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手记(第一卷)第二本
第二本 1937-1929
9月22日
问题只有一个:知道自己的价值。不过知道之前,得先把苏格拉底摆一边。想认识自己,就得采取行动,但这并不是说我们就可以给自己下定义。
我每次回顾自己人生中那不为人知的一面,内心就会有一股想哭的颤动。
如果那个演员不晓得自己正在演戏,那么他流的就是泪水、历经的就是人生。
今天,我终于明白行动、爱和受苦,其实就是活着,但活要活得透明澄澈,并接受自己的命运不过是由各色喜悦和热情所造成的单一折射。
9月23日
孤独,有钱人的奢侈。
9月30日
我最后总是可以把一个人摸透。只要肯花时间。总是会有那么一刻,我开始对他失去兴趣。有趣的是,那一刻总是发生在,当面对某个事物的时候,他让我觉得“没有好奇心”。
当这个世界充满光亮,太阳直射,我就会想要爱和拥吻,渴望让自己融化在一些躯体内和一片光明之中,渴望沉浸在肉欲和阳光里。如果这个世界是灰暗的,我就会很忧郁,充满柔情。我觉得自己变好了,有能力去爱,甚至结婚,但不管是哪一种状况,其实都无关紧要。
要觉得人生可以美好又简单,就得未曾历经过它。
10月4日
会让我想逃的,无疑不是怕让自己定下来,而是怕自己会定在一种毫无美感的东西里面。
10月15日
无知者即不解释者。
10月17日
身体是文化的实际路径,它让我们看见了人的极限。
10月18日
在前往西迪布拉因的路上,刚下过雨,爱的气味从豆角树上飘下来,沉重而抑郁地,里头的水气整个往下压。阳光接着恢复了亮丽,水汽被蒸干,爱的气味又变得轻盈了,几乎闻不出来。就好像闷热的下午过后,和情妇外出上街,她望着你,两人肩并肩,周围都是亮光和人潮。
10月20日
虽然说我们的内心不是不能容下任何一丝的忧郁,但有一种绝对要去除的,就是这种凡事皆难皆宿命的倾向。
即使在上班的时间内,也要保持清醒。向往那种一旦我们独自面对这个世界,就会身陷其中的赤裸状态。但最重要的是,要存在,就别去寻求显现。
11月5日
一股迷茫而沉默的巨大哀伤,让死亡那张美丽纯洁的脸庞变得亲切起来。
11月8日
有些人的一生就在交换薄荷糖的时候找到了归宿。
11月13日
没错,我不敢说一切情感式的预期都是假象。它不过是不理性而已。总之,我唯一感兴趣的,是那种一切正如预料之中的经验。为了快乐而去做某事,并因而感到快乐。吸引我的,是这种外界和我之间的联结,这种彼此的映照可以让我的心来指导我自己的快乐,直到一定的极限上,然后这个世界再决定究竟要成全或摧毁它。
所以不只是自己跟自我在那边唱双簧。而是和这个世界有所互动。这和谦不谦卑有关。
11月16日
他说:“每个人生命中都要有爱,一种大爱,因为这样就可以有借口不用去面对那些令人不堪负荷、说不出缘由的绝望。”
11月17日
钱。是一种精神性的附庸风雅,让人愿意试着去相信没有钱也可以过得很快乐。
对一个“出身好”的人,快乐就是再去踏上和所有人一样的命途,但并非抱着看破红尘的心态,而是追求幸福的决心。快乐需要时间,很多时间。幸福也是,要有很大的耐性。而时间,被我们那种对钱的需求偷走了。时间可以买。任何东西都可以用钱买到。有钱,就是该我们快乐的时候,不会没有时间。
11月22日
想占便宜的人,到处都是便宜。
12月
政治以及人们的命运,是由一些没有理想也不伟大的人在做决定的。真正情操高尚者,不会去从政。余者皆然。不过现在的问题是如何从内在来创新自己。如何让行动者也是有理想抱负的人,让使人也懂得经营工厂。如何实践自己的梦想——让它们发动。从前,我们放弃做梦或在梦中迷失。应该不要在梦中迷失,也不要放弃。
我们没有时间做自己。我们只有时间来快乐。
12月
令他感动的,是她抓住他衣服的那种方式,她抓着他的手臂跟着他走,那种全然的信赖让身为男人的他颇为动容。
面对着这个被星星挤爆的夜,这个城市,好像一片倒过来的天,涨满了人工光线,一阵长长的暖风从港口那边吹过来,拂在他脸上,他突然很渴望那股微温的泉,无法抑制地想在这两片活生生的唇上面,找出这个不仁的、沉睡的、就像她嘴里含着的一股沉默般的天地还有什么意义。
12月
一个懂得游戏规则的男人,跟女人在一起时绝对不会无聊,女性是很好的观众。
无聊的事情总是一开始就会让人觉得无聊。
“错就错在,”M说,“以为应该要选择,应该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以为有些状况可以让人得到幸福。幸福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重要的是幸福的意愿,一种永远不会消失的强烈意识。其他的,什么女人、艺术品、世俗成就,都不过是借口罢了。一张等着我们把花色绣上去的底布。”
1938年2月
因不完全一样而痛苦,因完全一样而感到不幸。
1938年2月
在人对己身处境的某种抗议行动中,可以见到完整的革命精神。在此一情况下,以各种不同形式展现出来的革命精神,正是艺术与宗教唯一永远关心的题目。一场革命到最后反对的总是神——远从普罗米修斯的反叛开始。这是一种人类反抗自身命运的宣示,至于那些暴君和中产阶级的小丑,不过是让人师出有名罢了。
在有限中寻找一种无限。
1938年4月
一个工作人的处境和一个立基于一群工作者的文明中的那种龌龊和可悲的东西。
但重要的是要挺住,不要松手。通常一般人的反应是下班之后从事其他活动,拉来一群观众,赢取一些不值钱的赞美,找到一个懦弱和演戏的借口(大部分的家庭都是为此而成立的)。另外一个必然的反应是侃侃而谈。此外这些都还能凑在一起,如果再加上不修边幅也不知保健养生,颜废丧志。
所以首先要闭上嘴巴——不要观众了,学着自我评断。专注保养身体之余亦不忘追求人生的意义。放下一切身段,致力于一种双重的解放——对于金钱以及对于自己的虚荣和怯儒。生活要有规律。花两年来想通一件事其实不算浪费人生。要把之前的那些习惯改掉,先全心全力地记取教训,然后再耐心地去学习。
若肯付出这样的代价,就有十分之一的机会可以避免这种最龌龊、最可悲的:工作人的处境。
1938年4月
一个人如果孤单又孤立(这两种不能混为一谈),最后可能连恶毒和毁谤的力气都没有了。但心里还是得随时提防着恶毒和毁谤。
5月
一个观念吸引我,是其中那种刺激和前所未见的成分——那种新鲜而肤浅的东西。
面子是保住了,但恨也更浓了。
同样的一件事情,我们早上和晚上的看法都会不同。但真相在哪里,在静夜的思维还是正午的精神里?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答案。
6月
有些缺点是人们永远不会去承认的。其他的认了也不会怎样。
人最大的悲哀,是他竟然会去哀求,去盼望那个羞辱他的东西(竞争)。
工作尊严只存在出于自愿的工作里面。所以唯一可以当成道德标准的是无所事事,因为我们可以用它来评断一个人。平庸的人要是无所事事就完蛋了。这就是他的教训和伟大之处。相反地,工作只会把所有的人都压扁。工作不能当成判断的标准。它只会让人开始去追究自己何以受辱的形而上原因。在目前这种讲究思想正确的社会里,工作被赋予的那种奴役形式让最优秀的人也无法幸存……
6月
所有聪明人都会受到共同的诱惑:愤世嫉俗。
这个世界的悲惨和伟大:不给我们任何真相,但有许多爱。
荒谬当道,爱拯救之。
人有种奇怪的虚荣心,想让别人或自己相信他向往的是真理,但其实他有求于这个世间的是爱。
这是一个难以察觉并理解的事实:我们恶意比很多人优秀,但无法因此而高人一等。
一个瞎子跟他的瞎子朋友,半夜一点到四点间出门。因为他们很确定不会在街上碰到任何人。即使撞到路灯,也可以很自在地笑出来。他们笑。如果是白天,别人的同情心会让他们笑不出来。
不要让自己沦落空洞。努力去克服和“填满”时间——不要浪费。
唯一可能的自由,是面对死亡的自由。真正的自由人,在接受死亡实相的同时也接受了它的后果——亦即一切传统生命价值的颠覆。
尼采:“如果说有灵性的人最勇敢,那么最痛苦的悲剧就是注定要让这些人去经历。正因如此,他们对生命都不敢小觑,因为生命对他们展现了最大的敌意。”
人生想要过得更快乐,就必须尽量去见证其中的悲剧。真正具有悲剧性的艺术作品(如果这也算是种见证的话),应该都是幸福的人创作出来的。因为这一类作品的灵感全来自死亡。
我们所感受到的情感并不会改造我们,但是会让我们有那种想要改变的念头。所以爱并不能让我们不再自私,却可以令我们对此有所察觉,并让我们开始向往一个没有自私的遥远国度。
思想总是跑在前面。它看得太远,比只能活在当下的身体还远得多。
拿掉希望,就是让思想回归身体。而且身体总有一天会腐烂。
他躺下来,傻笑,两只眼睛闪闪发光。她觉得自己所有的爱都哽在喉头,热泪盈眶。她扑向他的双唇,泪珠都让两人的脸庞挤碎了。泪水也流进了她的嘴里。而他,他咬着这两片咸咸的嘴唇,像是咀嚼他们爱情里的苦涩。
造物者那无情的心。
1938年12月
一个思考的人让一切都荒芜了。
一个爱着这世间的男人和一个爱他并非常确定可以跟他永生相守的女人。两人对爱的尺度并不相同。
星期天
火车上的小情侣。两个长得都不好看。她拉着他,笑吟吟的,撒娇,撩拨他。而他,两眼无神,因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他并不引以为傲的女人爱着而感到尴尬。
人的一生中,有一点点的大情大爱和很多很多的小情小爱。如果可以选择:两种人生和两种文学。
男性之间会有的那种乐趣。那种很微妙的,只是借火或帮对方点火的动作——某种默契、某种香烟的共济会。
这世界对那些毫无人性的禽兽来说,就像一个华丽的牢笼。
我想我当年失去她的时候,曾经非常痛苦。但我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抗拒。那是因为我对自己的拥有从未感到理所当然吧!
我只知道那些让我心旌动摇的,最后都化成了温柔。
也许当时我们都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了那种独一无二的、当一个人跟自己的人生终于取得妥协时的幸福。通常是我们在一个爱已无立足之地的世界里,带着那片被我们用爱情施了魔咒的沙漠到处游走。
大地!这座被众神弃置的雄伟庙宇,人的任务就是在里面放满按照他的形象做成的偶像,那难以形诸笔墨的模样,爱做的脸和泥做的脚。
荒谬具备了一切理所当然的征兆。
人总有一种幻觉,认为自己是自由的。死刑犯却没有这样的幻觉。问题就出在这个幻觉的实在性里面。
1939年
会让人燃烧的不只有喜悦而已。还有无止尽的工作、无止尽的婚姻或无止尽的欲望。
2月
有些生命不会被死亡吓到。它们早就做好了准备。它们会去考虑到这件事。
一个作家的死会让我们去夸大其作品的重要性,同样地,一个人的死也会让我们高估他在人群中的位置。就这样,死构成了过去的全部,在里头装满了幻觉。
无法忍受和现实起冲突的爱,不能算是爱。但这样一来,不能爱就成了那些高贵心灵的特权。
悲剧是一个封闭的世界——人在里头会互相跌撞得鼻青脸肿。在剧场中,悲剧只能在舞台有限的空间里诞生跟死去。
3月
天气只好一半:有云也有阳光。和谐的地方。只要一大块天,就能让最紧张的心平静下来。
1939年4月
女人的容颜、阳光和水带来的快乐,都被他们杀死了。如果我们不愿被杀,就得挺住。我们正陷身在矛盾里。一整个世代的人都无法呼吸,活在一直淹没到脖子上的矛盾中,一滴发泄的眼泪都没有。
这个不只是没有解决的办法,它甚至不算是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