万寿寺

自序 我的师承

文字是用来读,用来听,不是用来看的——要看不如去看小人书。不懂这一点,就只能写出充满噪声的文字垃圾。思想、语言、文字,是一体的,假如念起来乱糟糟,意思也不会好——这是最简单的真理,但假如没有前辈来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啊。有时我也写点不负责任的粗糙文字,以后重读时,惭愧得无地自容,真想自己脱了裤子请道乾先生打我两棍。孟子曾说,无耻之耻,无耻矣。现在我在文学上是个有廉耻的人,都是多亏了这些先生的教诲。对我来说,他们的作品是比鞭子还有力量的鞭策。提醒现在的年轻人,记住他们的名字,读他们译的书,是我的责任。

正如法国新小说的前驱们指出的那样,小说正向诗的方向改变着自己。米兰·昆德拉说,小说应该像音乐。有位意大利朋友告诉我说,卡尔维诺的小说读起来极为悦耳,像一串清脆的珠子撒落于地。我既不懂法文,也不懂意大利文,但我能够听到小说的韵律。这要归功于诗人留下的遗产。

随着道乾先生逝世,我已不知哪位在世的作者能写如此好的文字,但是他们的书还在,可以成为学习文学的范本。我最终写出了这些,不是因为我的书已经写得好了,而是因为,不把这个秘密说出来,对现在的年轻人是不公道的。没有人告诉他们这些,只按名声来理解文学,就会不知道什么是坏、什么是好。

第一章

莫迪阿诺在《暗店街》里写道:“我的过去一片朦胧……”这本书就放在窗台上,是本小册子,黑黄两色的封面,纸很糙,清晨微红色的阳光正照在它身上。病房里住了很多病人,不知它是谁的。我观察了许久,觉得它像是件无主之物,把它拿到手里来看;但心中惕惕,随时准备把它还回去。过了很久也没人来要,我就把它据为己有。过了一会儿,我才骤然领悟到:这本书原来是我的。这世界上原来还有属于我的东西——说起来平淡无奇,但我确实没想到。病房里弥漫着水果味、米饭味、汗臭味,还有煮熟的芹菜味。在这个拥挤、闭塞、气味很坏的地方,我迎来了黎明。我的过去一片朦胧……

此后,我来到大街上,推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不知该到哪里去。一种巨大的恐慌,就如一团灰雾,笼罩着我——这团雾像个巨大的灰毛老鼠,骑在我头上。早晨城里也有一层雾,空气很坏。我自己也带着医院里的馊味。我总觉得空气应该是清新的,弥漫着苦涩的花香——如此看来,《暗店街》还在我脑中作祟……

对于眼前这座灰蒙蒙的城市,我的看法是:我既可以生活在这里,也可以生活在别处;可以生活在眼前这座水泥城里,走在水泥的大道上,呼吸着尘雾;也可以生活在一座石头城市里,走在一条龟背似的石头大街上,呼吸着路边的紫丁香。在我眼前的,既可以是这层白内障似的、磨砂灯泡似的空气,也可以是黑色透明的、像鬼火一样流动着的空气。人可以迈开腿走路,也可以乘风而去。也许你觉得这样想是没有道理的,但你不曾失去过记忆——在我衣服口袋里,有一张工作证,棕色的塑料皮上烙着一层布纹,里面有个男人在黑白相片里往外看着。说实在的,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是,既然出现在我口袋里,除我之外,大概也不会是别人了。也许,就是这张证件注定了我必须生活在此时此地。

这世界上之所以会有无主的东西,就是因为有人失去了记忆。

我依稀记得,自己写到过薛嵩,每次总是从红土丘陵的正午写起,因为红土丘陵和正午有一种上古的气氛,这种气氛让我入了迷。此处地形崎岖,空旷无人,独自外出时会感到寂寞:在山坡上走着走着,忽然觉得天低了下来,连蓝天带白云都从天顶扣下来,天地之间因而变得扁平。再过一会儿,天地就会变成一口大碗,薛嵩独自一人走在碗底。他觉得自己就如一只捣臼里的蚂蚁,马上就会被粉碎,情不自禁地丢掉了柴捆,倒在地上打起滚来。滚完以后,再挑起柴来走路,走进草木茂盛的寨子,钻进空无一人、黑暗的竹楼。此时寂寞不再像一种暧昧的癫狂,而是变成了体内的刺痛。

假如我不曾失掉记忆,就不能取得这个胜利,也不能得到这个快乐——所以,失掉记忆也不全然是坏事。总想着自己丧失了记忆,才全然是坏事。

奸诈这件事,只要开了头,就不会有够。

薛嵩鹰钩鼻子斗鸡眼,披着一头长发,正在奋发有为的年纪。在做爱时他也想要有所作为——他在努力做着,想给对方一点好的感觉。所谓努力,就是忘掉了自己在干什么,只顾去做;与此同时,听着青蛙叫和水牛叫;但对方感觉如何,他一点都不知道。这就使他感觉自己像个奸尸犯。

顺便说一句,这种工作的繁重是文化意义上的,从身体意义上说就蛮不是这样,因为干那事时,她只是用头枕着双手躺着。虽然她也要用这些铜钱向士兵们买柴买米,但总是赚得多,花得少。后来事情就到了这种地步,全寨子里的铜钱全被她赚了来,堆在自己的厢房里,这寨子里的铜钱又没有新的来源,所以她就过得十足舒服:白天她躺在家里睡大觉,到了傍晚,她数出十文铜钱,找出寨里最强壮、最英俊的士兵,朝他买些柴或米;当夜就可以和他同床共枕,像神仙一样快活,并且把那十文钱又赚了回来。就如丘吉尔所说,这是她最美好的时刻,而且整个凤凰寨也因此变得井然有序。

总而言之,自从到了凤凰寨,薛嵩没有杀过一个手下人,他只杀了一个刺客。他也没打过一个手下的人,除了那个小妓女。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被从草房里拖出去打一顿,虽然不是真打。这使薛嵩感到自己的军务活动成了一种有组织的虐待狂,而且每次都是针对同一个对象。这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我的记忆没有了,直觉却很强烈。由这次直觉的爆发,我还知道了有领导这种角色。你看,我还不知道自己是谁,就知道了领导;不管多么苛刻的领导,对此也该满意了……

我忽然发现,我对自己所修的专业不是一无所知,这就是说,记忆没有完全失去——我所在的地方,是在长河边上。这条河是联系颐和园和北京内城的水道,老佛爷常常乘着画舫到颐和园去消夏。所谓老佛爷,不过是个黄脸老婆子。她之所以尊贵,是因为过去有一天有个男人,也就是皇帝本人,拖着一条射过精、疲软的鸡巴从她身上爬开。我们所说的就是历史,这根疲软的鸡巴,就是历史的脐带。皇帝在操老佛爷时和老佛爷在挨操时,肯定都没有平常心:这不是男女做爱,而是在创造历史。

作为一个学历史的人,这条处处壅塞的黑水河,河上漂着的垃圾,寺院门上那暗淡、釉面剥落的黄琉璃瓦,那屋檐上垂落的荒草,都叫我想起了老佛爷,想到了历史那条疲软了的脐带。诚然,这条河有过刚刚疏浚完毕的时刻,这座寺院有过焕然一新的时刻,老佛爷也有过青春年少的时刻,那根脐带有过直愣愣、紧绷绷的时刻。但这些时刻都不是历史。历史疲惫、瘫软,而且面色焦黄,黄得就像那些陈旧的纸张一样。很显然,我现在说到的这些,绝不是今天才有的想法,但现在想起来依旧感到新奇。

一条船向另一条船表示友好,把装好的炮都放掉,含义是:我不会用这些炮来打你。红土山坡上的男人把自己的龟头吊了起来,意在向对方表示,我不会用这东西来侵犯你。当然,放掉的炮可以再装上,吊起的龟头也可以放下来,但总是在表示了礼节之后。因为此地有一种上古的气氛,所以男人们对自己的龟头也是潦草行事,随便地一吊;它也就死气沉沉地待在那里,像一条死掉多年、泡在福尔马林里的老鲇鱼。

如果我说,薛嵩在构思一篇名为“以就便器材刑责违纪人员的若干体会”的军事论文,就未免过分;但他的确是在想着一些什么;这如我也在考虑《中华男子性器考》应该怎么写……

那天晚上,薛嵩揍着小妓女,心里却在想着老妓女。每抽一下,他都把头转向老妓女的木板房,想要看出她是否坐在纸门后面,透过门缝看这件事;但因为天色已暗,那房子里又没有点灯,所以他眼睛瞪得都要瞎了,还是什么都没看见。

不久之前,我在医院里从电视上看到一部旧纪录片。里面演到二战结束后,法国人怎么惩办和德国兵来往的法国姑娘——你可能已经知道了,他们把她们的头发剃光——在屋檐下有一把椅子,那些女孩子轮流坐上去,低下头来。坐上去之前是一些少女,站起来时就变成了成年的妇人。刮得发青的头皮比如云的乌发显得更成熟,带有更深的淫荡之意——那些女孩子全都很沉着地面对理发师的推子和摄影机,那样子仿佛是说:既然需要剃我们的头发,那就剃吧。那个小妓女对受鞭责也是这样一种态度:既然需要打我的脊梁,那就打吧。她自己面对着一棵长满了青苔的树,那棵树又冷又滑,因为天气太热,却不讨厌。有些人打起来并不疼,只是麻酥酥的,很煽情。这时她把背伸向那鞭打者。有些人打起来火辣辣地疼,此时她抱紧这棵清凉的树……她喜欢这种区别。假如没有区别,生活也就没意思。虽然如此,被打时她还是要哭。这主要是因为她觉得,被打时不哭,是不对的。我很欣赏她的达观态度。但要问我什么叫做“对”,什么叫“不对”,我就一点也答不上来了。

位小妓女提供了屁股和脊背,让他可以在上面抽打,同时自欺欺人地想着:这就是建功立业了。

他到那个亭子里去过,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庄严肃穆的死人。我也不知那个老娼妇对他做了什么,反正从那亭子里出来,他就鬼迷心窍地想要建功立业,到蛮荒地方去做节度使,为大唐朝开辟疆土。

不管什么样的老娼妇拿着我的男根说我不同凡响,我都不会相信;但我也承认,有很多人确实需要有个老娼妇拿着他的男根说这些话。这也是薛嵩迷恋她的原因。我影影绰绰记得有一回领导忘了史料的出处,偏巧我记得,顺嘴提示了一下。他很高兴,说道:小王是人才嘛。我也振奋了一小下,但马上就蔫掉了。

我很不喜欢有个老妓女用冷冰冰的手来拿我的男根,这地方不是谁都能来碰的——虽然在这种情况下,我也会勃起如坚铁,但我还是不喜欢。真不知以前那个我是怎么想的。

第二章

薛嵩用锄头刨蚁巢的外壁,白蚁在巢里听得清清楚楚,就拼命地吐吐沫筑墙;薛嵩的锄头声越近,它们就越拼命地吐,简直要把血都吐出来。所以薛嵩越刨,土就越硬;满手都起了血泡。最后他自己住手不刨了。白蚁用自己的意志和唾液保住了蚁巢,而那些苗族孩子看到薛嵩是这样的有始无终,都拣起地上的碎土块来打他,打得他落荒而逃。

一个黑黝黝的人,扛着锄头在红土山坡上奔走,搞不清他是被太阳晒黑的,还是被热风吹黑的。他想把所有的白蚁巢都刨掉,但是一个都没刨掉;还锛坏了很多锄头,打了很多血泡。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薛嵩自己都不知道。

有关薛嵩那匹长胡子的马,可以事先提到,这匹马原来是白色的,后来逐渐变绿。这是因为它总在树林里吃草,身上长满了青苔。后来,马儿禁不住蚊虫的叮咬,常到泥坑里打滚,又变得灰溜溜的。它既吃草,也吃树叶子,吃出了一个滚圆的大肚子,像产卵前的母蝈蝈,不像一匹马。因为总在潮湿的地面上行走,它的蹄子也裂开了。总在丛林中行走,需要有东西把眼前的枝条拨开,所以它也长出了犄角。你当然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这匹马逐渐变成了一头老水牛,而且也学会了“哞哞”地叫。

走在这条路上,薛嵩遇到了不少苗族女人,有些太老,有些背着小孩子,都不是合适的赃物。一直走到苗寨边上,他才遇到了红线,这个女孩穿着一件蓑草的裙子,拿了一个弹弓在打小鸟。他打量了她半天,觉得这女孩长得蛮漂亮,尤其喜欢她那两条橄榄色的长腿,就决定了要抢她。薛嵩以前见过红线,只觉得她是个寻常的小姑娘;这是因为当时他没动抢的心。动了抢的心以后,看起人来就不一样。

因为当地盛行抢婚,所以红线对自己被抢一事相当镇定。不过,她总是第一次被抢,心情也相当激动,禁不住唠唠叨叨。首先她对薛嵩用篾条来捆她就相当不满,说道:你难道连条正经绳子都没有吗?这使薛嵩惭愧地说:我什么都学得会,就是学不会打绳子。红线评论道:你真笨蛋——还敢吹牛说自己是色狼呢。她还说:下次上山来抢老婆,你不如带个麻袋,把她盛在里面。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说:当然,我也不希望你再有下一次。此时薛嵩从枪缨里抽出第二根篾条,蹲下身去,红线又把双脚并在一起,让他把脚捆在一起。薛嵩说:我没有麻袋,只有蒲包,蒲包不结实,会把你掉出来。就这样,薛嵩把红线完全捆好了。后者打量着拴在脚上的竹篾条,跳了一下说:他妈的,怎么能这样对待我!此时发生了一件更糟的事:薛嵩要去牵马,想把红线放到马背上驮走,但是那马很不像话,自己跑掉了。薛嵩只好自己驮着红线在山路上跋涉,汗下如雨,还要忍受红线的唠叨:连匹马都没有?就这么扛着我?我的上帝啊,你算个什么男人!直到薛嵩威胁说要把她送回去,她才感到恐惧,把嘴闭上了。

还有一件事,也相当重要:薛嵩把红线抢来以后好久,那件事还没有搞成。这是因为薛嵩有包皮过长的毛病。有一天,红线把他仔细考察了一番,按照他所教的礼节说道:启禀大老爷,恐怕要把前面的半截切掉。说着就割了薛嵩一刀,疼得他满地打滚,破口大骂道:贱人!竟敢伤犯老爷!但是过了几天,伤口就好了。然后他对红线大做那件事,十分疯狂,使她嘟嘟囔囔地说:妈的,我这不是自己害自己吗?经过了这个小手术,薛嵩的把把很快长到又粗又大,并且时常自行直立起来。这时他很是得意,叫红线来看。起初红线还按礼节拜伏在地板上说:老爷!可喜可贺!后来就懒得理他,顶多耸耸肩说:看到了——你自己就不嫌难看吗?但不管怎么说,这总是薛嵩长大成人的第一步。在此之后,薛嵩在寨子里也有了点威信。因为他的把把已经又粗又大,别人也都看见了。

一切变得越来越不明白了。因为我的故事又有了另一个开始:做了湘西节度使以后,每天早上醒来时,薛嵩都要使劲捏自己的鼻子,因为他怀疑自己因为没有睡醒,才会看到对面的竹排墙。他觉得这墙很不像样,说白了,不过是个编得紧密的篱笆而已。在那面墙上,有一扇竹编的窗子,把它支起来,就会看到一棵木瓜树,树上有个灯笼大小的马蜂窝,上面聚了成千上万只马蜂,样子极难看,像一颗活的马粪蛋。就是不支开窗户,也能听见马蜂在嗡嗡叫。作为一个中原人,让一个马蜂窝如此临近自己的窗子,是一种很不容易适应的心情。他还容易想到要找几把稻草来,放火熏熏这些马蜂。这在温带地方是个行得通的主意,但在此地肯定行不通:熏掉了一个马蜂窝,会把全寨的马蜂都招来,绕着房子飞舞,好像一阵黄色的旋风,不但蜇人、蜇猪、蜇狗,连耗子都难逃毒手。这说明马蜂在此地势力很大。当然,假如你不去熏它们,它们也绝不来蜇你,甚至能给你看守菜园,马蜂认识和自己和睦相处的人。薛嵩没有去熏马蜂,他也不敢。但他不喜欢让马蜂住进自己的后院,这好像和马蜂签了城下之盟。

众所周知,萤火虫聚在一起,就会按同一个节拍明灭。亮起来时,好像薛嵩的后院里落进了一颗流星,或者是升起了一个麻扎扎的月亮;灭下去时,那些萤火虫好像一下都不见了,只听见一片不祥的嗡嗡声。假如此时薛嵩正和红线做爱,不知不觉会和上萤火虫的节拍。此时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绿壳甲虫,在屁股后面一明一灭。萤火虫的光还会从竹楼的缝隙里漏进来,照着红线那张小脸,还有她脖子上束着的红丝带,她把上半身从地板上翘起来,很专注地看着薛嵩——我说过,感到寂寞时,薛嵩就把红线抱在怀里,但他总觉得她是个小孩子,很陌生——在这光线之下,红丝带会变成黑色。她的上半身光溜溜、紧绷绷的,不像个女人,只像个女孩。她那双眼睛很专注地看着薛嵩,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过了好久,她好像是看明白了,大声说道:启禀老爷,你是对眼啊!然后放松了身体,仰倒在竹地板上,大声呻吟起来。

说来说去,他就喜欢吃木瓜。这东西假如没熟透,简直一点味都没有,就算熟透了,也只有一股生白薯味;吃过以后,嘴里还会有一股麻木的感觉。这就是中庸的味道。我总不明白薛嵩怎么会爱吃这种东西——也许他是假装爱吃。不管怎么说,他是个节度使,总得假装正经才行。

红线给薛嵩包扎伤口,发现耳朵残缺不全,也很激动。这是因为薛嵩是她的男人,有人把该男人的一部分砍掉,此事当然不能善了。所以她不停地说:好啊,砍成这个样子,太好了。这话乍听起来不合逻辑,但你必须考虑到,红线原是山上的一个野姑娘,她很喜欢打仗。既然薛嵩被砍成了这样,就必须打仗,所以她连声叫好,表示她不怕流血,也不怕战争。假如说,砍成这个样子,太惨了,那就是害怕流血,害怕战争,这种话勇敢的人绝不会说。只可惜薛嵩不懂这些,他听到红线这样叫好,觉得她狼心狗肺,心里很不高兴。

假如此时红线按照他要求的礼节说道:启禀老爷,贼人去远了,请保重贵体。那还好些。偏巧这个小蛮婆心情也很激动,满腹全是战斗的激情,就大咧咧地说:人家都跑没影了,还瞎嚷嚷什么?还不想想怎么去捉他?这使薛嵩很是恼火,顺口骂道:贱婢!全没有个上下。没准这贼和你是串通一气的。红线不懂得玩笑,把刀往地下一摔,说:混账!怪到我身上来了!这就使薛嵩更加气愤:有把老爷叫混账的吗?忽然他又想到影影绰绰看到那个刺客身上有文身,像个苗人的样子,就脱口而出道:可不是!那个刺客正是个苗子!十之八九和你是一路。你要谋杀亲夫!顺便说一句,苗子是对苗人的蔑称,平时薛嵩绝不会当着红线这么说,这回顺嘴带出来了。更不幸的是它和前一句串在了一起,这使红线更加气愤,从地下拣起刀来,对准薛嵩劈面砍去道:好哇!要和我们开仗了!老娘就是要谋杀你这狗屁亲夫!当然,这一刀瞄得不准,砍得也不快,留给薛嵩躲开的时间——红线并不想当寡妇。但她的战斗激情也需要发泄,所以就这么砍了。需要指出的是,红线和薛嵩学了一些汉族礼节,薛嵩也知道了一些红线的脾气。双方互相有了了解,打起架来结果才会好。假如没有这样的前提,这一刀起码会把他的另一只耳朵砍掉。这样薛嵩就没有耳朵了。

在万寿寺里,面对着那份待填的表格,我终于想了起来,我们是社会科学院的历史研究所,在万寿寺里借住。这份表格是我们在年初交的工作报告。年底时还要交一份考绩报告——好在现在距年底还有一段时间。这是因为我们是国家级的研究单位,制度严明,还因为我们的领导——也就是那个穿蓝制服的人——很是古板。他总让我们做重大的、有现实意义的题目。什么叫做重大,我不知道。现实意义我倒是懂的。那就是不要考证历史,要从现代考起。举例来说,我不该去考据历史上的男子性器,而是应该直接从他的性器考起……但我今年的题目改成《本所领导性器考》,显然不够恰当。假如我真做这个题目,他可能会来砍我一刀。

没有适当的提示,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有了适当的启示,最好是确凿的证据,我就会什么都想起来。举例来说,我原本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还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但当一位领导带着指示出现在我屋里时,这些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最好这位领导能告诉我,我该去考些什么。受此启示,我又到院子里走动。太阳越升越高,直射着地面,院子里的臭味也越来越犀利:它带有硫黄气、腐尸气,近似于新鲜的人屁,又像飞扬的石灰粉,刺激着我的鼻孔,和屋顶琉璃瓦的金色反光混为一体。我并不喜欢闻这种臭味——不管硫黄、腐尸还是人屁,都不是我喜欢嗅到的东西。我也不喜欢有人往我鼻子里撒石灰。但我总觉得这种臭气里包含着某种信息,催我想起些什么来。

他准备把这些东西都穿戴到身上,骑上白马到山上去,除了要给苗人一些厉害,还要给他们一次威武的时装表演——他简直急不可耐——我想这是因为他曾在一个苗族女孩面前长大成人,耀武扬威。总而言之,薛嵩的这些毛病,全都是红线惯出来的。

当这队人马从寨子中间通过时,有一粒石头子打在薛嵩的头盔上。他朝石头来的方向转过头去,看到红线站在路边。她做着一个奇怪的姿势:右手横擎着一把长刀,刀口朝外;左手掌向下按着,正好在自己阴毛的高度上;与此同时,她横向跳动着,嘴里“嘟嘟”地叫。这是苗族人挑战的姿势——如果你是个苗族人,见到这个姿势不上前应战,就是承认失败——但薛嵩不知道这些,他径直走开了。红线也不知道薛嵩不知道这些,她收起了长刀回家去。她甚至还觉得薛嵩很大度,有点感动了。

从这个情况看来,薛嵩不大可能从山上活着回来。但事有凑巧,出了寨子不过五里地,他就从马上一头栽了下来。这原因很简单——中了暑。当时气温有四十度,穿上好几重铁皮,跑到太阳下去晒,不可能不中暑。

如前所述,红线一听薛嵩嘴里说出“苗子”,就和他翻了脸,用刀来劈他,而且还舞着刀追赶薛嵩,但是追到院门口,看到有些柴火没有劈好,就劈起柴来;劈了一会儿柴,又想起薛嵩要去打她的寨子,就赶出来向他挑战,见他不应,又回家去劈柴。就这样往返奔走着。这说明她年纪虽小,但还是个居家过日子的人,心里是有活的;还说明她没把薛嵩和他那几个兵看在眼里——苗寨里人很多,而且人人都能打仗,他们去了以后,很快就都会被打翻在地。我们说过,红线是酋长的女儿,地位尊贵。她觉得因为她,也没人敢杀薛嵩,就是揍他也会有分寸;所以她既不为苗寨,也不为薛嵩操心,她可没想到薛嵩会在路上中暑。

她还说,在苗族人那里,假如有人去刺杀首领,失手被擒,为了表示对勇士的敬意,就要给他安排一场虐杀。所有的刺客被擒后,最关心的就是这个。倘若得到一种万刃穿身的死法,就会感到很幸福,要是一刀杀掉,死都没意思。照她看来,薛嵩所列的单子,不过是刚刚开始有点意思,那刺客就支持不住了。她这样地攻击汉族人,那个小妓女还是无动于衷,仿佛她不是汉族人。红线说起这件事,两眼瞪得圆滚滚,看上去虎头虎脑,这女孩觉得她很有趣,就伸手去搂她——妓女都有点同性恋倾向。出于礼貌,红线让她抱了一会儿,然后从她腋下挣脱了——写来写去,写出了女同性恋,我还不知道自己是这么爱赶时髦。

第三章

而那个老娼妇在她身边盘腿坐下,等待着进一步的消息。后来,薛嵩家的方向起了一把冲天大火,把纸拉门都映得通红。老娼妇跪了起来,激动地握紧了双拳。随着呼吸,鼻子里发出响亮的声音,好像在吹洋铁喇叭。后来,这个老娼妇掀开了一块地板,从里面拿出一把青铜匕首,那个东西做工精巧,把手上镌了一条蛇。她把这东西握在手里,手心感觉凉飕飕,心里很激动,好像感觉到多年不见的性高潮。她常拿着这把匕首,在夜里潜进隔壁的房子去杀小妓女,但因为她在树上睡觉,而那个老女人又爬不上去,所以总是杀不到。现在她握紧匕首,浮想联翩。而那个女孩则侧过头来,看她的样子。那个老娼妇赤裸着上身,乳房好像两个长把茄子。时间仿佛是停住了。

在薛嵩家的竹楼里,红线在和薛嵩做爱。她像一匹仰卧着的马,也就是说,把四肢都举了起来,拥住薛嵩,兴高采烈,就在这一瞬间,忽然把表情在脸上凝住,侧耳到地板上去听。薛嵩也凝神去听,白天被人砍了一刀,傻子才会没有警惕性,但除了耳朵里的血管跳动,什么也没有听见。他知道红线的耳朵比他好——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该小贱人口不读圣贤书,所以口齿清楚;耳不闻圣人言,所以听得甚远;目不识丁,所以能看到三里路外的蚊子屁股。结论当然是:中华士人不能和蛮夷之人比耳聪目明,所以有时要求教于蛮夷之人。薛嵩说:有动静吗?红线说:不要紧,还远。但薛嵩还是不放心,开始变得软塌塌的。红线又说:启禀老爷,天下太平;这都是老爷治理之功,小贱人佩服得紧!听了这样的赞誉,薛嵩精神抖擞,又变得很硬……

如前所述,这位老太太有座不错的园子,她又喜欢园艺;所以她就决定剖开一棵软木树,取出树芯,把那个女孩填进去,在树皮上挖出一个圆形的洞,套住她的脖子,然后把树皮合上,用泥土封住切口。根据她对这种树的了解,不出三天,这棵树就能完全长好。以后这个人树嫁接的怪物就可以活下去:起初,在树皮上有个女孩的脸,后来这张脸就逐渐消失在树皮里;但整棵树会发生一些变化,树皮逐渐变得光滑,树干也逐渐带上了少女的风姿。将来男人走到这棵树前,也能够辨认出哪里是圆润的乳房,哪里是纤细的腰肢。也许他兴之所至,抚摸树干,这棵树的每一片叶子都会为之战栗,树枝也为之骚动。但是她说不出话,也不能和男人做爱,只能够体味男人的爱抚带来的战栗。

按照通俗小说的写法,现在正是写到那小妓女的恰当时机。我们可以提到她姓甚名谁,生在什么地方,如何成长,又是如何来到这个寨子里;她为什么宁愿被头朝下栽在冷冰冰的潮湿的泥土之中,长时间忍受窒息以及得不到任何信息的寂寞——可以想见,在这种情况下,她一定巴不得老娼妇来搔她的脚心,虽然奇痒难熬,但也可因此知道又过了一天——也不愿变成一棵树。在后一种处置之下,她可以享受到新鲜空气、露水,还可以看到日出日落,好处是不言而喻的。一个人自愿放弃显而易见的好处,其中必有些可写的东西。但作者没有这样写。他只是简单地说道:对那小妓女来说,只要不看到老妓女,被倒放进滚油锅里炸都行。

对这件事还有补充的必要:薛嵩跪在那里,向一片虚空做爱,这景象的确不多见;难怪会使人发呆。薛嵩也很想参战,但是找不着打仗的感觉,满心都是做老爷的感觉。这就如他念书,既已念出了“子曰”,不把一章念完就不能闭嘴。但是,老爷可不是做给男人看的,那个被红线砍伤的刺客滚下楼去,一路滚一路还在傻笑着说:臭比画些什么呀……

在上述叙述之中,有一个谜:为什么红线能马上从做爱的状态进入交战,而薛嵩就不能。对此,我的解释是,在红线看来,做爱和作战是同一类的事,感觉是同样的火爆,适应起来没有困难。薛嵩则是从暧昧的文化气氛进入火爆的战斗气氛,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当然,假如没有红线在场,薛嵩就会被人当场杀掉。马上就会出现一个更大的问题:在顷刻之间,薛嵩会从一个正在做爱的整人变成一颗人头,这样他就必须适应从暧昧到悲惨的转变,恐怕更加困难。但总的来说,人可以适应任何一种气氛。虽然这需要一点时间。

如前所述,薛嵩在受刺客围攻时,曾经大叫“来人”,那些兵倒是听到了。他们出来是看出了什么事,手里都拿了武器,只是要防个万一;所以谁也不去救薛嵩。相反,倒盼着他被刺客杀死。红线放火,马蜂把刺客蜇走,他们都看到了,但都一声不吭。薛嵩他们不怕,但不想招惹红线。然后这些刺客到寨中间去找那个老妓女,他们也跟在后面,始终一声不吭。等到这些刺客要走时,他们才从路边的浅沟里爬出来,把路截住,表现出雇佣兵的忠诚。这种忠诚总是要使人大吃一惊。

醒来时失掉了身体和醒来时失掉了记忆相比,哪种更令人恐惧,我还没有想清楚。

与此同时,那个小妓女也从梦里醒来,发现自己被捆得紧绷绷,嘴里还塞了一条臭袜子,也觉得难以适应。然后她就低下头去,看自己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绳索。总而言之,黎明是个恐怖的时分,除非彻夜未眠,你可能发现自己此时失掉了过去,失掉了身体,或者发现自己像一条跳上了案板等待宰割的鱼。

严刑拷问有两种不同的效果:一种是让意志坚定的人招出真话,还有一种是让意志不坚定的人招出假话。

我觉得自己对过去的手稿已经心领神会。那个小妓女是个女性的卡夫卡,卡夫卡曾说:每一个障碍都能克服我。那个小妓女也说:这寨子里不管谁犯了错误,都是我挨打。相信你能从这两句话里看出近似之处。薛嵩就是鲁滨逊,红线就是星期五。至于那位老妓女,绝非外国的人物可比,她是个中国土产的大怪物。但她和薛嵩多少有点近似之处,难怪薛嵩要射死她时心会刺痛。

第四章

在我的想象中,就是这个男孩子躲在雨季的屋顶下,在牛粪火边蜷着赭石色的身体,在画着一幅囚车的图样,想把他爱的女孩装进去。

嵩一声不吭地听着,猛地一伸手,捉住了她的左手,用一根棉线量了她的手腕;然后又捉住她的右手,量了右手的手腕。本来量一个手腕就够了,但薛嵩害怕红线两只手的腕子不一样粗,就多量了一只。假如你是一位能工巧匠,就会知道,小心永远不会是多余的。

总而言之,她是这片荒原上的一个女凶手。而薛嵩却躲在家里,给这个凶手制造枷锁。

虽然红线不知道薛嵩的种种设计,但也隐隐猜到了他要干什么——就像一个人想到自己早晚会死掉一样。对此她有点忧伤。此后红线继续在山坡上嬉戏,但心里已经有了一点隐患。因为她已知道,薛嵩早晚要抢她为妻。

薛嵩在这根棍子上拴了一根红丝线作为标记。这使别人猜到了他的目标是红线。于是就有人去通知她说:大事不好了,我们那位薛节度使造了十几根棍子,要打你的后脑勺!红线此时正手执弹弓看树上的鸟儿,背朝着传话的人。她也不转过身来,就这么说道:是嘛。——口气有点随意。但传话的人知道,她不是漠不关心,于是就加上了一句:他要来抢你!红线耸耸肩说:抢就抢吧。等到那人要走时,她才加上一句:劳你问他一句,什么时候来抢我。传话的人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简直气坏了,所以不肯替她去问薛嵩。

直到有一天,他把工作间的墙推倒,人们才知道他做了一个木笼子,有八尺见方,一丈来高。到了此时,他也不讳言自己的打算:他想把红线逮住关在里面。别人说,要关一个小女孩,用不着把笼子做那么高。薛嵩只简单地回答说:高了好看。我以为他的看法是对的。

后来红线就帮薛嵩干活——帮他造那些打自己、关自己、约束自己的东西。孩子毕竟是孩子,就是贪玩,也不看看玩的是什么。有了两个人,工程的进度就加快了。但直到故事开始的时候,这囚车还没有完工,但已在安装抽水马桶。薛嵩给红线做了一张很大的梳妆台,台上装了一面镀银的铜镜,引得全凤凰寨的人都来看。有人说,薛嵩对红线真好。也有人说,薛嵩太过奢华,要遭报应。

照薛嵩原来的构思,完成了囚笼就算完成了囚车的主体部分。但后来发现不是这样,主体部分是那对车轮。笼子这样大,车轮也不能小。按薛嵩的意见,车轮该用柚木制造;但木材不够了,又要上山砍树。但红线以为铁制的车轮更好。经过争论,红线的意见占了上风,于是他们就打造轮辐、车轴,还有其他的零件。做到一半,忽然想到连轮带笼,这车已是个庞然大物,有两层楼高,用水牛来拖恐怕拖不动。于是又想到,由此向南不过数百里,山里就有野象出没。在打造车轮的同时,他们又在讨论捕、驯、喂养大象的事。他们做事的方式有点乱糟糟,就像我这个故事。但是可以像这样乱糟糟地做事,又是多么好啊。

这些东西和别的刑具颇有不同,其中不仅包含了严酷,还有温柔。

受刑人知道了这是自己的毙命之所,并且再无疑问之后,就进入角色,猛烈地挣扎起来。别人也随之进入角色,一齐动手,把他按倒在地,四肢分别拴到四棵拉弯的龙竹上,再把手一松,他就被弹向空中,被绷成一个平面,与一只飞行中的鼯鼠相似。此时已经杀完了,大家也要各自回家。但这个人还没死,总要留几个人来陪他。红线因为是近邻,也在被留的人之中。这些被留的人因为百无聊赖,又发现那个绷在空中的人是一张良好的桌子,就决定在他身上打扑克牌。经过受刑者同意,他们就搬来树桩作为凳子,在他身边坐下来。为了对他表示尊敬,四家的牌都让他看,他也很自觉地闭着嘴,什么都不说。但是这里并不安静,因为受刑人的四肢在强力牵引之下,身体正在逐步解体,他也在可怕的疼痛之中,所以时而响起“剥”的一声。这可能是他的某个骨节被拉脱臼,也可能是他咬碎了一颗牙。不管是什么,大家都不闻不问。红线坐在他右腿的上方,右肋之下。伸手拿牌时,右手碰到一个直撅撅、圆滚滚、热烘烘的东西。她赶紧道歉道:对不起,不是有意挑逗你!对方则在牙缝里冷静地答道:没关系!我都无所谓!严格地说,那东西并不直,而是弧线形的,头上翘着;也不太圆,是扁的。红线问道:平时你也这样吗?回答是:平时不这样,是抻的——这就是说,假如一个人在猛烈的拉抻中,他的那话儿也会因此变扁。在牌局进行之中,大家往后挪了几次位子,因为他正变扁平,而且慢慢向四周伸展开来。后来他猛然呵道:把牌拿开!快!然后,他肚皮裂开、内脏迸出、血和体液飞溅;幸亏大家听了招呼,否则那副纸牌就不能要了。

顺便说一句,那个女刺客觉得大家既然是朋友,就没有什么不该说的话,所以总在转弯抹角地求红线放了她。后来,红线觉得不好意思直接推托,就找了个借口道:这家里我做不了主。这样吧,等会儿薛嵩回来你去求他。我也可以帮你说说……那女人听后几乎跳了起来,带着深恶痛绝的态度说:求他?求一个男人?那还不如死了的好!这个腔调像个女权主义者。在唐朝,每个女人都是女权主义者。不但这位女刺客是女权主义者,红线也是女权主义者,她对这位被擒的刺客抱着一种姐妹情谊。但她还是觉得刺客应该被杀掉,不该被饶恕。她还觉得杀掉刺客,免得她再去杀人,也是为她好。

如前所述,那女人被杀时没有披枷戴锁,只是被反拴着双手。这是她自己的选择。红线说,等薛嵩回来,我们就是两个人。两个对一个,谅你跑不掉。可以不捆你的手。那女人想了一下说:捆着吧,不然有点滑稽。她是被一刀杀掉的。红线建议用酷刑虐杀她,还觉得这样会有意思,但她皱了皱眉头说:我不喜欢。这主意又被否定了。当晚薛嵩揪着她的头发,红线砍掉了她的头。这也是她自己的选择。红线自己对揪头发有兴趣,想让薛嵩来砍头,但那女人说:我喜欢你来砍。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红线不想把她的头吊上树梢;但那女人说:别人都要枭首示众,我也不想例外。一切事情都是这样定的,因为那女人对一切问题都有了自己的主意。最后,红线建议她在脖子上戴个花环,园里有很好的花,那女人说:不戴,砍头时戴花,太庸俗。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在死之将至时,刺客和红线还谈了点别的。有关男人,刺客是这样说的:男人热烘烘的,有点臭味。有时候喜欢,有时候不喜欢。后来红线时常想起这句话来,觉得很精辟。有关性,前者的评论是:简单的好,花哨的不好,这和死是一样的。这使红线的观念受到了冲击,想到自己期待着被薛嵩打晕,坐在高楼一样的囚车里驶入凤凰寨,也有花哨的嫌疑。有关女同性恋,刺客说:有点感觉,但我不是。红线马上觉得自己也不是同性恋者。有关薛嵩,她说:看上去还可以。红线对这个评价很满意。有关谁派她来杀薛嵩,刺客说:这不能说。红线想,她答得对,当然不能说。总而言之,这都是红线关心的问题,她一一做了解答。她还说:同样一件事,在我看来叫做死,在你看来叫做杀,很有意思。很高兴和你是朋友。杀吧。此时她跪在地下,伸长了脖子,红线擎着刀。红线虽然觉得还没有聊够,但只好杀。杀过之后,自然就没有可聊的了。

红线说,她要找几个熟透的樱桃给她吃,就离去了。她独自在院子里,坐在自己腿上,开始感觉到绝望。然而她最终却发现,绝望其实是无限的美好。

在此后的日子里,红线经常怀念这个女人:她在她手里时,起初是个被俘的敌人,也是朋友。那时她不能接受被杀一事,总想逃掉。后来她接受了这件事,就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也不想逃掉,变成了一个陌生人。而一想起这个陌生人,红线就感到热辣辣的性欲,而且想撒尿。

与其用枷锁去控制人的身体,不如去控制她的内心。这才是问题之真正所在。

如前所述,红线和那小妓女是朋友。所以,杀掉了另一个朋友之后,她来到小妓女的家里,并排躺在地板上,抽着随手采来、在枕头下风干的大麻烟,并且胡聊一通。此时红线总要说到那辆柚木囚车,谈到里面状似残酷、实则温柔的陈设;还谈到那些巧夺天工的枷锁。当然,谈得最多的是,在未来的某一天,她会被套上这些枷锁,关进囚笼,成为永远的囚徒和家庭主妇,终身和那些柚木为伍,就再也出不来了。在此之前,她要做的是监督薛嵩把周到、细致、温柔和严酷都做到极致,在此之后,她就要享受这些周到、细致和温柔。

红线还说,这些都不是这辆囚车的主题。主题是只有薛嵩可以进那辆车,带去周到、细致、温柔和严酷的性爱。所以,薛嵩的性爱才是这辆车的主题。因为薛嵩是如此缜密、苦心孤诣,红线才会住进这辆车。那个小妓女对这个故事不大喜欢,想要给红线泼点凉水,就说:恐怕那车没有你说的那么好。而红线吐了一个烟圈,很潇洒地说道:放心吧,不好我就不进去。我的后脑勺也不是那么容易打的——此时杀人时的感觉还没从红线身上退去。红线隐隐地感到,她对那个女刺客所做的一切,远远不能说把周到、细致、温柔和残酷都做到了极致。但她把这归咎于已死的女刺客;仿佛是说:谁让你被我打晕了。

红线对小妓女说,遇上薛嵩,我已经死定了。说这话时,她已经坐了起来,抽着另一支大麻烟。此时她眉梢眼尾都是笑意,就和那被砍头的女刺客相似。那个小妓女说:我真不明白,死定了有什么好。也许红线应该解释说:虽然已经死定了,但不会马上死;或者解释说:这种死和那种死不同;或者解释说:这是个比方嘛。但她什么都不解释,手指一弹,把烟蒂弹到了门外;然后自己也走了出去;只是在出门时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这个你不懂。于是那小妓女嫉妒得要发狂,因为自己没有死定。这个小小的例子使我想到,穷尽一切可能性和一种可能都没有一样,都会使你落个一头雾水。

她站在薛嵩身边,从箭壶里取箭给他,态度越来越恭敬。起初是用一只手递箭给他,后来用两只手递箭给他。再后来,她屈下一条腿,把双手捧过头顶。在这个故事里,薛嵩没有用繁文缛节去约束红线。他用枷锁把她魇住了。这也是我的选择。拿枷锁和一种没落的文化相比,我更喜欢枷锁。而那位白衣女人读完了这个故事,怒目圆睁,朝我怒吼一声道:瞎编什么呀你!

第五章

这两个女孩有时拿同性恋作为一种游戏,但她们互相不信任。红线总要问:你今天吃没吃耗子?小妓女撒谎道:好久没吃了,我的嘴是干净的。她也问红线:你今天有没有用手去拿蛇?红线说:拿过,可我洗手了。我的手也是干净的。其实她根本就没洗手。她们互相欺骗,像一对真正的恋人一样。

每个女孩都有弱点,当男人不知道这个弱点时,她才是安全的。但假如她的弱点为男人所知,必是因为另一个女人的出卖。

另一件重要的事是决不要吃豆子,也不要喝凉水,以免在男人面前放屁。她还有一位师妹,在男人面前放了一次响屁,也上吊而死,上吊之前还用个木塞子把自己钉住。总而言之,老妓女有很多师姐妹,都已经上吊自杀了。她有很多经验教训,还有很多规矩,执行起来坚定不移。按照她的说法,妓女这个行业,简直像毕达哥拉斯学派一样,有很多清规戒律。顺便说一句,毕达哥拉斯学派也不准吃豆子,也不知是不是为了防止放屁。但我必须补充说,只要没有男人在场,老妓女就任何规矩都不遵循。她赤身裸体,打响嗝,放响屁;用长长的指甲爬搔自己的身体来解痒,与此同时,侧着头,闭着眼,从下面的嘴角流出口水——也就是俗称哈喇子的那种东西。更难看的是她拿把剃头刀,叉开腿坐在走廊上,看似要剖腹自杀,其实在刮阴毛。那女孩把这些事讲给男人们听,自然招致那老妓女最深的仇恨。其实她本心是善良的,也尊敬前辈,只是想和老太太开个玩笑。但从结果来看,这个玩笑不开更好。

综上所述不难看出,在唐朝,妓女这个行业分为两派。老妓女所属的那一派是学院派,严谨、认真,有很多清规戒律,努力追求着真善美。这不是什么坏事,人生在世,不管做着什么事,总该有所追求。另一派则是小妓女所属的自由派,主张自由奔放,回归自然,率性而行。我觉得回归自然也不是坏事。身为作者,对笔下的人物应该做到不偏不倚。但我偏向自由派,假如有自由派的史学,一定会认为,《老佛爷性事考》《历史脐带考》都是史学成就。不管怎么说吧,这段说明总算解释了老妓女为什么要收拾小妓女——这是一种门派之争。

寨子里没有了薛嵩的服务,就显出学院派的不利之处。这个妓女流派只擅长琴棋书画,对于谋生的知识一向少学。举例来说,风力搔痒机坏了,那个小妓女就全不顾体面,拿擦脚的浮石去擦背。这种不优雅的举动把老妓女几乎气到两眼翻白;而她自己也痒得要发疯,却找不到地方蹭。供水的管道坏了,小妓女自会去提水,而那个老妓女则只会把水桶放在屋檐下面,然后默默祈祷,指望天上下雨,送下一些水来。至于送柴的索道损坏,对小妓女毫无影响。随便拣些枯枝败叶就是柴火。就是这样的事,老妓女也不会,她只会从园子里割下一棵新鲜蔬菜,拿到走廊上去,希望能把一头到处游荡的老水牛招来。把它招来不是目的,目的是希望它在门前屙屎。牛粪在干燥之后,是一种绝妙的燃料。很不幸的是,那些水牛中有良心的不多,往往吃了菜却不肯屙屎。当老妓女指着水牛屁股破口大骂时,小妓女就在走廊上笑得打滚——像这样幸灾乐祸,自然会招来杀身之祸……

那女孩还说:慢着,我有话问你。为什么要杀我?老妓女说道:因为你不守妇道,是我们这行的败类。女孩沉吟道:果然是为这个。但是你呢?勾结男人杀害同行姐妹,难道你不是败类?这话很有力量,足以使老妓女瞠目结舌。但那老女人及时地丢下刀子,把耳朵堵上了。

我知道把老妓女要杀小妓女的事和我表弟请我们吃饭的事混在一起讲不够妥当,但又没有别的办法,因为这些故事是我在餐桌上想出来的。小妓女的样子就像我的表弟媳,老妓女就像我表弟。那个老妓女和一切道德卫道士一样,惯于训斥人,但不惯于和人说理。我表弟就常对弟媳嚷嚷。而那女孩和一切反道德的人一样,惯于和人说理,却不惯于训斥别人。表弟媳总是和颜悦色地回答表弟的呵斥。

老妓女和小妓女常有冲突,每次都是老妓女发起,却无法收场。举例来说,只要她们同时出现在两个不同的回廊上,那老妓女就会注视着地面,用洪亮的嗓音漫声吟哦道:阴毛该刮刮了,在男人面前,总要像个样子啊。老妓女就这样挑起了道德论争,她却不知如何来收场。那女孩马上反唇相讥道:请教大姐,为什么刮掉阴毛就像样子?她马上就无话可答。其实明路就在眼前,只消说,这是讲卫生啊!小妓女就会被折服,除非她愿意承认自己就是不讲卫生。但老妓女只是想:这小婊子竟敢反驳我!就此气得发抖,转身就回屋去了。相反,假如是小妓女在走廊上说:别刮那些毛,在男人面前总要像个样子啊。那老妓女也会收起剃刀、蓄起阴毛。她们之间的冲突其实与阴毛无关,只与对待道德训诫的态度有关。

可惜自由派和学院派斗嘴,虽然可以占到一些口舌上的便宜,但无法改善自己的地位,因为刀把子捏在人家的手里。

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说到那些蓝色的刺客怎样行刺——这些刺客都属于学院派。在一个蓝色的夜里,趁着黄色的月光,他们摸进薛嵩的院子;也就是说,走进了一位自由派能工巧匠的内心。开头,他们走在铺着黄色砂石的小径上,两面是黑色的树林。后来就看到一堵厚木板钉成的墙。这些木板都刨过、打磨过,用榫头连接,在月光下像一堵磨砖对缝的墙。这本是一种工艺上的奇迹,但是出于自由派之手,就不值得赞美。中间是一两扇木头门。在这座门前,刺客们屏住了呼吸,他们排成两排,握紧了手中的兵器,让一位有专长的同伙从中过去,去撬那扇门。对付这种门有很多方法,一种是用刀尖从门缝里插进去,把门闸拨开。但这个方法不能用,两个门扇对得很紧,简直没有缝。另一种是用铁棍把门扇从框上摘下来。这一手也不能用,因为门安得很结实。第三种办法要用千斤顶,但没有带。第四种方法是用火烧,但会惊动薛嵩。这位刺客因此花了些时间……后来他低声叫道:他妈的。因为这门既没有锁,也没有反插住,一推就开了。

那门“呀”的一声开了。有感于这个声音,刺客头子发出一道口令:“往后传,悄声。”这句话就朝后传去,越传声音越大,到最后简直就像叫喊。如果复述头头的声音不大,就显不出头头的威严。刺客头子对手下人的喧嚣不满,就又传出一道口令:“谁敢高声就宰了他!”但手下人有感于这道命令的威严,就更大声地复述着,把半个凤凰寨的人都吵起来了。刺客头子在狂怒中吼道:操你妈,都闭嘴!这句骂人话被数十人同声复述,隆隆地滚过了夜空。然后,这些小人物又因为辱骂了领导而自行掌嘴。学院派可能不是这样粗鄙,但我只能这样来写。因为如你所知,我没当过学院派。

在花园的左前方,也就是来宾入口附近,有一座水车,像一个巨大的车轮矗立在那里,薛嵩用它往平台上汲水。遗憾的是这水车转起来很重,这倒不是因为它造得不好,而是因为汲程很高。薛嵩在水车边贴了张标语,用水车的口吻写着“顺手转我一下”,这就是说,他想利用来宾的劳动力。

这故事还有另一种讲法。那些刺客在薛嵩家里乱闯,访问过牛圈、猪圈之后,忽然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在说:“大叔,大叔!你们找谁?”他们瞪大了眼睛往四下看,但什么也看不见,因为实在太黑。后来,那女孩用责备的口气说:你们点个亮嘛。但刺客们却犯起了犹豫。众所周知,刺客不喜欢明火执仗。刺客头子想了一下,猛地拍了一下大腿,说道:对!早就该点火!我们人多。这就是说,既然人多,就该喜欢明火执仗。我很喜欢这个刺客头子,因为他有较高的智力——学院派的人一贯如此。

那些黄蜂专蜇刺客,不蜇红线,因为她身上亮闪闪的涂了一层蜜蜡。涂这种东西有两种好处:第一,涂了皮肤好。第二,黄蜂遇到她时,以为是自己的表弟蜜蜂,对她就特别友好。

塞万提斯说,堂吉诃德所爱的达辛尼亚,是托波索地方腌猪肉的第一把好手。薛嵩也是湘西地方烧玻璃的第一把好手。

总而言之,他有无数手艺,多到他自己也记不清,像这样的人当然很有用,只是要把他盯紧一些,否则他会胡闹。在烧制玻璃时,他发现粘稠的玻璃液可以拉出丝来,就五迷三道地想用这种丝来造衣服。这样平板玻璃就造不成——全被他拉成了丝。而这种衣服是透明的,穿上以后伤风败俗。让他造夜壶也要小心,稍不留神,夜壶就不见了,变成一个铜人。铜皮下面有滑轮,有肠衣做的弦牵动,还有一颗发条心脏,这样就可以到处乱跑,还能说几句简单的话。虽然还有夜壶的功能,但很讨人嫌。黑更半夜的,它每隔一小时就跑到你面前来滴滴嘟嘟地说:请撒尿。根本不管你想不想尿。

这家伙胆子大得很,只在猫屁眼上练了两次,就敢给人割痔疮。

有关这位老妓女,我们已经说过,她总把阴毛剃得精光。她嘴上有些黄色的胡子,因为太软,用刀剃不掉。薛嵩给她做过一个拔毛器,原理是用一盏灯,加热一些松香,把胡子粘住,然后使松香冷凝,就可以拔下毛来(据我所知,屠宰厂就用这个原理给猪头煺毛,直到发现松香有毒),现在坏了(确切地说,是没有松香了,也不知怎么往里加),老妓女只好用粉把胡子遮住,看上去像腿毛很重的人穿上了长筒丝袜。有关这个拔毛器,还要补充说,薛嵩的一切作品都有太过复杂、难于操纵的毛病。如果不繁复,就不能体现自己是个能工巧匠。繁复本身却是个负担——我现在就陷入了这种困境……

造锁对能工巧匠来说,是一种挑战。薛嵩全心全意地投入这项工作。他造出了十二位数码锁、定时锁,还有用钥匙的锁,那钥匙有两寸宽,上面有无数的沟槽,完全无法复制。这些锁的图纸任何人看了都要头晕,它们还坚固无比,用巨斧都砍不开。但用来对付他自己,却毫无用处。他可以用铁丝捅开,也可以用竹棍捅开,甚至用草棍捅开这些锁。假如你让他得不到任何棍子,他还能用气把它吹开。

实际上,聪明只有一种,用于开锁,就是开锁的聪明;用于造锁,就是造锁的聪明。薛嵩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走开去做别的工作了。

希腊先哲曾说:上坡和下坡是同一条路,善恶同体;上坡路反过来就是下坡路,善反过来就是恶。薛嵩所拥有的,也是这样一种智慧。他设计一种机构时,同时也就设计了破解这种机构的方法——只消把这机构反过来想就得到了这种方法。在他那里,造一把自己打不开的锁,成了哲学问题。经过长时间的冥思苦索,他有了一个答案,但一直不想把它告诉老妓女。那就是:确实存在着一种锁,他能把它造出来,又让自己打不开,那就是实心的铁疙瘩。这种锁一旦锁上了,就再不能打开。作为一个能工巧匠,我痛恨这种设计。作为一个爱智慧的人,我痛恨这种智慧。因为它脱离了设计和智慧的范畴,属于另一个世界。

对这个故事无须解释:自从红线死了以后,薛嵩已经心丧如死,巴不得像行尸走肉一样地活着。但作为讲故事的人,也就是我,尚需加以解释:这故事有一种特别的讨厌之处,那就是它有了寓意。而故事就是故事,不该有寓意。坦白地说,我犯了一个错误,违背了我自己的本意。既然如此,就该谈谈我有何寓意。这很明显,我是修历史的。我的寓意只能是历史。

在我看来,整个历史可以浓缩成一个场景:一位贤者坐在君王面前,君王问道:有没有一种方法,可以控制天下苍生?这位智者、夫子,或者叫做傻逼,为了炫耀他的聪明,就答道:有的。这就是控制大家的意志。说他是智者,是因为他确实有这种鬼聪明。说他是傻逼,是因为他忘记了自己也是天下苍生的一分子,自己害起自己来了。从那一天开始,不仅天下苍生尽被控制,连智慧也被控制。有意志的智慧坚挺着,既有用,又有趣,可以给人带来极大的快感;没有意志的智慧软塌塌的,除了充当历史的脐带,别无用场了……所谓学院派,就是被历史的脐带缠住的流派……照这个样子写下去,这篇小说会成为学术论文,充其量成为学院派的小说。幸亏在我的故事里,红线没有被刺客杀死,薛嵩也没有被老妓女逮住。我还有其他的可能性。这篇小说我还是做得了主的,作为自由派的坚定分子,我不容许本节这种可能发生。请相信,已经写到的一切足以使我惭愧。我远不是薛嵩那样勤勉工作的人。

假如我努力想出三个更崇高的题目,它们会是更恶毒的玩笑。总而言之,我所有崇高的努力都会导致最恶毒的玩笑。也许我该往相反的方向去想。于是我又撕了一张黄纸片,在上面写下三个最恶毒的玩笑:《唐代之精神文明建设考》《宋代之精神文明建设考》《元代之精神文明建设考》。所以说它们是恶毒的玩笑,是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它们是怎样的东西,而且这世界上也不会有人知道。

顺便说一句,我以为最恶毒的玩笑是《当代之精神文明建设考》,因为它是最没有人懂得的陈词滥调,也许你能告诉我,这是否就是最崇高的题目?假如是的话,那么,最恶毒的努力带来的反而是崇高。这是怎么回事,我真的不懂了。

这些刺客气壮山河地来杀人,却在门前被一片潦草的苗文难住,这很使他们气馁。很显然,这些刺客也属学院派。学院派的妓女请来的刺客,当然也是学院派。

第六章

这个刺客头子从脸到足趾都是蓝色的,蓝得有点发紫。他的这种蓝色是天生的。假如他身上破了,还会流出蓝色的血,滴在地下好像一些蓝油漆——他手下的人虽然也是蓝的,但不是天生的,而是涂的蓝颜色,这些手下人总带着蓝墨水,一旦碰破了皮,就往伤口里倒,假装蓝血——这是为了和领导保持一致。

至于这件事的后果,就是她请来的人把她自己给逮住了,而且那些人还要拷打她,想从她那里获得薛嵩的情报——老妓女本来可以自愿说出些情报,但被捆上了就不能说,她也是有尊严的人哪——把她脸朝里地绑在一棵树上,说道:老婊子,打你了啊!她还是满不在乎地说:打吧。于是,藤条就在她背上呼啸起来了。我可以体会到这种看不见的疼痛。后来,人家把她放开,让她趴在满是青苔的地上;空出了那棵长满了青苔的老树。此时她背上满是伤痕和鲜血。那个小妓女在一边看了,恶狠狠地说了一声:“该!”但老妓女还是镇定自若,对一个样子和善的刺客说:劳驾,给我拿把瓜子来。再以后,她就趴在地上嗑瓜子。虽然背上被抽开了花,她的臀部依然很美,腰也很细。小妓女看了,感到莫名的愤怒,痛恨她的身体,更恨她满不在乎的态度。像这样把痛苦和死亡置之度外,她可学不来……

后来,那个刺客头子对着那棵空出的树,做了一个优雅的手势,对小妓女说:小婊子,现在轮到你了。那女孩跺跺脚走了过去,抱住那棵树,伏在了老妓女的身上,让人家把她捆在树上。她感到悲愤和委屈,就一头撞在树上,把头都撞破了。刺客头子看到这种不理性的举动,就劝止说:别这样。打你是我们的工作,不用你自己来做。于是,那小妓女觉得简直要气死了,大喊一声:你们!一个气我,一个打我!到底还让不让人活?刺客头子闻声又劝止道:别这样。让你死或让你活,是我们的事。不用你来操心。这就使小妓女完全走投无路了。

我总忘不了坏掉的锅炉在造成干渴,这种干渴就在我唇上,根本不是喝水可解。行动的欲望就像一种奇痒,深入我的内心。

所谓自由派,就是不能忍受现状的人,学院派则相反。我自己就是前一种,看到现状有一点不合理就急不可耐,结果造成了鼻子出血。

此后他穿上护裆甲,那东西的形状就如一个龟头向上的生殖器,其作用也是保护这个重要的器官;只是那东西异常之大,把大象的家伙装进去,也未必装得满——看到红线疑惑的目光,薛嵩解释了两句:敌人也不知我有多大,吓吓他们——他把这个东西拴在腰间,拴上护肩甲、护腿甲、护胫甲,薛嵩威风凛凛,有如一位金甲天神。

原来,薛嵩并不准备冲出去,他打算待在城堡里——也就是说,躲在安全的地方施放冷箭。既然如此,红线就不明白薛嵩为什么要虚张声势地穿上那么多的铠甲。我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是:造造气氛。

正午时分,空气里一声呼啸,薛嵩的弩箭穿进了人群,把三个人穿了起来,像羊肉串一样钉在了一棵大树上。这三个人里就有老妓女,她被两个刺客夹在中间,像一块三明治。那根弩箭从她的胃里穿过去,她当然感到钻心的疼痛。她还知道,这是薛嵩搞的鬼,就朝他家的方向愤怒地挥了一下拳头。但马上她的注意力就被别的事情吸引过去了。在她身后那个刺客痛苦地挣扎着,把腰间的蔑条都挣开了,那个东西硬邦邦抵在她的屁股上,总而言之,他就像北京公共汽车上被叫做“老顶”的那种家伙。她扭过身去,愤怒地斥责道:往哪儿捅?这儿要加钱的,知道吗?后面那个刺客被射穿了心口下面的太阳神经丛,疼得很厉害,无心答理她。在她前面的那一位被从左背到右前胸斜着贯穿,伤口很长,已经开始临死的抽搐,不听使唤的手臂不停地碰到她身上。老妓女又给了他一巴掌,说道:挤那么紧干吗,又不是没有地方!那人捯着气,勉强答道: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再后来,老妓女自己也没有了力气,不再争辩什么,就这样死去了,临死时,朝柚木城堡伸出右手的中指,这是个仇恨的手势。这个老妓女留下了一个不解之谜:到底薛嵩是有意射她呢,还是无意的。小妓女总觉得他是无意,我总觉得他是有意。当然,薛嵩自己总不承认自己是有意的。

如你所知,我现在最关心这类问题,就很虚心地问道:什么品行叫做好,什么品行叫做不好?她说出一个标准,很简单,但也很使我吃惊:品行好的男人,好女孩就想和他做爱。品行不好的男人,好女孩宁死也不肯和他做爱。我现在的品行已经不好了,这使我陷于绝望之中。

我现在相信薛嵩的品行的确是不好的。以前红线不知道他有这个缺点,所以爱过他,很想和他做爱。现在看到他射死了老妓女,又想射死小妓女,觉察出这个问题,就此下定决心,再也不和他做爱。她甚至用仇恨的目光看看薛嵩的头盔,心里想着:这里没盛什么真正的智慧;里面盛着的,无非是一包软塌塌的、历史的脐带……

当然,大粪并不是肇祸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我是现代派,而非学院派。现代派可以不评助研,但不能坐视大粪四处漫延……那白衣女人现在提起此事,还要调侃我几句:认识这么多年,没见过你那个样子。见了屎这么疯狂,也许你就是个屎壳螂?我很沉着地答道:我要是屎壳螂,你就是母屎壳螂。既然连被撞的原因都想了起来,大概没有什么遗漏了。薛嵩走上塔顶去修理锅炉的故事跨过丧失的记忆,从过去延伸到了现在……

第七章

早上我在万寿寺里,在金色的琉璃瓦下。从窗子里看去,这里好像是硫黄的世界,到处闪着硫黄的光芒,还有一股硫黄的气味。我多次出去寻找与硫黄有关的工厂,假如找到的话,我要给市政府写信,揭发这件事,因为硫黄不但污染环境,还是种危险品,不能放在万寿寺边上。结果是既没有找到工厂,也没有找到硫黄,而且一出了寺门气味就小了。事实是:我们正在污染环境,我们才是危险品。面馆里的人还抱怨说,我们发出的气味影响了他们的生意。这样我就不能写这封信了——因为人是不该自己揭发自己的呀。

对于羞辱这件事,我有这样的结论:当一件羞辱的事降临到你头上时,假如你害怕羞辱,就要毫无怨言地接受下来。否则就会有更大的羞辱。

领导和我谈话时并没有注意到,我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小宇宙:在其中不仅有红线,有薛嵩,有小妓女和老妓女,还有许多别人。举个例子,连他自己也在内,但不是穿蓝制服、戴白边眼镜,而是个太阳穴上贴着小膏药的老虔婆。假如他发现自己在和如此庞大的一群人说话,一定会大吃一惊。除此之外,我还是相当广阔的一段时空。他要是发现自己对着时空做思想工作,一定以为是对牛弹琴。除了时空,还有诗意——妈的,他怎么会懂得什么叫做诗意。除了诗意,还有恶意。这个他一定能懂。这是他唯一懂得的东西。

在这个故事开始时,我走上这座塔,假做修理茶炉,实际上是来会我爱的姑娘;在这个故事结束时,我用重重枷锁把她锁住,把黄连木的衔口塞在了她嘴里。现在我发现,我把这个故事讲错了。实际上,是别人用重重锁链把我锁住,又把黄连木的衔口塞到了我的嘴里。我愤然抓起那张只写了题目的稿纸,把它撕得粉碎,然后在晚风中,追随那件白色的衣裙回到家里;在不知不觉之中就到了午夜——在床上,她拿住了我的把把,问道:怎么,没有情绪?我答道:天热,缺水,蔫掉了……与此同时,我在蔫蔫地想着:能不能用已知的史料凑出个《唐代精神文明建设考》。假如不能,就要编造史料。这件事让人恶心:我是小说家,会编小说,但不编史料……

不幸的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你别无选择。假如我能选择,我也不愿生活在此时此地。

性在任何地方都重要,但都不如在这座塔里重要。在这里,除此之外再没有值得一做的事了。

这座金色宝塔里佳丽如云,长安最漂亮的女人住在里面。进这座塔是女人最大的光荣,但是在这座塔里面,漂亮绝无用武之地。学院也是这样的地方,能进学院说明你很聪明,但在学院里面又最不需要聪明。在这里待久了,人会变得癫狂起来——我就是这么解释自己。我学了七年历史,本科四年、研究生三年,又在万寿寺里待了十年半。再待下去我也不会更聪明。假如那个塔里的姑娘也待了这么久,她应该是三十五六岁,在女人最美丽的年龄。再待下去,她也不会更加美丽。

我孤身在黑暗里,品尝着黄连木的苦味,呼吸着地下的霉臭气。生活中重要的是光亮,但这里没有光亮。生活中重要的是风,但这里没有风。生活中重要的是声音,但这里没有声音。地下的寒意从身体的表面侵入到腋下、两腿之间。这种处境和死亡不同的是,我还可以想事情。思维这种乐趣,与生俱来,随死亡而去。当人活着的时候,这种乐趣是不可剥夺的……那位白衣女人看到此处说:你瞎扯什么呀!我从来不这样想问题。这评论使我如受电击:我觉得在写自己,但听她的意思,此处是在写她。实际上,她说得更对。我恍恍惚惚地说:这样一来,你就不是学院派了。——这句话招致我额头上的一次敲击和一顿斥骂:混账!我要是学院派,能嫁给你吗?看来,她的确是嫁给我了。虽然我不愿相信,但对此不应再有疑问。

只有看到过薛嵩站定时的样子,你才知道什么叫做男人的屁股——那两块坚实的肌肉此时紧紧地收在他的腰后,托住他的上半身——我只是转述那些姑娘的看法,其实我也不能算见过男人的屁股。总而言之,薛嵩和他的臀部彻底动摇了学院派对爱情的说法:这种说法强调爱情必须以琴会友,在红叶上写情书,爱人之间用诗来对话,从来没有提到过屁股。当然,姑娘们不会把这个不雅的部位挂在嘴上,她们说的是:我就想有这么个人,把我从死亡中救出来,脱下斗篷裹住我的裸体,然后赤身裸体地走在我身边。因为她们都这样想,就给塔里带来了无数的麻烦;不久之后,这座塔就倒掉了。

小说就不受这种限制。我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我可以是任何人。我又可以拒绝任一时间、任一地点,拒绝任何一人。假如不是这样,又何必要有小说呢。

不管那位白衣女人说什么,我总愿意变得浑圆、娇小,躺在坚硬的橡木地板上,看亮瓦顶上的天空,躺在露天地上,天绝不会如此的遥远,好像就要消失;云也不会如此近,好像要从屋顶飘进来。起初,我躺得非常平板,好像一块雕琢过的石材平放在地板上,表情平板,灰白的嘴唇紧闭,浑身冰冷,好像已经沉睡千年。然后,双唇有了血色,逐渐变得鲜红,鼻间有了气息;肩膀微微抬了起来,乳房凸现,腹部凹陷,臀部翘了起来。再以后,我抬起一只手,抱住薛嵩的肩头。再以后,这间屋子里无尘无嗅的空气里,有了薛嵩的气味。坦白地说,这味道不能恭维,但在此时此地是好的。我的另一手按在他的腰际。就这样,我离开地板,浮向空中,迎接爱情。爱情是一根圆滚滚、热辣辣的棍子,浮在空中,平时丑得厉害,只有在此时此地才是好的。

在《暗店街》里,主人公花了毕生的精力去寻找记忆,直到小说结束时还没有找到。而我只用了一个星期,就把很多事情想了起来,这件事使我惭愧。莫迪阿诺没有写到的那种记忆必定是十分激动人心,所以拼老命也想不起来。而我的记忆则令人倒胃,所以不用回想,它就自己往脑子里钻。比方说,我已经想起了自己是怎样求学和毕业的。在前一个题目上,我想起了自己是怎样心不在焉地坐在阶梯教室里,听老师讲课。老师说,史学无他,就是要记史料,最重要的史料要记在脑子里。脑子里记不下的要写成卡片,放在手边备查。他自己就是这样的——同学们如有任何有关古人的问题,可以自由地发问。我一面听讲,一面在心里想着三个大逆不道的字:“计算机”,假如史学的功夫就是记忆,没有人可以和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机器相比。作为一个史学家,我的脑壳应该是个monitor,手是一台打印机。在我的胸腔里,跳动着一个微处理器,就如那广告上说的,Pentium,给电脑一颗奔腾的心。说我是台586,是不是给自己脸上贴金?我的肠胃是台硬磁盘机,肚脐眼是软磁盘机。我还有一肚子的下水,可以和电脑部件一一对应。对应完了,还多了两条腿。假如电脑也长腿,我就更修不过来了。更加遗憾的是,我这台计算机还要吃饭和屙屎。正巧此时,老师请我提问(如前所述,我可以问任何有关古人的问题),我就把最后想到的字眼说了出去:“请问古人是如何屙屎的?”然后,同学笑得要死,老师气得要死。但这是个严肃的问题。没有人知道古人是怎样屙屎的:到底是站着屙,坐着屙,还是在舞蹈中完成这件重要工作……假如是最后一种,就会像万寿寺里的燕子一样,屙得到处都是。

总而言之,我是凭过硬本领毕了业,但记忆里也塞进了不少屎一样的东西。无怪我一发现自己失掉了记忆,就会如此高兴……根据这项记忆,白衣女人是我的同门。无怪我要说:薛嵩和小妓女做爱,是同门之间切磋技艺——原来这是我们的事。很不幸的是,白衣女人比我早毕业。这样就不是学兄、学妹切磋技艺,而是学姐和学弟切磋技艺。这个说法对我很是不利,难怪我不想记住自己的师门。

我和莫迪阿诺的见解很不一样。他把记忆当做正面的东西,让主人公苦苦追寻它;我把记忆当成可厌的东西,像服苦药一样接受着,我的记忆尚未完全恢复,但我已经觉得够够的,恨不得忘掉一些。但如你所知,我和他在一点上是相同的,那就是认为,丧失记忆是个重大的题目,而记忆本身,则是个带有根本性的领域,是摆脱不了的。因为这个缘故,我希望大家都读读《暗店街》,至于我的书,读不读由你。我就这样离开医院,回到万寿寺里。

最后,她把我送到了楼梯口,小声说道:人家愿意坐在屎里,这干你什么事啊。就离去了。剩下我一个人去爬三层的楼梯。爬上第一层时,我对今天发生的一切都不能理解,觉得自己完全是对的——就是不能让人坐在屎里。爬到了第二层,我觉得眼前的世界完全无法理解——那白衣女人说,人家乐意坐在屎里,不干我的事——但别人为什么要乐意坐在屎里?但爬到第三层,手里拿着大串的钥匙,逐一往门上试时,我终于想到,是我自己出了毛病。没有记忆的生活虽然美好,但我需要记忆。

第八章

漫天漫地弥散着白雾……整座长安城里,除城墙之外,全是小巧精致的建筑和交织的水路。有人说,长安城存在的理由,就是等待冬天的雪……

我在一切时间、一切地点追随白衣女人。她走在长安城黑色的街道上,留着短短的头发,发际修剪得十分整齐,只在正后方留了一绺长发,像个小辫子的样子。肩上有一块白色的、四四方方的披肩,这东西的式样就像南美人套在脖子上的毯子。准确地说,它不是白色,而是米色,质地坚挺,四角分别垂在双肩上、身后和身前。在披肩的下面,是米色的衣裙。在黑色的街道上,米色比白色更赏心悦目。在凛冽的花香中,我从身后打量着她,那身米色的衣服好像是丝制的,又好像是细羊毛——她赤足穿着一双木屐,有无数细皮带把木鞋底拴在脚腕上。她向前走去,鞋底的铁掌在石板上留下了一串火花……我写到这些,仿佛在和没有记忆的生活告别。

那位白衣女人迅速地脱去了衣服,露出我已经见过的身体……她一只手抓住拴在檐下的白色绳子,另一只手抓住我的领子,把修长、紧凑的身体贴在我身上——换言之,贴在黑色的毛毡上。顺便说一句,那条白色的绳子是棉线打成的,虽然粗,却柔软;隔上一段就有个结,所以,这是一条绳梯,一直垂到水里。又过了一会儿,她放开了我,在那条绳子上荡来荡去,分开飞旋的雪片,飘飘摇摇地降到江里去。此时既无声息,又无人迹;只有黑白两色的景色。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是,它绝不会毫无意义。

在古代的长安城里,有一条黑色的江,陡峭的江岸上,有一些木头吊楼。我身在其中一座楼里。我所爱的白衣女人穿过飞旋的雪片到江中去游水。这个女人身体白皙、颀长,在黑色的吊楼里,就如一道天顶射下的光线,就如一只水磨石地板上的猫——这是她下到江里以前的事。我不知道她是谁,只知道她是我之所爱——等到她从江里出来时,皮肤上满是水渍。在水渍下面,身体变得像半透明的玉,或者说像是磨砂玻璃。整个房间充满了雪天的潮湿,皮肤摸起来像玻璃上细腻的水雾……在冷冽的水气中,新米的香味愈演愈烈。

在玻璃一样的地板上,我也想要消失。失掉我的名字,失掉我的形体,只保留住在四壁间回响的声音和裸体的滑腻;然后,我就可以飘飘摇摇,乘风而行,漫游雪中的长安城。

江边吊楼敞开的窗户外面,雪片变得密密麻麻,好像有些蘸满了白浆的刷子不停地刷着。黑色斗篷的外面越来越冷,冷气像锥子一样刺着我的面部神经。而在那件斗篷内部,在这黑白两色的空间里,则温暖如春。她不再散发着新米的香气,而是弥漫着米兰的气味。米兰是一种香气甜得发苦的花。在我看来,黑白两色的空间、冷热分明的温差,加上甜得发苦的花,就叫做“性”。我不同意她再次消失,就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腕……于是,她挺直了身体,把白色的双肩探到斗篷外面,舔了一下嘴唇。不管怎么说吧,第二次像水流一样自然地过去了。以后,她在我身体两侧跪了起来,转了一个身;再以后,她倚着我,我倚着墙,就这样坐着。我不明白为什么,仅仅坐着会使我感到如此大的满足。

我不由自主地写下了这个故事,觉得它完全出于虚构。那位白衣女人看了以后说:不管怎么说吧,我不同意你把什么都写上。这句话使我大吃一惊:听她的口气,这好像是发生过的事情。难道我和她在长安城里做过爱?我怎么不记得自己有这么大的年龄……我需要记忆。难道这就是记忆?

那台格朗地最终到了我们手里。虽然装在一个漂亮箱子里,它还是一台沉重的机器,包含着很多钢铁。提着它走动时,手臂有离开身体之势。晚上我揭开它的盖子,揭开它的面板,窥视它的内部,像个窥春癖。无数奇形怪状的铁片互相啮合着,只要按动一个键,就会产生一系列复杂的运动,引发很复杂的因果关系。这就是说,在这个小小的漆皮箱子里,钢铁也在思索着……

因为格朗地,我和表弟吵翻了。我把它修好了,但总说没修好,以便把它保留在手里。首先,我喜欢电子设备,尤其是这一台;其次,人也该有几样属于自己的东西,我就想要这一件。但他还是发现了,把它拿走,卖掉了。此后,我就失掉了这台机器,得到了一些钱。我表弟把钱给我时,还忘不了教育我一番:表哥,这可是钱哪。你想想吧。钱不是比什么都好吗?——我就不信钱真有这么重要。如今我回想起这些事,怎么也想象不出,我是怎么忍受他那满身的铜臭的……吵架以后不久,他就去泰国投靠一位姨父。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的过去一片朦胧……现在我正期待着新的名字出现……

说夜里寂静是一句空话——一种声音消失了,另一种声音就出来替代,寂静根本就不存在。

我最终明白,对我来说,雪就是性的象征。我和她走在长安城的漫天大雪之中;这些雪就像整团的蒲公英浮在空中。因为夜幕已经降临,所以每一团松散的雪都有蓝色的荧火裹住,就这样走到了分手的时节。雪蒙蒙的夜空传来了低哑的雷声,模糊不清的闪电好像是遥远的焰火。而在遥远的北京城里,分手的时节还没有到来。它是在黎明,而不是在午夜……后来,在北京城的冬夜里,我想到了这些事,就说:性是人间绝顶美丽之事。她马上就从大衣里钻了出来,惊叫道:袋鼠妈妈!你是一个诗人!再后来,在北京城的夏夜里,我喃喃说道:袋鼠妈妈是个诗人……她马上在飘浮着的灯光里跪了起来,拿住我的把把说:连他是诗人你都知道了——咱们来庆祝一下吧!这使我想了起来,我经常假装失掉了记忆,过一段时间再把它找回来,以便举行庆祝活动。现在庆祝活动在举行中,看来,我没有什么失落的东西了。

从她的角度来看,我和我的黑大衣想必像是一片黑黝黝的海水,而她自己像一只海狗(假如这世界上有白色的海狗)一样在其中潜水,当然这海里也不是空无一物……她浮出水面向我报告说:一个硬邦邦的大蘑菇哎。我无言以对。她又说:咬一口。我正色告诉她:不能咬,我会疼的。后来她又潜下去,用齿尖和舌头去碰那个大蘑菇。而我继续坐在那里,忍受着从内部来的奇痒。外面黑色的夜空下,才真正的空无一物。再过一会儿,她又来报告说:大蘑菇很好玩。我由衷地问道:大蘑菇是什么呀?

夜里,我们的床上是一片珊瑚海,明亮的波纹在海底游曳,她就躺在波纹之中,好像一块雨花石,伸出手来,对我说道:快来。在闷热的夜里,能够潜入水底真是惬意。有一只鳐鱼拖着乌云般的黑影侵入了这片海底,这就是我。我们以前举行的庆祝活动却不是这一种。这是因为,当时我们还没有被人逮住。午夜巡逻的工人民兵在走过,但只是惊诧地看着我的大肚子——那年月的伙食很难把肚子吃到这么大。当然,人家也不全是傻瓜。有一夜,一个小伙子特意掉了队,走到我面前借火。我摇摇头说,我不吸烟。他却进一步凑了过来,朝我的大肚子努努嘴,低声说道:这里面还有一个吧?我朝他笑了一笑。所以,在这个世界上,可能还有人记得,在七五年的寒夜里,水银灯光下马路边上那一缕会心的微笑。

我终于纠正了自己的错误,早上起来,我向那位白衣女人坦白说,我失去了记忆,过去的事有很多记不得了。一个人失去记忆,就是变成了另一个人。我变成了另一个人,又不自觉声明,就这样过了半个多礼拜,在这期间,我一再犯下非法占有对方身体之罪。这个错是如此的罪大恶极,简直没有什么希望得到原谅。但是她听了以后,只略呈激动之态,还微笑着说:是吗,还有什么?快说呀。此时我也想给自己说几句话,就说: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我心地善良、作风朴实,有各种各样的优点,而且热爱性生活——我的本意是说,我虽已不是以前的王二,但也不无可取之处,希望她继续接受我。谁知她听了这么一句(热爱性生活)就大笑起来,并且挣扎着说道:Me too! Me too!那声音好像是在打嗝。一位可爱的女士这样说话,多少有点失态,我不禁皱起眉毛来。后来她终于不笑了,走过来拍拍我的脸说:你已经够逗的了,别再逗啦。直到此时我才明白,原来我是很逗的。

除此之外,她还在读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对任何人都不理不睬。我的丈母娘对此感到愤怒,就去抢她的书,抢掉一本她又拿出一本,好像在变古彩戏法。但是变古彩戏法的人身上总是很臃肿的,而这位新娘子则十分苗条,简直苗条得古怪;衣服也十分单薄,连乳头的印子都从胸前的衣服上凸了出来——我的丈母娘老想把印子抚平,并且用身体挡住我的视线,她说:妈,别挑逗我好不好。——把老太太气得两眼翻白。时至今日,我也不知这戏法是怎么变的。唯一可行的解释是:我丈母娘和她通同作弊,明里抢走一本,暗里又送回来,用这种把戏来恫吓新女婿,让他以为自己未来的妻子有某种魔力。但我又觉得不像:我丈母娘是个很严肃的人,鼓着肥胖的双腮,不停地唠叨。我很讨厌别人唠叨,如果不是要娶她女儿,我绝不会和她打任何交道……

也许我的下一篇论文该考一考长安城里的雪?它又要把领导气得要死。在他狭隘的内心里,容不下一点诗意。

现在,我除了长安城已经无处可去。所以我独自穿过雪幕,走过曲折的小桥,回到自己家里。在池塘的中央,有一道孤零零的水榭;它是雪光中一道黑影,是一艘方舟,漂浮在无穷无尽的雪花之上……那道雪白的小桥变得甚胖。这片池塘必定有水道与大江大河连接,因为涌浪正从远处涌来,掀起那厚厚的雪层。在我看来,不是池水和层积在上面的雪在波动,而是整个大地在变形,水榭、小桥、黑暗中的树影,还有灰色、朦胧、几不可辨的天空都在错动。实际上,真正错动变形的不是别的,而是我。这是我的内心世界。所以就不能说,我在写的是不存在的风景。我在错动之中咬紧牙关,让“咯吱咯吱”的声音在我头后响起。好像被夹在挪动的冰缝里,我感觉到压迫、疼痛。这片错动中的、黑白两色的世界不是别的,就是“性”。

当一切都无可挽回地沦为真实,我的故事就要结束了。

你已经看到这个故事是怎么结束的:我和过去的我融会贯通,变成了一个人。白衣女人和过去的女孩融会贯通,变成了一个人。我又和她融会贯通,这样就越变越少了。所谓真实,就是这样令人无可奈何的庸俗。

虽然记忆已经恢复,我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事,但我还想回到长安城里——这已经成为一种积习。**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对我来说,这个世界在长安城里。我最终走进了自己的屋子——那座湖心的水榭。在四面微白的纸壁中间,黑沉沉的一片睁大红色的眼睛——火盆在屋子里散发着酸溜溜的炭味。而房外,则是一片沉重的涛声,这种声音带着湿透了的雪花的重量——水在搅着雪,雪又在搅着水,最后搅成了一锅粥。我在黑暗里坐下,揭开火盆的盖子,乌黑的炭块之间伸长了红蓝两色的火焰。在腿下的毡子上,满是打了捆的纸张,有坚韧的羊皮纸,也有柔软的高丽纸。纸张中间是我的铺盖卷。我没有点灯,也没有打开铺盖,就在杂乱之中躺下,眼睛绝望地看着黑暗。这是因为,明天早上,我就要走上前往湘西凤凰寨的不归路。薛嵩要到那里和红线会合,我要回到万寿寺和白衣女人会合。长安城里的一切已经结束。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

Categories: 文学
Date: 2019-11-01
Lastmod: 2019-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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