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
译者序一 萨特,一位“处于左派与右派的交叉火力之下”的哲学家
道德,应该基于“禁止人们利用人作为达到一个目的的东西或者工具的原则之上”。
存在主义哲学思想在战后法国甚至西方那些精神陷于“瓦解状态”的知识分子中间,不仅一度是具有相当深刻而广泛影响的思潮,而且随之出现一批着力描绘或揭示人在阴暗、荒诞的周围世界中无以自拔、无能为力的处境、意在使人震醒的存在主义文学。
译者序二
萨特自称他的存在主义是一种无神论的存在主义,这就是说,他既否定了上帝造人的神话,又否定了先天的性善论和性恶论。在他说来,先是有人,然后通过人的自由选择的行动,人才成为他那样的好人或者恶人。英雄或者懦夫都不是天生的,而是通过人的主动选择使他成为英雄或者懦夫。这就是存在先于本质的基本论点。由于人的行为出于自由选择,所以要承担责任,不但对行为的后果负责,而且对自己成为怎样的人也要承担责任。正因为如此,所以它是一种人道主义,即把人当作人,不当作物,是恢复人的尊严。这些道理在西方道德哲学关于自由意志的论争中,本来是常见的,因为除非我们承认人有选择自由,并对其行为负责,我们就无法对作恶者进行报复性惩罚,而只能像功利主义者(和一切机械唯物论者)那样,说惩罚只是防止别人效尤。但是受惩者可以回答功利主义者说,既然我本身不应受到惩罚,惩罚我又为着何来?若你为防止别人效尤而惩罚我,则你岂不是把我当作手段、当作东西、当作物看待,我何罪之有,而应得到如此惩罚?这些反问是功利主义者无法回答的。
但是存在主义者并不到此为止,他们还进一步说,人在为自己作出选择时,也为所有的人作出选择。换言之,人在自由行动时,他就是为所有的人作出示范;人在模铸自己的形象时,这就意味着这个形象对所有的人,以及我们所处的时代,都是适用的。“我们的责任要比先前设想的大得多,因为它牵涉到整个人类。”这样无限度地扩大行为的后果,也就无限度地加重了行动者的责任;所以萨特说,行动者只能依靠和他的行动有密切关系的可能性作出决定。但是他只能尽力而为,因为对现实太没有把握了。现实不仅包括物,更包括人;每一个人代表一个“主观性”,人就是处在一个“主观性林立”的世界里,然而要决定自己是什么,和别人是什么。可是萨特又说:“存在主义者从不把人当作目的,因为人仍旧在形成中。”所以他反对孔德的那种以人类为崇拜对象的人道主义,认为最后会导致法西斯主义。
萨特把人的主观能动性强调到这种地步,是不是完全无视有所谓客观规律呢?也不。但是他在本文中只是轻轻带过。他承认有“生存在世界上所少不了的限制”,如劳动,而人的意图就是超过或扩大这些限制,不然就是否定或适应这些限制。所谓限制,就包含有客观规律在内。但是存在主义的核心思想则是自由承担责任的绝对性;人发现自己处在一个有组织的处境中,他没法避免选择,他不选择也等于作出选择。所以它是一种行动的哲学,是入世哲学,而不是出世哲学;即使不能有力地树立一种“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人生观,至少可以使“顽夫廉,懦夫有立志”,而这种哲学在经受过法西斯铁蹄蹂躏、精神状态处于瓦解状态的欧洲,是有其一定的吸引力的。
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
首先,存在主义曾被指责为鼓励人们对人生采取无所作为的绝望态度。因为解决的途径既然全部堵塞了,人们必然会认为任何行动都是完全无用的,而最终接受一种观望哲学。再者,由于观望是一种奢侈品,所以它只是另一种资产阶级哲学。共产党人特别指责这一点。
我们受到的另一方面责难是,我们强调了人类处境的阴暗一面,描绘卑鄙、肮脏、下流的事情,而忽视某些具有魅力和美并属于人性光明一面的事情:例如,在天主教批评家梅昔埃小姐看来,我们就忘掉了婴儿是怎样笑的。不论从左的方面或者右的方面,我们都被指责为抹杀了人类的一致性,而孤立地看待人类。其所以如此,共产党人说,是因为我们的理论是建立在纯粹主观性上——建立在笛卡儿的“我思”上:这就是孤立的人找到自己的时刻;在这样的处境,人是无法同存在于自我之外的他人取得一致的。这个我是无法通过我思接触到人的。
基督教方面则责备我们否认人类事业的真实性和严肃性。因为既然我们不承认上帝立下的那些戒条和一切规定的永恒价值,那么剩下来的就只有自愿行动可言了。谁喜欢怎样做就可以怎样做,而且根据这种观点,我们将无法申斥任何人的观点或者行动。
不管怎样,我们首先可以这样说,存在主义,根据我们对这个名词的理解,是一种使人生成为可能的学说;这种学说还肯定任何真理和任何行动既包含客观环境,又包含人的主观性在内。
有些人把希望寄托在人类的智慧上——那是一种悲惨的智慧——但是发现我们的智慧更加悲惨。然而还有什么比“施舍先及亲友”,或“提拔一个坏蛋,他要控诉你赔偿损失;打倒他,他反而奉承你”这类的格言更加使人丧气的呢?我们全都知道有许许多多类似这样的格言;它们全都是一个意思——就是对当权者切不可以反对;决不要反抗当权派;要安分,不要以下犯上。再不然就是这样:任何不符合某些传统的行为只是浪漫主义;或者任何没有为成功经验所证实的行为必然招致挫折,而且由于经验证明人类毫无例外地都倾向于作恶,因此一定要有严厉的法规来约束他们,否则的话,就会出现无政府主义。然而,就是这些人嘴里一直讲着这些丧气的格言,而且一听见人们谈到某些相当令人可恨的行为时,就说“人性都是一样的”——恰恰就是这些嘴里一直唠叨着现实主义的人,偏要埋怨存在主义对事物的看法太阴暗了。说实在话,他们的过分责难使我不得不怀疑,使他们恼火的很可能不是我们的悲观主义,而是我们的乐观主义。因为归根到底,我即将试图向你们阐明的这门学说,其所以令人感到恐慌——可不是吗——就是它为人类打开了选择的可能性。
问题之所以变得复杂,是因为有两种存在主义。一方面是基督教的存在主义,这些人里面可以举雅斯贝斯和加布里埃尔·马塞尔,两个人都自称是天主教徒;另一方面是存在主义的无神论者,这些人里面得包括海德格尔以及法国的那些存在主义者和我。他们的共同点只是认为存在先于本质——或者不妨说,哲学必须从主观开始。
1
当我们想到上帝是造物主时,我们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把他想象为一个超凡的工匠。我们考虑哲学问题时,不管是笛卡儿那样的学说,或者莱布尼茨的学说,多少总含有这样的意思,就是意志跟在理性后面,至多是随理性一同出现,所以当上帝创造时,他完全明白自己在创造什么。由于这个缘故,人的概念在上帝的脑子里就和裁纸刀的概念在工匠的脑子里相似:上帝按照一定程序和一种概念造人,完全像工匠按照定义和公式制造裁纸刀一样。所以每一个人都是藏在神圣理性中的某种概念的体现。在18世纪的无神论哲学里,上帝的观念被禁止了,但是尽管如此,本质先于存在的思想仍然没有出现;这种思想到处都碰得见,在狄德罗的著作里,在伏尔泰的著作里,甚至在康德的著作里。人具有一种人性;这种“人性”,也即人的概念,是人身上都有的,它意味着每一个人都是这个普遍概念——人的概念——的特殊例子。在康德的哲学里,这种普遍性被推向极端,以至森林中的野人、处于原始状态的人和资产阶级全都包括在同一定义里,并且具有同样的基本特征。在这里,人的本质又一次先于我们在经验中看见的人在历史上的出现。
我们说存在先于本质的意思指什么呢?意思就是说首先有人,人碰上自己,在世界上涌现出来——然后才给自己下定义。如果人在存在主义者眼中是不能下定义的,那是因为在一开头人是什么都说不上的。他所以说得上是往后的事,那时候他就会是他认为的那种人了。所以,人性是没有的,因为没有上帝提供一个人的概念。人就是人。这不仅说他是自己认为的那样,而且也是他愿意成为的那样——是他(从无到有)从不存在到存在之后愿意成为的那样。人除了自己认为的那样以外,什么都不是。这就是存在主义的第一原则。而且这也就是人们称作它的“主观性”所在,他们用主观性这个字眼是为了责难我们。但是我们讲主观性的意思除了说人比一块石头或者一张桌子具有更大的尊严外,还能指什么呢?我们的意思是说,人首先是存在——人在谈得上别的一切之前,首先是一个把自己推向未来的东西,并且感觉到自己在这样做。人确实是一个拥有主观生命的规划,而不是一种苔藓或者一种真菌,或者一棵花椰菜。在把自己投向未来之前,什么都不存在;连理性的天堂里也没有他;人只是在企图成为什么时才取得存在。可并不是他想要成为的那样。因为我们一般理解的“想要”或者“意图”,往往是在我们使自己成为现在这样时所作的自觉决定。我可以想参加一次宴会,写一本书,或者结婚——但是碰到这种情形时,一般称为“我的意志”的,很可能体现了一个先前的而且更为自发的决定。不过,如果存在真是先于本质的话,人就要对自己是怎样的人负责。所以存在主义的第一个后果是使人人明白自己的本来面目,并且把自己存在的责任完全由自己担负起来。还有,当我们说人对自己负责时,我们并不是指他仅仅对自己的个性负责,而是对所有的人负责。
当我们说人自己作选择时,我们的确指我们每一个人必须亲自作出选择;但是我们这样说也意味着,人在为自己作出选择时,也为所有的人作出选择。因为实际上,人为了把自己造成他愿意成为的那种人而可能采取的一切行动中,没有一个行动不是同时在创造一个他认为自己应当如此的人的形象。在这一形象或那一形象之间作出选择的同时,他也就肯定了所选择的形象的价值;因为我们不能选择更坏的。我们选择的总是更好的;而且对我们说来,如果不是对大家都是更好的,那还有什么是更好的呢?再者,如果存在先于本质,而且在模铸自己形象的同时我们要存在下去,那么这个形象就是对所有的人以及我们所处的整个时代都是适用的。我们的责任因此要比先前设想的重大得多,因为它牵涉到整个人类。举例说,如果我是个工人,我可以决定参加一个基督教的工会,而不参加共产党的工会。而如果我以一个会员的资格,宣称安分守己毕竟是最好的处世之道,因为人的王国不是在这个世界上,这就不仅仅是我一个人承担责任的问题。我要人人都安分守己,因此我的行动是代表全人类承担责任。再举一个比较属于个人的例子,我决定结婚并且生儿育女;尽管这一决定只是根据我的处境、我的情感或者欲望作出的,但这一来却不仅为我自己承担责任,而且号召全人类奉行一夫一妻制。所以我这样既对自己负责,也对所有的人负责;我在创造一种我希望人人都如此的人的形象。在模铸自己时,我模铸了人。
2
存在主义者坦然说人是痛苦的。他的意思是这样——当一个人对一件事情承担责任时,他完全意识到不但为自己的将来作了抉择,而且通过这一行动同时成了为全人类作出抉择的立法者——在这样一个时刻,人是无法摆脱那种整个的和重大的责任感的。诚然,有许多人并不表现有这种内疚。但是我们肯定他们只是掩盖或者逃避这种痛苦。的确,许多人认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仅仅牵涉到他们本人,不关别人的事。而如果你问他们:“若是人人都这样做,那怎么办?”他们将耸耸肩膀,并且回答说:“并不是人人都这样做。”但是说实话,一个人应当永远扪心自问,如果人人都照你这样去做,那将是什么情形;而且除了靠自我欺骗外,是无法逃避这种于心不安的心情的。那个说“并不是人人都这样做”从而为自己开脱的说谎者,在良心上一定很不好受,原因是他的这一说谎行为无形中就肯定了它所否定的事情的普遍价值。他的痛苦恰恰是欲盖弥彰。这种痛苦就是克尔恺郭尔叫做的“亚伯拉罕的痛苦”。
那么谁能够证明我有资格,根据我自己的选择,把我关于人的概念强行加给人类呢?我将永远找不到任何证据,没有任何迹象会使我相信是如此。如果有个声音向我说话,它是否天使的声音还得由我自己来决定。如果我认为某一行动是好的,只有我有资格说它是好的而不是坏的。没有什么证据表明我是亚伯拉罕:虽说如此,我仍旧时时刻刻在行动上作出示范。不管什么人,也不管碰上什么事情,总好像全人类的眼睛都落在他的行动上,并且按照这种情况约束他的行动。所以任何人都应该说:“难道我真有这样的资格吗,使我的所作所为能成为人类的表率?”如果有人不这样问,他就是掩饰自己的痛苦。显然,我们在这里谈的痛苦是不会导致无所作为的。它是一种很单纯的痛苦,是所有那些承担过责任的人全都熟悉的那种痛苦。例如,一个军事领袖负责组织进攻,并使若干士兵送掉性命;在这样做时,他是作了选择的,而且压根儿是他一人作出选择。当然,他是执行上级的命令,但是上级的命令比较笼统,要他自己来领会,而十个人或者十四个人或者二十个人的生命就系在他的领会上。在作出这项决定时,他是没法不感到痛苦的。所有的领袖都懂得这种痛苦。它阻止不了他们采取行动;相反,它是他们行动的真正条件,因为这个行动先就假定有多种可能性,而选择其中之一时,他们懂得其价值只是由于被挑选上了。所以,存在主义形容的痛苦就是这种痛苦,而且下面我们将会看到,通过对别的有关人员负有直接责任这件事,存在主义使这种痛苦变得明确了。它根本不是一幅把我们与行动隔开的屏障,而是行动本身的一个条件。
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次写道:“如果上帝不存在,什么事情都将是容许的。”这对存在主义说来,就是起点。的确,如果上帝不存在,一切都是容许的,因此人就变得孤苦伶仃了,因为他不论在自己的内心里或者在自身以外,都找不到可以依靠的东西。他会随即发现他是找不到借口的。因为如果存在确是先于本质,人就永远不能参照一个已知的或特定的人性来解释自己的行动,换言之,决定论是没有的——人是自由的,人就是自由。另一方面,如果上帝不存在,也就没有人能够提供价值或者命令,使我们的行为合法化。这一来,我不论在过去或者未来,都不是处在一个有价值照耀的光明世界里,都找不到任何为自己辩解或者推卸责任的办法。我们只是孤零零一个人,无法自解。当我说人是被逼得自由的,我的意思就是这样。人的确是被逼处此的,因为人并没有创造自己,然而仍旧自由自在,并且从他被投进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就要对自己的一切行为负责。存在主义者不相信热情有什么力量。他从不把伟大的热情看作是一种毁灭性的洪流,能够像命运一样把人卷进一系列的行动,从而把这些行动归之于热情的推动。存在主义者也不相信人在地球上能找到什么天降的标志为他指明方向;因为他认为人对这些标志愿意怎样解释就怎样解释。他认为任何人,没有任何支持或者帮助,却逼得要随时随刻发明(invent)人。正如庞杰(Ponge)在一篇精彩的文章中讲的,“人是人的未来”。这话说得完全对。只不过,如果我们把这句话理解为未来是摊在天上的,认为上帝知道这个未来是什么,那就错了,因为这样一来,那就连未来都谈不上了。可是如果他这话的意思是说,不管人现在看上去是什么样子,他总有个未来要形成,总有个童贞的未来在等待他——那么这话就说得对了。但是在目前,他却是无依无靠的。
3
如果价值是没有把握的,如果价值太抽象了,没法用它来决定我们目前所考虑的特殊的、具体的事情,那就只有倚仗本能一法了。这就是那个青年人试图做的。当我看见他时,他说:“归根到底,起作用的还是情感,情感真正把我推向哪个方向,那就是我应当选择的道路。如果我觉得非常爱我的母亲,愿意为她牺牲一切——诸如报仇的意志,以及一切立功立业的渴望——那么我就同她呆在一起。如果相反地,我觉得对她的感情不够深,我就走。”但是人怎样估计感情的深浅呢?他对母亲的感情恰恰就是以他站在母亲这一边来衡量的。我可以说我爱我的某个朋友爱到可以为他牺牲,或者牺牲一笔钱的程度,但是除非我这样做了,否则我是无法证明我爱他到这样程度的。我可以说,“我爱我的母亲爱到同她呆在一起的程度”,但只有我真正同她呆在一起时才能这样说。我要估量这种感情的深浅,只有付诸行动,以行动来说明和肯定我的感情的深浅。但是如果我再援引这种感情来为我的行动辩护,那我就是卷进一种恶性循环。
再者,正如纪德说得好,一种伪装的情感,一种真挚的情感,两者是很难区别的。决定爱自己母亲而同她呆在一起,和演一出喜剧其结果是同母亲呆在一起,这两者差不多是一样的。换句话说,情感是由人的行为形成的;所以我不能参照我的情感来指导行动。而这就是说我既不能从内心里找到一个真正的行动冲力,也不能指望从什么伦理学里找到什么能帮助我行动的公式。
在你选择一个人向他请教时,你作这项选择就已经承担责任了。
同样,在来找我之前,他也知道我将会给他什么忠告,而且我只有一个回答。你是自由的,所以你选择吧——这就是说,去发明吧。没有任何普遍的道德准则能指点你应当怎样做:世界上没有任何的天降标志。天主教徒会说:“啊,可是标志是有的!”很好;但是尽管有,不管是什么情形,总还得我自己去理解这些标志。
人们可以从这一系列的厄运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比如,他还是去当木匠,或者参加革命的好。不过,就解释标志这一点来说,他是承担全部责任的。这就是“听任”的涵义,即决定我们存在的是我们自己。而随同这种听任俱来的就是痛苦。
至于“绝望”,这个名词的意思是极其简单的。它只是指,我们只能把自己所有的依靠限制在自己意志的范围之内,或者在我们的行为行得通的许多可能性之内。一个人不论指望什么,这种可能性的因素总是存在的。如果我指望一个朋友会来看我,他可以坐火车来,也可以坐电车来,我总预计火车将准时到达,或者电车不会出轨。我这就是处在可能性的范围里;但是我并不依靠那些与我的行动没有密切关系的可能性。超过这个限制,那些被认为不再影响我的行动的可能性,我就应当不再有兴趣。因为没有一个上帝或者什么先天的规划能使世界和它所有的可能性去适应我的意志。当笛卡儿说“征服你自己,而不要征服世界”,他基本上也是这个意思——即我们不应当怀着希望行动。
我跟马克思主义者谈到这一点时,他们曾经回答说:“你的行动显然是以你的死亡为限的;但是你可以倚仗别人的帮助。这就是说,你既可以指望别人在别处的所作所为,如在中国和俄国,给你帮助;也可以指望他们以后的所作所为,即在你死后,继承你的事业继续前进,直到最后实现,也即革命的胜利。不仅如此,你必须依靠这一点;不这样做是不道德的。”对于这番话,我的反驳是,第一,我在斗争中将永远依赖我的战友,只要他们和我一样对一个具体的共同主张承担责任;并且依赖党或者我能够多多少少控制的集体的团结——这就是说,依赖那个我报名参加战斗并且随时知道其动向的党。在这方面,依赖党的团结和党的意志完全像依赖火车将准时到达和电车不会出轨一样。但是我不能够依赖我不认识的人,我不能把我的信心建立在人类的善良或者人对社会改善的兴趣上,因为人是自由的,而且没有什么人性可以认为是基本的。我不知道俄国革命将会导致什么结果。今天,无产阶级在俄国起的作用是它在任何别的国家都没有能达到的;只要这样,我可以钦佩它,并且认为它是个好的例子。但是我无法肯定这会必然导致无产阶级的胜利:我只能把我限制在我见到的一切里。我也不能肯定那些战友在我死后将会继承我的事业,并把工作做得尽善尽美,因为那些人都是有自由意志的,他们到了明天将自由决定那时候的人将会怎样。明天,在我死后,有些人可能决定建立法西斯主义,而别的人可能变得很懦弱,或者松松垮垮,听任他们为所欲为。这样的话,法西斯主义那时就会成为人类的真理,而我们就更加倒霉了。说实在话,事情是由人们决定要怎样就怎样的。这是否意味着我将采取无所作为的态度呢?不。我首先应当承担责任,然后按照我的承担责任行事,根据那个古已有之的公式:“从事一项工作但不必存什么希望。”这也不等于说我不应参加政党,而只是说我不应当存在幻想,只应当尽力而为。比方说,如果我问自己:“这样的社会理想有没有可能成为现实呢?”我没法说,我只知道凡是我力所能及的,我都去做;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把握。
无作为论是那些说“让别人做我不能做的”的人的态度。我给你们陈述的这种学术恰恰和这种态度相反,因为它宣称除掉行动外,没有真实。确实,它还进一步补充说:“人只是他企图成为的那样,他只是在实现自己意图上方才存在,所以他除掉自己的行动总和外,什么都不是;除掉他的生命外,什么都不是。”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有些人听到我们的教导感到骇异。因为许多人郁郁不得志时只有一个给自己打气的办法,那就是这样跟自己说:“我这人碰见的事情总是不顺手,否则我的成就要比过去大得多。诚然,我从来没有碰到过一个我真正爱的女人,或者结识过一个真正要好的朋友;不过那是因为我从来没有碰到过一个值得我结识的男人,或者一个真正值得我爱的女人;如果我没有写过什么好书,那是因为我过去抽不出时间来写;还有,如果过去我没有什么心爱的孩子,那是因为我没有能找到可以同我一起生活的男人。所以我的能力、兴趣和能够发挥的潜力,是多方面的,虽然没有用上但是完全可以培养的;因此决不可以仅仅根据我过去做的事情对我进行估价;实际上,我不是一个等闲的人。”但是实际上,而且在存在主义者看来,离开爱的行动是没有爱的;离开了爱的那些表现,是没有爱的潜力的;天才,除掉艺术作品中所表现的之外,是没有的。普鲁斯特的天才就表现在他的全部作品中;拉辛的天才就表现在他的一系列悲剧中,此外什么都没有。为什么我们要说拉辛有能力再写一部悲剧,而这部悲剧恰恰是他没有写的呢?一个人投入生活,给自己画了像,除了这个画像外,什么都没有。当然,这种思想对于那些一生中没有取得成就的人是有点不好受的。另一方面,这却使人人都容易理解到只有实际情况是可靠的;梦、期望、希望只能作为幻灭的梦、夭折的希望、没有实现的期望来解释人;这就是说,只能从反面,而不是从正面来解释。虽说如此,当一个人说,“你除掉你的生活之外,更无别的”,这并不意味着说一个画家只能就他的作品来估计他,因为还有千百件其他的事情同样有助于解释他的为人。这话的意思就是说,一个人不多不少就是他的一系列行径;他是构成这些行径的总和、组织和一套关系。
4
鉴于这一切,人们对我们的责难,归根到底,并不是我们的悲观主义,而是我们严肃的乐观主义。如果有人攻击我们写的小说,说里面描绘的人物都是卑鄙的、懦弱的,有时甚至是肆无忌惮的作恶者,那是因为这些人物都是卑鄙的、懦弱的、恶的。因为假如像左拉一样,我们把这些人物的行为写成是由于遗传,或者是环境的影响,或者是精神因素、生理因素决定的,人们就会放心了;他们会说:“你看,我们就是这样的,谁也无能为力。”但是存在主义者在为一个懦夫画像时,他写得这人是对自己的懦弱行为负责的。他并不是因为有一个懦弱的心,或者懦弱的肺,或者懦弱的大脑,而变得懦弱的;他并不是通过自己的生理机体而变成这样的;他所以如此,是因为他通过自己的行动成为一个懦夫的。世界上没有懦弱的气质这样东西。有的人的气质容易紧张;有的人贫血;有的人感情丰富。但是贫血的人并不因此而是个懦夫,因为使人成为懦夫的是放弃或者让步的行为;而气质并不是一种行动。一个人成为懦夫是根据他做的事情决定的。人们无形中感觉到,而且感到骇异的,是因为我们笔下的那种懦夫被描绘成因为是懦夫而有罪。人们喜欢的是,一个人天生就是懦夫或者英雄。
如果你天生是个懦夫,你就可以安安分分活下去,因为你对此毫无办法可想,而且不管你怎样努力,你将终身是个懦夫;而如果你天生是个英雄,你也可以安安分分活下去,你将终身是个英雄,像一个英雄那样吃吃喝喝。而存在主义者却说,是懦夫把自己变成懦夫,是英雄把自己变成英雄;而且这种可能性是永远存在的,即懦夫可以振作起来,不再成为懦夫,而英雄也可以不再成为英雄。要紧的是整个承担责任,而不是通过某一特殊事例或者某一特殊行动就作为你的全部。
我想,就若干针对存在主义的责难我们已经回答了。你会看出它不能被视为一种无作为论的哲学,因为它是用行动说明人的性质的;它也不是一种对人类的悲观主义描绘,因为它把人类的命运交在他自己手里,所以没有一种学说比它更乐观了。它也不是向人类的行动泼冷水,因为它告诉人除掉采取行动外没有任何希望,而惟一容许人有生活的就是靠行动。所以在这个水准上,我们所考虑的是一种行动的和自我承担责任的伦理学。
的确,我们的出发点是个人的主观性,而所以这样说是根据严格的哲学理由。这并不是因为我们是资产阶级,而是因为我们要把自己的教导建立在真理上,而不是建立在一套漂亮的理论上,看上去充满希望,但是根基一点不扎实。作为出发点来说,更没有什么真理能比得上我思故我在了,因为它是意识本身找到的绝对真理。任何从人出发的理论,只要一脱离这个找到自我的状态,就是压制这种真理,原因是脱离了笛卡儿的我思,一切东西至多只具有可能性或概率性,而任何关于概率性的理论,不附在一个真理上,就会垮得无影无踪。为了说明可能性,人必须掌握真理。在能找到任何真理之前,人必须有一个绝对真理,而这种简单的、容易找到的、人人都能抓住的真理是有的,它就是人能够直接感到自己。
其次是只有这个理论配得上人类的尊严,它是惟一不使人成为物的理论。所有的唯物主义理论都使人把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当作物——也就是说,当作一套预先决定了的反应,与构成一张桌子,或者一把椅子,或者一块石头的那些质地和现象的模式并无二致。我们的目的恰恰是建立一个价值模式的人的王国,有别于物质的世界。但是我们这样假定为真理标准的主观性并不是什么狭隘的个人主观主义,因为正如我们表明过的,我们从我思中发现的并不仅仅是我自己,也发现了别人。与笛卡儿的哲学相反,也与康德的哲学相反,当我们说“我思”时,我们是当着别人找到我们自己的,所以我们对于别人和对我们自己同样肯定。因此,那个直接从我思中找到自己的人,也发现所有别的人,并且发现他们是自己存在的条件。他认识到除非别人承认他如此(诸如说一个人高尚,或者说一个人欺诈或者妒忌),否则他是不可能成为什么的。除非通过另一个人的介入,我是无法获得关于自己的任何真情实况的。对于我的存在,别人是少不了的;对于我所能获得的关于自己的任何知识,别人也是同样少不了的。在这些情况下,关于我自己的亲切发现同时也揭示了别人的存在;面对着我的自由是他的自由;他有思想,有意志,而他这样做时,是不可能不牵涉到我的,必然是或者支持我,或者反对我。这一来,我们立刻就发现自己处在一个不妨说是“主观性林立”的世界里。人就得在这个世界里决定自己是什么和别人是什么。
再者,虽然我们无法在每一个人以及任何人身上找到可以称为人性的普遍本质,然而一种人类处境的普遍性仍然是有的。今天的思想家们大都倾向于谈人的处境,而不愿意谈人性,这并不是偶然的。对所谓人的处境,他们的理解是相当清楚的,即一切早先就规定了人在宇宙中基本处境的限制。人的历史处境是各不相同的:人生下来可以是异教社会里的一个奴隶,也可以是一个封建贵族,也可以是一个无产阶级。但是永远不变的是生存在世界上所少不了的,如不得不劳动和死。这些限制既不是主观的,也不是客观的,或者说,既有其主观的一面,又有其客观的一面。客观是因为我们到处都碰得见这些限制,而且到处都被人看出来;主观是因为有人在这些限制下生活,而如果没有人在这些限制下生活,也就是说,如果人不联系这些限制而自由地决定自己和自己的存在,这些限制就是毫不足道的。还有,虽然人的意图可以各不相同,但至少没有一个对我是完全陌生的,原因是任何一个人类意图都表现为企图超过这些限制,或者扩大这些限制,不然就是否定这些限制,或是使自己适应这些限制。其结果是,任何一个意图,不管会是多么个别的,都具有普遍价值。任何意图,即使是一个中国人的,或者一个印度人的,或者一个黑人的,都能为一个欧洲人所理解。说它能够被理解,就是说这个1945年的欧洲人会挣扎出某种处境而以同样方式对付同样的那些限制,并且可以在自己心里重新形成那个中国人,或者那个印度人,或者那个非洲人的意图。任何意图都有其普遍性;在这个意义上,任何意图都是任何人所理解得了的。并不是说这个意图或者那个意图能够永远解释人,而是说它可以反复用来参照。一个白痴,一个孩子,一个原始人类,或者一个外国人,只要有足够的资料,总是有法子了解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有一种人类的普遍性,但是它不是已知的东西;它在一直被制造出来。在选择我自己时,我制造了这种普遍性;在理解任何别的人、任何别的时代的意图时,我也在制造这种普遍性。这种选择行为的绝对性并不改变每一个时代的相对性。
存在主义的核心思想是什么呢?是自由承担责任的绝对性质;通过自由承担责任,任何人在体现一种人类类型时,也体现了自己——这样的承担责任,不论对什么人,也不管在任何时代,始终是可理解的——以及因这种绝对承担责任而产生的对文化模式的相对性影响。
在某种意义上,选择是可能的,但是不选择却是不可能的,我总是能够选择的,但是我必须懂得如果我不选择,那也仍旧是一种选择。这看上去好像只是形式主义,但在限制想入非非或者随心所欲上却非常重要。因为当我亲自碰上时——例如,我是个可以有性生活的人,可以与异性发生关系,并且生孩子——我对这件事非得决定我的态度不可,而且从种种方面说来,我对自己的选择是负有责任的;在自己承担责任的同时,也使整个人类承担责任。即使我的选择不是由任何先天的价值决定的,它跟随心所欲总不相干:而如果有人认为这只是纪德的自由行动(acte gratuit)老调重弹,他就是没有看出这个理论与纪德理论之间的巨大差别。纪德不懂得什么叫处境,他的“行动”纯粹是随心所欲。相反,我们的看法是,人发现自己处在一个有组织的处境中,他是摆脱不掉的:他的选择牵涉到整个人类,而且他没法避免选择。他或者仍旧独身,或者结婚而不生孩子,或者结婚并且生孩子。反正,不管他怎样选择,鉴于他现在的处境,他是不可能不担当全部责任的。当然,他选择时用不着参照任何既定的价值,但是责备他随心所欲是不公平的。我们不妨说,道德的抉择比较像一件艺术品的制作。
艺术和道德在这一点上是共同的,就是两者都涉及创造和发明。我们无法预先决定应当做些什么。
其次,有人对我们说:“你们不能够判断别人。”这话在某种意义上是对的,在另一种意义上则是错的。说它对是有这样的意思,即不管人在什么时候清清楚楚、诚诚恳恳地选择他的目的和他的承担责任行为,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他是不可能挑上另一个目的的。说它对,还因为我们不相信进步。进步意味着改善,但是人始终是一样的,面对着一个不断在变动着的形势,而选择始终只是针对形势作的选择。从人要在奴隶制与反奴隶制之间作出选择的时候起,从诸如王位继承战争的时候起,一直到目前人要在人民共和运动与共产主义之间作出选择的时候止,道德问题就没有变动过。
首先,人能够判断——也许这不是一种价值判断,但是一种逻辑判断——在有些事情上,人的选择是根据一种错误,而在另外一些事情上,选择则是根据真实情况。我们可以判断一个人,说他欺骗自己。因为我们曾经解释人类的处境是一种自由选择的处境,没有借口也没有援助,所以任何人以自己的热情或者发明什么决定论作为借口,为自己开脱,就是自我欺骗。人们可以提出反对说:“可是为什么他不可以选择自我欺骗呢?”我的回答是,我没有资格在道德上对他进行判断,但是我断定他的自我欺骗是一种错误。谈到这里,人们没法不作一项真伪的判断。自我欺骗显然是虚伪的,因为它掩盖了人有承担责任的完全自由。
因为我宣称自由,就具体的情况而言,除掉其本身外,是不可能有其他的目的的;而当人一旦看出价值是靠他自己决定的,他在这种无依无靠的情况下就只能决定一件事,即把自由作为一切价值的基础。这并不是说他凭空这样决定,这只是说一个诚实可靠的人的行动,其最终极的意义,就是对自由本身的追求。
我们是为自由而追求自由,是在特殊的情况下和通过特殊的情况追求的。还有在这样追求自由时,我们发现它完全离不开别人的自由,而别人的自由也离不开我们的自由。显然,自由作为一个人的定义来理解,并不依靠别的人,但只要我承担责任,我就非得同时把别人的自由当作自己的自由追求不可。我不能把自由当作我的目的,除非我把别人的自由同样当作自己的目的。有这些缘故,当我看出人的存在先于本质的说法是完全可靠时,而且人是一个在任何情形下都不能不追求自己自由的自由人时,我就体会到我非同时追求别人的自由不可了。因此,按照自由本身所蕴涵的追求自由的道理,我就可以对那些企图无视其自身存在的彻底自动性和十足自由的人,作出判断。那些躲避这种十足的自由,假装正经或者用决定论为自己开脱的人,我将称之为懦夫。另外一些人,企图证明他们的存在是必要的,而实际上地球上出现人类只是一种凑巧——这些我将称之为小人。但是不论是懦夫或者小人,离开了存在先于本质的严格可靠性这个水准,都是无法识别的。因此,尽管道德的内容是变动的,但这种道德的某一种形式却是普遍的。康德宣称自由是一种既为他自己又为别人的自由的意志。对的,但是他认为形式和普遍性足够构成一种道德。相反地,我们认为过分抽象的原则碰到要解释行动时,就会垮掉。让我们再一次以那个学生为例;你认为他能够靠什么权威,凭借什么金玉良言或道德准则,使他心安理得地决定抛弃母亲或者同她呆在一起呢?这是无法决定的。决定的内容总是具体的,因此无法预计;它总得由人去发明。要紧的一点是弄清楚发明是否以自由的名义作出的。
人可以作任何选择,但只是在自由承担责任的高水准上。
我曾经被人指摘为把存在主义说成是一种人道主义,那些人对我说:“但是你在《恶心》中曾经写道人道主义是错的,你甚至讥笑过某种类型的人道主义,为什么你又回到人道主义上来呢?”说实在话,人道主义有两种完全不同的意义。人们可以把人道主义理解为一种学说,主张人本身就是目的而且是最高价值。举例说,在科克托的《八十小时环游地球记》里,人道主义就是这样的意义;书中的一个角色驾驶飞机高高飞在群山之上,喊道:“人真是了不起啊!”这意味着说,虽然我本人没有造出飞机来,但我却从这些发明得到益处,而且我本人,由于是一个人,就可以认为自己对某些人的特殊成就负责,并且引以为荣。这就是认为我们可以根据某些人的最出色行为肯定人的价值。这种人道主义是荒谬的,因为只有狗或者马有资格对人作出这种总估价,并且宣称人是了不起的,而且它们从来没有作出这种总估价的傻事——至少,以我所知没有作过。但是一个人对全人类进行估价也是不容许的。存在主义从来不作这样的判断;一个存在主义者永远不会把人当作目的,因为人仍旧在形成中。而且我们没有权利像奥古斯特·孔德那样,肯定人类可以作为崇拜的对象。对人类的崇拜以孔德的人道主义结束,它把自己封闭起来了;而且,还不得不提一下,以法西斯主义结束。这种人道主义我们是不要的。
但是人道主义还有另一个意义,其基本内容是这样的:人始终处在自身之外,人靠把自己投出并消失在自身之外而使人存在;另一方面,人是靠追求超越的目的才得以存在。既然人是这样超越自己的,而且只在超越自己这方面掌握客体(objects),他本身就是他的超越的中心。除掉人的宇宙外,人的主观性宇宙外,没有别的宇宙。这种构成人的超越性(不是如上帝是超越的那样理解,而是作为超越自己理解)和主观性(指人不是关闭在自身以内而是永远处在人的宇宙里)的关系——这就是我们叫做的存在主义的人道主义。之所以是人道主义,因为我们提醒人除了他自己外,别无立法者;由于听任他怎样做,他就必须为自己作出决定;还有,由于我们指出人不能返求诸己,而必须始终在自身之外寻求一个解放(自己)的或者体现某种特殊(理想)的目标,人才能体现自己真正是人。
存在主义只是根据一贯的无神论立场推出其全部结论。它的用意丝毫不是使人陷于绝望。如果所谓绝望是指——诸如基督教徒说的那样——不信仰什么而言,那么存在主义的绝望是有点不同的。存在主义的无神论并不意味着它要全力以赴地证明上帝不存在。毋宁说,它宣称就算上帝存在,它的观点也改变不到哪里去。并不是我们相信上帝的确存在,而是我们觉得真正的问题不在于上帝存在不存在;人类需要的是重新找到自己,并且理解到什么都不能使他挣脱自己,连一条证明上帝存在的正确证据也救不了他。在这个意义上,存在主义是乐观的。它是一个行动的学说,而基督教徒只有靠自我欺骗,靠把他们自己的绝望同我们的绝望混淆起来,才能把我们的哲学形容为不存在希望的。
今天的希望:与萨特的谈话
一
因为我始终认为每个人都爱希望,我的意思是说,每个人都认为无论他从事什么工作,或者无论什么,只要与他,或者与他所属的社会团体利害有关的事,都是在取得实现的过程中,而且对他和构成他那个社团的人们也必将是有利的。我认为希望是人的一部分;人类的行动是超越的,那就是说,它总是在现在中孕育,从现在朝向一个未来的目标,我们又在现在中设法实现它;人类的行动在未来找到它的结局,找到它的完成;在行动的方式中始终有希望在,我的意思是说,就确定一个目标加以实现这一点而言。
绝望不是希望的对立面。绝望是我的基本目的不可能实现,因此在人的实在中存在着一种本质的失败的信念。
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东西是失败的观念,失败的观念关系到我们可以称之为绝对目的的东西。简单地说,在《存在与虚无》中我没有说的是:每个人,在他每时每刻都怀有的理论的或实际的——例如涉及政治或教育的问题等——目的之外,在所有这一切之外,每个人都有一个目的——一个我想称之为超越一切的或者绝对的目的,而所有这些实际的目的只有在与那个目的相关联的时候才具有意义。一个人的行动的意义就在于这个目的,这个目的因人而异,但又都具有这种特质:它是绝对的。因此,不仅是失败,希望,在下面这个意义上也是为这个绝对目的所制约的:那就是真正的失败关系到这个目的能否实现。
你知道,我的那些作品都是一种失败。我没有说出一切我要说的,或者没有运用我想说的方式说出来。这在我的生活中有时是非常痛苦的;另一些时候,我误解了自己的谬误,而以为我做了我想做的事。可是此时此刻,这两者我都不相信。我相信我或多或少做了我力所能及的,它有多大价值就是多大价值。后世会驳斥我的许多主张;我希望其中有些会继续存在。但是不管怎样,在历史的许多运动中总有一种运动会慢慢地引导人认识自己。于是,本来会在过去实现的一切就会发生,就会具有一种意义。比如,我所写的作品。那就是给予我们所做出的一切以一种不朽。换句话说,人们必须相信进步。而这或许是我最后的一句天真的话。
那只是我发现每个政党都是愚蠢的,因为主意都来自高层,并且影响下层的想法,那是提出愚蠢的主意的最好办法。因为主意是应该在下层想出来的,是不能从上面加以评价的。自从我二十岁以来,这就是为什么一个政党的观念总使我反感的原因。人们应该认识到一个政党并没有真理,并且也不指望有真理;政党自有其目的意图,并向某个方向进展:一个同路人,确切的意思就是“一个试图在这个党的组织之外思考问题而希望党能利用他所发现的真理的人”。
一个知识分子需要有某种他为之坚持不懈的东西。
我以为演进通过行动将是一系列的失败,但是从这些失败中将出乎意料地产生一种早已包含在失败之中而被那些想望成功的人们所忽略的积极的东西。这个积极的成果将是部分的、地区性的成功,那些一向为这些成功而工作的人却不容易识别这就是成功,但是随着从失败到另一次失败,积极的结果将取得一定程度的进步。我就是这样理解历史的。
首先,你知道,对我来说,不存在a priori的本性;所以,人是什么还没有得到确定。我们都不是完整的人。我们都是在努力斗争以期达到人的关系和人的定义的存在(beings)。我们现在正处于一场斗争之中,而这场斗争无疑将持续好几年。但是这场斗争需要加以解释:我们寻求像人一样在一起生活,并且寻求成为人。所以,正是从寻找这种定义和这一明确无疑属于人的行动,当然在人道主义之外,我们才能考虑我们的努力和我们的目的。换句话说,我们的目的是达到一个真正选定的机构,在那里每个人(person)都将成为人(man),其中一切集合体都同样地富有人性。
我有些厌恶人用来赞美自己的人道主义。那就是《恶心》中人们期待那个自学成才的人来强调的问题。我历来拒绝这种类型的人道主义,我现在仍然如此。我也许太绝对了。我的设想是,等到人真实地、完全地存在的时候,那么他和同时代人的关系以及他独自存在的方式,就可能是我们可以称作人道主义的目的了,就是说,那就是人的存在方式,他和他的邻居的关系以及他自身的存在方式。但是我们现在并不在那个时刻;我们是前期人(pre-man),就是说,是没有达到一个他们可能永远无法达到的目的的存在(beings),但是他们显出自己是朝着那个目的前进的样子。在这个时刻,人道主义会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有人把存在看作是完美的封闭的全体(totalities),在我们的时代就不可能有人道主义。恰恰相反,如果有人认为这些前期人身上有某些原则是合乎人性的,我的意思是指能使这种前期人成为人并预先防止构成前期人的存在的胚芽,然后根据眼下迫切的原则来思考个人对个人的种种关系,这样我们才能把它叫做一种人道主义。那主要是同别人的关系的道德。这是一个道德的主题,等到人将来成为人的时候,它仍将存在。这样一个主题能产生一种对人道主义者的肯定。
接受事物的现状,根据事实,根据我们周围的前期人,不用考虑我们的资产阶级的或者无产阶级的本质,直接从我们自己来说,人道主义只有通过努力才能实现,只有依靠人才能实现。而我们,正处于前一个时期,正朝着那个我们以及我们的后代应该或者将来应该成为的人的方向前进,我们只是把人道主义视作我们身上优秀品质的经验,视作跳出我们自身而进入人——从我们的善良的行动可以想见这样的人——的圈子的一种努力来实现。
我认为不论是什么意识,都有一个向度,义务的向度,这个问题我在哲学著作中没有研究过,也很少有别的人研究过像这样的问题。义务这个词并不恰切,但是要找另一个词,你几乎就一定要发明这样一个词。我的意思是说任何时候我感知到任何东西或者干什么事情,总有一种企图超越实在的要求,它把我试图实现的行动变成一种内在的强制力,这就是我的意识的向度。每一个意识都必须做它所做的事,并不是因为凡是它所做的都真正是正当的,而是因为不论它可能有什么目的,它看起来总具有一种要求的性质,在我看来,这就是道德的开始。
因为一个老年人从来不想感到自己是个老年人。我从别的人那里懂得,年老对于那些从外部观察这个现象的人意味着什么,可是我不感觉自己年老。所以,我的老年不是一种——就其本身而言——教我懂得一件什么事情的东西。教我懂得一些事情的是别人对我的态度。在别人看来我已经年老这个事实,是说明老了。老年是由别人所经验到的关于我的一个现实;他们看到我,说我是老年人,他们对我和和气气,因为我快要死去了,他们还对我很尊敬等等。正是别人才是我的老年。你不妨注意这一点:尽管你以掩藏自己的存在而谈论我这种方式参与这次对话,我们仍然是在一起进行的。
二
莱维:让我们回到意图就是激进主义的要素这个观念上去吧。
萨特:意图,就其定义而言,必然地是目的的感觉;这样说意图是激进的,实际是说意图抓住了一个激进的目的。十分简单,激进主义发自意图本身;它不是这样一个目的的属性。这里我的意思是:在历史上,我们经常遇到有些个人或者团体似乎在追求同一个目的,这样就把他们团结起来,说同样的一些事情;但是慢慢地情况变得明显起来,他们在追求不同的目的。原因就在于意图不同。他们之所以不同是因为在这些不同的团体之间看来具有共同之处的后面各有他们自己的真理,结果明显的是,一切团体所共同持有的是一种或多或少是模糊的概念而不是目的本身。
莱维:这一点非常重要。它意味着革命的联合迄至目前为止始终是误会而已。
萨特:往往如此。
莱维:这样,为了试图避免联合的观念,那种联合可能不过是误会的涵义之下的联合,我们寻求的是能真正是一种意图的联合。换句话说,做一个激进派就意味着以一种激进的方式把原先各不相同的意图集中起来,使之达到一致。
萨特:从可能的程度来说,那是对的。
民主,在我看来不仅是一种权力的政治形式或者授予权力的政治形式,而且是一种生活,一种生活方式。我们民主地生活着,而且,在我看来,必须是这种生活方式而不是别的生活方式,此时此刻对我们来说,才是人们生活的方式。我们必须看出人们是否确实生活在民主政治之中,是否确实民主地生活着,我们必须看出民主到底意味着什么。我认为,一开始,民主这个词就必须从它本身内涵来研究,然后首先检验它的政治形式,因为这是进行研究的最简单的方法……
民主这个词本身含有一个意义如今已经废弃不用了。从语源学上来说,就是人民管理(the government of the people)的意思。现在很明显,在现代那些民主国家里没有人民在掌管政府,因为这样的人民并不存在。在古代政体和1793年期间有过这样一种人民,现在不再有人民了,称呼人民是不可能的,因为人们的生活方式完全被劳动的分工个性化了,除了职业的关系以外,同别的人再没有什么关系了。他们每隔五、六年履行一种特别的行动:领到一张上面印着名单的纸,然后把这张纸投到一只选票箱里去。我不认为这样就表示人民有了权力。
在18世纪和大革命时期,那时没有今天看到的这种生活的分裂现象。眼下,一个投票的人就不同于一个生活在恐怖时代或者在那以前的人那样投票的方式。这就是说,在今天,投票选举是一种断裂的活动,既与他的职业不相联系,也与他一般个人关注的东西无关。1793年就根本不是这样看待投票的。投票不是生活里很多行动中一种特别的行动。它其实是一个人因此变成介入政治的行动,因此一个人在某种意义上存在着的行动。此后投票变了样子,由于这个原因,从法国大革命来看,我们现在不是向前进展,而是失去了势头。
三
我们永远不会结束战争,我们没有任何目标,只有人民为之斗争的那些个别的目标。人民开始进行小型的革命,但是没有一个为人类而奋斗的目标,没有能引起人类关注的东西,有的只是分裂。使人思索类似这样的问题是完全可能的。这种思想久久地诱惑着我们,特别是当你年纪已老但还能思索的时候:唔,不管怎样,至多五年之内,我就将死去——事实上,我相信会有十年,但是实际只能是五年。不管怎样,这世界似乎显得丑恶、不道德而又没有希望。这是一个老人的平静的绝望,而他将在这种绝望之中死去。但是我抵制的恰恰就是绝望,而我知道我将在希望之中死去;但必须为这种希望创造一个基础。
我们现在必须设法解释,这样可怕的世界何以在漫长的历史演变中只是短暂的一瞬,希望又何以始终是革命和起义的支配力量之一,而我又何以再一次把希望视为我对未来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