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

第一章

你即将开始阅读伊塔洛·卡尔维诺的新小说《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先放松一下,然后集中注意力。抛掉一切无关的想法,让周围的世界隐去。最好关上门,隔壁老开着电视。立即告诉他们:“不,我不要看电视!”大声点,否则他们听不见。“我在看书!不要打扰我!”也许那边噪音太大,他们没听见你的话,你再大点声,怒吼道:“我要开始看伊塔洛·卡尔维诺的新小说了!”你要是不愿意说,也可以不说;但愿他们不来干扰你。

是啊,理想的阅读姿势是找不到的。过去人们曾站在阅读架前看书,习惯站着。他们习惯站着不动。骑马骑累了,他们就那样站着休息。以前还从来没人想到骑在马上看书;可今天,骑坐在马鞍上看书,把书放在马背上或者用特制的马具把书挂在马耳朵上,好像对你挺有吸引力。两足插在脚镫里看书应该是个非常舒适的姿势。要从阅读中得到享受,首要的条件就是把两只脚抬起来。

你不要期待这本书里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你是个原则上不对任何事情抱任何希望的人。可有很多人,有比你年轻的,也有比你年长的,希望猎奇,从书本中,从其他人那里,从旅游中,从各种各样的事件中,从未来的一切之中猎奇。你则不然。你知道,如果可以抱什么希望的话,那就是希望避免灾难降临。这是你从个人经历、国家大事乃至世界大事中得出的结论。那么,你怎么看待书籍呢?喏,正因你在其他领域都不抱希望,你认为在书籍这个有限的范围内应该让自己名正言顺地享受一下青春时代的憧憬,你的愿望在这里可能会实现,也可能会破灭,但是失望的风险不会太严重。

你在书店的橱窗里一眼就认出这本书的封面,上面是你正在寻找的书名。循着你的目光,你挤进那家书店,走过厚厚一堆你没有读过的书,它们都皱着眉头从柜台和书架上向你投来威吓的目光。但是你知道,绝不能害怕它们,因为它们之中有许多你可以不看的书,有许多并非为了让人阅读的书,还有许多尚未打开就已经读过的书,因为它们属于还没写出来就被读过的范畴,这些书绵延数英亩。你跨越城墙的外围,然后遭遇一队步兵的攻击,这就是如果你有不止一条命,你一定会读的书,可惜你时日不多矣。你快速运动,绕过它们,进入别的方阵:这里有你想看但首先要看过别的书后才能看的书;有价格昂贵必须等到书价打折时,或者必须等到出平装袖珍本时你才买的书;有你可以向人借到的书;有大家都读过因此你也似乎读过的书。击退这些书的进攻之后,最后你来到其他军队坚守的城堡的塔楼下,这里有:
你早已计划要看的书;
你多年来求之不得的书;
与你现在的工作有关的书;
你希望放在手边随时查阅的书;
你现在虽不需要也许今年夏天要看的书;
你需要放在书架上与其他书籍一起陈列的书;
你莫名其妙令人费解地突然感到很好奇的书。
你终于把一个无限的数量缩减为一个有限的数量,心中感到一定程度的轻松。当然,你在攻克这个堡垒时还会遇到另外一些埋伏,例如你早已看过现在需要重看的书,你一直谎称读过现在需要下决心一读的书……
你左躲右闪,终于进入这个碉堡的核心——作者或题材吸引你的新书。即使在这个核心之中你也可以采用区分的办法把这里的书分为:作家或题材不算新的新书(对你而言或对大家而言)和作家或题材完全陌生的新书(至少对你如此),并根据你对新与不新的愿望和要求(即,你是在非新的东西中寻求新的东西呢,还是在新的东西中寻求非新的东西)来确定这些书对你的吸引力。

这本刚刚出版的书使你感到特别高兴,因为你手里拿的这本书不是一本通常的书,而是一本新书,它的新也可能像工厂里刚刚生产出来的产品一样,只是一种外表上的新。新书初绽的花朵,直至护封开始变黄,直至一层薄雾落在书页上方,直至封皮起折,才会飘落,在图书馆转瞬即逝的秋日里。不,你希望得到的不是这种新,而是真正的新,希望它不仅今天是新的,而且永远是新的。你希望读完这本新书之后,能够留住这种最初的新的感觉,并且永远不再去探索新、追求新了。这回你能如愿以偿吗?不知道。让我们先看看它最初给你的印象吧。

总而言之,你最好克制一下急不可待的心情,等回到家里之后再打开这本书。现在可以打开它了,你待在自己房间里,家里很安静。你把书翻到第一页,不,翻到最后一页,因为你首先想知道这本小说有多长。谢天谢地,不算太长。今天写长篇小说也许是自相矛盾,时间的维度被打碎了,我们只能在时间的碎片中爱和思考,每一个时间的碎片沿着自己的轨迹运行,在瞬间消失。我们只能在某个时期的小说中才能重新发现时间的连续性,那时的时间既非静止不动的亦非四分五裂的,那个时代仅仅持续了百年左右。

你把书捧在手里翻过来转过去地看,看看护封与封里上的文字,都是些一般的话,没有多大意思。对呀,任何封皮上的话都不能越俎代庖,不能告诉你应该由书本直接告诉你的东西,也不能代替你将从书中汲取的东西(尽管你可能受益匪浅也可能受益不大)。当然,把刚买来的书拿在手里反复看看外表,读书本的内部之前先读读它的外部,也是新书能带给人的一种乐趣。然而一切起初的快感都有个最佳时限,如果想使它变成一种持久的快乐,亦即阅读的快乐,就应掌握好这个时限。

喏,你现在已准备好开始看第一页前几行了。你希望立即能看出作者独特的风格。遗憾,你没看出来。你又仔细想想,谁说这位作家有种独特的风格呢?恰恰相反,大家都知道,他的每一本书都不相同。他的独特性就是他的多变性。他的这部小说仿佛与他至今所写的所有小说毫不相同,至少与你能回忆起来的他的那些小说不同。你感到失望?等着瞧吧。开始时也许你感到有点晕头转向,犹如你看到一个人,他的名字使你想到一种长相,可是你看到的相貌与你记忆中的长相对不上号。你往下看,觉得这本小说尽管不符合你对作者的期望,但还可以读,它引起了你的兴趣。如果你再细想想,会觉得这样更好。如果要你选择,你会选择这本你还说不出个子午卯酉的书。

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

故事发生在某火车站上。一辆火车头呜呜地鸣叫着,活塞冒出的蒸汽弥漫在本章的开头,一团烟雾遮盖了第一段的一部分。火车站的气味中夹杂着一股小餐馆的气味。有人透过雾气蒙蒙的玻璃向外观看,他打开玻璃门,酒吧里面也雾气腾腾的,就像近视眼或被煤灰刺痛眼睛时所看到的景象。这本小说的文字模糊,就像旧时火车上的玻璃窗户结满了水汽一样,雾气罩住了书页。这是个冬雨淅沥的夜晚,主人公走进酒吧,脱下潮湿的外衣,一股水汽顷刻裹住他的身躯。火车的长鸣在雨水中闪烁着寒光的铁轨尽头渐渐消逝。

火车站都大同小异,即使灯光不亮也没什么关系,你对它们早已十分熟悉了。它们都有股火车气味,即使火车都开走了也有火车气味;它们都有火车站的特殊气味,即最后一趟火车开出后的那种气味。车站上的灯光以及你正在读的这些句子,仿佛是为了溶化而不是凸显那些悬浮在黑暗与烟雾之上的事物。我今天晚上在这个车站下车,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到这里,可我觉得非常熟悉这里的情形。我从这个酒吧里走进来又走出去。时而是站台的气味,时而是厕所里湿锯末的气味,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就是等候火车的气味。还有在电话亭里打电话的气味。如果你拨的号码没有反应,需要回收硬币时就能闻到电话亭的气味。

车站酒吧里的浓缩咖啡机一会儿发出啸叫,一会儿喷出蒸汽,炫耀着它与火车机车的亲缘关系,即它与过去的蒸汽机车和现在的电力机车有着相似的地方。我在车站上走来走去,已奔波很长时间了,因为我在这里陷入了圈套,陷入了火车站不免发生的缺乏时间概念的圈套。铁路电气化已实现多年了,可车站的空气里还飘荡着煤的粉尘,一部描述火车与车站的小说必不可免地要讲到这股烟尘味儿。现在你已经看了好几页了,应该向你交待清楚,我在这里下车的这个火车站,是过去的火车站呢,还是现在的火车站。可是,书中的文字描述的却是一种没有明确概念的时空,讲述的是既无具体人物又无特色的事件。当心啊!这是吸引你的办法,一步步引你上钩你还不知道呢,这就是圈套。也许作者还未考虑成熟,就像你这个读者一样,搞不清楚你最想读什么:或许是抵达一个古旧的车站,恍若隔世,物是人非;抑或是声光交替之间,恍惚活在今生,在众生皆以活着为喜悦的今生世界里。在我近视或被灰尘刺痛的眼里,这个酒吧(又名“车站餐厅”)仿佛是昏暗和朦胧的,但这并不排除它实际上可能灯火辉煌,霓虹灯管发出的光和反光镜反射的光把这里的每个角落都照得通明,音响器播出震耳欲聋的音乐,台球桌边和电子游戏机旁人们正在玩游戏,电视机屏幕上彩色图像不断变化,鱼缸里热带鱼欢快地游着,加气管里冒出一串串气泡。我的胳膊可能没有提着一只塞满东西而有些破旧的手提箱,而是推着一只装有走轮与电镀折叠把手的方形旅行箱。

我已经数次穿过酒吧走到前门门口朝外望,门外广场上漆黑一团,仿佛一堵墙壁阻挡着不让我向前。一边是黑暗的铁道,一边是黑暗的城区,我只能待在这个有灯光照明的中间地带。我能上哪儿呢?外边那个城市还没个名字,我们还不知道它将被排斥在这本小说之外呢,还是被包含在这本小说的文字之中。现在我只知道这本小说的第一章一直在描写这个火车站和酒吧,迟迟不愿离开这里,我若离开这里,也未免太不谨慎,因为有人可能来这里找我,而且我也不能让人看见我带着这只大箱子。因此,我不停地往那公用电话里塞硬币(它每次都给我吐出来),塞好多好多,就像打长途电话那样。谁知道那些应该给我下指示或者说给我下命令的人现在上什么地方去了呢?我是为人办事的,我的这副样子不像为私事或经商而出门的人,倒有点像一个执行任务的人,像一局重大博弈中的小卒,像一部大机器中的小齿轮,小到不应该引人注意的程度。事实上我的任务是经过这里而不留下任何痕迹,可我在这里每逗留一分钟都会留下痕迹:我若不讲话会留下一个不愿开口的人的痕迹;我若讲话,我的每一句话都会留下来,可能直接或间接地为人引用。也许正因为如此,作者才连篇累牍地提出各种设想而不写下任何对话,让我在这层由铅字组成的密密麻麻的昏暗的掩体之下悄悄通过、逃之夭夭。

我这个人一点也不引人注意,既无姓名也无背景。读者你之所以在下车的旅客中注意到了我并注视着我在酒吧与公共电话亭之间的穿梭行动,那是因为我的名字叫“我”。虽然你对我的了解仅此而已,但已足以促使你把你的一部分与这个你所不了解的人物“我”联系起来。作者也是这样,虽然他不愿谈论自己,他却决定把这部小说的主人公称为“我”,使主人公不引人注目,因为这样他就不需要再详细描述主人公了;如果给主人公起个别的名字或加个什么修饰语,比起用“我”这个干巴巴的代词来就多多少少对主人公进行了说明。作者和你一样,写下这个“我”字时,就把他的一部分与这个“我”联系起来了,把他感觉到的或想像到的一部分与这个“我”联系起来了。要在我身上找到共同点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拿现在来讲吧,我的外表是个失去了换车机会的乘客,这是任何人都经历过的事。但是一本小说开头发生的事总要参照过去发生的事或将要发生的事,这就使得读者你和作者他要在我身上找到共同点具有一定的危险性。这本小说的开头愈是没有特色,愈是时间、地点不清,你和作者他就愈会冒更大的风险来把你们的一部分与我这个人物等同起来,因为你们尚不知道我的历史,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急于要摆脱这只箱子。

摆脱这只箱子是恢复我从前状态的首要条件,即回复到后来发生的事情以前的状态中去。当我说要重返过去时,意思是说:我要消除某些事件带来的后果,恢复我原来的处境。但是我生活中的每个时刻都是由一些新的事件组成的,而每个新的事件又必然带来新的后果,因此我愈想回复到最初的“零”位置,反而离开这个位置愈远。虽然我现在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消除以前行为的后果并且取得了可观的效果,好像成功在望,但是,我必须考虑到,我为了消除以前的后果所采取的一举一动都会带来一系列新的后果,会使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又不得不再设法消除新的后果。因此我必须精确计算,使我的每个举动都能做到效果最佳,后果最小。

我是说现在再也不存在什么乡间小城镇了(也许它们从来没有存在过),现在一切地方都可以瞬间与其他地方取得联系,孤独的感觉只能在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的途中才能被体会到。就是说当人们不在任何地方时才会感觉到。我现在待在这里恰好处于这种境地,被这些非外地人看成外地人,起码我认为他们是非外地人并羡慕他们这些非外地人。对,我羡慕他们。我在这个没有前后联系的夜晚和这个没有名称的小镇从外部观察这里的生活,我知道我已经被排除在一切时间联系之外,心里想着成千上万个这样的小城镇,想着成千上万个此刻被灯光照明着的地方,那里的人们任凭黑暗笼罩着一切,丝毫没有我这些烦恼。当然他们也有他们的烦恼,他们的烦恼并不值得羡慕,但此时此刻我却愿意与他们中的任何人交换一下位置,例如和这几个年轻人中的任何一人交换一下位置。这几个年轻人拟订了一份有关霓虹灯收税问题的请愿书,交给市政府之前要征集各商店老板的签名,现在正在向酒吧老板宣读他们的请愿书。

“正是因为这个你才应该签字。”这几位年轻人对她说道。他们用“你”同她说话(这里的人都不使用“您”),而且夹杂着方言。他们在这里居住了不知有多久,天天相见,早已相互习惯了。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过去说过的话的继续。他们互开玩笑,有时玩笑开得很重:“说实话,你希望马路黑黢黢的,好让人看不清谁上你屋里去找你吧!商店关门以后你在商店后的小屋里跟谁幽会呀?”

这些对话构成了一种模糊不清的极其微弱的背景声音。有时也会从中露出一个词或一句话来,对故事情节的开展具有决定意义。你若想看懂这部小说,就应该不仅接受这种低声细语而且要善于领会其中隐含的意义。也许你现在还不能够(我也不能够)做到这一点。就是说,你阅读的时候思想一方面要放松,另一方面又要高度集中,就像我这样,坐在吧台边,一只胳膊放在桌面上并握起拳头支撑着面颊,一方面专心致志地阅读,另一方面倾听他们的对话。现在这本小说将要丢掉既不精确又不清晰的外衣,开始交待人物的一些细节,但是,它希望传授给你的印象仍旧是,你头一次见到这些人物却又似乎早已成千上万次见过他们。我们现在待在这样一个城镇里,这里能够见到的总是那些人。他们面孔上带着一种习惯势力,会告诉像我这样第一次来到这里的人说,这就是这里通常的面孔,通常的线条,即车站酒吧里的镜子日复一日地记录下来的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过去与现在。这位妇女也许曾经是这个城镇的美人;今天我第一次见到她,在我眼里她仍然能够称得上是个很有吸引力的女人。但是,如果设想我的目光就是这个酒吧里的其他顾客的目光,那么在她的面孔上就能看出一种厌倦的感觉(也许它代表了全体居民的厌倦,也代表了我的厌倦或你的厌倦)。他们从小就认识她,了解她的生活,了解她如何发的迹,也许他们中有人还同她有过一段风流史,当然那是过去的事,早被人遗忘了,但是,过去的事都在她的面孔上留下一层阴影,使她现在的面貌模糊不清。正是这些往事,别人的回忆,笼罩着她的面容,使我看到她时不能把她当做第一次见到的人看待。

你作为读者,现在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到这位妇女身上了。其实你在几页书之前就已经在她的周围转悠了;我,不,作者也早就开始围着这个人物转悠了。你早就希望这个幽灵能像其他小说中的幽灵一样渐渐现出人形,正是你的这种期望促使作者向她靠拢,也促使我(虽然我心里另有烦恼)走向她,与她交谈。虽说我们开始谈话,但我应尽快中止我们的谈话,应该离开她,从她的身边消失。你一定很想多了解些她的情况,想知道她的模样,可书中告诉你的东西却很少,她的面目仍旧被烟雾和头发遮盖着,必须从她痛苦和扭曲的嘴形中理解并不痛苦和扭曲的事。

她向我解释说,她开的商店卖皮货、旅行箱和旅行用品。商店不在车站货场的广场上,而在车站旁边的一条街道上,靠近货运车站的平交道口。
“您有意去看看吗?”
“我本来想早一点到达这里。那样我也许会穿过这漆黑的街道去看看您那灯火明亮的商店,然后走进去对您说:您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帮您把卷帘门窗放下来。”
她告诉我说,她早已把卷帘门窗放下了,但是她还要回到商店去清点货物,要在那里一直待到深夜。

马尔内大夫走进酒吧,环视一周,抬手向大家问候;他的目光并未停在前妻身上,但他一定注意到有个陌生男人在同她讲话。他一直走到大厅尽头,背朝着酒吧大厅,掏出一枚硬币塞进电子台球机中。我本该不引人注意地经过这里,现在却被人审视着,有两双我绝对逃避不了的、注视着一切并充满忌妒与痛苦的眼睛仿佛照相机一样拍下了我的一切活动。仅看看这两双沉重的水汪汪的眼睛就足以使我明白,他们之间发生的悲剧远未结束:他每天晚上都要上这家酒吧来看她,为了刺激自己心里那块旧的伤痕,今天也许是为了来看看晚上谁陪她回家;而她每天晚上到这里来是故意让他难受,希望他对待痛苦也像对待其他事情一样渐渐习惯起来,希望他能冷淡地对待痛苦,就像她这几年来对待自己的生活与那些谣传一样。

“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希望做的事,”我对她说道,现在只好继续跟她讲下去了,“就是使时钟倒转。”
这位妇女随便回答了一句,例如她的回答是:“那很容易,只要拨动指针就行了。”我说:“不,要在思想上高度集中,直至使时间倒流。”我是说,我不知道我真的这么说了呢,还是我想这么说,还是作者这样阐述我喃喃自语的这些话。“我刚刚到达这里时,我的第一个想法是:也许经过我在思想上的一番努力,可以使时间倒转。喏,我又回到了我当初离开时的火车站,它和那时一个样,一点没有变化。我后来的一切生活都是从那个车站开始的。那里有位姑娘,她本来可以成为我的未婚妻却未成为我的未婚妻。她的眼睛、她的头发还和原来一样……”

我们这个组织势力很大,它可以调动警察,指挥铁路。我推着行李箱穿过铁轨间的人行横道,来到六号站台;再沿站台往前走,卸货处在站台那一头,靠近昏暗的路口。警察局长站在酒吧门口,眼睛盯着我。特别快车飞驰而来,然后减速,停车,把我从局长的视线中抹去,并带着我开走了。

第二章

现在你已看了三十来页,渐渐对它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可是读到某个地方时你发现:“唉,这句话一点也不陌生,甚至这一整段都好像看过。”很明显,这是主题的重复,小说就是由它的主题的反复而构成的。主题的反复表示时间的反复。你是个非常细心的读者,处处注意领会作者的意图,什么也逃不过你的眼睛。然而你同时感到有点扫兴,因为正当你看到兴头上时,作者却开始卖弄现代文学的拙劣技巧——重复一大段文字。你说什么?一大段文字?不,是整整一页,你可以比较嘛,连个标点符号都不差。再往后看,后面怎么样呢?后面也一样。你看过的三十来页又重复了一遍!

喏,又是31页,32页……后面呢?又是17页,这已经是第三次出现第17页了!卖给你的这叫什么书呀?他们把许多份同样的书帖订在一本书里了,后面的书没有一页好看的。
你把书扔到地上;你真想把它扔到窗户外面去,甚至透过关闭的窗户把它扔出去。如果百叶窗帘放下了,那好,你把书扔向那刀片似的窗叶,把书页切得粉碎,让书里面的词、词素、音素到处飞溅,不可能再组合成文章;如果窗户玻璃是不碎玻璃,那更好,你把书扔出去,让它变成光子,变成声波,变成光波;你真想把书透过墙壁扔出去,让它变成分子,变成原子,让它们穿过钢筋水泥的分子与原子,最后分解成电子、中子、中微子,越来越小的基本粒子;你真想通过电话线把它扔出去,让它变成电磁脉冲,变成信息流,被冗余的信息和噪音震动,让它退化为旋转的熵。你真想把这本书扔到房子外面去,扔到院子外面去,扔到街道外面去,扔到城市外面去,扔到县、市辖区之外去,扔到省、区之外去,扔到国家领土之外,扔到欧洲共同市场之外去,扔出西方文明,扔出欧洲大陆,扔出大气层,扔出生物圈,扔出同温层,扔出重力场,扔出太阳系,扔出银河系,扔出天河,扔到银河系能够扩张到的边沿之外去,扔到时空不分的地方去,它会被那里的“不存在”所接受,即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不存在,让它消逝在绝对否定、不能再加以否定的否定之中。这才是这本书应有的下场。

可你并未这样做,反而把它从地板上拾起来,掸掸上面的土;你要把它拿到书店去换一本。我们知道你脾气暴躁,但是你能够控制自己。你最不愿干的是受偶然事件的摆布、碰运气,你最不能容忍的是你自己或其他人在各种事物或行为中的轻率、马虎或不精确性。遇到这些情况,你的主要心情是急于消除这些轻率或马虎行为造成的令人不能平静的后果,恢复事物的正常进程。你现在急于要拿到一本没有缺陷的你已经开始阅读的小说。假若书店现在不是已经下班了的话,你真想立即奔向书店。没法子,只好等到明天。
你这一夜睡得很不安宁,时断时续。你的睡眠就像你读的这本小说:你做的梦也好像是完全重复你过去做过的梦。你在梦中进行搏斗,仿佛在与一种既无形状又无意义的生活搏斗,你力求找出一种模式,一条必然存在于那里的道路,就像人们开始读一本新书时一样,不知道这本书会把你引向何方。你在梦境之中要寻找一种抽象的、绝对的时空,并沿着一条明确的路线前进。但是,当你觉得你快要找到的时候,你却醒了,发现你躺在床上并未动弹,只得一切重新开始。

书店老板平心静气地说:“啊,您也碰上了?已经有好几位来提过意见了。今天早晨我已经收到出版社的通知。您看见了吗?‘在发行本社书目中的新书时,伊塔洛·卡尔维诺的《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一书的部分装订有误,必须终止出售。由于这一错误,上述图书的书帖与另一本波兰作家塔齐奥·巴扎克巴尔的新书《在马尔堡市郊外》的书帖装乱了。本出版社对这一令人遗憾的意外事件深表歉意,并将负责尽快把误本换回。’您说说看,我这个可怜的书商因别人的过失白白受到牵连。我们已经忙了整整一天了,把卡尔维诺的小说逐个检查了一遍。幸亏还有几本好的,我们可以给您一本崭新的、完好的《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换回您那个残本。”
等一等,好好考虑一下,把这堆急风骤雨般的信息在你头脑里整理一下。一本波兰小说?那么说,你那么认真地开始阅读的那本小说,不是你心目中的那本小说,而是本波兰小说。你现在急于想弄到的正是这本波兰小说,别上当受骗啊。你好好解释一下:“不,伊塔洛·卡尔维诺的那本小说现在对我已无关紧要了。既然我看的是这本波兰小说,那我就接着看下去。您有巴扎克巴尔的这本小说吗?”
“随您的便。刚刚也有个年轻女读者提出这个问题,她也要求换一本波兰小说。喏,那边柜台上有一摞巴扎克巴尔的小说,就在您面前。您自己拿一本吧。”

他用手指了一下那位小姐。她正在两排书架中间查看“英国企鹅书店现代经典作家丛书”,她那秀丽的手指正在浅紫色的书脊上迅速滑动着。她的眼睛大而机灵,皮肤的颜色与色调深浅适中,头发拳曲而蓬松。
读者啊!那位幸福的女读者进入你的视野,进入你注意的范围,或者说你陷入了一个磁场,而且摆脱不了这个磁场的吸引力。好了,别浪费时间,你有个与她讲话的恰当话题,有个共同的问题;你好好想想,可以炫耀一下你的渊博知识了。快走过去,还等待什么?
“可以说您也……噢,噢,那本波兰小说,”你一口气说下去,“那本书刚开头就截住了,真不凑巧,我听说您也……我也是,您知道吗?为了尝试一下,我不要那本书了,换了这本,我们两人真是巧合了。”

“我觉得他这种叙事方法有点过于含混不清。开始看一本小说时那种含含糊糊的感觉我倒不反对,不过我担心,一开始如坠烟海,烟雾消散之后我那高兴劲可能也会随之消失。”
“是有这种可能。”你摇头晃脑若有所思地说。
“我喜欢这样的小说,”她补充说,“它能使我立即进入一种明确、具体而清晰的境界。我特别喜欢小说把事件写得要么这样、要么那样,即使是现实生活中那些模棱两可的事件也应该这么写。”
你同意她的观点吗?同意?那就告诉她说:“是呀,这种书值得一读。”

糟糕的是,她看的小说比你看得多,尤其是外国小说比你看得多,而且她记性非常好,能援引一些具体情节。她问你:“您记得亨利姨妈说的话吗,当她……”可你曾经提到那本书的书名,因为你只知道那本书的名称而已,你喜欢让别人以为你读过那本书;现在你只好随机应变,说些不痛不痒的话了,至多说几句不会带来危险的话,例如“我觉得它的故事情节展开得比较慢”,或者“我喜欢它的讽刺味道”。她反驳说:“您真的这么看吗?可我以为……”弄得你很尴尬。你首先谈到一位著名作家,因为你只看过他一本书,至多两本;她呢,她毫不犹豫地顺杆爬,讲起那本小说的情节,可以说她对那本书了如指掌。倘若她不是了如指掌而是有些疑惑的话,那就更糟了,例如她问你:“铰碎相片那段是这本小说里的呢,还是那本小说里的?我老记不清……”既然她说不清,你就猜呗。可她说:“什么呀,你说什么呀?不可能……”嘿,我看你们两人都糊涂了。

你原来认为对生活寄托希望的年代已经过去了,现在却心满意足地走出书店。你心里现在有两个不同的期望,不论哪一条都能使你身心愉快:一个期望寄托在这本书上——你迫不及待地希望接着看这本书;一个期望寄托在那个电话号码上。你希望她回答你打给她的电话时,再次听到她那时而清脆时而模糊的声音。过不了多久,也许就在明天,你会以这本书为借口(也许是个不攻自破的借口)打电话给她,问她喜欢不喜欢这本书,告诉她你看了多少页,还有多少页没看,提议你们见面谈谈……

读者啊,要问你是谁,多大年纪,问你的婚姻状况、职业和收入情况,未免太不礼貌。这些事你自己去考虑。重要的是你现在的心情,现在你在自己家中,你应该努力恢复内心的平静,投身到这本书中去,伸着腿读,蜷起腿读,再伸直腿读……可是,从昨天起你好像已经变了,你读书不再是一个人读了。你心里想着那个女读者。她现在也翻开了这本书。喏,你们要读的这个故事与你们可能要经历的故事重叠在一起——你与她邂逅的续编,或者说你与她关系的新编。看,这就是从昨天起你发生的变化。你说你喜欢书,因为书是明确的、具体的、看得见摸得着的,不冒任何风险就能享受到的,而生活经历呢,却是捉摸不定的,时断时续的,相互矛盾的。这是不是说书成了一种工具,一种交际的渠道,一种聚会的场所呢?尽管如此,读书对你的吸引力并未减少,相反它仿佛对你具有更大的魔力了。

然而,一开始你就发现,你手中这本书与你昨天读的那本书毫不相干。

在马尔堡市郊外

总之,这里一切都很具体,都很清楚,记述得很符合烹调技术,起码给读者一种颇有技术的感觉。有些食物你虽然不了解,但译者认为最好还是把它们的名称直译过来,如schoëblintsjia译为邵俄布林齐亚,你念着邵俄布林齐亚时,深信邵俄布林齐亚的存在并感到它的独特味道。即使小说中没说它什么味道,你也知道它略带一点酸溜溜的味儿,因为这个词的发音以及它给你的视觉印象使你想到酸味,因为你觉得在气味与语词组成的这部交响乐中需要一种酸溜溜的音符。

你一会儿发现一个新的人物,一会儿又发现一个新的人物,简直不知道我们这本小说描写的其大无比的厨房里到底有多少人。要统计一下也不可能,因为到库吉瓦家里走动的人很多,从来弄不清数目。此外,每个人有好几个名字供不同场合使用,有教名、乳名、姓或父名,还有如“严家寡妇”、“玉米店伙计”这种称呼。重要的是小说注意描写他们的外貌特征,如布隆科啃得发白的指甲、布里格德面颊上的汗毛,并且注意描写他们的动作、他们各自使用的工具,如砸肉排的锤,择水田芥的筛,刮黄油的小刀。这样每个人物便通过动作或特征而得到初步刻画。不仅如此,这些描述也使你产生了想知道人物更多情况的愿望,仿佛第一章中拿着刮黄油刀出现的人物,他的性格与命运便由这把刮黄油刀决定了,而且读者你在阅读这本小说的过程中每次看到这个人物重复出现时,便惊喜地大叫起来:“啊,那个拿刮黄油刀的!”你的这种态度迫使作者在进一步描写这个人物的言行时,不得不把他的言行与这把起初的刮黄油小刀协调起来。

那天早晨家中的各种气味与声响都拥向我的身旁,仿佛要与我告别。至今我所熟悉的这一切,我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失去它们(我觉得会失去它们),可能我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变样了,我也变样了。因此,我同它们告别就像永别,与这厨房、这个家、与乌古尔德姨妈做的面疙瘩永别;因此,本书开始时给你的那种具体感也包含了这种若有所失的感觉,这种离别时的惆怅。像你这样仔细的读者从第一页开始一定注意到这点了:虽然你欣赏这本小说的准确性,但你觉得抓不住要领,说实在的,就像一切都从你手指缝里漏掉了似的。也许这是翻译的过错吧,你自我安慰说。其实翻译很准确,但是翻译不管多么准确也不能表达那些词在原文中能够具备的具体性。简单地说吧,这里的每一句话都应具体地向你表达我与库吉瓦家的关系以及我将失去它时的痛惜,同时也应该向你表达我想离开这里的心愿,希望奔向陌生的地方,希望翻开新的一页,希望远离邵俄布林齐亚的酸味,希望在阿格德岸边的晚会上,在泊特克沃省会星期天的集会上,在苹果酒宫的节日盛典上,结识新的朋友,开始新的一章。也许你尚未意识到这一点,如果你认真思考一下,事实就是如此。

蓬科的身躯很沉,胳膊与腿很有力,头发(我想抓住他的头发把他脸朝下翻过去)硬得像鬃刷。当我们滚打在一起时,我觉得这场搏斗使我们发生了变化,等我们站起身来时他将变成我,我将变成他。也许我只是现在才这么想,也许是读者你正在这么猜想而不是我在想。不,当时我与他搏斗表明我要牢牢抓住我自己,要牢牢抓住我的过去,不要让我过去的一切落到他的手里。即使把过去的一切都摧毁,也不能让这一切落到他的手里。我是说要摧毁布里格德,不能让她落到蓬科手里。过去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爱上布里格德,现在也不这么想,不过我们曾经有过那么一次,只有那么一次,我们搂抱在一起你啃我一口我啃你一口,在灶后面的泥炭堆上翻滚,就像现在和蓬科扭打在一起差不多。现在我觉得,从那时起我与蓬科便开始争夺了,既争夺布里格德,也争夺茨维达;从那时起我便开始撕毁我过去生活中的某些东西,不把它留给我的竞争对手,亦即不留给新我,头发硬似猪鬃的新我;也许从那时起我便开始从我所不了解的“我”的过去中挖掘出一个秘密,好添加到我的过去或我的未来里。

你正在阅读的这一页应该描述这场激烈的搏斗,描述那沉重而疼痛的攻击和残酷而凶狠的还击,描述用自己的身躯挤压对方的身躯,并把对手作为一面镜子,根据这面镜子反射出来的视觉形象来调节攻击时的力量和接受打击时的感受。但是你通过阅读得到的感受与实际生活中的感觉相比仍然很贫乏,不能代替现实。这里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我用胸部压着蓬科的胸部或者我强忍着胳膊被扭到背后的痛苦时,我产生的感觉并非我想说明的那种感觉,即对布里格德的爱的占有,对一个姑娘那丰满而健壮的肉体的占有(这与蓬科坚硬的肋骨大不一样),还有对茨维达的爱的占有,对想像之中茨维达的柔软至极的占有。那种感觉一方面是对仿佛已经失去的布里格德的惋惜,另一方面是对仅仅存在于玻璃片下尚无具体形体的照片上的茨维达的渴望。为了这些触摸不到的女性形象,我们两条枪在这里搏斗,我打击他,同时也在打击我,打击那个正在这个家里取代我的位置的“我”,打击我自己和我不愿遗留给他的我的过去。但是,他压在我身上,我感觉到的只有同性相斥——他与我的对立,仿佛他已经取代了我,占领了我的一切位置,仿佛我已经被他从地球表面上抹去了。

我想去找布里格德,却不知道要跟她说什么、干什么,不知道要她跟我说什么、干什么。我的脚步走向布里格德,心里却想着茨维达,因为我现在追求的是一个双头人,是布里格德—茨维达,就像我与蓬科分开时也是一个双面人一样,我徒劳地想用唾沫擦洗干净绒背心上的血迹,不是我流的血就是他流的血,不是我牙齿流的血就是他鼻子流的血。

“我们还以为你们和奥茨卡特家的事早已解决了呢,以为你们过去那些令人不快的怨恨已经了结了呢。”
考德雷尔的目光茫然地望着前方,那杜仲胶一般黄的面孔上毫无表情。“奥茨卡特与考德雷尔两家,只有在两次葬礼之间才存在和平。我们在死者的坟墓上安放一块墓碑,上面刻着:‘这是奥茨卡特家给我们造成的。’”
“你们自己呢,嗯?”布隆科毫不隐讳地说。
“奥茨卡特他们也在坟墓上刻着:‘这是考德雷尔家给我们造成的。’”他用手指捋捋胡须,然后说道,“蓬科待在这里总算安全了。”

第三章

使用裁纸刀给你带来的快感有触觉的、听觉的、视觉的,特别是精神上的。你的阅读是从使用裁纸刀裁纸的动作开始的,它使你通过这本书的具体的韧性接近它那无形的实质。你把裁纸刀插入书页之间,刀刃迅速由下而上连续切割纸纤维,裁开一条缝,裁开书页(书页刺啦一声,欢快而友好地欢迎你这第一位读者,预祝风与你的目光将无数次地翻动它们)。上下折缝比较难裁,几张叠在一起时尤其难裁,还需要把书翻转一下(横缝开裂时发出的声音低沉而忧郁)。书口被裁得毛拉拉的露着纸纤维,散落下来的细小而弯曲的纸屑甚是好看,宛如海滨的浪花。你用刀刃在纸张中开路犹如用思想在文字中开路,因为阅读就像在密林中前进。

你正在阅读的这本小说希望向你介绍一种密集、细致、又有形体的文字世界。你聚精会神地阅读着,机械地挥动着裁纸刀逐页裁开书页。

这部充满了各种感觉的小说突然被这些不知深浅的漩涡隔断了,犹如你希望生活充实结果却发现了生活中的空虚。你想跳过这些遗漏,抓住后面的断断续续的故事情节继续读下去,可你觉得与前面接不上:故事的人物变了,时间、地点也变了;你看不明白这里讲的是什么事,不知道“黑拉”、“卡西米尔”这些人名指的是谁。你怀疑这是否是另一本书,是否这才是真正的波兰小说《在马尔堡市郊外》,而你刚才读的那个故事的开头,鬼知道它是哪本书的开头。

只要你开口跟她讨论这个问题,她就不会放过你。喏,她邀请你去参加大学生的讨论会,在那些讨论会上,他们要用“意识与无意识的编码”来分析各种书籍,并把性爱、阶级与占统治地位的文化强加给人们的各种禁忌统统置之脑后。
“柳德米拉也去参加讨论会吗?”
不,柳德米拉好像不参与她姐姐的活动。罗塔里娅希望你前去参加。

可是罗塔里娅还缠着你不放。“你再打电话也白搭,这儿不是柳德米拉的家,是我的家。柳德米拉给她不太熟悉的人留我的电话号码,她说要利用我使别人不能接近她……”
你很难过,她的话仿佛给你泼了一瓢冷水:你满怀希望的这本小说中断了;你原以为这个电话号码是建立某种关系的开始,现在也被这个要考查你的罗塔里娅切断了……
“啊,我明白了……对不起。”
“喂?啊,您就是我在书店里遇到的那位先生?”另一个声音,她的声音,接过了话筒,“对,我是柳德米拉,您的也是白页?不出所料。这又是圈套。我现在看得来劲了,想知道蓬科、格里茨维的下文……”
你太高兴了,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你说:“茨维达……”

你们都沉默了。然后柳德米拉的声音慢腾腾地说,仿佛她想尽力表达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对,我很喜欢……但是,我觉得书中写的东西不应该就是一切,不应该实实在在,应该有点捉摸不定,字里行间还应有某种东西,我也说不清楚是什么东西……”
“对,我是这个意思,我也……”

你准时来到大学门口,穿过台阶上坐着的男女学生,昏头昏脑地在大学楼内找寻你要去的地方。这里严肃的墙壁上到处是大学生们留下的超大字迹和微型图画,就像穴居的原始人觉得有必要装饰冰凉的穴壁,以便主宰折磨人的矿物的异己感,让它们变得熟悉起来,把它们倒入它们自己内在的空间,把它们与生活的物质世界连接起来。读者啊,我对你了解得太少了,不知你在一所大学内走起路来是信心十足呢,还是由于你过去受到的伤害或做出的选择,使你多情的或明智的心灵觉得这帮大学师生简直像一群恶魔。简单说吧,你要寻找的研究室谁也不知道,他们从地下室一直把你支使到五楼,每敲开一扇门都说你找错了。你退回来,觉得晕头转向,如同这本小说中的白页使你茫然不解,找不到出路一样。

“什么也不看。我已经非常习惯不看书了,就是拿本书放到我的面前我也不看。要做到这点不容易啊:从小大人们就教我们看书,我们一辈子都要做他们放到我们面前的图书的奴隶。开始的时候,要我不去看这些书还有点不习惯呢,但是现在我非常习惯了。这里有个诀窍,就是不要拒绝看书写的文字,要使劲看,直到看不见它们为止。”
伊尔内里奥有双明亮而机灵的大眼珠,犹如生长在森林之中以狩猎与采摘野果为生的人们,不论什么东西也逃不过他们那双锐利的眼睛。

你尽力想像,我们这个上下左右到处都密密麻麻充满了文字的世界,在一个学会了不读不看的人眼里可能是什么模样。同时你也思考着柳德米拉与一个非读者之间可能存在什么关系。突然你悟出了这个道理:正是他们之间的差距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你对伊尔内里奥的忌妒之心油然而生。

“认识……您为什么要问我……您想知道什么……”他不耐烦地说,“您对辛梅里亚文学感兴趣,还是……”他好像想说:“还是对柳德米拉感兴趣?”但未说出口。你如果诚实的话,应该回答他说,你现在也搞不清楚是对辛梅里亚小说感兴趣呢,还是对本书的女读者感兴趣。这位教授听到柳德米拉的名字如此反感,加上伊尔内里奥讲的那些话,这一切都给女读者的身上涂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使你对她产生了难以抑制的好奇心,犹如你阅读这本小说时对茨维达·奥茨卡特产生的好奇心(现在你正在探索她的下文),以及你第一天阅读另一本小说(后来你及时丢下了那本小说)时对马尔内夫人产生的好奇心。现在你既要追求现实生活中的这个幻影,又要追求小说中虚构的那两个幻影。

“我们被安排在这间狭窄的楼梯间里……大学在扩建,我们却在压缩……我们是那些活语言的‘灰姑娘’……假若辛梅里亚语还能算活语言的话……不过,它的价值就在于此!”他感叹道,语气坚定。但他的语气很快又蔫了。“它既是一种现代语言,又是死的语言……它地位特殊,可谁也没意识到这一点……”
“您的学生不多?”你问。
“您让谁来学呀?您让谁来怀恋这些辛梅里亚人呀?被排斥的语言中有些更有吸引力,像……巴斯克语……布列塔尼语……吉卜赛语……大家都报名学这些专业……不是学习语言,谁也不想学习他们的语言……而是想寻找可供辩论的题目,探索一般原理,可与其他一般原理联系起来的一般原理。我的同事们也因势取巧,把他们的课程美其名曰‘威尔士社会学’、‘奥克语心理语言学’……改用辛梅里亚这个词就不行了。”
“为什么呢?”
“辛梅里亚人已经不存在了,好像地球把他们吞咽下去了。”他摇晃着头说,仿佛他要把耐心都集中到头脑里,然后再重复他那句百说不厌的话。
“这是个死亡语言的死亡文学的已死亡的研究室。人们今天学习辛梅里亚语干什么呢?我第一个明白了这个道理,第一个这么说:你们如果不想来就别来,就我个人来说这个研究室完全可以关闭。但是,如果来这里是为了……不,这太过分了。”

“什么都干。给我碰见了。一连几个星期谁也不上这里来,待到有人来时,却是为了干那些……你们可以走得远远的,我对他们说,这些用死人语言写的书能让你们有什么兴趣呢?可他们故意要上这里来,上波迪尼亚—乌格拉语研究室来,他们说,上乌齐—图齐那里去,就这样我被牵扯进来,被迫看着他们,被迫参加……”
“参加什么?”你追问道,心里却想着柳德米拉。她上这里来,躲到这里来,也许是与伊尔内里奥一起躲到这里来,也许是与其他男人……
“什么都参加……也许这里有某种东西吸引着他们,也许就是这种不死不活的状态吸引着他们。他们感觉到了这种状态,但不能理解它。他们上这里来为所欲为,却不报名学习这个专业,也不来上课,大家对辛梅里亚文学没有兴趣。辛梅里亚文学已被埋进这些书架上的图书中了,犹如埋进坟墓中去了……”

你立即发现,这本小说与你已经开始阅读的那本小说完全是两回事,只是一些人名地名相同。这事非常奇怪,但你并不去深究,因为乌齐—图齐缓慢的即席翻译渐渐勾画出了那个故事的梗概,他对动词时态详尽的解释则使那个故事流畅地展开。

从陡壁悬崖上探出身躯

每天早晨我都要走出库吉瓦旅店到港口去散步。经过气象台时,便想到日益临近的世界末日,其实这一过程早已开始了。如果什么地方可以测定世界末日的话,那么这个地方就是泊特克沃气象台。四根有些摇晃的柱子和房屋支撑着一个波浪形的铁皮屋顶,一个架子上排列着一些记录用的气压计、湿度计和温度计,印有横线的纸在卷轴上缓慢转动,在波动的笔尖下发出机械的嘀嗒声。风速器与风向标像天线一样高高耸立,而雨量计的漏斗却像个小矮子挤在气象台其他仪器之间。这个气象台孤零零地建立在本市公园内一座山坡的顶上,头上就是珍珠蓝色的晴朗天空,仿佛被有意安置在那里以吸引气旋与热带海洋中的龙卷风,并心甘情愿地忍受暴风雨的摧残。

有时候我不论看见什么,都觉得它充满含义。我觉得很难把这些含义传给别人,很难形容它们或把它转换成语言。正因为如此,我才认为外界事物包含的意义十分重要,是对我也是对整个世界的提示或警告。对我来说,这个含义并不是外界事物,而是发生在我内心深处的现象;对世界来说,它表明这些并非偶发事件,而是普遍现象。讲述这些东西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通过一些迹象,你们一定能理解我的这个困难。

虽然我知道里面关着犯人,却一直把这个古堡看做是一件没有生命的东西,看成是矿物世界的一部分。因此那只手的出现使我大惊失色,仿佛岩石上长出了一只手。那只手的姿势极不自然;我想大概由于牢房里的窗户很高而且镶在厚厚的墙壁之中,囚犯如果没有杂技演员,不,如果没有柔术演员那种功夫,不可能使手臂穿过几层铁栏杆伸到外面来这样晃动。这不是囚犯传给我的信号,也不是传给别人的信号;起码我不认为那是囚犯传给我的信号,当时我甚至没有想到囚犯。那只手苍白而瘦弱,与我的手没什么区别,一点也不像囚犯那种粗糙的手。我认为那是岩石传给我的信号:岩石想告诉我,我与它的实质是相同的,因此构成我这个人的物质不会由于世界末日的来临而完全消失,总有些东西会保存下来;因此,在那个没有生命、没有我、也不知道我曾经存在过的世界里,某种信息传递活动仍然是可能的。我是说这就是我看见那只手时获得的最初的也是最重要的印象。

今天我一直走到古堡望台那里,那下面有一小块海滩。此时海滩上尚无游人,前面是灰蒙蒙的大海。那些柳条椅子(这种椅子椅背很高而且向内凹陷,以防海风)排成半圆形,似乎要表示一个没有人类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一切事物都表明人类已经消失,人类已不复存在。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仿佛我正在跌入有人的世界与无人的世界这两种世界之间的深渊之中,而且不论我跌到哪个世界里,世界末日都已经来临了。

与茨维达小姐谈话势必引导我去同她谈论贝壳,我不知道现在对贝壳应该持什么态度:是装做一窍不通呢,还是回忆那些现在已模糊不清的往事。贝壳这个话题会迫使我考虑我与过去未能进行到底、现在处于半遗忘状态的那些事物还有什么关系。这个问题使我局促不安,不愿与她谈话。

另外,这个姑娘专心致志地画贝壳,表明她追求外部世界能够提供的因此也是能够达到的完美的外形;而我呢,我则相反,我早就确信完美只能是部分的与偶然的,因此无需苦苦追求,当事物解体时事物的真正实质自己会显露出来。如果我要接近茨维达小姐,就应该对她的绘画表示赞赏(就质量而论,她的画很细腻,我已经看到过了)。起码在最初一段时间里要假装赞同那些我一直反对的美学上与道义上的原则;要不然就冒着使她伤心的危险,一开始就声明我自己的观点。

我发现考德雷尔先生的出现对我十分重要,这说明有人对工作还一丝不苟,负责到底。虽然我知道这种工作态度是徒劳无益的,但对我来说它却是一种安慰,因为它是对我这种糊里糊涂生活的一种补偿。虽然我已经明白目前我不能不这样生活,但仍然觉得这是一种过错。为了弥补这一过失,我才站在这里看这位气象学家工作,甚至和他交谈,虽然这种谈话本身对我并没有什么吸引力。他自然用我能够听懂的词汇跟我谈天气,非常详细地告诉我气压变化对健康的影响,当然也谈些我们生活的这个不稳定的时代,并援引一些当地生活中的逸事或他在报上读到的新闻作为例证。他谈话的时候,性格不像头一眼见到时那样内向,有时还爱激动,爱讲话;尤其是他批评大多数人的思想与言行时,言词相当激烈,因为他是个不愿随大流的人。

海胆、黑面纱、陌生男人,都笼罩着一层令人费解的黑色,在这种情况下出现必然引起我的注意:我把它视为黑夜向我发出的信息。我意识到很久以来我在生活中都尽量减少与黑暗接触,因为医生禁止我黄昏后出门,我接触到的只有白天的世界。但现在我却在白天的、无所不在的、几乎看不到阴影的光亮之中看到了比黑夜更加黑暗的黑暗。

星期三晚上。每天晚上,当黑暗降临的时候,我都伏案疾书,不知将来是否有人会阅读我的手稿。库吉瓦旅店我的房间里灯光照耀着我这十分潦草的字迹,不知未来的读者是否能够辨认。也许我这本日记要在我死后很久很久才能问世,那时我们的语言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变化,我现在正确使用的一些词语那时也许已经废止,也许已经语义不清。尽管如此,得到我这本日记的人比起我来总要优越得多,因为一种书面语言总可以推出它的词汇与语法,区分开它的句读,或者进行改写或者翻译成另一种语言。而我呢,我要在日常生活中连续发生的各种事物中看出外部世界的意图,摸索前进,因为我知道,任何词汇都不可能把事物给予你的所有的提示全部都变成语言。对于将来阅读我的作品的人,我希望我的这些感觉与思虑不要成为他们理解中的难点,而应成为我的作品的实质;如果未来的读者从完全改变了的思维习惯出发,觉得我的思路不可捉摸,这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使他能感觉到我的努力,努力在各种事物的字里行间读出为我准备的模棱两可的含义。

“我要是会画画的话,我会全力以赴地去研究无生命物质的外形。”我断然说道,因为我想改变话题,也因为我有一种自然倾向,要在无生命物质的状态中识别自己的各种心情。
茨维达小姐立即表示同意我的看法。她说,她最喜欢画的东西是小渔舟使用的那种“四爪锚”,它有四个爪钩。经过防波堤边停泊的小船时,她还指给我看四爪锚,并且向我解释,画那四个爪钩时选择角度与透视法时会遇到哪些困难。我觉得这个物体传给我一种信息,我应该破译这个信息:锚是一种鼓励,鼓励我固定在什么上面,抓住某种东西,沉下去,结束我这种漂浮状态,这种浮在表面的状态。但是,这种解释有可能产生疑问:这也可能是在邀请我起锚向大海航行。四爪锚的形状中确有某种东西,也许是那四只爪钩,也许是那被海底岩石磨损了的四条弯臂,告诫我说,不论采取哪种行动,都会带来损伤与痛苦。令我感到欣慰的是,这不是一个深海使用的大锚,而是一个灵巧的小锚。它并不要求我放弃青春年华,只是要求我停泊一下,思考一下,研究一下我自己身上的未知数。

星期四晚上。医生已允许我适度饮用含酒精的饮料。为了庆贺这个喜讯,黄昏时我走进“瑞典之星”酒馆喝了一杯温热的朗姆酒。酒馆柜台边站着一些渔民、海关工作人员和其他劳动者。一位身穿监狱看守服的醉醺醺的老人声音洪亮地压倒各种议论说道:“每星期三那个香喷喷的姑娘都递给我一张一百克朗的钞票,叫我让她和那个囚犯单独待在一起。到星期四这一百克朗就变成了许多啤酒。探视结束的时候,那个姑娘走出监狱,浑身都是监狱里的臭味。那个囚犯回到牢房里,囚服上沾上了那个姑娘的香气。我呢,满嘴啤酒气味,生活是什么?就是串味儿。”
“生活是串味儿,你还可以说,死亡也是串味儿。”另一名醉汉插话说。很快我就弄明白了,他的职业是掘墓人。“我要用啤酒的气味压倒我身上的死人气味。酒鬼死了,我埋过许多酒鬼,只有死人气味才能压倒他们身上的啤酒气味。”
我把这段对话记录下来,作为世界对我的警告,因为世界正在解体,并且企图诱惑我进入解体中。

“越狱”,正是这样一个词,听到它我就会浮想联翩。我寻找锚仿佛使我找到了一条越狱的道路,一条改变状态的道路,一条复活的道路;我的身躯仿佛就是监狱,越狱就是让我的心灵离开我的身躯,开始一种非人世间的生活。我感到这些想法可怕极了,尽力把它们从我头脑里驱赶出去。

“不,这不行!”我大声嚷道,突然感到一阵绝望,仿佛这时我才意识到,只有观察各种气象仪器才能使我掌握宇宙间的各种力量,认识它们之间的和谐关系。

星期天。我一大早就上气象台去了,登上平台并站在那里倾听各种记录仪发出的嘀嘀嗒嗒声,仿佛那就是各种天体发出的声音。晨风带着浮云掠过天空,在高空留下了卷云,在低空播下了积云;九点半时下了一阵倾盆大雨,雨量计中仅存几毫升雨水;接着天空中出现了一道彩虹,时间很短;后来天空又变阴了,气压计上的记录杆迅速下降,画出一条几乎垂直的直线;最后是雷声与冰雹。我屹立于山顶之上,仿佛手中掌握着晴雨雷雾。不,我不是神仙,不要以为我疯了;我并不觉得自己是手持雷电的宙斯,只不过有点像个乐队指挥。指挥面前放着早已写好的总谱,监督各种乐器按照一定意向发出声响,而他自己呢,却是这种意向的主要看护人和保管人。铁皮屋顶在雨点击打下像鼓一样啪啪作响;风速器呼呼旋转。这个风雨交加的世界被转换成数字记录在我的记录本上;一种至高无上的宁静主宰着这场动乱。

正当我沉浸在这种和谐与幸福之中时,一阵吱吱的声响从下边传来,我低头向下一看:一个满脸胡须、身穿又脏又破的衣服、被雨水淋透了的男子蜷缩在平台的台阶与棚子的支柱之间。他那双明亮的眼睛正望着我。
“我是个逃犯,”他说,“别告发我。请您去通知一个人,愿意去吗?她住在海葵旅馆。”
我立即感到,宇宙完美的秩序之中出现了一道裂缝,一道无法修复的裂缝。

第四章

听别人大声朗读与自己默读差别很大。你默读时,想停即停,想跳就跳,节奏由你决定。别人念的时候,却很难使你的注意力与朗读的节奏合拍:他念得要么太快,要么太慢。

听一个人翻译另一种文字,则需要在词义之间游移,即有种不确切感与临时感。如果是你边念边译,那么那篇文字对于你是件要啃的具体的东西;如果是人家翻译给你听,那么那篇文字就变成了看不见摸不着的既存在又不存在的东西了。

另外,乌齐—图齐教授开始口译的时候,好像不知道该怎样把这句话与那句话连接起来:他先要理顺每句话的句法关系,把句子理得顺顺当当,时而把它们拆散,时而把它们收拢;再解释每个词的习惯用法与各种涵义;还要伴之以启发性的手势,仿佛请求你将就着接受那些不确切的词语;或者停下来解释语法规则、语源或典故。
当你觉得这位教授的讲解只侧重语言知识、不注意故事本身时,你发现其实他并非如此:他的那种学术外表,是为了保护故事中讲述出来与未讲述出来的一切,是他内心产生出来的灵感,一接触空气便会消逝,是那些已经失传的知识发出的反响,仅仅表现在那些藏而不露的隐喻之中。

他对这种语言的发音,是根据发音理论推导出来的,并非从别人活生生的讲话中学来的,因此他的发音不具备实践对语言的塑造与改造的痕迹,成了一种不需任何回答的绝对的声音,犹如某种行将灭绝的鸟类的最后一只鸟发出的啭鸣,或是刚刚设计的喷气式飞机第一次试飞时发出的轰鸣。

随着他不断往下翻译,用这种奇怪语言写成的故事中某种东西开始活动起来,并贯穿到整个故事之中,压倒了他朗读声中的那种犹豫不决的心情,故事也变得流畅了、透明了、连贯了;乌齐—图齐翻译得非常自如了,犹如鱼儿在水中游泳:他划着手,犹如鱼儿摇晃着鳍;他的嘴唇一张一合,使得他的话语像小汽泡一般冒出;他的目光一行行扫过书页,仿佛鱼儿观察海底,或者像游人观赏水族馆中鱼儿在灯光照明的鱼缸中游动。

教授突然把书合拢,说道:“没有了,《从陡壁悬崖上探出身躯》到此结束,到此中断。乌科·阿蒂写完他这部小说的开头后,便得了抑郁症,几年之间三次自杀未遂,最后一次才自杀身亡。这个片段收集在他去世后发表的文集中,那里还收集了一些零散的诗、一本日记和一篇论释迦牟尼转世的文章纲要。遗憾的是,未能找到阿蒂打算如何把故事写下去的计划或提要。虽说《从陡壁悬崖上探出身躯》这篇故事残缺不全,也许正是因为它残缺不全,它才成了辛梅里亚文学最有代表性的篇章,从它表达出来的东西,从它掩盖的东西、回避的东西、缺少的东西、消失……”

教授的声音仿佛即将消逝。你从把你与他隔开的书架后面探出头,看看他是否还坐在那里,但你已经看不见他了。也许他在那毁灭了他的研究对象的命运支配下,身躯变得越来越细,足以钻进那些充满尘埃的缝隙,现在已经躲进由这些学术著作与各种杂志合订本构成的篱笆中间去了;也许他现在已经掉进因故事突然终止而造成的深渊之中了。

“你们不要问这本小说的下文在什么地方!”从书架之间一个不能确定位置的地点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声,“一切书籍的下文都在彼岸……”教授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他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也许滚到书桌下边去了,也许悬到天花板上的吊灯上面了。
“一切书籍的下文在什么地方?”你们攀援在那个深渊的边沿上齐声问道,“在什么地方的彼岸?”
“书籍仿佛门槛……辛梅里亚的所有作家都跨过了这道门槛……那边是死人的语言,死人的语言是没有词语的,他们如要表达什么事情,只能使用这种没有词语的语言。而辛梅里亚语是活人使用的最后一种语言……是跨越这道门槛时使用的语言!活人来到这个门槛前是为了倾听彼岸的事情……你们听……”

“辛梅里亚的书都是没有结尾的书……”乌齐—图齐叹息道,“因为它们的下文都在彼岸……用另一种语言写成的,一种无声的语言,这种无声的语言就是我们以为我们现在念的这些书籍的全部词语的起源……”

她对世界上的一切都充满兴趣,因此她能摆脱这种以自身的毁灭为结局的小说。你从她的声音中听出,你也需要依靠现实的东西,理解文字上表达出来的东西,驱逐那些仿佛要从你手指缝里溜掉的幻影。

你怎么能跟得上这样一个女人呢?她面前摆着一本书,却在读着另一本书,读那本并不在她眼前,但由于她需要又不可能不存在的书。

教授坐在写字台的后面;在台灯光柱的照耀下,他那双手在已经合拢的书本上时而抬起时而放下,仿佛他正在悲伤地抚摸着那本书。
“阅读,”他回答说,“总是这样:因为这里有件东西,一件写出来的东西,有形的东西,物质的东西,它是不会改变的;通过这件东西再与那个未写出来的东西相比较,那个东西属于非物质的、不可见的世界,只能思考,只能想像,因为它过去曾经存在现在已不复存在,因为它过去了,丧失了,看不见摸不着了,仅在死人中间……”
“……那种东西不存在也许是因为它尚不存在吧,但它是人们希望的、担心的或可能发生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柳德米拉说道。“看书就是迎着那种将要实现但人们对它尚一无所知的东西前进……”(喏,你看,女读者已超出书页正在眺望地平线上救生者或侵略者的船只是否出现,眺望暴风雨是否……)“我现在真想看这样一本小说:它能让人感觉到即将到来的历史事件,有关人类命运的历史事件,就像隐隐听到远方的闷雷;它能使人的生活充满意义,使人能够经历这场尚无名称与形状的历史事件……”

你和柳德米拉急于想看看这本从覆灭中获得新生的小说,不过你们要耐心,必须等这个小组的年轻姑娘与小伙子们先分配完下述任务:朗读过程中,应该有人注意生产方式的影响,有人注意异化过程,有人注意压抑的升华,有人注意性行为的语义编码,有人注意人体的元语言,有人注意在政治生活与私人生活中的越轨行为,等等。

你们立即发现,你们现在听到的小说不可能与《从陡壁悬崖上探出身躯》或《在马尔堡市郊外》有任何联系,也不可能与《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有什么联系。你与柳德米拉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不,是两次交换眼色:第一次是相互询问的目光,第二次是相互理解的目光。嘿,管他呢,你们既然开始听这篇小说了,那就别再犹豫,听下去吧。

不怕寒风,不怕眩晕

这些路线纵横交错,却为我们勾勒出一块地盘,我、瓦列里安诺与伊琳娜,在那里我们的故事得以从虚无里冒出来,找到一个出发点,一个方向,一个情节。

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也许是因为年轻人在混乱之中才能认识自己的力量并为此感到高兴,无论是什么原因,那天早晨我夹杂在拥上铁桥的人群之中,感到既轻松又愉快,好长时间以来我都未像那天那样感到自己与他人、与我自己、与整个世界如此和谐一致(我可不愿犯用词不当的错误,也许我最好还是说:我觉得我与他人的、我自己的乃至整个世界的混乱和谐一致)。

也许这篇故事才是架在空中的桥梁。故事在展开过程中不断描写各种各样的消息、感觉和心绪,为各种事件(众人的也好、个人的也好)制造一种背景并在这个背景上开拓出一条人生道路,尽管还有许多历史情况与地理情况尚未交待清楚。我在这座空中桥梁上拥挤前进,不愿意往下看;而女主人公呢,则在推挤的人群里,僵在一级台阶的边缘上,直到我设法把她带下来,死重死重的,一步一步一步地,让她的脚站在滨江路的圆石上。

“没什么。我常常头晕,每次都是意想不到地发作,有时没有什么危险也发作……高呀,矮呀,没有什么关系……夜晚我望着星空,想到星星离我们多么遥远时……或者白天……比如我仰面躺在这里时,我都会感到头晕……”她用手指了指空中飞驰而过的乌云。她讲头晕就像讲述吸引着她的某种诱惑似的。

小说在这里又回到开始时的话题,但我们现在所处的空间却是个十分封闭的地方,挂着印有几何图案的窗帘,没有一丝缝隙可以看到外面那可怕的场面。我们躺在床上,一丝不挂。房间里充满了裸露人体的汗臭味。伊琳娜干瘦的胸膛上乳房微微隆起,乳晕显得分外大,似乎应该长在一对更加丰满的乳房上;她的私处又窄又尖,像等腰三角形(自从我把它与等腰三角形联系起来以后,我再说“等腰三角形”这个词时身上总不免要起鸡皮疙瘩)。这个场面的中央,没有笔直的线条,只有弯弯曲曲的线条并且交叉在一起,就像床边香炉里缭绕萦回、团团升起的青烟(香炉里正烧着一家亚美尼亚人开的香料店被砸之后仅剩的一点香料。一群尚未沾上恶习的人误认为这家香料店是大烟馆,出于义愤把它捣毁了)。仿佛有条无形的绳索把我们三个人捆在一起,我们越是挣扎,被捆绑得越结实。在这捆人体中间,在这场闹剧的中心,是我深藏在内心里的隐密,我不能将它告诉任何人,更不能告诉伊琳娜和瓦列里安诺。我肩负的秘密使命是:查出谁是钻进革命委员会内部并企图使我们这座城市落入白军手中的间谍。

我等待伊琳娜的目光放松对我注意的时刻。喏,她现在闭上眼睛了,我悄悄爬到阴暗的地方,爬到床头后面、沙发后面、香炉后面,爬到瓦列里安诺脱去衣服的地方(他养成了把衣服叠放整齐的习惯),爬到伊琳娜看不到我的地方。我躲在由于她闭上眼睛而带来的黑暗之中,躲在她微微的呻吟带来的不注意之中,在瓦列里安诺的口袋里与钱夹里翻找,找到了一张折叠两次的密件。那是一张因背叛罪而判处死刑的判决书,上面有钢笔填写的我的名字,也有签名、副署签名和符合各种规定的印章。

第五章

你与柳德米拉坐在一家咖啡馆的小桌旁进行小结。“简单地说,《不怕寒风,不怕眩晕》不是《从陡壁悬崖上探出身躯》,后者也不是《在马尔堡市郊外》;这后一本书呢,又根本不是《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去寻根溯源。”

“我现在最想看的小说,”柳德米拉解释说,“是那种只管叙事的小说,一个故事接一个故事地讲,并不想强加给你某种世界观,仅仅让你看到故事展开的曲折过程,就像看到一棵树的生长,看到它的枝叶纵横交错……”
你对她的这个观点立即表示同意。你把那些充满了理智分析的书页统统抛弃,幻想获得一种自然的、纯洁的、原始的阅读条件……

你感到失望。这场追踪行动之所以使你着迷,是因为你可以和她一起追寻,一起经历,一起评议。现在你觉得你们似乎有了某种协议、某种信任,这倒不是因为你们开始用“你”字相互称呼,而是因为你们觉得是在合伙干一件事(这件事也许任何第三者都不会理解),可偏偏在这时候她拒绝去。
“为什么你不愿意去?”
“这是原则。”
“你这话什么意思?”
“做书的人与看书的人之间有一条界线。我愿意做个看书的人,因此时时注意站在界线的这边。否则就会失掉读书时不掺杂私心的那种愉快感,变成另一种人,我可不愿做另一种人。这条界线并不十分严格,正在趋向消失,因为做书的人现在越来越多,有与看书的人合二为一的倾向。当然,看书的人也越来越多。但是应该承认,用这些书来制造另一些书的人却比仅仅爱好看书的人增加得快。我知道,如果我跨过这条界线,即使是暂时地、偶然地跨过这条界线,那么我就可能遇到这样的危险:和那帮人数像潮水一般猛增的人流混到一起去。因此,我拒绝把脚迈进出版社去,哪怕进去几分钟也不干。”

讲话的是一个干瘪的、驼背的小老头;只要有人呼唤他:“卡维达尼亚博士!”“请问,卡维达尼亚博士!”“请教卡维达尼亚博士!”或抓住他的衣袖,或向他提个问题,或把一摞稿子扔到他怀抱中,他顿时就变得更加干瘪、背驼得更高。他把注意力集中到最后一位提问者的问题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对方,下巴颤抖着,歪着脖子,流露出过于神经质的人那种可悲的耐性,以及过于耐心的人那种超音速般的神经质,努力把所有其他悬而未决的问题都撇在一边,或者一一详加说明。

卡维达尼亚博士突然消失了。出版社的走廊里充满了危险:有精神病医院的戏剧表演组、精神分析学研讨组,以及女权运动的突击队。卡维达尼亚博士每前进一步都有可能被抓住、被包围、被吞噬。
你来得不是时候。现在到出版社来的不再是过去那些希望成为诗人或作家的男男女女;(在西方文化史的)这个时期到出版社来谋求文字表现的不仅仅是个人,而且还有集体,如学习小组、行动小组、研究小组,仿佛脑力劳动太可怕,单靠个人努力就太凄楚了。作者署名变成多重的,越来越趋向于集体,因为谁也无权代表谁:四名前囚犯包括一名越狱犯,三位前病人与男护士以及男护士的稿子。或者是一对一对的,不一定是夫妻但多数是夫妻,似乎夫妻生活只有在写稿时才能变得最舒适。
这些人物都要求与有关部门的负责人或有关方面的专家谈话,最后都被打发来见卡维达尼亚博士。各种学科与各种学说的专门用语和独特词汇,统统倾倒在这位被你称为“干瘪的、驼背的小老头”的老编辑身上,不是为了让他变得比其他老头个子更小,更干瘪、更驼背,也不是为了让“干瘪的、驼背的小老头”这句话成为他的表现方式,而是因为他仿佛来自这样一个世界……哦,不,他仿佛来自这样一本书……对,他仿佛来自这样一个世界,那里人们还在阅读这种书,书中经常有“干瘪的、驼背的小老头”的形象。
为了排除干扰,他摇着头,让问题的各个方面从他的秃顶上滑过,并尽量抓住问题的实际方面。“您不能,请原谅,把书中的脚注放到正文中间去吗?或者把正文提炼一下,把它也变成一条脚注呢?您考虑考虑。”

一股友好的情绪控制着他,他也不愿抵御这种情绪;他忘却了自己的职责,把你叫到一边说:“我在这个出版社工作很多年了……经过我手的书很多很多……可是,这能说我在读书吗?不,这不是我所谓的读书……我的故乡书很少,可我读,那时候是真读……我总在想,退休后回老家去,重新像往日那样读书。现在我常常扣下一本书,说:‘这本书等我退休时读。’可过后又想,那完全是另一回事……昨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回到故乡了;在鸡圈里找寻着什么;后来在母鸡下蛋的筐里找到什么了?找到了一本书,我小时候读过的一本书,是个简装本,书页都破烂了,上面还有我画的图画、用彩色粉笔涂上了颜色……知道吗?我小时候躲在鸡圈里读书……”

“尊敬的先生,出版社是个脆弱的机构,”他说,“只要一个地方出点毛病,便会逐渐扩展,使整个出版社陷入混乱。请原谅,我只要一想到这种情况就觉得头晕。”他双手捂住眼睛,仿佛看见亿万张书页与词句像尘埃一样在空中飘荡。

你翻阅了一下影印件,第一眼便看出贝尔特朗·汪德尔维尔德的这本《望着黑沉沉的下面》,与你未看完的那四本小说中的任何一本都毫无关系。
你想立即告诉卡维达尼亚,可他正从影印件中抽出一张纸,并认为应该让你看一下。“当我们指责马拉纳的欺骗行为时,他竟敢狡辩。您想看看他的辩辞吗?这是他写的信……”他用手指着其中一段让你看:
“封面上作者的姓名有什么要紧的呢?让我们把思想向前推进三千年,谁知道我们这个时代的书刊到那个时候哪些会保存下来,哪些作家的名字那时还有人知道呢。有些书会很著名,可是会被当做无名氏的作品,就像我们今天对待吉尔伽美什史诗那样;有些作家会一直很有名,可是他们的著作却全然无存,就像苏格拉底的情形一样;或者所有幸存的作品全部归于某个神秘的作者,例如荷马。”
“多么奇妙的推理!”卡维达尼亚惊叹不已,然后又叹息道,“也许他说得很对,真是高论……”
他摇着头,仿佛这个论点是从他头脑中窃取的;他一边窃笑一边叹息。读者你也许能从他的额头上看出他的这个观点。多年以来卡维达尼亚一直追随着书籍,当它们还处在一段一段的制作过程中时,就开始注意它们了;他每天都看到一本本书诞生、灭亡,但是他认为真正的书并非这些书,而是那些携带着其他世界的信息的书。对于作者也一样:他每天和他们打交道,了解他们的狂热、他们的忧虑、他们灵敏的感觉和他们那以我为中心的思想;但是他认为,真正的作者是封面上的署名,是与书名联系在一起的一个词,是与书中的人物、地点等同起来了的人,就像那些人物与地点一样,既存在又不存在。作者是书籍由之诞生的、不可见的点,是充满了幽灵的空间,是个地下通道,这个通道把其他世界与他童年时的鸡圈连接起来……

你可以告诉他,不会的,这不是你要找的那本小说。你没有介意他的话;卡维达尼亚虽然放心不下,却被重新卷入出版社各种事务的漩涡。你留下来阅读《望着黑沉沉的下面》。

望着黑沉沉的下面

“约约,什么时候我才能真正摆脱你呢?”我冲他说道。我每次翻转他的尸体时总能看到他那呆滞的面孔,富有魅力的胡须,抹有发蜡的头发和飘在口袋外面的领带。那些年他赶时髦把领带露在毛衣外面。要说那是时髦,也许约约赶得晚点,因为当时已经不时髦了,但是他,因为年轻时羡慕人家这样穿戴,羡慕人家的发蜡,羡慕人家的绒面黑漆皮皮鞋,便认为这是一个人交了好运应有的模样,等他也交了好运时,他是那样兴奋,以至忘了看看周围那些他要模仿的人,他们现在的模样已经完全改变了。

许多人已经开始注意我们了,例如那两个骑自行车的警察。他们静悄悄骑了过来,正盯着我们看;我们那时正要把他,约约,扔到河里去(刚才贝尔西桥上好像没有人),他的头与手已伸到桥栏杆外面去了。我和贝尔纳德特这时只好装着捶打他的背。“吐吧,老朋友,把你的灵魂也吐出来吧,让你的思想清醒清醒!”我大声嚷道,并和贝尔纳德特一起一边一个架着他,把他拖到车上。这时他腹腔里的气体泄露出来,放了个响屁,两个警察哈哈大笑往桥下骑去。我想,约约死后与他活着的时候性格全然不同,变得体贴人了;否则他不会帮助我们这两个因杀害他而将要走上断头台的朋友。

因为那会给我带来这种后果,使我的过去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重。如果说,过一种生活我都觉得太繁杂了、太紊乱了,那就别提要过许多种生活了。每种生活都有自己的过去,多种生活的过去经常相互纠缠在一起。

我完全可以说,我所陷入的一切困境都被福与祸解脱了。我的过去就像一条越来越长的绦虫寄生在我肚子里,不论我在英式厕所里、土耳其式厕所里,在监狱的马桶里、医院的便盆里、野营地的便坑里,还是在随便什么树丛里,不管我怎么拼命呕吐,它也不会掉下一个节片(在树丛里时,我得先看清楚,别突然蹿出一条蛇来,就像在委内瑞拉那次一样)。你改变不了你的过去,犹如你改变不了你的名字。我用过许多护照,用过的名字我自己都记不清了,可人家还是叫我瑞士人鲁埃第。不管我走到哪里,也不管我穿上什么衣服,总有人知道我是谁,做过什么事,即使我的相貌随着年岁的增长跟过去大不一样,头顶秃了,脸色黄得像只柚子,人家也能认出我。我的头发是在“斯蒂亚纳”号船上流行伤寒时脱落的,当时因为船上载的货物的关系,我们既不能靠岸也不能通过无线电台呼救。

我经历的一切往事都证明这样一个结论:一个人只有一次生命,统一的、一致的生命,就像一张毛毡,毛都压在一起了,不能分离。因此,我如果要讲讲某一天中的某一件具体的事,比如一个僧伽罗人提着一桶刚出生的小鳄鱼要卖给我,我相信就是在这件毫无意义的小事之中也蕴涵着我过去的生活,蕴涵着我的过去,蕴涵着我徒然希望忘却的一切往事。过去的一切生活最后都要连接成一个整体的生活,连接成我现在在这里的生活。我决定再也不离开这里了,再也不离开巴黎市郊这幢带院子的房子。我在这里建起了热带鱼养殖场,这是个平静的买卖,它使我过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的生活,因为鱼不像别的东西,你天天得照料它们,再说,我这把年纪也不愿再跟女人去自寻麻烦了。

我这次讲的往事太多,因为我的目的是让这个故事充满我现在与将来能够讲述的其他故事;那些故事过去我也许在其他场合已经讲述过。它们所占据的时空也许就是我的生命。在这个时空里总会有些故事,要讲述这些故事就得从另外一些故事开始讲起,因此,不管从哪个时刻、哪个地点讲起,所面临的素材都是一样多。不,如果我全面观察那些被我排除在主要故事之外的素材,我会觉得它们就像一片密密麻麻的森林包围着我,外面的光线一点也透不进来。总之,这些素材比起我讲这个故事时突出的那些素材要丰富得多,致使听我讲述的人觉得有点上当受骗的感觉。因为他们看到故事的主流包括许多支流,一些重要的素材只能听到一点微弱的回响或看到一点微弱的反光。然而我应该承认,这正是我讲述这个故事要追求的效果,或者说,这就是我努力运用的一种叙述艺术的手法。我选材的标准,就是坚持不把我所掌握的材料全部讲出来。
这种做法恰恰象征着极大丰富,就是说,如果我只有一个故事要叙述,我就会过分地围绕这个故事而奔忙,结果适得其反,反而使它丧失价值;如果我要叙述的东西数不胜数,我便可以不带偏见地、从容不迫地进行讲述,尽管由于我过多地讲些细枝末节会引起一定程度的反感。

喏,我们要带他回去,他穿得整整齐齐地坐在敞篷车内,贝尔纳德特坐在我身边的座位上,一只手还得伸到后面去扶着约约。我正要发动汽车,她却突然把左腿跷向排挡操纵杆,架到我的右腿上。“贝尔纳德特!”我大声嚷道,“你要干什么?你觉得现在是干那种事的时候吗?”她向我解释说,我不该在那个时候闯进她房间,不该在那个时候打断她;不管是跟哪个男人,现在她都要恢复并享受那被中断了的欢乐。她一只手扶着死尸,另一只手开始解我的裤扣。我们三人挤在这窄小的汽车里,待在福布尔格·圣安托安内公共停车场上;她骑在我的双膝上,(应该说)和谐地扭动大腿;她那柔软的乳房像雪崩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约约的尸体向我们这边倾斜过来,她小心地把他推开;她的脸离死者的脸只有几厘米远,死者翻着白眼望着她。我呢,我却毫无思想准备,我的生理反应仿佛我行我素,宁可服从她的意志而不受我的控制;我也无需动弹,因为一切都由着她。然而这时我总算明白了,我们这时所干的只是她所需要的一种仪式,是做给死者看的;但她那温情的强有力的肌肉收缩令我神魂飘荡,无力抗拒。

回忆一件不愉快的往事也能给人带来愉快,如果这件不愉快的事与各种事件掺和在一起(我不是说与愉快的事件掺和在一起),与不断变化的、不断发展的事件掺和在一起,简单地说吧,与我可以称为愉快的事联系在一起,与过后把它们作为往事来回忆与讲述时能够带来愉快的事联系在一起。

我望着那堆蠢动的绿色背甲、脚爪、尾巴和张开的大口,听到那个女人的名字时,仿佛当头挨了一棒,两耳轰轰作响,又仿佛听见了死亡的号角。我好不容易把西比尔从这个女人的魔爪下拯救出来,隐姓埋名、漂洋过海来到这里,为我和女儿建立起安全的、默默无闻的生活。现在这一切都徒劳无益了:伏拉达终于找到了她的女儿,并通过西比尔重新把我控制在她手心里;她是唯一的一个女人,既能重新点起我心中最残忍的仇恨,又能重新引起我那莫名其妙的倾心。她这是给我发来了一条信息,亦即她对爬行动物的酷爱,让我能认出她,并提醒我说,作恶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认为世界就像一口长满鳄鱼的井,我决逃脱不了鳄鱼对我的袭击。

第六章

影印件到此结束,你现在关心的是如何才能继续读下去。完整的小说在什么地方呢?你的目光四下搜寻,然而你立即灰心失望了;这个接待室里只有书籍的原材料、零配件、有待装上或卸下的齿轮。现在你明白柳德米拉为何不随你来了;你现在也担心越过那条“界线”,担心丧失做为读者应与书籍保持的那种特殊关系:把书看成一种成品,一种终止的东西,无需再补充或删改什么。但是,卡维达尼亚不停地说服你,即使在出版社这里也可以真正读书,这使你感到欣慰。

“文学作品均一化电子创作公司(您从信笺上印的名称得知这个公司的名称),总部设在华尔街。自从经济界离开这条街道上庄严的大楼之后,这里英国银行式的、教堂一般的建筑物外表就变得十分恐怖。我按了一下对讲机的按钮,说道:‘我是艾尔梅斯,来给你们送弗兰奈里小说的开头。’他们早就在恭候我了,因为我从瑞士打电报告诉他们说,我已说服这位惊险小说的老作家把他那部写不下去的小说开头委托给我,我们的电子计算机可以毫不费力地把它写下去,我们的计算机有种程序,能根据作者的观念与写作特点把原著的素材展开。”

苏丹国的秘密警察知道艾尔梅斯·马拉纳正在把这本小说翻译成王后的母语,于是千方百计劝说他移居阿拉伯半岛。苏丹王后每天晚上收到一札约定数量的小说,不是印刷的原文小说,而是译者用打字机刚刚打出来的译文。即使原文中包含着某种密码信息,经过翻译改写成另一种文字,这些信息便不可能再辨认出来了……
“苏丹派人把我找来,问我还有多少页未译出。我明白了,他虽然怀疑夫人在政治上对他不忠,但最担心的却是小说结束时夫人头脑里被小说拉紧的那根弦突然松弛下来,在开始阅读另一本小说之前,夫人可能又要对自己的处境表示不满。苏丹知道,那些阴谋家正等待王后发出信号以便发动革命,但王后的命令却是她读书的时候谁也不许打扰她,即使王宫要塌下来了也不许打扰她……我也有充分理由担心那个时刻到来,那可能意味着我去王宫里的特权随之消失……”
因此马拉纳向苏丹提出一条符合东方文学传统的战略:在小说最精彩的地方中止翻译,开始翻译另一本小说,并采取一些基本手法把后者镶嵌到前者中去,例如让第一本小说的某个人物打开另一本小说并开始读下去……第二本小说也中途停止,让位给第三本小说,第三本让位给第四本,如此等等……
你一边翻阅这些信件,一边感到心烦意乱。你透过人物镶嵌术刚刚看到一点下文就被打断了……你觉得艾尔梅斯·马拉纳仿佛是一条蛇,它迂回行进,钻进了书籍的天堂……那位能够预见世界上一切小说的印第安老人,被这个发明了小说圈套的无耻翻译者所代替;这些小说圈套只有开头,没有结尾……那些阴谋家拟议中的革命也没结尾,议而不行,他们徒然期待着与那位尊贵的同谋取得联系,阿拉伯半岛上空的时间仿佛停滞不前……你是在阅读信件还是在幻想?一个好大喜功追求长篇的人的狂言呓语对你竟能起这么大作用?你也幻想着石油女王?你羡慕阿拉伯半岛王宫里的这位小说家的时运?你希望代替他,与王后建立那样一种独特的联系,即两个人通过同时念同一本书达到心理节奏的一致性,恰似你与柳德米拉建立的那种关系?马拉纳提到的这位女读者相貌如何,你只能按你认识的女读者柳德米拉的样子去想像,你仿佛看见柳德米拉在蚊帐里侧身而卧,拳曲的头发飘拂在书本上。室外刮着令人发困的季风;宫廷内的阴谋活动蠢蠢欲动;她专心致志地阅读着,仿佛阅读才是这块由于政权与能源瓜分方面的原因,除了沙漠与沥青就是死亡的国土上唯一可行的生活方式……

西拉·弗兰奈里在瑞士阿尔卑斯山中的一幢小别墅的阳台上架起一台望远镜,从镜中观察山下二百米处另一个阳台上的一位女子,她躺在躺椅上专心致志地读书。“她天天都这样在那里读书,”这位作家说,“每天我要开始写作时,都觉得必须看着她。谁知道她在读什么书呢?我知道她读的不是我的作品,心里有些难过。我觉得我的作品羡慕她那本书,希望也能成为她青睐的那种作品。我观察她毫不厌烦,因为她仿佛是居住在另外一个时空之中。我坐到写字台前,可是我构思的一切故事都不是我要写的故事。”马拉纳问他,是否这就是他现在不进行写作的原因。他回答说:“啊,不,不,我现在写作,自从我开始观察她之后,我就开始写作了。我时时刻刻、日复一日地注视这位女子的读书活动,从她的面部表情上看她喜欢读什么,然后忠实地把它记录下来……”马拉纳十分惊讶,打断他的话说:“您未免记录得太忠实了吧,您简直像个翻译工作者,像是贝尔特朗·汪德尔维尔德的代理人。那位女子现在读的正是这位作家的小说《望着黑沉沉的下面》,我告诫您,不要再抄袭别人的著作了!”弗兰奈里面色铁青,令他担忧的仿佛只有下面这种想法:“那么您认为,那位女子如饥似渴地阅读的那些书是汪德尔维尔德的小说了?我无法容忍……”

在纽约的控制室内,女读者被绑住手腕,固定在椅子上,身上佩戴着血压计和听诊器的带子,头发下的太阳穴上牢牢地连着做脑电图用的弯弯曲曲的导线,记录她注意力集中的程度和受到的刺激频率。“我们的工作是通过实验检查受试者的敏感程度,我们的人应该具备很强的视力与神经,能够不间断地阅读计算机制作的小说或小说方案。如果一部小说在一定刺激频率下能使受试者的视觉注意力达到一定数值,那么这部小说便是部成功的小说,可以投放市场;如果受试者的注意力下降或者摇摆不定,那么这部小说便是不成功的组合,应该放弃,应把它的材料拆散另行装配。”那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像撕日历一样扯下一张又一张脑电图,说道:“越来越糟。没有一部小说能站得住脚。这个程序也应该修改一下,也许是这位女读者已经不能再使用了。”女读者戴着护目镜、耳塞和固定下巴的托架,面部毫无表情。她的命运如何呢?

你没有找到这个问题的任何答案,马拉纳对此毫不关心。你惴惴不安地读着另外一些信件,有关女读者变化的信件,仿佛那里讲的始终是一个人……即使她们并非一个人而是许多人,你赋予她们的形象却只有一个,那就是柳德米拉的形象……今天我们只能要求小说唤醒我们内心的不安,这是认识真理的唯一条件,也是使小说摆脱模式化命运的唯一条件。这难道不是柳德米拉的意见吗?那位躺在赤道日光下的裸体女人的形象,你觉得更像柳德米拉,而不像戴着面纱的苏丹王后,不过那也许是一位玛塔·哈里,她活动于欧洲之外的各种革命运动中,为某水泥公司销售推土机开拓道路……你把这个女人的形象从头脑中赶走,把那个坐在躺椅上的女人形象迎进脑中:喏,她正穿过阿尔卑斯山中清澈透明的天空向你走来。你准备放下一切,立即出发去寻找弗兰奈里的住所,通过望远镜观察这位读书的少妇,或者在陷入危机的这位作者的日记中寻找她的踪迹……(啊,接着阅读《望着黑沉沉的下面》这个想法吸引着你,不管它的下文是否还用这个书名,也不管作者署名是否相同。对吗?)但是,马拉纳现在写的事情越来越令人担忧:她先是那帮劫机者的人质,后是曼哈顿区某贫民窟中的囚犯……她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怎么被捆到这架刑具上了?为什么她应像受刑那样进行阅读?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使她、马拉纳和抢劫手稿的这拨神秘的团伙错综复杂地联系在一起呢?

从这些信件中数次提到的一些迹象判断,第二政权组织由于内部矛盾避开了它的发起人艾尔梅斯·马拉纳的控制,分裂成两派:一派是光明大天使的追随者们,另一派是黑暗执政官的虚无主义者们。前者深信应该从全世界泛滥成灾的假书之中寻出少数几本携带着超人类或超地球真理的真书;后者则认为,唯有书中的伪造、篡改、故意欺骗才能代表该书的绝对价值,才能在普遍流行的虚假之上表现出未被玷污的真理。

“他用个柔道动作把我打倒在地并抢去了手稿。这时我才明白,这位狂热的青年相信他手中握的是西拉·弗兰奈里精神危机时写的日记,并非他写的那些惊险小说的原稿。非常奇怪,这些秘密团伙对符合它们期望的消息反应极快,常常忽视这些消息的真伪。弗兰奈里的精神危机,使第二政权组织敌对的两派惶恐不安。他们虽然抱着相互矛盾的希望,却同时向这位小说家的别墅四周派出许多人刺探情报。黑暗派的人得知这位制作系列小说的大师陷入危机,不再相信自己的写作技巧,因此相信他的下一部小说一定标志着他从一般的、相对的骗术飞跃到基本的、绝对的骗术,是以虚假作为认识手段的杰作,是他们长期寻找的那本书。而光明派的人则认为,这位说谎专家的危机不可能不产生集真理之大全的书籍,他们认为该作家的日记就是这样一本书……听到弗兰奈里散布的谣言说,我窃取了他一部重要手稿,这两派便认为那便是他们寻求的书籍,于是便开始跟踪我。黑暗派制造了劫机事件,光明派制造了升降机内的那个场面……

“‘对,去告诉你们的光明大天使!告诉他我找到了故事之父!我控制了故事之父,他现在为我工作!哪是什么电子计算机!’这次是我按了一下电钮让升降机下降。”

这时你心里同时产生了三种相互抵触的愿望:首先,你想立刻出发,跨过海洋,去南十字架下的大陆搜寻艾尔梅斯·马拉纳隐居的地点,向他询问事实真相,或者,至少也要向他索取这些半途而废的小说下文;同时,你想问问卡维达尼亚,看他能否立即把那个化名(也许是真名)弗兰奈里的作家写的小说《在线条交织的网中》拿给你看,这本小说也许就是名叫(或化名叫)汪德尔维尔德的作家写的那本《望着黑沉沉的下面》;第三,你急不可待地要到与柳德米拉约会的咖啡馆去,向她叙述你这次调查得到的混乱不堪的结果,并当面告诉她说,她与这位说谎成癖的译者的译著中的任何一位女读者都决然不同。
这后两个愿望容易实现,且不矛盾。你在咖啡馆里等待柳德米拉,打开马拉纳寄来的那本小说阅读起来。

在线条交织的网中

这本书应该给予我的第一个感觉,是我听见电话机铃响时的那种感觉。我说它应该给予我的感觉,那是因为我怀疑文字表现出来的仅仅是这种感觉的一部分。不能仅仅声明,我听到电话机那挑衅性的、威胁性的铃声时,我的反应是厌恶,是想躲避,而且还应该说明,我的反应同时又是急迫,是急不可待、迫不得已地扑过去接电话,虽然我明明知道这次通话给我带来的将是新的痛苦与不安。同时我也不相信,用一种比喻就能代替这种心境的各个方面。拿箭射进我胯部肌肉时那种火辣辣的疼痛来说吧,用比喻就不行,这不仅因为不能使用一种想像的感觉来说明一种确切的感觉(既然现在谁也不知道箭射到身上是什么感觉,我们大家可能由此想到的是那种不安全感,觉得面对从其他陌生的空间飞向我们的物体,我们没有藏身之地;电话铃声给予我们的正是这种毫无防备的感觉),而且因为这种不言而喻的必然感觉既不需要箭来刺激,也不需要借助别人的语言所表达的意图、含义或不愿表达的意义来规范(因为我虽然不能预见别人会说什么,但起码能够知道人们要说的话会在我身上引起什么反应)。最理想的情形是,小说一开始就给予我这样一种感觉:我独自一人占据着整个空间,周围没有任何东西,包括电话机在内,仿佛这个空间只能容下我一个人,被隔绝在我内心的时间观念之中;这不是原来的空间,因为原来的空间被电话铃声占据着;我的存在方式也有别于原先的存在方式,因为那时我是受丁零作响呼唤我的那个东西支配着的。小说一开始就该说明这一点,不是说明一次,而是使它贯穿着被那刺耳的铃声打断了的整个时空和意境。

跑步比起其他运动项目有这样一个优点:每个人只顾跑自己的,无需向别人说明什么。

这个丘陵上住着许多人家。他们的住房都是三层楼,带小花园,各不相同又很相似。我沿着这些房屋跑步,时而听见里面的电话铃响,使我烦躁不安:我不由自主地放慢跑步速度,侧耳细听是否有人去接电话;如果无人去接,电话铃还响,我便感到烦躁。我继续往前跑,经过另一家门前时,听见那一家的电话铃也响了。我想:这个电话在跟踪我,有人拿着交通图查找切斯纳特·莱恩街上所有住户的电话号码,然后一家一家地打电话,看是否能追上我。

第七章

你坐在咖啡桌旁,一边等柳德米拉,一边阅读卡维达尼亚借给你的西拉·弗兰奈里的小说。你脑子里同时盘踞着两种期待,一是对小说的期待,一是对姗姗来迟的柳德米拉的期待。你专心看书,想把对她的期待溶解到书中去,幻想能从这些书页中看到她迎面走来。然而你看不下去,那本小说被锁定在你翻开的那一页上,仿佛只有柳德米拉到来才能解开束缚故事展开的锁链。

这是一位独身姑娘的家,是柳德米拉的家。她独居。难道你首先要证实的是,她是否独居,这里是否有男人来过?或者你更愿意尽可能对这些事不闻不问,一无所知,不去揭开这个谜?这里肯定有什么东西阻止你东张西望(你稍稍把百叶窗拉起一点,仅仅拉起一点点)。也许因为你觉得不配她信任,你不能利用她对你的信任像个私人侦探那样调查她的隐私。也许因为你对独身姑娘的住所已经了如指掌,不必细看就知道这里可能有些什么家私。我们的时代是一统文化的时代,文化模式非常确切。家具、摆设、被褥、留声机等,可供选择的品种与式样极其有限。那么,还有什么东西能使你真正了解她呢?

女读者,你究竟是什么模样呢?这个以第二人称叙事的小说不仅指你男读者(你也许是虚伪的“我”的兄弟或替身),而且也指你女读者。你从第二章起就以第三人称出现了,这是因为一本小说要成其为小说,必须有个第三人称,必须使第二人称男性与第三人称女性之间发生某种事情,再进一步发展,或以喜剧的方式结束,或以悲剧的方式结束,即人生的各个阶段。就是说,我们必须遵循度过一生的思维模式;也就是说,我们按照这些思维模式赋予人生中的各种事件以意义,是意义才让人们经历这些事件。

你第一次出现在男读者面前是在一家书店里,站在一排书架前面,仿佛书架上面的那些书需要有个女读者的形象。你的家是你读书的地方,它可以告诉我们,书籍在你的生活中占据什么位置。你把书籍当做你与外界隔绝的盾牌,当做你想入非非的幻境,或者当做你与外界联系的桥梁,你希望通过书籍使外部世界丰富多彩、宽广无比。为了理解你这种思想,男读者知道他应该做的第一件事是参观一下你的厨房。

“男读者”继续对这个他掌握其钥匙的房间进行侦查。你房间里放着许多东西:扇子、明信片、香水瓶和挂在墙上的项链。这里的每一件东西,当你凑近看时,都好像不同寻常、意想不到。你与这些东西的关系亲切而不一般。只有你觉得那些东西是你的东西时,它们才会成为你的,这是因为你与各种东西的关系是与它们的外形的关系,不是同看到它们或触摸它们时可替代它们的那些理性观念或思想感情之间的关系。你一旦认识了这些东西或掌握了这些东西,它们便不再是一般的待在那里的东西,而是具备了一定意义的东西,即它们已成为一句话中的各种词语,成为你头脑中由符号与形象构成的标记。你拥有这些物品吗?也许还没有充分的依据这么说,但是现在可以这么说:你拥有你自己,即你与这些符号紧紧连在一起,它们成了你的一部分,你担心失去这些符号从而失去你自己。

那面墙壁的其他地方什么也未悬挂,旁边也未摆什么家具。整个房间里的情形都差不多如此:这里什么也没有,那里却挤满了东西,犹如图书必须把各种字符都集中在书页中间,在四周则留下空间供人休息或喘息。

简而言之,你是个爱整洁的人还是个不爱整洁的人呢?对这种断然的问题,你的家既不回答说是,也不回答说不是。你当然有整洁的想法,而且观点严谨,但是你的想法在实践中却不能系统地运用。可见,你对这个家的兴趣不是始终如一的,而是随着日子的好坏与情绪的高低而波动。

你性格忧郁还是开朗?你治理家庭表现出来的智慧,说明你利用你心情愉快的时刻做好准备,以应付你情绪低落的时刻。

总之,你好像不是一个需要温故的女读者。对读过的书你记得很清楚(这是你让人首先了解到的有关你的情况);也许你把你读的每一本书都与你过去某个时期读过的书等同起来,一劳永逸地把它们统一起来。你喜欢在头脑里记住书的内容,同样你也喜欢把书作为用品摆在你的身边。

你这些加在一起也不多的书籍,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死亡的或休眠的书籍,即被你置之一旁的书,包括你看过却很少需要重看的,或者你未读过并且不打算读但需要保存的书籍;另一类是活着的书籍,即你正在阅读或者打算阅读的书,或者你还放不下的书,你还想拿在手里摆弄的书,你想放在身边的书。这些书与厨房里的食物储备不一样,是活着的书,是可以立即消费的食物。它们可以告诉更多有关你的情况。房间里到处放着这种书,有的翻开着,有的夹着随意制作的书签,有的则在书页的角上折叠了一下。可见你习惯同时念几本书,在一天之中不同时候读不同的书,在这个狭窄的房间中的不同地方读不同的书:有放在床头柜上的书,有放在小沙发旁的书,有放在厨房里的书,还有放在厕所里的书,等等。
这也许是描绘你的肖像的重要一笔吧。你头脑里有些隔离板,把时间分隔开来,使你可以在不同的区域内停留或奔驰,把注意力轮流集中在几个平行的渠道上。这是否足以说明你想同时过几种生活呢?你是否已经过着几种生活呢?你是否要把你与某人生活在某房间同你与其他人生活在其他房间分隔开来呢?每种生活都使你有某种不满足,当各种不满足加在一起时这种不满足是否才能满足呢?

男读者,警惕呀!这种怀疑已经偷偷钻进你的心里,点燃起你的忌妒,虽然你还不承认你已经开始忌妒了。柳德米拉一次读几本书,为了免受一种故事可能给她带来的失望,她同时阅读其他故事……

但是,柳德米拉家里的这些书使你感到放心。读书是个孤独的行为,她把书当做牡蛎的贝壳,钻在书里就像牡蛎躲在贝壳里一样安全。另一个男人的影子可能存在,不,肯定存在,除非这个影子被有意抹去了或者被弃之一旁。两个人在一起阅读也是一种孤独行为。那么,你在这里还想寻求什么呢?你想钻进她的贝壳中去?想钻进她阅读的书籍中去?也许男读者与女读者之间的关系只是两块张开的贝壳之间的关系?它们只有通过对各自独立的生活经历进行局部的比较才能相互沟通?

你随身带着在咖啡馆念的那本小说,急切地想继续读下去,以便通过由别人的语言构成的渠道与她沟通。那本书的语言并非你们的言语,但正是这种由油墨和空白构成的无声语言能够变成你们的言语,变成你们的编码,变成你们相互交流与理解的工具。

“我找本书。”伊尔内里奥说。“我以为你从来不看书呢。”你评论说。“不是找书看,是找书用。我用书做东西。我的作品有雕塑、图画,随你怎么称呼它们都行。我还举办过一次作品展览呢。我用树脂把书牢牢粘贴起来,让它们老是合着或者老是开着,或者我对它们进行雕刻,在书里钻些窟窿,赋予它们某种形状。书是雕刻的好材料,可以雕出许多东西来。”

“她喜欢我的作品,给我出主意。评论家们认为,我从事的工作很重要。现在我要把所有的作品弄成一本书。他们带我去跟卡维达尼亚博士谈过。弄一本包括我的全部作品照片的书。等这本书印刷出版之后,我再用它制成许多别的作品。然后我再把它们拼成另一部书,如此循环往复。”“我是说柳德米拉同意你拿她的书……”“她有许多书……有时她主动把书拿给我加工,那些她没有用处的书。不过我要的不是随便一本什么书。我的作品只有在我有灵感时才能产生。有些书我一看就知道能用它做什么;有些书却不行,什么也做不成。有时我有了构思,却找不到一本合适的书,无法实现我的构思。”他在一个书架上乱翻;从中取出一本书掂量,看看书脊,看看书口,又把它放回原处。“有些书我觉得很可爱,有些书我却不能容忍,而这些书比比皆是。”

男读者,你并不感到十分高兴,因为他向你揭示的秘密即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是两种生活节奏之间相辅相成的关系。对伊尔内里奥来说,重要的是生活中的每一个时刻;他认为艺术是耗费精力,是付出,并非为了传世,并非柳德米拉在读书中追求的所谓生活的积累。他承认在文艺作品中有某种生活的积累,但那并不需要阅读,只需要把它再引入循环,即利用柳德米拉的图书作为物质基础制作他自己的作品。他制作自己作品的那一时刻,就是他的生活。

伊尔内里奥缩回手。“这不是柳德米拉的书。我跟这种书不愿发生任何关系。我还以为这种书已经绝迹了呢。”“为什么?这是谁的书?你的话是什么意思?”伊尔内里奥用两个手指夹起这本书,走向一扇小门;然后打开小门,把书扔了进去。你跟随着他,把头伸进那间黑暗的贮藏室,看见里面有张桌子,一台打字机,一个录音机,一些字典和厚厚一沓卷宗。你抽出卷宗中的第一页拿到亮处看,上面写着:“艾尔梅斯·马拉纳译。”

你呆若木鸡。阅读马拉纳的信件时,你觉得处处看到柳德米拉……为什么你不能不想她呢?你把这解释成你爱上了她。现在你在柳德米拉的家里撞上了马拉纳的踪迹。他是不是一个到处跟踪你迫害你的妖魔呢?不,你一开始就觉得他与她之间存在着某种关系……是忌妒之心一直在捉弄你,现在它对你可真是残酷无情。不仅是忌妒,还有猜疑,不信任,你觉得不能相信任何事情,也不能相信任何人……追寻那本中途而止的小说使你感到特别兴奋,那是因为你以为是与女读者共同来完成这项工作;现在这个工作变成了你对她的追求,她却躲避你,并变成一堆秘密、欺骗与伪装……

“她说,当马拉纳对她解释说,真与假的区别完全在于我们的偏见时,她觉得有必要把作家写书看成南瓜秧结南瓜,她是这么说的……”

开始。女读者,是你这么说的。可是,怎么确定一个故事开始的确切时刻呢?一切事情都是早已开始的,每一部小说的第一页第一行都要求有人参与小说之外已经发生的事情。或者说,真正的故事在十页或一百页之后才开始,前面这部分只是序曲。人类各个个体的生活仿佛经纬交织成一块完整的布,若想从这块布上铰下一段并让它具有独立的意义——例如两个人偶然相遇,后来却决定了他们二人的命运——必须考虑其他因素,例如他们每个人都是一段织物,由不同的事件、环境、其他人物交织成的织物,而且由于他们相遇又会衍生出许多别的故事,与他们共同的故事相互区别的一些故事。

男读者、女读者,你们一起躺在床上,因此,现在该用第二人称复数称呼你们了。这可是个非常严肃的行为,因为这等于把你们视为一个统一的整体。我把被单罩着的不大分得清楚躯体的这一堆叫做你们。也许你们过后又分道扬镳,小说不得不重新频频搬动排挡操纵杆从阴性的“你”换到阳性的“你”。但是现在,由于你们要通过皮肤接触尽量获得刺激,通过身体的颤动或波动传递或接收刺激,共同感受坚实与深邃,由于你们的思想活动现在也极其谐调,所以现在你们完全可以通过连续不断的对话使你们的身体合在一起,变成一个具有两个脑袋的人。首先应该为你们这个合二为一的实体确定活动范围或者称为存在的方式。你们的结合将走向何方?今后发展的主题是什么?你们是注意不损失自己的能量并利用对方的欲望充实自己的能量呢,还是全身心地投入爱抚的海洋,相互抚摸一切可以抚摸与需要抚摸的地方?不管哪种情况你们都是相互依存的。要使这种相互依存关系得以实现,不需要消灭你们的自我,而需要使你们的自我占领并充斥你们的头脑,并且要以极大的兴趣或者说以全部的精力这么做。总之,你们现在干的是非常快乐的事,但是从语法角度上来讲却未发生任何变化。当你们好像合二为一的时候,你们仍旧是两个相互分离的但比原来结合得较紧的“你”。
(现在你们已经是这样两个“你”了,虽然你们正相互独占着对方。想像一下,再过些日子,你们的头脑里只会留下对方的幻影,你们的躯体已经习惯了对方。)

女读者,你现在像本书被男读者阅读着。你的身体通过触觉、视觉、嗅觉,还有味觉等信息渠道被综合地阅读着。听觉也发挥着作用,倾听你喘息与哼哧的声音。你的身体不是唯一的阅读材料,因为身体只是许多复杂元素的集合中的一个元素。其中有些元素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它们却通过看得见摸得着的元素表现出来,例如你目光中的忧愁,你的笑声,你说的话,你把头发收拢还是散开,你积极主动还是躲躲闪闪,这一切都表明了你与风俗习惯、人类的记忆、人类的历史以及当今的时尚之间的联系。这些东西是一种编码,是为数不多的一些字母,借助这些编码与字母,一个人在某种时刻可以阅读另一个人。
男读者,你这时也被阅读着。女读者好像翻开一本书,手指着目录浏览标题那样阅读着你,她的目光时而一扫而过,仿佛充满短暂的好奇心,时而滞留不前,仿佛在对书发问并希望得到它无声的回答。她觉得这种局部的查阅只有与更广泛的查阅联系起来才有意义。有时她把目光集中在一些可以忽略的细节上,哪怕是些修辞上的缺陷也不放过,例如集中在那突出的喉头上,或者集中在你如何把头放在她的颈窝里,她这样做是为了分散注意力,对你采取批评或亲切地开玩笑的态度;有时她又把偶然发现的局部情况过分夸大,例如把你下颏的模样过分夸大,把你啃她肩膀的动作过分夸大,并以此为开端迅速地从上至下一页一页地阅读你(你们一起阅读),连个标点符号也不放过。你对她阅读你的方式感到满意,对她准确而客观地援引你的肌体感到满意,但是,你也隐隐产生了一种怀疑:她并非在单纯地阅读你,而是在利用你,利用你这个整体中的一些局部来塑造她思想中的另一个伙伴,她自己独自一人认识的一个伙伴?她在下意识中正在阅读的不是你,而是她梦想中的并不存在的那个人。

恋人们对他们身体的阅读(即他们全身心地一起在床上活动),有别于对书籍的阅读,因为这种阅读不是线性的。它可以由任意一点开始,可以跳跃、重复、返回、滞留;它使用的语言是并行不悖的语言,即发散的语言与会聚的语言;它厌倦的时候可以跳过几页,抛开线索,然后再重新找回线索。也许可以看出它有某种运动方向,即向终局运动,向高潮运动;为了走向这个高潮,它采取各种节奏、格律和主调反复等等办法。然而,终局是否总是高潮呢?或者说,奔向终局的运动会不会受到一股逆流的影响回到过去的时间与时刻中去呢?
如果每个片断及其高潮都要用图表示出来,那就需要有个三维的甚至四维的模式。这种模式是不可能存在的,因为任何生活经历都不会重演。性交与阅读最相似的地方莫过于它们内部都有自己的时间与空间,有别于可计量的时间与空间。

当你们第一次偶然相遇时,已隐隐约约看到了你们将来同居的可能。现在你们互为读本,每个人都在另一个人身上阅读自己那段不用文字书写的历史。男读者和女读者啊,明天如果你们再走到一起,如果你们像一对心满意足的夫妻一起躺到这张床上,那么你们每个人会打开自己的床头灯,沉浸在自己的那本书里。这两本并行的书陪着你们走向梦乡,先是你,然后是你,关上灯。你们来自不同的世界,你躺在这边,她躺在那边,在你们尚未分别进入梦乡之前,黑暗将消除你们之间的一切距离,使你们暂时地合二为一。你们不要嘲笑和谐的夫妻生活这种画面,你们能举出比这对夫妻更加幸福的夫妻吗?

你对柳德米拉讲述你等待她时看的那本小说。“这是你喜欢的那种小说,一开始就令人感到焦虑的小说……”
她的目光中闪现出一丝疑问。你犹豫了:“令人感到焦虑”的话也许你不是听她讲的,而是在什么地方看到的……也许柳德米拉不再相信焦虑是认识真理的必要条件……也许有人已经向她证明,焦虑和无意识一样,都是一种概念,没有什么比这个概念更易被人歪曲了……
“我喜欢那种书,”她说,“书中的秘密与焦虑都经过棋类运动员那种精确的冷静的头脑筛选过。”

你对那个译者阴谋诡计的起源渐渐有所了解:他的所有阴谋诡计都是出于忌妒心;他觉得在他与柳德米拉之间有个无形的情敌,此人通过书本与柳德米拉进行无声的交往。这个幽灵般的情敌有成百上千种面孔,也可以说没有面孔,捉摸不定,因为柳德米拉认为,作者从来不是有血有肉的人,不管是活着的作者还是已故的作者,都仅仅存在于书页之中,在书页中与她进行交际。他们或恐吓她或引诱她,她都听之任之,并与他们这些没有形体的人建立轻率的、反复无常的关系。其实这并非指作者本人,而是指作者的作用,作者的观念,即每一部小说后面都有一个人担保书中那些幻影与虚构的人物具有真实性,因为他在这些幻影与人物身上注入了真实性,因为他把自己与这些由语言组成的幻影与人物等同起来了。怎么能够击败作者的这种作用和观念呢?艾尔梅斯·马拉纳的爱好与天才一直是他要战胜这种作用的动力;他与柳德米拉的关系发生危机,更促使他这样做。他想像中的文学作品是由虚假、伪造、模仿、拼凑构成的。如果他的这种想法能够实现,如果作者的面貌模糊不清,读者就不会产生那种信任感,不是说不信任书中讲的故事,而是说不信任默默讲述的那个声音。从表面上看,这似乎不会在文学作品的结构中引起什么变化……但在它的基础即读者与书的关系中,却引起了不可逆转的变化。这样,柳德米拉埋头读书时,他便不会感到被她遗忘了,因为在书与她之间虚假的阴影始终存在,而他通过把自己与虚假等同起来,从而确立了自己的存在。

在线条交叉的网中

至于商人,在跟他们谈判之前我总让他们参观我的收藏品。他们对这些奇异的仪器则报以好奇的目光。他们不知道我的金融帝国是按照万花筒与反射镜的原理建立起来的,即我利用镜片的反光作用把一个没有资本的公司加以放大,扩大它的信誉,并把它的巨额赤字隐蔽在各种虚假投影中的死角里。我的秘密亦即我在交易场上危机迭起、各种企业频频倒闭的这个时代的生财之道是,我从不直接考虑金钱、买卖与利润,而是考虑如何放置那些光亮的镜片,使其形成不同的反射角。

我在这里写的这些东西应该产生由镜片构成的长廊所能产生的效果,即有限的形象可通过反射、折射而无限地增加。我的形象向各个方向反射并在一切有棱角的地方一分为二,这是为了吓唬企图追踪我的人。我有许多敌人,必须经常躲避他们。他们以为可以抓住我,其实他们能抓到的只是一面镜子,反射出我无所不在的众多形象之一的那面镜子。我也经常追踪一些敌人、或以密集的队形威逼他们,或切断他们一切退路将他们围歼。在这个反光镜世界里我的敌人也会以为他们正从四面八方包围我,但是,只有我才知道每一面镜子是如何设置的,我可以使他们抓不住我,反而让他们自己互相冲撞或相互搏斗。

这篇故事写到这里,可以回顾一下古书中有关镜子的功能的记载,包括镜子可以照见远处的或模糊不清的东西这一功能。中世纪阿拉伯的地理学家在描写亚历山大港时提到,法罗斯岛的圆柱顶上有面铜镜,可以照见从塞浦路斯和君士坦丁堡驶出的船只以及罗马人的一切领地,因为曲面镜有聚光作用,可以看到全部形象。波菲利奥写道:“人的肉体与灵魂是看不到上帝的,但是镜子却能观察到上帝。”

我希望这几页书不仅表现出镜子中的离心运动即我的形象向空间的各个方向散开,而且也表现出镜子中的向心运动即镜子还向我传来我的视力直接看不到的一些形象。于是我产生了这种幻想:利用镜子的反射把全部事物、整个宇宙乃至上帝的全部智慧都聚集在一面镜子之中。也许人类对于所有这一切的知识都埋没在灵魂之中,如果有一套镜子能把我的形象无止境地增加并能在一个统一的形象之中归结出我的本质,那么这一套镜子也许会映照出隐藏在我灵魂中的一切知识。

伏击我的计划规定,在我的本田摩托车卫队与我乘坐的防弹汽车之间插进由伪装的警察驾驶的三辆雅马哈摩托车,等到拐弯的地方来个突然刹车。我的反劫持计划则规定,由三辆铃木摩托车提前五百米便截住我的奔驰牌轿车,来个假绑架。但是,当我看到我被三辆川崎摩托车提前两个路口堵住以后,我才明白我的反劫持计划被一项不知受谁指使的反反劫持计划瓦解了。

使我非常惊讶的是,劫持者并未把我送往一个秘密的地点,反而把我送回了家,把我关进了我按照阿塔纳西乌斯·基歇尔的设计精心建造的反光室内。由镜面组成的墙壁无穷尽地反射出我的形象。难道我被我自己劫持了?难道我投射到外面去的一个映象取代了我的位置并把我本人当成了反射成像?难道我呼唤黑暗之神,黑暗之神却扮成我的模样来向我显灵?在用镜子铺的地板上躺着一个被捆绑着的女人。那是罗尔娜。她的身体只要微微动一下,所有的镜子里都会重复她的这个动作。我扑向她,给她解开绳索并抠出她口中的堵塞物。我拥抱她;她却反抗我,愤怒地说道:“你以为这样就把我控制在你手里了?妄想!”并伸出手指来抓我的脸。她与我一样也被绑架了?她被我绑架了呢,还是我被她绑架了?这时有扇门打开了,艾尔芙里达走进来。“我知道有个危险威胁着你,便及时来搭救你,”她说道,“也许我采取的方法有些粗暴,可我没有别的选择。现在我不知道怎么才能从这个镜子笼里走出去,快告诉我怎么才能出去。”

镜子里映照出艾尔芙里达的一只眼、一条眉、一条腿、一只靴、一半嘴、一半唇、一半牙、一只戴着戒指的手和手中握的手枪。她的这些支离破碎的形象被众多的镜子折射、放大,中间还夹杂着一些罗尔娜的皮肉作为点缀。我已分辨不清哪些是属于艾尔芙里达的、哪些是属于罗尔娜的了,我迷糊了、茫然了,看不见我自己的映象了,只看见她们的映象。在诺瓦利斯的一部残篇中有这么一段,一个获得秘法的人找到了伊希斯女神的秘密住址,揭开女神脸上的面纱……现在我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终于变成了一切……

第八章 西拉·弗兰奈里日记选

在山谷里一幢别墅的阳台上,有位年轻女子坐在躺椅上看书。我每天开始写作之前都要用望远镜观察她一段时间。透过这里清澈的空气我仿佛在她那一动不动的身形上看到了阅读这一不可见的运动的各种迹象,如目光的移动与胸膛的起伏,乃至词语在人脑中的运动:行止、奔流、阻滞、间歇,注意力的集中与松弛,思想的前进与回顾。阅读这一运动看来单调,实际上它在不断变化、起伏交错。

有多少年我未进行过不带偏见的阅读了呢?有多少年我未读过别人的著作,未读过与我应写的事物有任何关系的书籍了呢?我转过身看看我的写字台、打字机、打字纸和即将开始写的那一章书。自从我变成一个被迫写作的人以来,阅读的愉快已经与我无缘了。现在我的工作仿佛就是为了描写从望远镜里看到的坐在躺椅上阅读的那位女子的心情,而我自己却被禁止有她那种心情。

每天开始写作之前我都要观察那位女子,我希望我写作时的这一努力将能表达出那位女读者的呼吸和她那极其自然的阅读,表达出词语经过她的注意力的筛选即经过这一短暂的滞留之后被她的思想所吸收,变成她头脑里的映象,变成仅为她自己所有并且不能传达给他人的内心幻象。

假若她像我看她阅读那样,在我写作时她也拿起望远镜冲我这里看,那又会发生什么事呢?我坐到写字台边,背向着窗户,喏,我觉得背后有束目光正不停地吸吮我写下的句子,并把我的故事引向我所不能控制的方向。我的读者是吸吮我心血的人,他们把目光投射到打字纸上吸吮我写出来的文字。我这个人,当别人看着的时候,不会写作,因此我觉得我写下的东西并非我的东西。我真想离开他们,让他们寄希望于打字机上的打字纸和敲打键盘的我的手指。

假若没有我,我该写得多么好啊!如果在白色的打字纸与沸腾的语词和奔放的故事之间没有人来写,没有我这个碍手碍脚的人存在,那该有多么好啊!风格、爱好、哲学思想、主观意愿、文化修养、个人经历、心理因素、才能、写作技巧,等等,所有这些能使作品打上我的烙印的成分,我觉得它们简直是个笼子,限制我任意发挥。假若我只是一只手,一只斩断的手,握着一枝笔写作……那么,谁支配着这只手呢?一群读者?时代的精神?集体的无意识?不知道谁在支配这只手。我之所以要取消我,并非要这只手成为某种确定的东西的代言人,只是为了让写作属于应该写出的东西,让叙述成为无人叙述的行为。

有时候我想到小说的素材,觉得我将要写的那本小说的素材好像早已存在!书中的想法是已经想过的,对话是已经说过的,故事已经发生过了,时间、地点都经历过;书只不过是非文字世界在文字中的等价表现。有时候我又觉得在将要写的书与已经存在的事物之间只可能存在一种互补关系:用文字表达的书与不用文字表达的物质世界互为补充,而书中的情节在写出来之前既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此时书还是一块空白,一块需要加以填补的空白。

我看我总是围绕这个想法在兜圈子:不用文字表达的物质世界与我要写的书之间存在着相互依存关系。因此写作像沉重的负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把眼睛移近望远镜,并对准那个女读者。在她的眼睛与书本之间有只白蝴蝶在飞舞。不管她念的是什么书,现在这只蝴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不用文字表达的客观世界现在充分体现在这只蝴蝶身上,而我的书应像这只蝴蝶一样,具体、集中而轻盈地反映物质世界。

多产的作家观察苦闷的作家,见他坐在写字台前啃手指,挠头皮,撕稿纸,一会起来去厨房里烧咖啡、沏茶或菊花晶,一会又拿起荷尔德林的诗集来看(很清楚,荷尔德林与他要写的小说毫无关系)。他把已经写完的一页誊清,然后又一行行地杠掉。他先打电话给洗染店(事先已约定,他那条蓝裤子星期四以后才能洗好),然后又做了些现在无用、将来也许有用的笔记,再去查百科全书中的塔斯马尼亚词条(很清楚,在他写下的那几页笔记中并未提到塔斯马尼亚),最后撕毁了两页笔记,并放听一张拉威尔的乐曲。这位多产的作家从来不喜欢那位苦闷作家的作品,读他的作品时仿佛眼看就要抓住关键的东西了却老是抓不住那关键的东西,让人老是放不下心。但是,现在望着他写作,觉得这个人正在与某种说不清的东西斗争,说不清是一团乱麻还是一条不知去向的道路。有时他觉得这个人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因此对他赞赏不已。啊,何止赞赏,还有忌妒,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创作与这个苦闷作家的追求相比,简直太渺小、太浮浅了。

在谷底的一幢别墅阳台上,一位年轻的女子边晒太阳边看书。那两位作家都用望远镜观察她。“她看书多么专心,仿佛连呼吸都忘记了,”苦闷的作家心里想道,“她翻页时的动作多么投入啊!她念的书一定像多产作家写的那种小说,具有极大的吸引力!”多产的作家则在心里想道:“她读书多么专心,几乎完全沉浸在深思之中,仿佛发现了什么神奇的真理!她念的书一定像苦闷作家写的那种小说,充满深奥的含义!”

我曾在一本书里读过,要表示思想的客观性时,可以使用“思考”这个动词的无人称形式,例如,不说“我思考”、“你思考”,只说“思考”,就像大家说“下雨”而不提谁下雨那样。宇宙也是有思想的,这种观点是我们看问题的依据。
我能否像说“今天下雨”、“今天刮风”那样,说“今天写作”呢?只有等我习惯使用“写作”的无人称形式时,我才敢相信我能够克服自己身上的局限性。
那么动词“阅读”呢?能否像说“今天下雨”那样说“今天阅读”呢?如果你仔细思考一下,阅读比起写作来更应该是个别进行的活动。假若写作能够超越作者个人的局限性,那么写作的意义仍旧在于它的作品要经过读者个人的思维线路得到阅读。只有作品得到某个读者的阅读,才能证明该作品具备了作者赋予它的功能。因此作品的功能超越了个人的范围。宇宙什么时候才能表现自己呢?只有当人们可以这样说的时候它才能表现自己:“我阅读,因此宇宙在写作。”

很多小说第一章开头的魅力在以后的叙述中很快消失了,因为开端只不过是一种许诺,对后面的故事及其可能的种种展开方式的一种许诺。我真想写一本小说,它只是一个开头,或者说,它在故事展开的全过程中一直保持着开头时的那种魅力,维持住读者尚无具体内容的期望。这样一本小说在结构上有什么特点呢?写完第一段后就中止吗?把开场白无休止地拉长吗?或者像《一千零一夜》那样,把一篇故事的开头插到另一篇中去呢?

我停下笔,以免抄写全本《罪与罚》。这种诱惑已控制着我。我仿佛突然明白了,誊写这个现在已不可思议的职业曾经具有何种意义与吸引力。誊写人员同时生活在两种时空之中,即读与写这两种时空之中,因为他可以抄写而不为自己面前空白的纸张担忧,又可以阅读而不为自己的这一行为可能涉及何种具体对象操心。

他说,他对有人盗用我的名义感到气愤,并表示准备帮助我终止这场骗局。但是,他又补充说,这也没什么值得气愤的,因为他认为文学的力量在于欺骗,文学中的真实就是欺骗,因此,一篇伪作既然是欺骗之欺骗,那么它就具有次等的真实性。

他继续向我阐述他的理论。根据他那种理论,任何一部小说的作者都是真实作者虚构的一个人物,是在虚构之中代替作者的一个替身。他的许多观点我是同意的,但不能让他看出来。他说他对我感兴趣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因为我是个可以被人模仿的作者;第二,因为我具备成为一个大模仿家的必要条件,能够制造出天衣无缝的伪作来。因此,我能够成为他所谓的理想作家,即完全溶解在严严实实包裹着现实世界的虚构之中的作家。由于他认为技巧就是事物的实质,所以作者只要能够发明一套完善的技巧,便能与一切事物等同起来。

我必须停止思考昨天与那个马拉纳的谈话。我也希望把我自己从作品中抹掉,并为每一本书找到一个新我、新的声音、新的姓名,获得一次新生。但是,我的目的是在小说中捕捉到不能阅读的物质世界,那里既不存在任何中心,也不存在我。

既然书中的真实只能是个人的真实,我便决定写我自己的真实。写我自己的真实的回忆?不,回忆只有在没有写出来的时候、没有具体形式的时候才是完全真实的。写我自己的真实愿望?不,愿望也只有在不受意识的支配时才是真实的。我唯一能够写的真实就是我现在经历的这一时刻。也许这本日记才是一本真正的书,我在这里尽量真实地记录了我在一天中不同时刻、不同光线下看到的那个坐在躺椅上的女子的形象。

一个要消除自己、让位于身外之物的作家面临两种选择:要么写出一本包罗万象的、表示一切的唯一的书;要么写出所有的书,在每本书里仅反映一个局部,通过局部反映整体。包罗万象的唯一的书,不是别的什么书,而是圣书,是揭示一切的语言文字。但是,我不相信语言文字可以包罗一切,我要写的是语言文字之外的东西,是没有写出来的东西,是不可能写出来的事物。因此我的选择只有一个,即写出所有的书,写出一切可能存在的作者可能写出来的所有的书。

如果我想我只能写一本书,那么这本书应该如何、不应该如何的种种问题便会阻碍我,使我止步不前。如果我想我要写的是整整一个书库,那么我的心情便不会感到压抑,因为我知道不论写本什么样的书,它都将得到补充、反驳、衡量、增补,将被成千上万本我尚需写作的书籍所掩埋。

《古兰经》是创作条件最清楚的圣书。这本圣书与万物之间至少有两个媒介,即穆罕默德听安拉讲话,再把这些话讲给文书记录下来。有一次——为这位先知作传的人说——穆罕默德在向文书阿布杜拉转述安拉的启示时,讲到一半停住了。阿布杜拉本能地提醒他应该得出什么结论。先知由于一时疏忽把文书的话当成了真主的启示。这件事使阿布杜拉非常愤慨,随后便离开了先知并放弃了对他的信仰。
文书这样想是不对的,因为组织句子的责任在他,他应该考虑文字上的连贯性,考虑语法和句法,以便容纳在变成语言之前就已十分流畅的思想,接收作为一位先知讲来必然十分流畅的话语。既然安拉要把自己的启示表示成文字,文书的合作便是不可缺少的。穆罕默德明白这点,有意让文书来结束那句话。但是阿布杜拉却未意识到自己的这一权力。他丧失了对安拉的信仰,因为他缺乏对写作的信心,缺乏对他自己这个从事写作的人的信心。
如果允许一个非信徒修改有关先知穆罕默德的传说,那么我会提出这样一个建议:阿布杜拉在记录时写错了一句话并因此放弃了自己的信仰;而穆罕默德虽然发现了这个错误,却决定不去改正它,故意保留这一谬误。即使这样,阿布杜拉也不应感到愤慨,因为冲动与言语只有在写到纸上之后才具备最终形式,在变成文字之前无所谓正确与谬误。无限的非文字世界要变成可被阅读的世界,只能通过我们的手做出有限的写作动作来实现,诸如拼写中犹豫不决、疏忽大意和下意识的颤抖等等。如果否认这些现象,这些身外之物便休想通过口头的或书面的语言来传递信息,而只好通过其他途径来传递信息。

假如我使这些年轻人对宇宙的期望落空的话,我会感到某种失望。其实我可以在下一部著作中插入某种东西,让他们觉得那是宇宙给予我的启示。可现在我却想不出插进什么东西。等我开始写作时,也许我会产生某种想法。

有个姑娘来找我。她正在写一篇有关我的小说的论文,要在大学里一次重要讨论会上宣读。看到我的作品能够完全证实她的观点,这无疑是件好事(不知是对我的小说还是对她的论点来说是好事)。从她那十分详尽的介绍中我得到的印象是,她的文章十分严肃,但是在她眼里我的小说却变得面目皆非了。我不怀疑这个罗塔里娅(她叫这个名字)认真地读过那些小说,但是我想,她读那些小说的目的是为了找寻她阅读之前就存在于她脑子里的东西。

“谢谢您对我使用‘即便’一词以示区别。您为什么不同您妹妹一起来呢?”
“柳德米拉认为,最好不要认识作者本人,因为真实的人从来不会与读书时想像的作者形象吻合。”
我真想说,这个柳德米拉可能是我最理想的读者。

她向我解释说,按一定程序工作的计算机可以在几分钟内读完一本书,并把书中的全部词汇按照出现频率高低的顺序记录下来。“这样我就可以得到一份‘读后报告’,”罗塔里娅说,“节约宝贵的时间。阅读一篇作品,除了记录下它题材的重复、词汇形式与意义的重复之外,还有什么呢?电子计算机阅读后,给我打印一张词汇频率表。凭借这张词汇表,我就能大致想像出我在评论中应对这本书提出什么问题。当然,出现频率最高的有些是冠词、代词和小品词,这些并不是我要注意的词汇。我首先注意的是那些含义丰富的词汇,它们能使我对全书有个相当准确的印象。”

罗塔里娅以这种方式阅读我的小说,使我感到不安。现在我每写下一个词,都能看见它被电脑旋转,然后被排列到频率表中去,放到其他一些我无法知道的词旁边;我问自己,这个词我用过多少遍了,充分意识到写作的全部责任依赖于那些孤立的音节;我试着想像这个词我使用了一遍或五十遍可能导致什么结果。也许我还是把它杠掉好……可是,我不管写个什么词来代替它,没有一个词能经得住这种考验……也许我不用写书了,还是按字母表顺序写个词汇表,用一堆互不联系的词汇来表达一种我自己尚不知道的真理;也许计算机倒过来执行自己的程序时,能从这堆词汇中推导出我的小说来。

我未费多大劲就弄清了她来访的原因。柳德米拉是那个翻译者马拉纳的女朋友,或者说曾经是他的女朋友。马拉纳认为文学作品的价值在于它的结构与手法是否复杂,即由欺骗、圈套等齿轮构成的整个机器是否复杂。

我感到非常痛心。对这个女人来说,我只不过是个没有生命的写作机器,时刻准备把独立于我而存在的幻想世界由未表达出来的状态转化为文字。如果她知道我现在已不具备她想像的那一切,即我既没有表达能力也没有需要表达的东西,如果她知道这一切,那就糟透了。

她解释说,她认为文学的真实性在于写作这一行为的生理属性。

“弗兰奈里先生,您完全误会了。”柳德米拉说。她停下来,把厚厚一本《韦氏国际词典》置于我们之间。“我完全可以跟您睡觉;您是位兴趣高雅、外貌漂亮的人。但这与我们讨论的问题毫无关系……与我读的小说作者西拉·弗兰奈里毫无关系……正如我跟您说过的,你们是两个人,完全不能混淆的两个人……我不怀疑您就是您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在这方面您同我认识的许许多多的其他男人完全一样,但是我感兴趣的是另一个人,是西拉·弗兰奈里小说中的西拉·弗兰奈里,与站在我面前的您毫无关系……”
我擦擦头上的汗,坐下来。我身上有某种东西消失了。也许是我消失了,也许是我的具体内容消失了。难道这不正是我所追求的状态吗?不正是我力求达到的非个性化吗?

“我最喜欢的小说,”柳德米拉说,“是这样的小说:它们在极其复杂、残酷与罪恶的人际关系周围蒙上一层似乎透明的外罩。”

伪经(来自希腊文apokryphos,隐蔽的、秘密的):一、原指宗教团体的“秘密书籍”,后指宗教组织确定自己的圣书后那些未被承认的经书;二、指那些不属于某一历史时期或某位作家的书籍。
字典里都是这样解释的。从“伪经”这个词的几种意义而论,也许我的真正使命就是一个伪经作者的工作:因为写作的含义总是把什么东西隐蔽起来,然后再让人去发现;因为从我的笔管中能够写出来的真理,就像一块磨盘受到强烈冲撞之后,从上面脱落下一块碎片飞向远处;因为没有伪造的东西就没有真正的东西。

让这个人进一步了解我的问题,也许太不谨慎。我想用这样一句话来回避他的问题:“我将要创作的小说,我才承认是我的小说。”

我回顾了与那位男读者进行的最后一次谈话。也许因为他认真阅读,在小说开头部分他就把小说的全部实质都吸收了,在小说后半部分他已没东西好吸收了。我在写作时也有这种感觉:一段时间以来,写每一本小说时我都是刚写完开头就写不下去了,仿佛已经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我产生了这样一个想法,即写一本仅有开头的小说。这本小说的主人公可以是位男读者,但对他的描写应不停地被打断。男读者去买作家Z写的新小说A,但这是个残本,刚念完开头就没有了……他找到书店去换书……
我可以用第二人称来写这本小说,如“读者你”……我也可以再写一位女读者,一位专门篡改他人小说的翻译家和一位年迈的作家。后者正在写一本日记,就像我这本日记……

在月光照耀的落叶上

银杏的枯叶像细雨一般纷纷落下,使绿色的草地上布满点点黄斑。我正与桶田先生一起在石板铺的小路上散步。我告诉他说,我想把每一片银杏落叶引起的感觉与所有落叶引起的感觉区别开来,但是我不知道这是否可能。桶田先生回答我说,可以把它们区别开。我的前提(桶田先生认为我的前提理由充分)是:如果从银杏树上只有一片枯叶落到草地上,那么望着这片枯叶得到的印象是一片小小的黄色树叶;如果从树上落下两片树叶,眼睛会看到它们在空中翻腾,时而接近时而分开,仿佛两只相互追逐的蝴蝶,最后分别落在草地上;如果是三片树叶、四片树叶,甚至是五片树叶,情形都大致如此;但是,如果在空中飘落的树叶数目不断增加,它们引起的感觉便会相加,产生一种综合的犹如细雨般的感觉;如果这时刮过一阵微风,这些纷纷下落的树叶会像鸟儿的翅膀那样在空中做片刻停留;如果低头看看草地,会觉得草地上播下了一片闪亮的斑点。现在我想一方面不失去这种综合的、愉快的感觉,同时又想使它与每片落叶进入视野后在空中飘荡、下落引起的个别映象区别开来。桶田先生的赞同鼓舞着我向这个方向不懈努力。当我观察银杏树叶的扇面形状和齿状边沿时,我又补充说:“也许我不仅能区分出每片树叶引起的感觉,而且能区分出每片树叶上的每个裂片引起的感觉。”桶田先生对这一点没有表示意见。以前他的沉默总是对我的告诫,让我不要跳过一系列未经检验的步骤,仓促做出假设。从尊重他的教导出发,我便开始集中精力收集那些细微的感觉,当这些感觉刚刚出现,还没有与其他感觉混合成普遍的印象时,就捕捉住它们。

湖中一株秋季开花的睡莲上开了两朵莲花,宫木夫人说想把它们采下来,一朵给她自己,一朵给她女儿。宫木夫人的面部表情像往常一样阴郁且略带疲倦,但她的态度却十分固执。这使我怀疑她在与她丈夫的长期不和睦中是否仅仅是个受害者(关于他们关系不和人们早已议论纷纷)。桶田先生尽力冷落她,她自己则我行我素,我真不知道最后谁能拗过谁。至于真纪子,她总是笑容满面,无拘无束。她和那些在矛盾剧烈的家庭中成长起来的孩子一样,为了保护自己养成了这种性格,现在她正是用这种早熟的、回避问题的欢乐面孔来对待所有的人。

湖岸离水面很近,而且向下倾斜,为了不掉进水中,她们挽起一只手靠在我背上,再一人从一侧伸出一只手去。突然我感到我的背上,在肩膀与肋骨之间,仿佛接触到什么,对,接触到两个东西,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产生了两种不同的感觉。在真纪子小姐那边是绷得紧紧的、富有弹性的尖状物,在宫木夫人那边则是柔软的、滑而不定的圆状物。我明白了,由于某种非常罕见的巧合,我同时接触到真纪子小姐的左乳房及其母亲的右乳房,我应该集中全力不失时机地区别、比较和体会这两种同时产生的感觉。

当我们再次经过那棵银杏树下面时,我对桶田先生说,观察纷纷下落的树叶时,应该注意的根本问题不是要感知每片树叶,而是感知每片树叶之间的距离,即把它们分隔开的空气与空间。我仿佛明白了这个道理:感知范围内有很大一部分不存在感觉,这是使感知能力得以暂时集中在某个局部上而不可缺少的一个条件,正如在音乐中那样,寂静的背景是使每个音符突出出来的必要条件。

小说中缓慢的节奏和低沉的语调,是为了引起读者注意那些细腻而具体的感觉;但是小说必须考虑这样一个事实,即话只能一句一句地说,感觉只能一个一个地表达,不管谈论的是单一的感觉还是复合的感觉。视觉与听觉的范围却很广泛,可以同时接收多种多样的感觉。与小说表达的各种感觉相比,读者的接受能力受到了极大的限制:首先,读者如不仔细认真地阅读便会忽略文字中实际包含的一些信息或意图;其次,文字中总有一些基本东西未被表示出来,甚至可以说,小说中未言明的东西比言明的东西更加丰富,只有让言明的东西发生折射才能想像出那些未言明的东西。

我有理由担心桶田先生嗅出了我与川崎教授的谈话,猜到我想脱离他这一学派,投向能给我提供光辉前程的学术界。的确如此,长期留在桶田先生的智力保护下对我是不利的,我从川崎教授的助手们对我的讥讽中已经感觉到了,因为他们不像我的这些同窗拒不与其他学派接触。桶田先生无疑想把我整天关在他家里,让我不能练就一副强有力的翅膀,并限制我在头脑里形成独立的思想。他正是用这种方法对待其他同学的,他们现在已被他束缚住了,并且相互监视,只要有一点摆脱老师权威的表示便会被人告发。我必须尽快下决心脱离桶田先生;如果说我迟迟没有这样做,那仅仅是因为上午他不在家时我心里感到一种精神上的愉快与兴奋,虽然这种精神状态对我的研究工作毫无益处。

晚上,大家围着热气腾腾的日式火锅坐成一圈,桶田先生仔细审视着我们的表情,仿佛这一天的秘密与想法都写在我们脸上。各种相互区别又相互联系的想法形成一张网,令我无法逃脱,也不愿逃脱。因此,我一拖再拖,不能下决心脱离桶田先生,脱离这个得益甚微且没有前景的工作。我知道,布下这张网的就是他桶田先生,他正一股一股地收紧这张网。

我对真纪子的呼唤她并非没有听见,窗户纸外面姑娘的身影站住了,跪到地板上。喏,她从门框里探出头来,脸上的表情说明她心中的欲火也在燃烧,她紧咬着嘴唇,圆睁着眼睛,好奇而又气愤地注视着我与她母亲的每一个动作与声息。观察这个场面的并非她一人,在走廊尽头另一扇门框里一动不动地还站着一个男人。我不知道桶田先生站在那里有多长时间了。他目不转睛,不是注视着我与他妻子,而是望着注视着我们的他女儿。宫木夫人的兴奋反映在他女儿的目光中,再折射到他那冷漠的眼球里和紧闭的嘴唇上。

他发现我在看他,却仍然站在那里未动。这时我明白了,他既不会阻止我的行为也不会把我撵出家门,甚至永远不会提起这件事或以后可能发生与重演的事。同时我也明白,他对我的纵容既不会给予我某种权利,也不会削弱我对他的依附。这个秘密只会束缚我而不会束缚他,因为我决不能向别人诉说他看到的这一切,那等于承认我自己做了不体面的事。

尽管这些情况将使我感到处境窘迫,我仍然集中精力,顺利地从我与宫木夫人发生性关系时的一般感觉中区分出我的器官与她的器官上各个部位的局部感觉。方法是逐步观察我的动作和她的反应。这一做法有助于我把需要观察的整个状态延长,推迟性交结束即无感觉或仅有局部感觉的时刻到来。性交之后还有性冲动,而且性冲动会以难以预料的方式在不同的时空中突然出现。“真纪子!真纪子!”我一边对着宫木夫人的耳朵喃喃呼唤,一边把我受到超强感觉的这一时刻与真纪子的形象以及在我想像中她可能给予我的感觉联系起来。为了延续我的肌体反应,我就考虑当晚要向桶田先生做的说明:“银杏树叶纷纷飘落,其特点是:每片下落的树叶每时每刻都处于某一具体高度,因此,空旷的、没有感觉的空间即我们的视觉活动的空间,可以分成一系列平面,每个这样的平面上都有一个而且仅有一片树叶在飘荡。”

第九章

你系好安全带,飞机开始降落。飞行是旅游的对立面:你穿过空气稀薄的空间,消失在真空中;你承认在一定时间之内不置身于任何地方,这段时间也是时间中的空白;然后你又出现在另一个地方,那里的时间与空间与你出发地的时间与空间没有联系。这段时间你干什么?你如何度过世界没有你、你没有世界的这段时间?看书。你在两个机场之间从未停止过看书,因为在这期间除书之外就是真空,是飞机中途着陆的不知名称的机场,是这个载着你并使你得以生存的金属机身和伴随着你的永远相同又永远不同的乘客。你不妨把注意力集中到旅途中的另外一种消遣上,即由不同铅字组成的这个集合——书本上,书里提到的各种名称也使你相信你的思想现在正飞越什么而不是飞越真空。你认识到,要信赖这个不安全的、被不很精确地驾驭着的装置,需要有点大大咧咧的精神。也许这说明人们为什么倾向于逆来顺受,倾向于向后看,倾向于像小孩子一样依赖他人。(喂,你这是在思考乘飞机旅行呢,还是在思考阅读?)

“如果护封是假的,”你说,“那么正文一定也是假的。”
“你没料到?”柯里娜说,“伪造一旦发生作用,就没有止境。这个国家一切可以伪造的都伪造了:博物馆里的画,银行里的金锭,汽车上的车票都是伪造的。革命力量与反革命力量正是利用伪造这个手段互相斗争。结果谁也不能确知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警察模仿革命者的行为,革命者则化装成警察。”
“到底谁占了便宜呢?”
“下这个结论还为时过早。这要看谁,是警察还是我们组织,能更有效地利用自己的乃至对方的伪造。”

“我似乎很熟悉你们头头的这种风格。”你对阿尔芳西娜说道。
“谁当头头,这无关紧要。头头也许是个假的:他装着为革命工作,实际上在为反革命效力;或者,他的公开身份是为反革命工作,但他坚信只有那样才能为革命开辟道路。”
“你与这种人合作?”
“我的情况不同。我是个潜伏者,是个真正的革命者潜伏在假革命者的阵营里。但是,为了不暴露自己,我要装成一个潜伏在真革命内部的反革命。我就是这样干的,接受警察的指令,但不是真警察的指令,因为我受混进反革命渗透者内部的革命者的领导。”
“如果我理解正确的话,这里的人都是潜伏者,要么是潜入警察内部的,要么是潜入革命队伍里的。你们自己相互怎么识别呢?”
“要识别一个人,需要看让他混进来的潜伏者是谁。要知道这一点,还必须首先知道谁已打入潜伏者的队伍中去了。”
“虽然你们都知道谁都与自己的公开身份无关,但你们还是进行彼此间的殊死斗争?”
“这有什么关系?每个人都应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到底。”

(你到阿塔圭塔尼亚来是为了寻找一个伪造小说的人,反而成了一种使生活充满伪造的制度的囚犯。或者说,你决心深入这里的森林、草原、高原和山脉之中寻找马拉纳的踪迹,为了寻找那些系列小说的源泉而迷了路;这个社会像个监狱,你在这个监狱的铁栅栏内乱冲乱撞,因为它把你的冒险行为局限在它那狭窄的过道里……这还是你那篇故事吗,男读者?你出于对柳德米拉的爱,走上这条使你远远离开了她的道路,现在你甚至看不见她了。如果现在她不再是你思想上的航标,那么你只好依赖与其对立的形象,即罗塔里娅……

现在你决心进行战斗,不能再听别人摆布了。你气愤地脱下希拉的大褂,看到警察阿尔芳西娜的警服;扯掉阿尔芳西娜的金色扣子,见到柯里娜的茄克;拉开柯里娜的拉链,发现英格丽德的领章……
她自己则脱下贴身的衣服,露出两个小香瓜大小的乳房、微微下凹的上腹、随呼吸而起伏的肚脐、稍稍隆起的下腹、丰满的腰胯、骄傲的阴部和两条结实的长腿。
“这呢,这也是一身军服?”希拉大声嚷道。
你不知所措,喃喃说道:“不,这不是……”
“是!”希拉怒吼道。“身体是军服!是武器!是暴力!是对权力的要求!是战争!身体可以像东西一样握在手里,但它是目的,不是手段。身体具有含义,能进行交流!它怒吼、反抗、颠覆!”
希拉—阿尔芳西娜—杰尔特鲁德一边嚷,一边扑到你身上,扯下你的囚犯服,赤条条地与你在存贮器的柜子下面纠缠在一起。

闪光灯的亮光和照相机快门的啪啪声贪婪地吞食着你们那搂抱在一起的赤裸裸的肉体。
“亚历山德拉上尉,我们再次拍下了你躺在犯人怀抱里的裸体照片,”不知躲在什么地方的照相师警告说,“这些用快速镜头拍下的照片会进一步充实你的档案……”
那个声音奸笑着渐渐消失了。阿尔芳西娜—希拉—亚历山德拉站起来,穿上衣服,苦恼地说:“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注意我。”然后又叹息道,“同时为两个相互对立的秘密警察组织工作有这么一个问题:他们两家都时刻在想方设法对你进行讹诈。”
你也想站起来,却被打字机打出来的纸带缠住了。那本小说的开头堆在地上像只猫卧在那里。你正在经历的爱情故事处于高潮的时候被打断了,也许现在他们才会允许你把要看的小说看完吧……

那本小说被粉碎了,瓦解了,再也不能复原了,就像一堆沙被风刮平了。

在空墓穴的周围

我父亲曾对我说过,秃鹫飞向天空象征着黑夜即将结束。我听见它们扇着沉重的翅膀飞向昏暗的天空,看见它们的身影遮挡发暗的星辰。它们起飞时很吃力,要花很多时间离开地面、离开灌木丛,仿佛只有飞起来后它们的羽毛才成其为羽毛而不是针叶树的树叶。秃鹫飞散之后,空中的星星又出现了。这时天空苍白、星辰昏暗,黎明到来了。我骑在马上,沿着无人行走的道路奔向奥克达尔村。

那个时刻始终没有到来。说了许多无用的开场白之后,我父亲已是气息奄奄,最后永远离开了人世。现在我骑着马摸黑向圣伊雷内奥山前进,仍旧不知道应该去找谁续宗。

半山腰上有条弯弯曲曲的山路,顺着干涸河床的方向前进。我走在这条山路上,望着黎明的天空和参差不齐的森林黑影,仿佛迎来了新的其实并非新的一天。所谓“新的”,那是说你在这一天第一次理解了某种事情;至于“并非新的”,那是因为这一天与平时一样,只不过比平时天亮得早些。

那个年轻人宽肩膀、长颈项,头戴一顶花边草帽。他那不友好的态度令我生气,我一夹马刺,让我的牝马跑起来,把他甩到后面,不愿再看见他。当我超过他后,不知什么神的启示让我回头看看他,见他从肩上摘下枪,正要举起来对着我瞄准。我立即伸手从马鞍上取出卡宾枪。这时他又把枪背到肩上,仿佛什么事也未发生似的。此后我们沿河两岸并排前进,相互盯着对方,不让对方落到自己身后。我的牝马根据那匹黑马的步伐调节自己的步伐,仿佛它理解我担心什么。

其实是这篇故事协调着这四对铁蹄缓慢而庄重地沿着山间小路向上爬,走向那个包藏着过去与未来的秘密的地方。那里的时间——过去与将来——拧在一起,就像搭在马鞍前面的那根缰绳。奥克达尔位于这个世界上人类居住区的边缘,位于我生命的边缘。我现在已经明白,通向奥克达尔的这段漫长的路程,比起我到达那里以后要干的事情来说要短暂得多。

仆人拴好我的马,领着我到处参观。我穿过一个又一个庭院,越向里走越觉得是在向外走,仿佛这座楼房里门都是向外开而不是向里开的。这篇故事应该反映我首次看到这些房子时的这种奇怪感觉,同时还应该反映我的另一种感觉,即它们在我的记忆中没留下任何回忆,只有一片空白。现在我试图用各种想像来填补这片空白,但我的这些努力却像刚刚做过即被忘却了的梦。

第一个院子里晾晒着地毯(我在回忆中尽力寻找有关豪门望族家摇篮的回忆);第二个院子里堆放着一袋袋种子(我尽力激发幼儿时期对农场的回忆);第三个院子周围都是马厩(难道我出生在马厩里?)。现在已是白天,但笼罩着这篇故事的暗影却不见消退。你虽然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些东西,但由于这个暗影的存在,却看不见它们向你传递的信息,听不到清晰的话语,只能听到含混不清的议论和歌声。

除了黑黑的炉台和红红的火光,一位妇女的形象渐渐呈现出来。她就是阿娜克列塔·黑桂拉斯,身上披着一条棕色与紫色条纹相间的毛毯。她做了一盘辣味肉丸递给我并说道:“吃吧,孩子!你走了十六年才找到回家的路。”我不知道她说“孩子”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是一个上了岁数的妇女通常对年轻人的称呼呢,还是这个词本来的含义。我嘴里被阿娜克列塔调丸子用的辣椒汁辣得火辣辣的,仿佛这辣味就是肉丸里的各种味道的总和,只觉得我的口腔火烧火燎的,分不出肉丸子里还有什么味道。我借用这一生中饱尝的酸甜苦辣来区别这个复合味道,结果我得到的感觉却不是辣味而是婴儿吃奶的味,因为那是人首先尝到的包含着各种味道的第一种滋味。

在场的所有印第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他们的目光像纯真的孩子,望着我就像望着一个永远不可饶恕的人。

小说在这里应该描写我的惊愕心情。当我得知我的另一半姓是奥克达尔的名门望族,得知这一望无际的山坡是我家的财产时,我应该感到惊愕。然而这件事以及我对往事的回忆,都像这些院子一样一个套着一个,一个比一个更昏暗,既亲切又陌生。我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想法是,我要抓住阿玛兰塔的小辫子并对阿娜克列塔说:“那么我是你们的主人,是你女儿的主人,那我什么时候想她,什么时候就搂抱她。”

在奥克达尔,夜里房屋仿佛都很矮小,仿佛被那低矮的、被雾气包裹着的月亮压得抬不起身来。

“你父亲和福斯蒂诺·黑桂拉斯就是在这里闹翻的,”阿娜克列塔解释说,“最后他们决定,在这个人世上他们两人只能留下一个,于是一起动手挖了个墓坑。自从他们决定一拼死活,他们之间的仇恨仿佛消失了,齐心协力地挖坑。坑挖好后,一边一个站着,右手握刀,左手裹着披巾;然后轮流跳过坑去用刀攻击对方,对方只能用披巾自卫并设法让对手掉进坑里。他们一直战到天亮,坑边的松土已沾满鲜血,不再扬起。奥克达尔的印第安人都跑来了,围着这个空墓穴和两个气喘吁吁、血迹斑斑的年轻人。大家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地等待着上帝的判决,不仅是对福斯蒂诺·黑桂拉斯和纳乔·查莫拉的判决,而且也是对他们今后的命运的判决。”
“嗯……纳乔·查莫拉是我……”
“那时候大家也把你父亲叫纳乔。”
“谁赢了,阿娜克列塔?”
“孩子,还用问吗?查莫拉赢了。谁也别抱怨上帝的意图。福斯蒂诺被埋在这里。可胜利给你父亲带来的却是痛苦,就在当天夜里他离开了奥克达尔,再也没有回来过。”

“后来远近村庄的印第安人都到福斯蒂诺·黑桂拉斯的坟上来朝拜。他们要去参加革命,向我要点他的遗物,一绺头发,一片披巾或一块血迹,放进金盒里,抬在他们队伍的前面去参加战斗。于是我们决定挖开他的坟墓,取出他的尸体。可福斯蒂诺的尸体没有了,坟墓是空的。从此出现了许多传说:有人说看见他夜里骑着黑马在山间巡视,让印第安人安稳地睡觉;有人说等印第安人从大山里重返平原时,他会再次骑马走在队伍前面……”
“那是他,我看见他了!”我多么想呼喊出来,可是我太激动了,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村里的印第安人打着火把静悄悄地聚拢起来,围着空墓穴站成一圈。
人群中走出一个青年,长长的脖颈,头上戴顶花边草帽,相貌与奥克达尔的人十分相似,我是说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唇与我的眼睛、鼻子和嘴唇十分相像。
“纳乔·查莫拉,你有什么权利把手伸向我妹妹?”他说,右手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刀。他的披巾一角裹在左手臂上,一角耷拉到地上。
印第安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那已不是低声抱怨,而是久未实现的愿望。
“你是什么人?”
“福斯蒂诺·黑桂拉斯。看刀!”
我坚定地站在墓穴对面,左手挽着披巾,右手握住刀。

第十章

阿塔圭塔尼亚当局监禁了你。他们答应释放你,但有个条件,那就是你同意去一个遥远的国家完成一项使命(一项带有秘密任务的公开使命或曰带有公开任务的秘密使命)。你的最初反应是拒绝。你不愿担任公职,缺乏当间谍的职业素养,以及他们向你说明你应执行的任务时那种隐秘、迂回的方式,这就是你的理由。你拒绝冒险到伊尔卡尼亚这片北极冻原上来,宁愿待在那模范监狱的牢房里。可是你又想,留在他们手里也许对你更糟,你对“我们认为你作为一名读者可能会感兴趣”的这个任务感到好奇,你打算假装参与这个任务然后破坏这个任务。这些考虑又使你最终接受了他们的条件。

阿尔卡迪安·波尔菲里奇馆长仿佛十分了解你的心理状态,以鼓励与开导的语气对你说:“我们决不应该忽略的第一件事是:警察是维护国家统一的巨大力量,没有这股力量,国家就可能分裂。因此,不同政治制度下的、甚至敌对政治制度下的警察都有进行合作的愿望。在图书发行方面……”
“不同制度下的书报检查能够统一标准吗?”
“不是统一标准,而是建立一种相反相成的体系……”
馆长请你注意墙上挂的地球平面球形图。图上各种颜色表示:
对所有图书进行系统检查的国家;
只能发行国家批准出版的图书的国家;
审查工作粗糙、马虎、随心所欲的国家;
审查工作由吹毛求疵、心怀鬼胎的知识分子领导,对各种隐喻与暗语检查得十分细致认真的国家;
有合法与非法两种发行渠道的国家;
既无图书又无审查制度,但有许多潜在读者的国家;
图书十分充裕的国家;
毫无区别地出版各种风格、各种倾向的图书的国家。
“今天谁也不像靠警察维持统治的国家那样重视文学的作用,”阿尔卡迪安·波尔菲里奇说道,“花在控制和压抑文学方面的巨额资金最能表明这些国家真正重视文学。文学在这些国家里具有巨大的权威,是那些把文学视为无害的消遣并任其自流的国家所无法想像的。当然,压制也要让人喘息,也有闭上一只眼睛的时候,时紧时松,鬼神莫测。如果不这样,如果没有什么可压制的了,那么这种压抑的机器便会生锈、陈旧。说得坦率点:任何一个国家,即使是最专制的国家,都生活在一种不稳定的平衡之中,需要不停地证明压迫机关存在的必要性,即证明有需要压迫的东西存在。要写些使当局感到不快的东西这一愿望便是维系这种平衡必不可少的一个因素。因此,根据我们与敌对社会制度的国家达成的秘密协议,我们建立了一个共同组织(您极其明智地同意与这个组织合作),出口这里查禁的书籍,进口那里查禁的书籍。”
“这就要求,这里查禁的书那里不查禁,而那里查禁的书这里……”
“这毫无必要。其实这里查禁的书那里更禁止,那里查禁的书这里更禁止。但是,通过向敌对国家出口自己的禁书并进口他们的禁书,每个国家至少可以得到两种好处:一是鼓舞敌对国家的反对派;二是在两国秘密警察之间进行有效的经验交流。”
“我接受的任务,”你急忙解释说,“仅限于与伊尔卡尼亚警方的官员进行接触,因为只有通过你们这条渠道,反对派的作品才能到达我的手里。”

“我们档案馆愿意为你们效劳,”馆长说,“我可以让您看到非常罕见的手稿。这些都是原稿,而读者能看到的是经过四五个书检委员会过筛、剪裁、修改、淡化之后才出版的残缺不全的、淡化了的、面目全非的版本。先生,您要想看到真正的书,必须上这里来。”
“您看书吗?”
“您是说我除了职业需要是否看书?看,这个档案馆里的每本书、每份文件、每件罪证我都要阅读两遍,而且要进行两遍性质完全不同的阅读。第一遍,仓促地、粗略地阅读,以确定把这个缩微材料放在哪个柜子里,编在哪个目录下。然后,每天晚上(我下班后晚上在这里度过,因为这里环境安静,能使人思想放松)躺在这个长沙发上,把罕见的小说、秘密的小册子等的缩微底片插进电子阅读器,舒舒服服地独自欣赏。”
阿尔卡迪安·波尔菲里奇把穿着长筒靴的两条腿交叉起来,并用手指在脖颈与衣领之间抹了一下,然后接着说道:“先生,我不知道您相信不相信精神。我相信精神,相信精神在不停地与它自己对话。我觉得它是通过我这双阅读禁书的眼睛在与它自己对话。警察是精神,我为之效力的国家、书检和我们要检查的书籍都是精神。精神并不需要广大读者来证实它的存在,它可以自由自在地生存于人们看不见的黑暗之中,生存于阴谋家的阴谋、警察的秘密活动以及它们二者之间的联系之中。如果我想知道精神之存在,只需我不带任何偏见进行阅读,注意各种合理的与不合理的蕴涵关系,在这盏台灯的灯光下,在这个大楼的空办公室里,脱下我的制服,让白天被我驱赶得远远的禁书中的幻影来到我的身边……”

你应该承认,馆长的话使你感到宽慰。如果这个人继续感到有读书的愿望与兴趣,那就说明在当今的书籍之中仍然存在着某种未被那些强大的官僚机器篡改或处理过的东西,说明在这些办公室外面还存在一个外部世界……

“对那个女人来说,”阿尔卡迪安·波尔菲里奇继续说,他发现你对他的话听得十分认真,“阅读就是抛弃自己的一切意图与偏见,随时准备接收突如其来且不知来自何方的声音。这个声音不是来自书本,不是来自作者,不是来自约定俗成的文字,而是来自没有说出来的那部分,来自客观世界中尚未表达出来而且尚无合适的词语表达的那部分。至于他的观点,他则希望证明文字背后是空虚,世界仅仅存在于伪造、假冒、误解与谎言之中。如果仅仅是这个结论,我们完全可以给他提供必要的手段,让他证明他的观点。我这里说的‘我们’,是指不同制度、不同国家里我们的同行,因为我们之中已有许多人曾与他进行合作。他自己也不会表示拒绝,甚至……但是我们还未搞清,是他同意为我们工作呢,还是我们是他手中的小卒……如果他是个疯子,这只是他口出狂言,那又怎么办呢?只有我有权查清这个秘密。我让我们的秘密警察把他捉到这里来,在牢房里单独监禁了一个星期,然后我亲自审讯他。他的行为不是疯狂,也许是绝望,因为他与那个女人打赌已经赌输了。那个女人赢了,她通过饶有兴趣的孜孜不倦的阅读终于在最隐蔽的虚假之中发现了真理,在所谓最真实的话语之中发现了不可饶恕的虚伪。那么我们这位伪造专家怎么办呢?为了保持他与那个女人的一线联系,便利用书名、作者姓名、笔名、语言、翻译、版本、封面、扉页、章节名称、开头、结尾,等等,继续制造混乱,强迫她从这些混乱之中看到他的存在,并以此向她致意,明知得不到她的答复。”

“我知道我的权力,”波尔菲里奇对你说,“图书中发生的某些东西超越了我的权限。我可以告诉您,任何强大的警察机构也不能超越这条界线:我们可以禁止人们阅读一本书,但是在禁止人们阅读那本书的禁令中仍然可以看到某种我们永远也不愿让人看到的真理……”

“那个人呢?”你关切地问道。现在你对他的关切不再是出于敌意而是出于同情。
“他已经完了。我们可以随意处置他,让他去劳动改造或让他去我们特设的组织里做点一般工作。但是……”
“但是什么?”
“我放他逃走了,放他越狱,放他越境。他已经把自己的行迹完全隐蔽起来了。我想我还能认出他的手迹,有时在我看到的一些材料中还能看到他的手迹……他的手法改进了……他现在仅仅为伪造图书而伪造……我们的力量已对他不起作用了。幸运的是……”
“是什么?”
“逃脱我们的东西应该存在下去……这样权力就有实施权力的对象和场所……只要我知道世上还有像他这样为伪造图书而伪造的人,有像那个女人那样为读书而读书的人,我就可以相信世界还继续存在……每天晚上我也可以像那个不知姓名的遥远的女读者一样,放心地阅读……”

阿尔卡迪安·波尔菲里奇站起身走向目录柜。“您说是卡利克斯托·班德拉的?喏,查到了,这本书今天刚刚借出去了。如果您能等一个星期,至多等两个星期,我将为您搞到一本使您惊叹不已的书。我们这里有个非常著名的禁书作者,叫阿纳托利·阿纳托林,根据我们的谍报人员报告,他早已开始把班德拉的这本小说改写成伊尔卡尼亚小说。另外有消息说,阿纳托林的新小说《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即将脱稿,我们已经布置警察采取突然行动没收这本小说,不让它进入秘密发行网。我一旦拿到这本书,便给您复印一份,您自己就会弄清那是不是您要找的书。”

那天夜里你做了个梦。你坐在一列长长的列车里穿越伊尔卡尼亚。每个旅客都手捧着一本厚厚的小说在阅读。这种现象在报刊杂志办得不吸引人的国家里最容易看到。你想,有些旅客(也许所有的旅客)读的小说是你未能看完的那些小说,不,所有那些小说都被翻译成你不认识的文字,在这包厢里被人阅读着。你尽力想看清书脊上写着什么书名,尽管你知道这种努力无济于事,因为你不懂得那种文字。
有位旅客走出包厢,把书放在座位上占座,书中还夹着一个书签。他刚刚出去,你便伸手拿起那本书翻阅;现在你深信不疑,这就是你要找寻的小说。这时你发现,包厢里所有乘客都面对着你并以威胁的目光谴责你这种有失体统的行为。
为了掩饰你的窘态,你站起身望着窗外,手中仍然握着那本书。火车停在站外铁轨上,也许要在这里会车。窗外有雾气并下着雪,什么也看不见。旁边铁轨上并排停着另一列火车,它的运行方向相反,窗户玻璃上也都结满了水汽。你对面的窗户上有只戴手套的手在做环行运动,渐渐在玻璃上擦出了一块透明的地方,你看见一位身穿裘皮大衣的女人。“柳德米拉!”你呼唤她,“柳德米拉,那本书,”你尽力用手势告诉她而不是用声音告诉她,“你要找的那本书,我找到了,在这里……”你用尽力气要把窗户玻璃打开,想穿过窗户外凝结的一根根冰凌把书递给她。
“我找的书,”那个模糊不清的身影说,她手中也拿着一本同你这本差不多的书,“是这本书:它要在世界毁灭之后才赋予世界以意义;它赋予世界的意义是:世界即是世界上一切事物的毁灭,世界上唯一存在的事物就是世界的毁灭。”
“不对!”你大声嚷道,并企图在那本一字不识的书本中找出一句话来驳斥柳德米拉。但两列火车同时起动了,向着相反的方向驶去。

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我老是遇见一些因各种原因令我厌恶的人,例如我的上司,因为他们使我想起我的从属地位,或者我的下级,因为我讨厌感觉自己具有那点小得可怜的权力,讨厌他们由此而产生的忌妒、顺从或仇恨的心理。我毫不犹豫地把他们都从我头脑里抹去,仿佛已看见他们渐渐消失,化成一团薄薄的云雾。
我这样做时应注意不要伤害过往的行人、与此无关的人和陌生人,他们从来也未给我带来过麻烦。他们中的某些人看上去,如果事先对他们没有成见,好像还值得我真挚地加以关切。然而,如果我周围的世界仅有与我无关的人,我就会立即感到寂寞与不安。因此,最好把他们也抹去,统统都抹去,用不着再为此烦恼了。
经过这番简化以后,遇到少数几位使我高兴的人这种可能性便增加了。例如很可能碰上弗兰齐斯卡,弗兰齐斯卡是我的一位女友,每次遇到她时我都感到极大的愉快。我们在一起时有说有笑,无话不谈,即使那些我们对别人也许不会讲的事,在我们之间讲起来也变得津津有味。我们分手之前总要说声尽快再见。可等我们下次在大街上再次偶然相遇时,时间已过去几个月了。我们欣喜若狂地说笑,答应再次相见。但是,不论是我还是她,谁都不主动寻找对方,也许这是因为我们知道寻找与偶然相遇完全是两码事。现在,在这个被我疏散了的世界上,我和弗兰齐斯卡经常见面必须事先商定的那些情况都被排除了,例如以某种方式确定我们的关系是婚姻关系还是婚约关系便不必要了。确定这种关系需要涉及我们双方的家庭,涉及我们的先辈与晚辈,涉及我们的嫡亲、堂房和姑表兄弟姊妹,除此之外还要涉及我们的收入和财产。这些默默笼罩着我们的谈话并使之仓促结束的种种限制消除之后,碰见弗兰齐斯卡该有多么幸福、多么愉快啊!当然,我应该尽力创造条件让我们走的路线相遇,包括从我的视野里驱除一切身穿她上次穿过的浅色裘皮外衣的年轻姑娘,以便我远远看见她时相信是她,不至于使我产生误会或失望,还要驱除一切可能成为弗兰齐斯卡男朋友的小伙子,也许他们正在有意地寻求与她见面,并同她进行愉快的长时间的交谈呢,而我现在却想偶然地碰上她。

那么自然界呢……哈哈,你们以为我不知道这也是骗人的把戏?干掉它!只要在我脚下留下一片足够厚的地壳就行了,让我立足于真空之中吧。
我继续沿这条大街散步。现在这条街与辽阔的冰冻荒原已无任何区别了。这里没有建筑物了,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没有山,没有河,没有湖,没有海,只有一片平平的、像玄武岩一样坚硬的灰色冰块。放弃一切东西比人们想像的要容易些,困难在于开始。一旦你放弃了某种你原以为是根本的东西,你就会发现你还可以放弃其他东西,以后又有许多其他东西可以放弃。喏,我现在就漫步在这个空荡荡的世界上。一阵狂风夹着雪花吹过,席卷了旧世界遗留下来的痕迹:一串仿佛刚刚摘下来的葡萄,一只为婴儿做的软毛鞋,一个上好油的万向接头,一张似乎是从西班牙语小说上扯下来的书页,上面写着一个女人的名字:阿玛兰塔。这一切是几秒钟之前还是几个世纪以前停止存在的呢?我已经失去时间概念了。

现在我明白了,在取消我周围的事物时这一次我走得比过去任何一次都远。
“告诉我,你们不是经常讲增加、加强、扩大吗……”
“那又怎么样?这毫不矛盾……一切都要符合发展的逻辑……发展是从零开始的……你也看出来了,形势不断恶化,陷入绝境……只有顺其自然……从发展的角度看,短时期的被动可能变成长时期的主动……”
“但是,我的观点与你们不同……我的目的与你们不同……我的方式也不同……”我抗议说,并在心里这么想:“他们如果想把我的行动纳入他们的计划,那他们就打错算盘了!”
我现在迫不及待地想倒退回去,让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重新存在,让它们一个一个地或一起重新恢复,以它们那五彩缤纷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存在来对抗这些人消灭一切的企图。我闭上眼睛再睁开,深信能重新看到这条大街熙熙攘攘、灯火辉煌,报亭里重新摆满了新的报刊杂志。然而我什么也未看见,周围依旧是空空荡荡的,仿佛真空:弗兰齐斯卡的身影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缓缓向前,仿佛她正在地球的圆形外壳上爬行。现在仅剩我们这几个人了吗?我惶恐不安地渐渐意识到这竟是事实:我以自己的思想抹去了世界,原以为可以随时把它召唤回来,它却真的消失了。
“必须面对现实,”D部门的官员们说,“只要向四周看一眼就行了。整个宇宙都在变……”他们指了指天空。天空中的星座已面目皆非了,有的地方变多了,有的地方变少了;星辰一个接一个爆炸或一个接一个陨落,星图已被打乱了。“重要的是,新人来到之后能看到我们D部门完好无损,我们的全体人员和机构还在工作……”

“用我们的话说,现在谈论这些新人还为时过早。我们现在还看不见他们,但他们确实存在。我们早就知道他们要来……他们必须明白,这里还有我们,因为我们代表与现存一切的唯一联系……他们需要我们,不可能不求助我们,让我们在实际上领导剩下来的一切……世界将像我们希望的那样重新开始……”
“不,”我心里想道,“我希望世界在我与弗兰齐斯卡周围重新存在。这样的世界决非你们的世界。”
我集中全部精力努力把这样一个世界想像得更细致些,让我与弗兰齐斯卡现在能愉快地待在那里。例如那里应该有这样一个咖啡厅,里面镶满镜子,装着水晶吊灯,乐队正演奏华尔兹舞曲,小提琴悠扬的和声在摆着热气腾腾的咖啡和奶油点心的大理石桌子上方荡漾。咖啡厅外面,在结满水汽的玻璃门窗外面,这个世界上的各种人,友好的和不友好的,各种事物,令人高兴的和必须反对的,都以各种方式表示他们的存在……我尽我的全部力量想像着,但是现在我知道,我想像的力量已不足以使这一切重新存在,因为虚无的力量更加强大,它已经占据了整个地球。

“与新人建立关系非常困难,”D部门的人继续说,“必须谨慎小心,不犯错误,以免被他们干掉。为了取得他们的信任,我们想到了你。你在破坏方面表现出才干,你受旧制度的影响最浅。你应该去找他们,向他们解释D部门是怎么回事,对他们执行必不可少的紧急任务有什么帮助……好吧,你自己看怎么把这些事办好吧……”
“好吧,我走了,我去找他们……”我赶忙答应说,因为我知道,如果现在我不逃走,不立即追上并搭救弗兰齐斯卡,再过一分钟就完了,就会落入他们的圈套。没等D部门的人缠住我,向我提出问题并下达指示,我就赶快逃走了,沿着冰冻的地壳走向她。世界此时已变成一张薄薄的纸,上面只能让你写些抽象的名词,仿佛一切具体名词都不存在了;好像你如果能在上面写上“啤酒罐”,那么你就能写上“平底锅”,“调味汁”,“烟筒”,但是这篇小说的修辞原则禁止你写这些词。
我看见在我与弗兰齐斯卡之间的地面上出现了缝隙、深沟和断裂;我的脚时刻都会踩进陷坑。这些陷坑不断加深、扩大,很快就会变成一条深渊或绝壁把我们隔开!我从这岸跳到那岸,望不到渊底,看到的只是空虚。世界正在变成碎片,我在这些虚悬着的碎片上奔跑……D部门的人呼唤我,拼命向我挥手,让我回到他们身边去,别再向前跑了……弗兰齐斯卡,我来了,再跳一下就跳到你跟前了!
她站在我面前,满脸堆笑,眼睛里闪烁着泪花,脸蛋上冻得泛起红晕。
“啊,真是你吗?我每次在这条大街上散步时都碰见你!你不是天天都在这里散步吧!喂,你知道那个拐角处有个咖啡馆,里面镶满了玻璃镜,还有个乐队演奏华尔兹舞曲。你愿意邀请我去吗?”

第十一章

你终于等来自由而安静的一天。你去图书馆查目录,高兴得差点大叫一声,不,是大叫十声,因为你要找的十位作家的十本小说都被认认真真地收编在这里的图书目录中。
你填好一张借书单递过去,随后被告知,目录里的编号可能有误,那本书找不到,他们再查查。你立即要求另借一本。他们告诉你,该书已借出,但查不出是谁什么时候借阅的。你要借的第三本书送装订厂去了,一个月以后才能取回来。第四本书因库房修缮暂时关闭,取不出来。你一张接一张地填写借书单,但由于种种原因,你要借的书还是借不到。

你对面坐着的那位读者,目光不盯在手中摊开的书本上,却在空中游移。不,他不是走神,而是凝视。你们的目光不时相遇。突然,他跟你说起话来,说得确切点,他对着空中讲话,但肯定是跟你讲。
“如果您见到我的目光在空中游移,请不要见怪。这是我的读书方法,而且只有这样我的收获才更大。如果有本书真使我感兴趣,那我只能看几行,等我的头脑接受到该书中的一个想法、一种感觉、一个问题或一个形象时,我便不能再控制它了。它由这个想法到那个想法,由这种感觉到那种感觉,由这个问题到那个问题,由这个形象到那个形象,自主地进行推理与幻想,甚至使我觉得必须彻底脱离书本,跟着它到遥远的地方去。书的刺激是必不可少的,当然我是指有内容的书,虽然每本书我只能看很少几页。但对我来说,就是这几页已经包括了整个宇宙,使我无力探究了。”
“我很理解你。”另一位读者一边插话,一边从书本上抬起那苍白的面孔和发红的眼睛,“阅读是个断断续续的行为。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书是一种点状的、粉末状的物质。在洋洋洒洒的文字之中,读者只能注意到最小的片断、词组、譬喻、句法联系、逻辑关系,以及具有丰富涵义的词汇特点。这些东西好比构成作品核心的基本粒子,其他东西都围着它们旋转。或者说它们就像漩涡的底,把水流吸引过来并吞噬下去。书中的真理,亦即书的实质,正是通过这些东西发出人们可以感受得到的闪光。神话与奥秘是由知觉不到的微粒组成的,它们就像蝴蝶足上附着的花粉,只有理解这些微粒的人才能发现与解释那些神话与奥秘。因此,尊敬的先生,我的注意力与您讲的恰恰相反,一刻也不能离开书本。如果我不愿意放过某些重要迹象的话,我就不应该走神。每当我遇到这种粒子时,就要在它周围进行发掘,让一个点变成一条线。正因为如此,我读书从没有结束的时候,读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要在那些句子中间寻找新的发现。”
“我也觉得有必要重温已经读过的书,”第三位读者说,“而且每次重读时都仿佛在读一本新书。是我自己在不停变化才看到了前所未见的新东西呢,还是书是由许多变量组成的(而那些变量不可能有两次完全相同的组合)?每当我重温上次阅读的感受时,得到的印象总是出人预料地与从前不同,不能获得上次的印象。有时候我觉得这次阅读比上次阅读前进了一步,例如对该书精神的理解更深入,或对该书的批评更强烈。有时候我又觉得我几次阅读同一本书得到的印象互不干扰地都保存在我的记忆里。这些印象互不相同,或热心、或淡漠、或反感,而且在时间上与逻辑上也没有必然联系。因此,我的结论是,读书是无目的的行为,或者说读书的目的就是读书,书本身不过是个不重要的载体,是个借口。”

第四位读者发言说:“如果诸位想着重说明阅读中读者主观的一面,我也可以同意诸位的观点,但这种主观性并非诸位所说的那种离心倾向。我读的每本书都将成为我通过阅读逐渐积累起来的那本综合的、统一的书的一部分。这个过程并非不需经过努力:要积累这本统一的书,每本特定的书都要经过处理,要与以前读过的书发生联系,成为它们的推论、发展、反证、注释和参照。我上这个图书馆来看书已经有很多年了,一本一本地看,一个书架一个书架地看;我可以向你们证明,我看这许多书都是为了读完那本统一的书。”
“我也是这样,我读的书全都构成一本统一的书,”第五位读者从一摞书后探出头来说,“不过这本统一的书从时间上来讲早就存在,模模糊糊地存在于我的记忆之中。我觉得有个故事是先于其他故事而发生的,我看的一切故事似乎都是这个故事的反响。我看书的时候就是为了寻找我童年时代念的那本书,那本记忆不清、很难找到的书。”
第六位读者站在书架旁翘首察看上面的书,这时走到小桌边说道:“我认为关键的时候是开始读书前的那一瞬间。有时候仅仅看到书名就能决定我想不想看那本书,有时是该书的引言,开头的几句话……总而言之,如果你们需要很少几页书便能激发你们的想像力,我需要的则更少,需要的仅仅是对一本书的许诺。”
“我认为书的结尾是最重要的,”第七位读者说,“不过,那得是真正的结尾,最后的结局,隐而不现的结局,是那本书要把你带去的终点。我看书的时候也寻找那些闪光,”他向那位眼睛发红的读者点了一下头,“但是,我的目光在字里行间搜寻,努力发掘故事外面的东西,‘完’字以后的东西。”
现在轮到你发言了。“各位先生,我应该首先声明:我只喜欢读书中写下来的东西;喜欢把个别与整体联系起来;喜欢把某些书看成是最终的结论;喜欢把每一本书都区别开来,看到它的独特之处与新颖之处;我最喜爱的是能从头看到尾的书。然而一段时间以来我觉得很不顺利,仿佛现在世上的书都是没写完的书,而且很容易丢失。”

“让我看看,行吗?”第六位读者说。他从你手中接过那些书名,摘下近视眼镜放进眼镜盒内,再打开另一只眼镜盒取出老花镜戴上,并大声朗读:
“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在马尔堡市郊外,从陡壁悬崖上探出身躯,不怕寒风、不怕眩晕,望着黑沉沉的下面,在线条交织的网中,在线条交叉的网中,在月光照耀的落叶上,在空墓穴的周围……‘最后的结局是什么?’他问道,急不可待地欲知下文。”
他把眼镜推到额头上说:“对,有本小说是这样开头的,”他说,“我敢发誓,过去我看过这本小说……您只有这个开头,想找它的下文,是吗?遗憾的是,过去的小说都这么开头。从前有个人孤零零地走在路上,发现有个什么东西吸引着他。那个东西仿佛隐藏着什么秘密,或者说向他预示着什么。他便去寻求解释,人家给他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

“是呀,那个旅人仅在开头时出现,后来就不再提他了,他的任务结束了……这本小说不是讲他的故事……”
“我不是要知道他的故事如何结束……”
第七位读者打断你的话说:“你以为每一篇小说都必须有个开头又有个结尾吗?古时候小说结尾只有两种:男女主人公经受磨难,要么结为夫妻,要么双双死去。一切小说最终的涵义都包括这两个方面:生命在继续,死亡不可避免。”
你对他讲的这几句话思索了片刻,然后突然做出决定:你要和柳德米拉结婚。

第十二章

男读者,女读者,现在你们成了夫妻,宽大的双人床允许你们同时进行阅读。
柳德米拉合上自己的书,关上自己的灯,头往枕头上一靠说道:“关灯吧!你还没读够?”
你则说:“再等一会。我这就读完伊塔洛·卡尔维诺的小说《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了。”

Categories: 文学
Date: 2021-03-27
Lastmod: 2021-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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