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故事
亚历山大城,公元六四一年
混沌初开,亚当看到黑夜和白天,
以及他自己的手的形状,
人们就有了种种杜撰,
把围绕地球的一切和他们的梦想,
记载在岩石、金属和羊皮纸上。
这里是他们的成果:图书馆。
这里有逝去岁月的回忆,
英雄人物,刀光剑影,
有简洁的代数学符号,
有探索星球的学问,
星球的运行左右着人们的命运,
有药草和象牙护身符的功效,
有柔情缠绵的诗句,
有解释上帝迷宫的神学,
有从泥土里寻找金子的炼金术,
以及偶像崇拜者的幻想。
不信基督的人说,把它付之一炬,
历史便将荡然无存,他们错矣。
无数的书籍将从
人类夜以继日的勤奋中产生。
即使所有的书一本不剩,
他们还会写出每一页、每一行、
大力神的每一项事迹和爱情、
每一文稿的每一个教训。
阿尔罕布拉
黑沙中间的小溪
水声淙淙赏心悦目,
大理石圆柱细润如玉,
手掌的感觉让人愉悦,
流水在柠檬树丛中
形成精致的迷宫,
塞赫尔的音乐舒扬清越,
美好的爱,虔诚的祈祷
献给孤独的神道,
茉莉的清香让人们心旷神怡。
《一千零一夜》的比喻
会下棋的猴子透露,
它原本是人,为妖法所苦;
害麻风病的国王;庞大的驼队;
在磁石山的引力下船舶撞碎;
酋长和羚羊;流体的世界
像浮云一样变幻着形状,
被命运或偶然性随意支配,
命运和偶然性本无差别;
可能是天使的乞丐,
还有那个名叫芝麻的岩洞。
阿拉伯人和波斯人
梦见隐秘的东方大门
或者已成灰烬的花果园,
人们还会做同样的梦,
直到他们生命的终结。
正如伊利亚派学者的悖论,
一个梦化为另一个,生生不息,
进行着无用的交织,
织成了无用的迷宫。
书中有书。王后并不知晓,
她讲给国王听的
是两人早已遗忘的故事。
先前的魔法使他们神魂颠倒,
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他们仍在梦中。
没有界定的领域,
逐渐增长的黑影、
不断消蚀的大理石
和世代更替的步伐。
一切的一切。声音和回响,
两面神看到的两个不同方向,
白银和红金的世界,
以及星辰不眠的长夜。
阿拉伯人说
谁都看不完《一千零一夜》。
它就是时间,从不入睡。
白天逝去,它仍在看书,
山鲁佐德仍向你讲她的故事。
某人
他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他属于那位戴牛角头盔的亚历山大召来排遣夜晚闲暇的游唱歌手的一类人。他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他给了我们恩惠。他以为自己是替少数人讲故事,挣几个小钱,但在过去遗忘的日子里编了《一千零一夜》。
音乐盒
日本音乐。
滴漏里悭吝地流出
缓慢的蜜滴或者无形的黄金,
在时间过程中重复一个模式,
永恒而脆弱,神秘而清晰。
虎
蕴含着无穷的力量,俊美而不幸。
我们认为它残忍而美丽。一个名叫诺拉的女孩说:虎是为了爱而存在的。
狮
像狗一样的动物
吃着雌兽为它叼来的猎物。
恩底弥翁在拉特莫斯山
我喜欢睡眠,
好在梦中逃避记忆,
把我们的负担卸去,
不再是人间的我们。
我一再告诉自己,昨天的记忆
和梦本无区别,
可是无法把自己说服。
我孤独地踏遍人间道路,
但始终在灵感的夜晚
寻找宙斯的女儿,那冷漠的月亮。
评注一则
王后看到陌生人的眼神,在她的爱中发现尤利西斯的爱时,就知道他是国王。
我连尘埃都不是
信奉基督的骑士们转辗南北
踏遍世上的王国,
用剑伸张正义,
维护遭到凌辱的荣誉。
但愿上帝派遣使者
为我们的时代恢复高尚的行为。
我连尘埃都不是。我是个梦,
在梦中和清醒时,
织出我的父兄塞万提斯,
他曾在勒班陀海上作战,
懂点拉丁文和少许阿拉伯文……
为了让我梦见另一个,他常青的记忆
将成为人们生活的一部分,
我祈求上帝说:
我的梦想者,请继续梦见我。
冰岛
岛上的马匹鬃毛飞扬,
繁衍在熔岩和草场,
岛上的水流满是钱币
和无穷的希望。
剑和如尼文的冰岛,
笼罩冰岛的记忆
却不是怀旧的情绪。
贡纳尔·托尔吉尔松
时间的记忆
充满了刀剑和船舶,
帝国的灰烬,
六韵步诗句的吟诵,
剽悍高大的战马,
呐喊声和莎士比亚。
我要回味的是那一次
你在冰岛给我的亲吻。
一本书
在那安静的搁板上的一本书里,
沉睡着无声的混乱。
沉睡并在等待。
陌生人的米隆加
那些人生在世上,
只为了那类较量;
他们的面目已经消失,
他们的姓名也将泯灭。
命中注定
他知道,要不了多久钦戈就会出来,那个夺走了他的马蒂尔德的钦戈。他右手伸进上衣,摸摸插在腰带上的匕首把柄。他早就不想那女人了;心思全在那男人身上。他感到落后街区的寒碜模样:带栅栏的窗户、屋顶平台、砖铺地或泥土的庭院。他并不知道他周围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已像一株疯长的植物那样唰唰窜了上去。他没有看到(不允许他看)新建的房屋和笨重的公共汽车。人们进进出出,他却不知道。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受罚。他被仇恨压倒了。
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八九九年
只有可怜的平民百姓
在寻找忘却和挽歌。
马
一开始就在等待的平原。最远的几株桃子树那头,水边有一匹大白马,眼神惺忪,仿佛控制了早晨的景色。弯弓似的脖子,飘拂的鬃毛和尾巴像是一幅波斯版画。遒劲有力,由长长的弧线组成。
铜版画
我记得那是一本书的插画,
颜色和文字已经淡漠。
有时候记忆让我害怕。
它的岩洞和宫殿藏有那么多事物,
(这是圣奥古斯丁说的话),
包括地狱和天国。
恋人
我应该装作相信从前确有
波斯波利斯和罗马,
铁器世纪所摧毁的雉堞,
一颗细微的沙子确定了它们的命运。
我应该装作相信
史诗中的武器和篝火,
以及侵蚀陆地支柱的
沉重的海洋。
我应该相信还有别的。其实都不可信。
只有你实实在在。你是我的不幸
和我的大幸,纯真而无穷无尽。
戈·奥·毕尔格
他知道现在不是别的,
只是过去的转瞬即逝的微粒,
我们由遗忘构成:
那种智慧毫无用处,
有如斯宾诺莎的推论
或者恐惧的魔术。
等待
谁都无法计算那种纷乱,
镜子里倍增的映像,
拖长而又回归的黑影,
分散而又汇合的脚步。
在你来到之前,
修士要梦见一个船锚,
苏门答腊要死去一只老虎,
婆罗洲要死去九个人。
镜子
镜子把我照出另一张脸,
或者一张没有个性的面具,
它肯定会掩盖难以忍受的东西。
在它虚构的模糊的空间
容纳新的物体、形状和颜色。
现在我害怕镜子里
是我灵魂的真正面目,
他已受到阴影和过错的伤害,
上帝看到,人们或许也看到。
致法兰西
你进来前早已在此地,
你离去时不会知道你将留下。
我不说黄昏和月夜;我说魏尔兰。
我不说海洋和宇宙起源;我说雨果的名字。
我不说友谊;而说蒙田。
我不说火,只说圣女贞德,
我回想起的黑暗并没有削弱
一连串美好的事物。
你以什么诗句进入我的生活?
坚强的声音流传了许多世纪,
所有的剑都是杜伦达。
曼努埃尔·佩罗
怀旧是你灵魂的习惯。
这首诗不是挽歌。
我没有按修辞的要求
提到泪水和大理石。
窗外天色已晚。
我们只是平铺直叙
谈着一位亲爱的朋友,
他不能死去。他也没有死去。
我就是我
几乎不是那些错综复杂的影子
所投下的影子。
我是他们的回忆,但我也是另一个。
那人像但丁和所有的人一样
到过奇异的天国
和许多必经的地狱。
突然的回忆。
除了回忆幸福的时光,
我得不到别的慰藉。
有时候我得到了不该有的幸福。
我知道我只是一个回声,
希望无牵无挂地死去。
我也许是梦中的你。
这就是我。正如莎士比亚所说。
星期六
他不由自主地躺在孤独的床上,
觉得在垂暮之年
没完没了所做的一切
都服从他所不明白的游戏规则,
由一位无法解释的神支配。
他大声背诵经典著作的片段,
推敲动词和形容词的变化,
不管好歹,写下了这首诗。
原因
潮起潮落,世代交替。
日复一日,永远没有第一。
每次的悔恨和泪水。
我们要携手同行,
这一切都必不可少。
亚当是你的灰烬
宝剑会像葡萄串一样剥落。
水晶不比岩石更脆弱。
事物都逃不脱消亡的命运。
铁会成锈。声只是回音。
镜子照出的不是昨日的面庞。
一夜的时光已将它耗损。
微妙的时间把我们塑造。
赫拉克利特的寓言里
流水不腐、火焰变幻,
能成为它们何等幸运,
如今在这停滞的漫漫长日,
我觉得无依无靠而持久。
夜晚的故事
人们世代相传,
确立了夜晚的概念。
最初它只是漆黑一团和睡眠,
扎伤光脚板的荆棘,
以及对豺狼的恐惧。
如今我们发现她
像陈酒一般回味无穷,
观看她的人无不感到眩晕,
时间赋予她永恒。
没有了精细的工具——眼睛,
不禁认为她并不存在。
后记
任何一件事——一个评论、一次告别、一次邂逅、纸牌的一个有趣的阿拉伯图案——都能激起美感。诗人的使命是用寓言或者韵律反映这种亲切的情感。他掌握的材料——语言——如同斯蒂文森所说,很不适当,甚至到了可笑的程度。依靠那些陈旧的词句——弗朗西斯·培根的名言——和教科书上的修辞技巧,能有什么作为?
一本诗集无非是一系列魔术手法。一个功力有限的魔术师靠他有限的手段尽力而为之。不适当的含义、错误的韵律、细微的意义差别都可能搞砸他的把戏。怀特海宣称十全十美的词典是不可能的:这意味着每一事物都应该有一个对应的词。我们是摸着石头过河。世界千变万化,语言一成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