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谈往录

前言

已经是40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是个学生,宿舍在北京马神庙西头(现景山东街),一条东西走向的街道上。马路对过,路南有一条窄胡同,和马路成丁字形,沿着这条小胡同往南,名叫中老胡同。我所要叙说的老宫女就住在这个胡同一座小杂院的西屋里。那是凄风苦雨的年代,白天兵车扬飞尘,亭午暗阡陌,谁也不愿意上街闲遛,保不定会碰到倒霉的事。日寇的警报器设在景山的山顶上,高射炮日夜不停地对着天空转悠,武士道们荷枪实弹往来巡逻,这一带就在敌人的眼皮底下。晚上,警笛一拉,灯火管制开始,大街小巷一片漆黑,再加几点秋雨,古城显得格外凄惨。我常常是在这种情况下,口袋里揣上两包高碎(茶叶末),撩起蓝布褂,兜上一兜半空(瘪花生),悄悄地到老人的家里,请老人谈些清宫琐事。谈的人是漫谈,听的人是漫听,窗户用黑布遮严,墙角里昏灯如豆,煤球炉子的火亮反照在顶棚上,真是“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我像听天宝遗事一样,听着老人如怨如诉地倾吐着的往事。

我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是“红颜暗老白发新”的老妪了。她姓何,这显然不是她的本姓(按满族旗人汉姓的一般规律,姓何的原满族老姓多系赫舍里氏),宫内称呼她为荣儿,慈禧呼她“荣”。不过自民国改元以后,旗下人有种心理,不愿谈及自己的身世,所以我始终忌讳问她的家史。从闲谈中知道她原住过西城京畿道一带,这大概可以推测出她是属于哪一旗的了。父亲游手好闲,提笼架鸟,和一般旗下人一样。哥哥比她大十几岁,好票戏,唱黑头,花钱买脸,是个很有名气的票友。她13岁进宫,分在储秀宫里当差,伺候慈禧,专职是敬烟。

庚子跟太后西奔,临出发前,亲身经历了珍妃惨死的一幕。辛丑回銮后,因年龄过大(清宫惯例,宫女在25岁前离宫择配),离宫回北池子居住。她随侍慈禧前后长达8年之久。

自40年代初认识她以后,我们经常往来,主要是我有了一个家,不断求她帮忙。1948年冬我们磨豆腐度过一段艰难的岁月。1949年底我的小女儿落生,她帮过我短期的忙。1950年春我卧病在床,得到她的照料。以后“空穴来风,人言可畏”,说请帮工有剥削人的嫌疑,所以也就不敢请她帮忙了。就在这一年的深秋,弄巷里已经有零乱的黄叶了,她来我家串门,手里拎着一个小包。我很奇怪,因为我们彼此往来已经超越相互送礼的程度了。寒暄以后,谈了谈家常,她走到里屋,抱起我不满周岁的小女儿,打开她带来的小包,说:“特给小四姑做了一身小裤褂,留着明年下地时候穿吧。”过一会儿她又断断续续地说:“眼睛顶不上了,针都不知往哪儿扎,对付着穿吧!人老啦,都没用处啦,好歹留个纪念吧。”我听后忽地警觉起来,我的老伴也眉毛一扬投过来询问的眼光。这分明是向我们“辞路”来了。

旗下人有个古老而又淳朴的传统,自己知道已经年老体衰了,趁着还能行动的时候,尽可能向至亲好友告告别,表示以后不容易再前来请安问候了,这种风俗叫“辞路”。主要目的当然是惜别,其次是多年交往,难免有言语不周的地方,快入土的人了,谁也不愿意把疙瘩背到棺材里头去。所以向对方暗中道道歉,求得对方的谅解。还有,对下一辈的人留点纪念品,将来睹物思人,也免得人死灯灭。啊!她是把我做为最亲近的人看待了。我不禁又感激又凄凉,我也用尊敬老人的礼节对待她。买一只鸡,买斤羊肝,预备好一窝丝的面,备点小料,请她吃鸡丝汤面,涮羊肝蘸小料(鸡、羊长寿面),祝她吉祥长寿。我们在心照不宣中默默地进行着告别的晚餐。辞路,当然是要住下的。晚上她谈起要和一个老街坊搭伴到西郊去住,以后进城的机会不多了,谢谢我对她多年的友谊。第二天早晨凄然告别了,问她的住址,她也模糊不清,只说以后捎信来。我老伴送她二尺大绒,说乡下凉,留着做双毛窝吧。她谢谢收下了。我因病只能隔着窗子,望着她蹒跚地走了。她的晚景是可想而知的。“去白日之旦旦,入长夜之幽幽”,眼看她一步一步地迈向坟墓。我像失掉了一个可靠的亲人一样,心里坠着一块铅,每一想起总是沉闷闷的。

宫女生活

娓娓道来

旗下人有一种特殊性格,不够相当交情,是不会随随便便对你倾吐自己身世的。如果不识相,过分地询问,反而会认为你不懂礼貌,缺乏教养,从而会对你冷漠下去。用她自己的话说:“谁要是用‘审贼’的口气,让我一问一答,我根本就没闲工夫理他!”所以我从一开始就称她为何妈妈,用年轻人应该尊敬老晚清宫女人的态度去尊敬她。因此,在她的眼里认为我还算一个讲礼貌的人,渐渐地对我能谈些宫里的事。

秋天的晚上,时常是我们谈话的时间,见面寒暄以后,让过茶,渐渐谈到她的过去。“我们旗下人,生下来就有口粮,由宗人府(应为都统衙门)发给,这是皇上给的恩典。女孩子长到十三四岁,宗人府(应为内务府)就要按册子送交宫里当差了,这是当奴才应当孝敬的差事。也不是所有的人家都这样,有的人家门楼高一点儿,或者跟宗人府(内务府)的人有点人情,也就免了。有的人家希望女孩子出去见见世面,一来,每月能挣几两银子,家里又能按时按节得到赏钱;二来,女孩子学点规矩,在宫里调理出来的,图个好名声,借此往高枝上攀,找个好婆家。真要找个几等侍卫之类的,再有人一提拔,不几年也许就发迹了。”她喝着茶,慢慢地沉思着。

进储秀宫

“我是13岁那年夏天,五月节以前,由府右街南边宗人府(内务府)选进的。交进宫前先学几天规矩,早晨由家里人送来,中午由家里人接回去。实际上是宗人府(内务府)送的情份,让孩子和家里人惜惜别,免得孩子们临时哭闹。过几天,乘家里人都不在,用轿车把我们——大约30多个人,送到神武门外,由老太监接领过去。把我和另外三个人送进储秀宫。进宫向老太后的寝殿碰完头,就算是储秀宫的人了。”

拜见姑姑

“宫廷里有个传统的规矩,是太监全是汉人,是有头有脸的宫女,必须是旗人(应是上三旗包衣,无汉人宫女)。凡是伺候太后、皇后、妃子、格格的宫女,汉人是挨不上边的。储秀宫的宫女更要求要正根正派,规矩也特别严。给老太后寝宫碰完头以后,就要拜见‘姑姑’了。我们当宫女的有句话:‘老太后好伺候,姑姑不好伺候’。”

“宫里有个制度,宫女当上四五年,年岁大了,到十七八岁,就要打发走,好出去嫁人,这是老祖宗留下的恩典。新宫女入宫后,管上一代的宫女统称‘姑姑’,另外,还有个专管我的‘姑姑’,派我跟她学规矩。这位姑姑的权非常大,可以打,可以罚,可以认为你没出息,调理不出来,打发你当杂役去。不过她们都是当差快满的人了,急着要找替身,自己好回家,也尽心地教,也会替你说几句好话,把你捧到台上头去,好把自己替换下来。姑姑的火气非常大,动不动就拿我们出气,常常是不说明原因,就先打先罚。打还好忍受,痛一阵过去了,就怕罚,墙角边一跪,不一定跪到什么时候。我们小姐妹常清宫妈妈与宫女常哀求:‘好姑姑,请你打我吧。’”

“姑姑所有的事,都由我们伺候,洗脸、梳头、洗脚、洗身子,一天要用十几桶热水。日常的针线活更不用提了,‘姑姑’都是好漂亮讲模样的人,处处抢阳斗胜,对衣服鞋袜都十分讲究,天天地拆、改、做。我们天刚一发亮就起来,深夜里才睡,真是苦极了。”

许打不许骂

“不过,老祖宗也留下了恩典。宫里许打不许骂。‘都是随龙过来的,骂谁也不合适’。这是老祖宗的话。再说,宫里头忌讳多,骂人就可能带出不受听的话来,掌事儿的听见也决不答应(宫里管当差叫上事儿〔应作事儿上的〕,管带班的叫掌事儿的)。”

不许打脸

“宫女一般是不许打脸的。大概因为脸是女人的本钱,女人一生荣华富贵多半在脸上。掌嘴是太监常见的事,可在宫女就不许,除非做出下贱的事来。老太后让隆裕主子打珍小主嘴巴,那是给珍小主最大的羞辱,连下等奴才都不如(宫里称皇后叫主子,称妃子叫小主)。宫女对宫女谁也不许打脸,掌事儿的知道了,对总管太监一说,就免不了挨训斥。每个宫里都有一个执家法的老太监,也允许宫女去诉苦。不过谁也不去惹事。”

睡卧姿势

“宫里最大的困难有三件”,很难得她爽爽快快地说几句话。我们静静地听着,等她说下去。“第一是睡觉。宫里有个特别严的规矩,宫女睡觉不许仰面朝天,必须侧着身子、拳着腿。”

不能吃饱,怕出虚恭

“第二样和第三样的困难,是吃饭和出虚恭。伺候老太后可真不容易,从头到脚,一根头发丝也不许乱,要干净、整洁、利落。身上不许带邪味更不许有脏味儿。我们多少年没吃过鱼,怕身上带腥气味。如果在上头当差,身上突然冒出脏味儿来,那叫‘大不敬’,丢了差事是一定的,可能姑姑和掌事儿的也得受连累。惟一的办法是严格控制饮食,每顿饭只许吃八成饱,姑姑用眼角一瞟,马上就得把饭碗放下。轮到夜间上夜,虽然夜里有顿点心(宫里叫加餐),可谁也不敢吃,由晚上直饿到天亮。我们到什么月有什么月的份例。例如:一到夏天,由夏至到处暑,每人每天赏一个西瓜,可是宫女忌生冷,谁也不敢多吃,站在下房的石头台阶上,高高地扔下,把西瓜摔得粉碎,让小姐妹们哈哈一笑。我们在储秀宫里伺候老太后叫当上差,可别人受不到的罪,我们都得受,谁能想到在皇宫里当差,五六年几乎没吃过一顿饱饭,试想我们是十二三岁的孩子呀!怕出虚恭,丢了差事,惹了麻烦,在小姐妹群里抬不起头来。回想起来,这是什么滋味!就连主子、小主、格格(宫廷管公主叫格格),到上头(见太后)去前,也要净一净身子,免得失敬。”

四季的饮食

“我们在宫里吃饭是有严格季节性的。”这是新的话题,使她很有兴致地对我说起来。“就拿大年初一说吧。头天晚上是三十,我们叫辞岁。这一天在宫里是例外的一天,可以晚睡,一到11点交子时前,我们要给老太后磕头辞岁,嘴里念道着‘老太后吉祥、老太后万事如意’等。初一,一定给我们吃春盘,普通叫春饼,一桌放一个大盒子,所以也叫盒子菜,有圆的也有方的,里头放12个,或16个或18个珐琅盒子,盒子里放着切好了的细丝酱菜、薰菜,如青酱肉、五香小肚、薰肚、薰鸡丝等等。宫里有的是东西,吃鸡吃鸭已经算粗吃了。这时我们每天吃饭时都有锅子,用它代替大砂锅,因为值班差事不自由,不能同时到齐吃,有个锅子,还可以都吃着热菜。吃完春盘,爱吃汤的去到锅子里舀,爱喝粥的,有两三样粥。”

“一到五月初一,就有各种馅、各种形式——方的、尖的、抓髻式——的粽子。八月节有各种月饼,重阳节有花糕。从十月十五起每顿饭添锅子,有什锦锅、涮羊肉,东北的习惯爱将酸菜、血肠、白肉、白片鸡、切肚混在一起,我们吃这种锅子的时候多。也有时吃山鸡锅子,反正一年里我们有三个整月吃锅子。正月十六日撤锅子换砂锅。到了清明节,就有豌豆黄、芸豆糕、艾窝窝等;到立夏,就有绿豆粥、小豆粥;到夏至,就要吃水晶肉、水晶鸡、水晶肚之类的。暑天,也给凉碗子吃,像甜瓜果藕、莲子洋粉攥丝、杏仁豆腐等,经常吃的是荷叶粥,都是冰镇的。瓜果梨桃按季节按月有份例。清廷吃东西讲究分寸,不当令不吃。”

衣服、打扮

“清宫里有个好传统,当宫女的要朴素,说话行动都不许轻浮。要求有宫廷气派,像宝石玉器一样,由里往外透出润泽来,不能像玻璃球一样,表面光滑刺眼。所以我们宫女不许描眉画鬓,也不穿大红大绿。一年四季由宫里赏给衣裳。春天到二月,由太监领着人在体和殿外边,东廊子的屋子里量衣服尺寸,由头上到脚下,包括鞋袜在内。这是准备夏天穿用的。以后都是上季量下季的。因为年岁小,长得快必须一个季度量一次。每次赏给我们是四套,由底衣、衬衣、外衣、背心,算一套。衣料是春绸、宁绸的多,夏天也有纺绸的。除去万寿月(旧历十月初十是老太后生日,宫中称十月叫万寿月)能穿红的、擦胭脂、抹红嘴唇以外,我们一年差不多穿两色衣裳,春夏是绿色,淡绿、深绿、老绿可以随便,但不能出大格;秋冬是紫褐色的,惟一能争奇斗胜的,是袖口、领口、裤脚、鞋帮的绚绦子和绣花,但也是以雅淡为主,不能过分。平常是乌油油的大辫子,辫根扎二寸长的红绒绳,辫梢用桃红色的绦子系起来,留有一寸长的辫穗,用梳子梳匀,蓬松着,鬓边戴一朵剪绒的红绒花,脚下白绫子袜子,青鞋上绣着满帮的浅碎花,透着喜兴,看着利索、爽眼。清宫200多年,宫女很少出过丑事,这也是制度严的关系。”

行动

“我在宫里这些年,从来没有单人离开过储秀宫。进宫的第一天,姑姑就宣布不许离开宫门一步,‘离开宫门,打死不论’,这是她们的口头禅。谁在宫里乱串,‘左腿发,右腿杀’,迈进别的宫门一步,‘不是砍头就是发边疆’。除非跟老太后出去,或者,奉老太后命送东西,才许可出去走走。东宫根本就很少去,比较常去的是长春宫,那是隆裕主子住的地方,在储秀宫西南面,同属西宫。宫女在宫里不许单人走。送东西、取东西,都是一对一对的,所以从没有单人离开过储秀宫,家属来探望时,都由老太监领着出入,也不算单身行动。”

做针线和不许宫女识字

一次我去看她,她围着火炉做针线,忙着放下手里的活,请安问好,随着就涮茶壶烫茶杯,沏上茶。这是旗下人的一种风俗。来了客人,当着客人的面,把茶壶涮干净,把杯子用温水烫过,等把第一杯新茶捧上桌,主人才能坐下说话。不这样做,等于慢怠客人。就算自家新沏的茶,一杯也没喝过,只要客人一进门,马上就要倒掉重沏新的。假如她到别人家,别人不这样接待她,她会认为瞧不起她,便从此着恼不再登你的门。旗下人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这是他们多年养成的孤介性格。

“宫女是绝对不许认字的,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我们的地位比太监还下一等,有的太监在宫里还可以学认字,可我们绝对不许。有了空闲的时间,就要学做针线,打络子。我们有做不完的针线活,衣服长了、短了,肥了、瘦了,姑姑们非常的刁,整天整夜地拆、改、做。有人以为我们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懒得针都不会拿,那就错怪我们了。我们有个姑姑专教刺绣,也有针线里妈妈教我们,谁不好就打谁。我们储秀宫是天字第一号的宫,不会缺银子用的,听说东宫和慈宁宫里头,有的当月关的银子不够用,宫女们靠着做针线来挣零钱花。宫人出宫,都能带出一双巧手去,这也算是宫廷的恩典吧!尤其出色的是打络子,满把攥着五颜六色的珠线、鼠线、金线,全凭十个手指头,往来不停地编织,挑、钩、拢、合,编成各种形象的图案,真是绝活。有时为了讨老太后的喜欢,把各种彩线拿来,用长针把线的一头钉在坐垫上,另一端用牙把主轴线咬紧、绷直,十个手指往来如飞,一会就编成一只大蝙蝠,和储秀宫门外往长春宫去的甬路上的活蝙蝠一模一样,求得老太后一笑。老太后是喜欢听书的人,书上说某家小姐有沉鱼落雁之容,手怎么巧等等。老太后就笑着对我们说:‘我不信她们调理出来的能赶上你们!’有的说,宫女们打的络子很值钱,有的拿到琉璃厂古玩铺去卖,地安门外估衣铺里也有卖的。我们对这种手艺也很得意。”

敬烟

她把衣襟的四角扌典了扌典,笑着对我说:“您就权当一回老太后,我就去伺候您,您坐在我的床上,我让您怎么做您就怎么做。”我也就随着笑起来,说:“啊呀,折煞学生的草料了,我哪里担当得起。”用几句笑谈把事情掩盖起来。旗下人无论到任何地步,骨子里的性格总是高傲的。针鼻儿小的事也不愿意听别人说个“不”字,尤其触及到他的亲人或是他们所尊敬的人。或许由她嘴里带出一两句对老太后不称心的话来,可旁人是不许当她面说老太后半句坏话的。她让我坐在她床上扮演老太后,那是双加料地高看我,说句歇后语,那叫“整张纸画个鼻子,给我好大的脸面”。交往不到相当的程度,她是不会现身说法的,我要尽量表现出僭越不恭的心情,来回答她的好意。

“姑姑站起来大声地说:‘伺候老太后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敬烟比什么差事都难当,敬烟是跟火神爷打交道的事,你掉老太后身上一点火星儿,砍你的脑袋,你洒在老太后屋里一点火星儿,你们祖宗三代都玩完,我也要跟你受连累挨竹板子。你听清了没有。’姑姑疾颜厉色地对我说。我微微一抬头,看到姑姑两边太阳穴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吓得两腿发软,卟咚一下跪在地下说:‘我全听清了,姑姑!我全记住了。我决不给姑姑丢脸’。”她头也不抬地说:“这是我敬烟的第一课,我到死也忘不了。”几滴热泪落在她的前襟上,我后悔不该追根问底地逼她回忆往事了。这大概就是她们的拜师礼吧!

她想了想说:“老太后不喜欢吸旱烟,也就是平常说的关东烟。饭后喜欢吸水烟,可是宫里头不爱听水烟这个词,犯忌讳,究竟忌讳什么,我也不清楚。记准了姑姑的话,‘不该打听的不打听。闲事打听多了憋在肚子里,放屁都会惹事’。反正我们储秀宫里管水烟叫‘青条’,这是南方进贡来的,也叫潮烟。”她的话清楚脆快,也很有风趣。

“火石、蒲绒是常见的东西,用不着说了。自从有了取灯儿(火柴)以后,火镰就不见面了。它是比小钱包还要小的东西,包里分两层,一层装蒲绒,一层装火石,包的外沿呈月牙形,向外凸出,用钢片镶嵌一层厚边,有钝刃,就用它在火石上使巧劲一划,钢和火石之间就爆发出火星来。火石是拿在左手拇指和食指之间的,同时在拇指和火石的间隙里,按好了一小撮蒲绒,这片蒲绒借着火星就燃着了。再把蒲绒贴在纸眉子上,用嘴一吹,纸眉子突然燃起火来,就用这个火去点烟。说起来话很多,做起来就不这么口罗嗦了。”她边说边比划,打火镰的动作,用嘴怎样吹纸眉子,都做给我看。她感叹地说:“就是苦了我的手指头了,每天用手捏蒲绒,拇指都烧焦了,用姑姑的话说,烫死也不能掉火星的。”

“据说火石是门头沟的好,像蛤蛎片那样薄;蒲绒是隔年的好用,不灭火。反正我不管那些,外头给我预备好我就用。”她说着说着抿嘴一笑,这是很少见的动作。她开心地说:“以后我也学坏了,学会了放刁,不管使的、用的,谁不给我预备好,我就借着老太后的牌位说事,一吓唬,他们就乖乖地伺候差事。”这大概是她年轻时很得意的事,现在回想起来还忍不住笑吟吟的。

“火纸,现在市面上也多年不见了。它比小学生写仿影的纸(指元书纸)色深一点,也粗糙一些,恰好一张搓一个纸眉子,上宽下窄。”这时她的精神来了,夸耀着说:“搓纸眉子可是个细心的活,搓紧了,灭火,搓松了,火冒火苗子点不着烟,最容易洒火星子,真吓人。前几个月都是姑姑把着手教,就怕在这一关出漏子。还有,这时候已经有火柴了,可我们不敢用,怕火柴放炮,出了乱子。我前后七八年伺候老太后,从来没出过错,说句良心话,真得感谢姑姑。”

“顺便我再说说烟丝。烟丝是南方来的,分到我手的是像现在洗衣服肥皂那样大的长方形的小包,一律用青绿色的纸包着,也许因为是青绿色纸包的缘故,所以叫‘青条’,我这是瞎猜。”她津津有味地谈着。“烟丝比现在的纸烟丝长,有一股香味。这种烟丝如果潮一点,灭火;如果发干,呛人。所以侍弄起来比较麻烦,潮了不能晒,必须晾。晾的时候,要在太阳晒不着而又烤得到的地方。这种火候非姑姑亲手教是不能学到的。”

“水烟袋也不是您在古玩铺里看到的那样,烟管特别长,叫鹤腿烟袋,我托着水烟袋,如果老太后坐在炕上,我就必须跪下,把烟管送到老太后嘴里,老太后根本不用手拿,就这个送烟的火候最难掌握。烟锅是两个,事先(前十来分钟)把烟装好,吸一锅换一锅。”

我也笑着说:“我真没这么大福气,现在已经浑身发烧了。”她说:“我是站在老太后左手边的人,站在右边的宫女是敬茶的。我们站的距离,大约离着老太后两块方砖左右。”她摆开架式站在我的左前方,头微微地低着,两只眼睛不许乱看,要看着对面人的裤脚。她说:“老太后随便坐着,轻轻地用眼一看我,我就知道要用烟了,于是拿出火镰,把火石、蒲绒安排好,转过脸去(务必背过身子去),将火石用火镰轻轻一划,火绒燃着后贴在纸眉子上,用嘴一吹,把火眉子的火倒冲下拿着,轻轻地用手一拢,转回身来,这再用单手捧起烟袋,送到老太后嘴前边约一寸来远,等候老太后伸嘴来含。当老太后嘴已经含上烟筒了,这时就要把纸眉子放在左手下垂,用左手拢着,伺候太后吸完一袋烟后,把烟锅拿下来,换上另一个。这就是我伺候老太后吸烟的大致情形。”她连说带表演,足足耽误她好多时间。须知道,她是靠作针线活来维持生计的,我真有些不忍心了。

“姑姑再三地告诉我们,老太后最讨厌人在前面挡着她的眼,所以敬烟、敬茶一定要在侧面递上去。有事在老太后屋出来进去时,一定要侧着身子屈着脚尖走,走路不能脚后跟擦地,更不能把屁股整个对着人,要轻轻地退着走,躬着身子,但不可猫着腰走,像罪犯似的,多难看啊!”

慈禧起居

老宫女叙述她的往事

我是1941年夏初认识老宫女的,那时在她家里断断续续地听过她谈些宫中的琐事,但总是一知半解的。

储秀宫与体和殿

老宫女说:“逛故宫没有不逛西路的,逛西路没有不逛储秀宫的,因为那是老太后住过的地方。储秀宫庭院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南边是体和殿,后边是储秀宫。简单的一句话:慈禧住在储秀宫,吃在体和殿。

“先说储秀宫。储秀宫是五间的结构,分为三明两暗。三个明间是老太后燕居的地方。正中间的一间,设有正坐,是为了接受朝拜用的。除了节日稍坐一会儿以外,轻易不坐在这里。西一储秀宫内正间间跟卧室连接,等于是卧室的外间,经常放些卧室用的零碎物件,如油布、水壶之类。‘叫起’回来在这里换换衣服,然后由司衣的宫女折叠好送到西偏殿,临时收起来。东一间临南窗子有一铺条山的炕,这儿很豁亮,老太后经常坐在炕的东头,临窗的大玻璃,往外一看,全部的储秀宫一目了然。老太后做什么事都喜欢心明眼亮。喝茶、吸烟、用早点、谈话,接见皇帝和皇后、妃子等,大多在这儿。
“三个明间以外,还有两个暗间。
“最东头的一间,是东暗间,我们一般都这样叫,也叫静室。是老太后礼佛、想事儿的地方。这里最显眼的摆设是北面的架几上摆着一位白衣大士像。老太后遇到什么不顺心的大事,总是燃上几根藏香,眼皮垂下来,双手合十,静默一会儿。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白衣大士她居然能代替老太后独一无二的地位,面南而立,太后对她的尊敬就可想而知了。老太后住的整个寝宫里摆设只此一个佛像,老太后是非常迷信的,她信佛,她更相信我们满族的萨满教,她经常地说:‘圣天子百灵相助。’她心情烦躁时,也到这屋里来,手里拿着奏折,两眼一动也不动,在这里直直地默坐半天。
“尽西头的一间,是她的卧室兼化妆室。靠北墙西头有一铺炕,比双人床大一些。炕上的被褥都是按季节按制度更换的,如冬天要铺三层垫子,夏天铺一层垫子。冬至挂灰鼠帐子,夏至挂纱帐子。临窗东南角有一架梳妆台,这是老太后最心爱的东西,她亲自研制的化妆品,都放在这里,她早、中、晚要在这里消磨两三个小时。老太后是个爱美的人,也教别人爱美。她常说:‘一个女人没心肠打扮自己,那还活什么劲儿呢?’西面架几的匣子里,盛着老太后心爱的首饰。这屋里跟其他的宫最大的区别,是在老太后睡觉的床头,靠着更衣间北面的扇,是一面透明的大玻璃,老太后睡觉是头朝西的,在炕上一歪身,把帐子一掀,就能洞察到外头的一切,这就是老太后精明的地方,不管任何一点小事,老太后也要心明眼亮。”

老宫女对储秀宫的大致情形,就介绍了这些。但她说:“这不是真正的储秀宫,只能算是储秀宫的外壳儿,真正的储秀宫有储秀宫的味儿。”

老宫女缓缓地吁了一口气,接着说:“我前面说过,在储秀宫里,包括着体和殿,在各条案、茶几旁边或桌子底下,有几个空缸,那是老太后薰殿用的。老太后不喜好薰香这类的玩意儿就用南果子薰殿。乘老太后在体和殿吃午饭的间隙,先在储秀宫换果子。太监用食盒抬着,把旧果子倒出去换上新果子。换缸倒果子的技术非常熟练,片刻的工夫就换完了。体和殿是等太后午睡的时间来换果子的。所以太后的殿里永远是清香爽快的气味。如果在夏天,气味透过竹帘子,满廊子底下都是香味,深深地吸上一口,感到甜丝丝的特别舒服。如果是冬天,一掀堂帘子,暖气带着香气扑过来,浑身感到软酥酥的温馨。这就是储秀宫的味儿。
“但是还有另外一种味儿,这就更难说了,多巧的嘴也不容易形容出这种气味来。不管是谁,只要一迈进储秀宫,下颏必须立刻变圆了。上至皇上、主子、小主,下至太监、宫女,不论是谁,拉着脸,皱着眉,进储秀宫是不行的;心里憋着个疙瘩,硬充笑脸,一种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那更不行。必须是心里美滋滋的,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嘴抿着,可又笑在脸上,喜气洋洋,行动脆快,又有分寸,有这种劲儿,才是储秀宫的味儿。老太监由宫门口进来,腰微微地躬着,面上透出和蔼的笑容,垂着手,不紧不慢地迈着步,鞋底擦在地上,但又不出声音。他低声向管事的禀告事情,那种恭敬、驯服、和蔼、斯文、礼貌等等,融和在一起的味儿,才是储秀宫的味儿。小姐妹们,个个都俊俏、伶俐,由骨子里头透着机灵,见面时完全用眼睛说话,做活手脚轻便,但一举一动都合分寸,不毛不躁,脸上总带着笑吟吟的,这才是储秀宫的味儿。
“现在逛储秀宫的人,逛不到这些味儿了。”

她想了想继续说:“体和殿也是五间的结构,和储秀宫是门当户对。不过它中间一间是穿堂门,留作朝见的人和伺候的人往来出入的;东两间连在一起,有两个桌子摆在中间,这是老太后传膳的地方。如果遇到节日,穿堂门一间也摆桌子,叫供膳。供膳的气派可就大了,分天、地、人三才来供奉。天一桌,在尽东头的一间;地一桌,在穿堂门内;人一桌,就是老太后自己,在储秀宫内陈设东屋第二间。经常老太后吃饭是在东二间里。西两间中间有虚扇隔开,这是老太后饭前饭后休息、喝茶、吸烟的地方,冬天地当中摆一个大炭火盆,落地的铜丝罩子,防备炭爆火花崩出来烧了衣服。老太后有个习惯,吃饱了饭就不爱再闻到菜的油腻味,所以饭后经常在西二间来休息。尽西头一间,等于储备室,饭后小解等等都在这里。总之,老太后早点在储秀宫用,中午、晚上两正餐,多在体和殿。说俗一点,体和殿就等于老太后的外书房和餐厅。”

值夜

她继续着边想边说:“戌正(晚八点)的时候,西一长街打更的梆子声,储秀宫里就能听到了。这是个信号,没有差事的太监该出宫了。八点钟一过,宫门就要上锁,再要想出入就非常难了。因为钥匙上交到敬事房,请钥匙必须经过总管,还要写日记档,说明原因,写清请钥匙的人,内务府还要查档,这是宫廷的禁例,谁犯了也不行。所以八点以前值班的老太监就把该值夜的太监带到李莲英的住处,即皇极殿的西配房。经过李总管检查后,分配了任务,带班的领着进入储秀宫。谁迟到是立时打板子的,这一点非常严厉。这时候体和殿的穿堂门上锁了,南北不能通行。储秀宫进门的南门口留两个太监值班,体和殿北门一带由两个太监巡逻。储秀宫东西偏殿和太后正宫廊子底下,各一人巡逻。这是我知道的太监值夜情况。

“以下说说我们值夜的情况。
“我们宫女上夜,主要是在储秀宫内,储秀宫以外的事我们不管。
“一到九点,我们值夜的人就要按时当差了。通常是五个人,包括带班的人在内,人数不太一定。有时姑姑带徒弟练习值夜,有时老太后御体欠安,全凭女带班的一句话,就可能多一两个人。
“到九点,储秀宫正殿的门,就要掩上一扇,通常是掩东扇,因为用水、取东西走西扇门方便。储秀宫专用的水房和御用小膳房在西面。值夜的人有预备好的毡垫子,像单人睡的毡子一样大小,但很厚,可以半躺半坐地靠着。垫子平常在西偏殿墙角里放着,8点以前,小太监给搭过来准备好。值夜的人,夜里有一次点心,大半是喝粥吃杂样包子,从11点起轮流替换着吃。

“值夜,我们叫‘上夜’,是给太后、皇上、后、妃等夜里当差的意思。储秀宫值夜人员是这样分配的:“一、门口两个人,这是老太后的两条看门的狗,夏天在竹帘子外头,冬天在棉帘子里头。只要寝宫的门一掩,不管职位多么高的太监,不经过老太后的许可,若擅自闯宫,非剐了不可。这也不是老太后立下的规矩,这是老祖宗留下的家法,宫里的人全知道。
“二、更衣室门口外头一个人,她负责寝宫里明三间的一切,主要还是仔细注意老太后卧室里的声音动静,给卧室里侍寝的当副手。
“三、静室门口外一个人,她负责静室和南面一排窗子。
“四、卧室里一个人,这是最重要的人物了。可以说天底下没有任何人比‘侍寝’跟老太后更亲近的了,所以‘侍寝’最得宠,连军机处的头儿、太监的总管,也比不上‘侍寝’的份儿。她和老太后呆的时间最长,说的话最多,可以跟老太后从容不迫地谈家常,宫里头大大小小的人都得看她的脸色。‘侍寝’是我们宫女上夜的头儿。她不仅伺候老太后屋里的事,还要巡察外头。她必须又精明、又利索、又稳当、又仔细,她也最厉害,对我们这些宫女,说打就打,说罚就罚。不用说她吩咐的事你没办到,就连她一努嘴你没明白她的意思,愣了一会神儿,你等着吧,回到塌塌(下房)里头,不管你在干什么,劈头盖脑先抽你一顿簟把子,你还得笔管条直地等着挨抽。侍寝的也最辛苦,她没毡垫子,老太后屋里不许放,她只能靠着西墙,坐在地上,离老太后床二尺远近,面对着卧室门,用耳朵听着老太后睡觉安稳不?睡得香甜不?出气匀停不?夜里口燥不?起几次夜?喝几次水?翻几次身?夜里醒几次?咳嗽不?早晨几点醒?都要记在心里,保不定内务府的官儿们和太医院的院尹要问。这是有关他们按时贡献什么和每日保平安的帖子的重要依据,当然是让总管太监间接询问。
“夜里能在储秀宫当差值上夜的侍女都是经过选而又选的。能迈进储秀宫门坎里的是上等,例如:早晨收拾屋子、擦砖地等等,毛手毛脚的人是进不了储秀宫门坎的;能够贴身给老太后敬烟、敬茶,侍候老太后吃点心,这是上上等;能够在上房值夜的,是经过考察,绝对可靠的,是特等;白天能够给老太后更衣,伺候老太后大小溲,晚上能给老太后洗洗脚,洗澡、擦身上,夜里能侍寝的,是特特等。能值夜的人都是老太后的亲信,全是特别宠爱的人。很明显,老太后的生活起居,全仗这几个人侍卫着,不经过仔细挑选行吗?

“当然,老太后是最圣明不过的人,对自己最亲信的贴身丫头是另眼看待的。不管在外面有多不顺心的事,对我们总是和颜悦色,得到外面的人所得不到的慈爱。譬如,她对我讲;‘荣儿,你过来,你那辫梢梳得多么憨蠢,若把辫绳留长一点,一走路,动摆开了,多好看!’等等,轻易不露出疾言厉色的面孔来。
“当然值夜的规矩是不许犯的:“第一,绝对不许仰面朝天大八字式躺着,身体乏了,闭目养神可以,但不许出粗气。
“第二,不许出恶味,不能在正偏殿解溲。
“第三,太后坐的炕、椅子等决不许坐。
“第四,门口值夜,永远保持两个人。
“这都是历代相传,姑姑一代一代地教出来的。

“另外,还有一处值夜的。
“在储秀宫西偏殿和体和殿联接的廊子底下有日夜不断的铜茶炊,这是老太后的茶房和值夜班的太监、宫女休息吃点心的地方。铜茶炊旁有不灰木(白石灰和粉子做成)炉子,黑夜白天生着炭,我们的点心在宫门没上锁前,就预备在这里。这里有个非常好的老太监名叫张福,他的下处在体和殿南门偏东的两间小窄房子里,那是老太后十分宠爱的人,给老太后预备沏茶用的水,煎药,侍候老太后吃饭,李莲英办不到的事,他能办。他做事勤勤恳恳,又仔细,又耐心,是老太后的贴心太监,我们储秀宫全宫的太监、宫女都管他叫张大爷(伯伯)。他是经常值上夜的,是老太后时刻离不开的人。我们都喜欢到这儿来休息,在这个老头身边能得到些温暖。
“这就是我们值夜的情况。应该说,主要值夜的还是我们宫女。”

“我们当奴才的,还不是和老太后的一只猫、一只狗一样,想赏给谁就赏给谁。”

一段插曲

她笑着说:“皇帝并不傻,给皇帝出谋划策的人更不傻。中国使用太监的年代,听人家说有几千年啦,哪能想不出治太监的绝招来。再说管太监的衙门都有权。清代的内务府就一年春秋两季检查太监,二次净身、三次净身的都有,通过贿赂漏检的,当官的要掉脑袋,谁敢担那个不是?太监的家都是穷到底,有钱的人谁也舍不得割去命根子,净身后托人靠脸巴结一份差事,净身不干净,谁敢给引进啊!没事拿脑袋耍着玩,在制度上,在情理上,都是没影的事。当初安排宫女们值夜,当然主要是为了侍卫后、妃,其次,也有限制年轻的后、妃的意思。”

“还有人问我,说慈禧太后爱听杨小楼的戏,主要是喜欢杨小楼的武功,让太监把他装进食盒里,抬到寝宫里头去。这更是没影的事。老太后、皇后好比两只凤凰,我们宫女好比一群麻雀,整天围着凤凰转,最少也有十几只麻雀在后边跟着。这是制度,是规矩,抬进一个大活人来,往哪里放啊!这都是哪儿的事!我还不知道对我们宫女会瞎编些什么呢!所以除去对诚心诚意想知道点宫廷故事的人说以外,我闭口不讲宫里的事。”

“叫起”以前

“提起‘叫起’,我又要赞美老太后了。”她兴高采烈地对我说:“老太后就是讲精气神儿,一天到晚那么多的大事,全得由老太后心里过,每天还是悠游自在,腾出闲工夫,又讲究吃,又讲究穿,又讲究修饰,又讲究玩乐,总是精神饱满,不带一点疲倦的劲儿。就说‘叫起’吧,不管冬天夏天,刮风下雨,到时候一定起床,准时到养心殿,几十年如一日,真是不容易。”她对老太后永远是心悦诚服、赞不绝口的。
“大概天到了寅时(三点至五点),老太后的卧室里就有动静了。该当班的宫女就要准备当差了,这时是宫女的大聚会。太后屋里的灯一亮(打开遮灯的纱布罩),在屋里两个值夜的宫女,在卧室的门口伺候着,两个在宫门口值夜的宫女在和另外做粗活的宫女打交道。寅正宫门已经下锁了,做粗活的宫女从宫外搭来一桶热水,在门外预备着。不灰木的炉子隐隐地在西南角上发出红光来,那是张福老太监在熬银耳,预备老太后下床后第一次的敬献。据说常吃这个容颜不老,永葆青春。等侍寝的宫女爬在地上磕头(平常时,亲侍不磕头,因为天天见面,只请跪安。只有初一、十五,或两三天不见,或太后欠安痊愈后,才行磕头礼),故意喊‘老祖宗吉祥’时(这也是个信号),知道老太后坐起来了,开始下地,门口值夜的两个宫女,才敢开始放其他的宫女迈进寝宫门坎,寝宫半掩的大门也打开了,宫门的戒严算解除了。值夜的宫女连同当天当值的宫女齐齐整整地向寝室里请完跪安以后,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等太后寝宫的门帘挑起半个帘子时,就暗示寝室里可以进人了。先进去的侍女是司衾的,给太后叠好被以后,跟着用银盆端好一盆热水,老太后用热手巾将手包起来,在热水盆里浸泡相当长的时间,要换两三盆水,把手背和手指的关节都泡随和了,这是老太后健身法之一。老太后的手非常细腻、圆润柔和,真像十八九岁姑娘的手,这是保养得法的缘故。这样的浸泡,是天天必作的功课。然后才洗脸,与其说洗脸,不如说脸(音teng,就是现在的热敷),这样能减少脸上的皱纹。都完毕了,坐在梳妆台前,由侍寝的给轻轻拢拢两鬓,敷上点粉,两颊、手心抹点胭脂(这里要说明,胭脂和粉都是老太后亲自研制的),然后才传太监梳头。老太后是有刚强脾气的,决不会让底下人看到她蓬头垢面。
“这时,梳头刘早在寝宫门外恭候着呢。”

梳头刘

“我没看见过李莲英给老太后梳过头,也没听说过。七八年来伺候老太后梳头,给老太后当这份差的只有个梳头刘。从来也没有别人替换过他。
“这是个非常得宠的老太监,温和、驯顺、斯文、有礼貌,永远从他的眼角皱纹里透出和乐的笑意来,伺候人不温不躁,恰到好处,让被伺候的人感到很舒服。宫女们跟他都很亲热,诚心诚意喊他一声刘大叔。他经常给宫女带些针针线线的东西,这是宫女们所缺的,但他不是给一个人,谁用都行。宫女们见他面有时给请个安,问他句吉祥,他总是很谦和地还个礼,不管对谁。老太后知道他的人缘好,常说:‘下去,让她们给你沏口茶喝吧!’这可是天大的脸,能让宫女赏茶,在宫里这是极体面的事。刘太监连连地请跪安,说‘奴才不敢承受,奴才不敢承受!’太后越给脸,他越谦虚小心,这是刘太监长期得宠的原因。

“梳头刘一面给老太后梳头,一面慢条斯理地说着。侍寝的宫女在一旁给递东西,司衾的人给整理床上、床下的什物。常常是这个时候,张福老太监用捧盒把一碗冰糖银耳送到储秀宫门外,交给当差的宫女。这个凡饮、馔、药必须亲自经手的老太监,只知道低头当差,向例不多说一句话。老太后在面前摆一个矮茶几,用银勺舀着银耳。这是一天最惬意的时候,也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大家谁都感谢梳头刘,因为他一大早就伺候得老太后高高兴兴,我们的差事就好当了。

匆忙的早晨

“在给太后梳头的同时,侍寝的已经让司帐司衾的两个宫女整理好床上的一切,退出寝宫,只有伺候梳头的宫女捧着梳头匣子在旁边侍立。外面更衣间里管服饰的宫女此时已经准备好当时当今的服装鞋袜。梳完头以后,老太后重新描眉毛抿刷鬓角,敷粉擦红。60多岁的老寡妇,一点也不歇心,我们都觉着有点过分。当老太后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照镜子时,侍寝的总要左夸右赞,哄老太后高兴。这种佛见喜的活儿,永远是侍寝的人包干的,旁人挨不上边儿。老太后站起来必定要把两只脚比齐了,看看鞋袜(绫子做的袜子,中间有条线要对好鞋口)正不正,然后方轻盈盈地走出来。这时侍寝的宫女把寝室的窗帘一打,在廊子外头眼睛早就紧盯着窗帘的李莲(连)英、崔玉贵(桂)、张福等,像得到一声号令一样,在廊子的滴水底下,一齐跪在台阶上,用男不男女不女的鸡嗓子,高声喊着:‘老佛爷吉祥!’老太后春风满面,容光焕发,笑盈盈地接见他们,有时特别给他们脸,还走到中间正座上接受他们的朝见。这都是侍寝的打窗帘给暗号的功劳,起床伊始就来个碰头彩。年年如此,月月如此,天天如此。李莲英他们从不得罪储秀宫的宫女子,因为我们都是一窝里的,彼此都要有照应。

“吸了两管烟以后,老张太监的奶茶就献上来了。老太后最习惯喝人奶和牛奶。宫里的早点还保留东北人的习惯,喝奶子要对茶,叫奶茶。奶茶不由御茶房供应,由储秀宫的小茶炉供应,一来近,二来张太监干净可靠。就在这同时,寿膳房要敬早膳,有各种粥,如稻米粥,有玉田红稻米、江南的香糯米、薏仁米等,也有八宝莲子粥;有各种的茶汤,如杏仁茶、鲜豆浆、牛骨髓茶汤等。用大提盒盖好,外罩黄云龙套,俗称包袱。这该李莲英献殷勤了。他守在寝宫门口里,崔玉贵站在寝宫门口外,张福站在老太后桌旁。崔玉贵先接过太监的包袱,传递给李莲英,再由张福解开包袱,由李莲英捧到太后面前。宫里有个特别严的规矩,不当太后的面食盒是绝对不许打开的。太后坐在明间有条山炕的地方,坐东面西,摆上炕桌,地下抬过一张花梨木茶几,这个茶几和炕桌不高不矮正合适。食盒里有二十几样早点。除去前面说的之外,还有八珍粥、鸡丝粥,有麻酱烧饼、油酥烧饼、白马蹄、萝卜丝饼、清油饼、焦圈、糖包、糖饼,也有清真的炸纟散子、炸回头,有豆制品的素什锦,也有卤制品,如卤鸭肝、卤鸡脯等等。
“吃过早点,漱完口,喝半杯茶,吸一管烟,然后宫女们把太后请到更衣室。太后换上莲花底满是珍珠的凤履,戴上两把头的凤冠,两旁缀上珍珠串的络子,戴上应时当令的宫花,披上彩凤的凤帔。这时李莲英就忙着指挥一切了。轿子抬到储秀宫门口,我把上朝专用的小轻便的水烟袋交给李莲英捧着。太后上了轿,左边是宫廷总管太监李莲英,右边是内廷回事太监崔玉贵;一个手捧着水烟袋,一个手捧着绿头签(即叫起的名单)膳牌,两个紧扶着轿杆,后随着一群护卫,前呼后拥地上朝去了。也许上乾清宫(轻易不上乾清宫,除非召见封疆勋吏),多半上养心殿,宫廷的术语名之为‘叫起’。
“老太后一启驾,储秀宫里就大忙特忙了,该当差的全都‘出笼’了。掌班的姑姑往宫门口一站,真是大将军八面威风,眼珠子乱转,盯紧了人们。扫院子的、擦玻璃的、收拾游廊的、擦抹屋里屋外陈设的,里里外外全都是人,但各有分工,丝毫不乱,而且动作有节奏,没有一个人敢说闲话,都要抢在‘叫起’这段时间里,把储秀宫收拾得一干二净。”

手纸和官房

“老太后回来后才有闲工夫了。先到更衣间换衣裳,主要是头上的首饰,因为太重,需要轻装。饽饽房敬献一次点心,都是新做出来的,大体是满汉饽饽之类。太后是福大、量大、造化大,就拿正常的三餐和三加餐共六遍吃的来说,都是吃得痛快淋漓,随后喝上碗茶,吸两管烟。一会儿,就该传‘官房’了。
“宫里头有两大奇怪的事:一是数千间的房子都没烟囱。宫里怕失火,不烧煤更不许烧劈柴,全部烧炭。宫殿建筑都是悬空的,像现在的楼房有地下室一样。冬天用铁制的辘辘车,烧好了的炭,推进地下室取暖,人在屋子里像在暖炕上一样。另一个是整个宫里没厕所,把炭灰积存起来,解大溲用便盆盛炭灰,完了必须用灰盖好;解小溲用便盆,倾倒在恭桶里。每天由小太监刷洗干净,所以无论冬夏,宫里绝没有臭气味。
“老太后一说‘传官房’,就是要便盆,要大小解了。”

“手纸是宫女加工好的。领来细软的白绵纸,先把一大张分开裁好,再轻轻地喷上一点水,喷得比雾还细。这一点我们都能办到,我们经常比赛,同时含上一口水,同时喷出,看谁的力气足,喷的时间长,雾星又匀又细。俗话说:拙裁缝,巧熨斗,这也是做针线活的一种技术,我们都下死劲地练。把纸喷得发潮发蔫以后,用铜熨斗轻轻地走两遍,随后再裁成长条,垫上湿布,用热熨斗在纸上只要一来一往就成了。千万不可烙糊,糊纸发脆,爱碎,就不能用了。这样把又柔软、又干净、又有棱角的便纸,折叠好备用。熨两遍,一是图干净,二是要把纸毛熨倒了。不带毛的纸发滑,带毛的纸又发涩,只有把纸毛熨倒了的纸最好用。便纸经常是放在更衣间里南窗子的茶几底下的一个木盒子里。”

她说:“我可不是自夸,我们臭旗人就爱穷讲究。譬如说,我的外祖母来了(我们叫姥姥),晚上住下,临睡觉前,奶(母亲)叫我给姥姥预备便盆,就可直接说把便盆拿进来,因为是我奶的亲人,没忌讳,不属外;如果便盆痰盒是出了阁的姑姑,回娘家来住,临睡前让我拿便盆,就要说把官房给姑爸预备好,因为她跟我奶是姑嫂关系,又是出了阁的,说话就比较客气了,要讲究点礼貌分寸。宫里说传官房是又庄重又雅致的一种礼貌话。”

一提起传官房来,老宫女又眉飞色舞了。她说:“哎唷,老太后用的官房,真真地可以说是件国宝,要是现在,可以拿到万国展览会上去展览。我不是眼皮子浅,自从离开宫里以后还没有看到那样精美的东西。”老宫女是见过世面的人,她连连地赞不绝口,一定是件值得夸赞的东西。
她说:“官房有各式各样的,一般瓷盆比较多,可老太后常用的是檀香木刻的,外边刻着一条大壁虎。啊呀!这条大壁虎刻得不用说有多好看了,它好像碰到什么猎物要进行捕捉一样,四只爪子狠狠地抓着地,这就是官房底座的四条腿;身上有隐隐的鳞,仿佛都张起来了;肚子鼓鼓地憋足了气,活像一个扁平的大葫芦,这正好作官房的肚子;尾巴紧紧地卷起来,尾梢折回来和尾柄相交形成一个8字形,巧妙地做成了官房的后把手,壁虎头翘起来,向后微仰着,紧贴在官房肚子上,下颌稍稍凸出,和后边的尾巴正好是平行的地位,手的虎口恰好可以托住,正好做为前面的把手,壁虎头往后扭着,两眼向上注视着骑在背上的人,嘴略略地张开一条缝,缝内恰好可以衔着手纸;两只眼睛镶着红红的不知叫什么的宝石,闪亮闪亮的。整个官房比瓷盆略高一些,可以骑在上面。官房的口是略张的椭圆形,有盖,盖的正中卧着一条螭虎,做为提手。这也是老太后非常心爱的东西。我当差的时候,已经是老太后的晚年了,约在她五十七岁到六十五岁这个阶段。老太后晚年肠胃不和,经常要用官房。所以我对这件东西非常熟悉。以后我也打听过这件东西的下落,有的老太监说随着太后上东陵了,有的说大概是‘宾天’了。清朝有这样一种风俗,皇上、太后、皇后死了,在百日期内,遗物除赏赐给亲贵外,其余一律用火化的仪式烧掉,这就叫宾天。回想起来,我不知有多少次看着老太后骑在上面,用手纸逗着大壁虎玩。
“大壁虎的肚里,是香木的细末,要干松而蓬蓬着,便物下坠后,立即滚入香木末里,被香木末包起来,根本看不见脏东西,当然更不会有什么恶气味了。

“老太后一说传官房,立刻就有几个宫女行动起来,各有各的差事。一个去传专伺候官房的太监。这个太监自从‘叫起’回来,就随时准备着传唤,所以宫女出去,点首自来。太监把用黄云龙套包着的官房恭恭敬敬地顶在头上,送在寝宫门外(一般不许进寝宫),请跪安(因头上有官房没法磕头),然后把黄云龙套迅速打开,把官房请出来,由宫女捧进更衣室。在这片刻的时间里,太后几乎已经宽衣解带了,所以不许任何太监进寝宫。第二个宫女赶紧去取油布(在更衣间茶几底下),把地面铺起来,约二尺见方。每次解溲都用油布把地遮上,把纸放在壁虎的嘴上。一切完毕,官房由宫女捧出寝宫。在寝宫门外伺候的太监,垂手躬身恭候着,双手接过官房,再用黄云龙套装好,头顶回去,清除脏物,重新擦抹干净,再填充香木末备用。因为大致能估计用官房的时间,所以太监、宫女的动作也就比较迅速。另外,在寝宫的廊下僻角处,备有轻便的瓷盒,以备临时或晚间用。”

看奏折

她沉静一会儿,继续低声地说:“老太后名义上是当了皇太后,实际上是二十六七岁的小寡妇,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正在青春旺盛的时期,可是孤孤单单的,守在身边的是一群不懂事的丫头,伺候自己的是一帮又奸又滑的太监。那群六根不全的人(指太监),吃饱了饭没事干,整天在憋坏主意,揣摸上头的心理,拍你,捧你,最后的结果,谁也不是真心,大的捞大油水,小的捞小油水。太后明明知道是这样,可是又非用他们不可,这不是受罪是什么!再说上上下下,整天像唱戏一样,演了今天演明天,妈妈儿子没有真心话,婆婆媳妇没有真心话,实际一个亲人也没有。最苦的是自己一肚子话,到死也不能吐出来,人和人说话像戏台上背诵编好的台词一样,丝毫不能走样,您说这不是受罪是什么?所以太后在宫里能够消磨时间的正经事,就是看奏折。一到孤独寂寞最难熬的时候,就用看奏折来消磨时间。
“看奏折没有固定的时间,通常都是在皇上、皇后、贵妃们觐见以后,太后说‘皇帝歇着去吧’,‘皇后也歇着去吧’,对皇妃则说,‘你们请跪安吧’,那就是撵他们走。老太后左手往后一背,这是老太后的习惯,穿着莲花底的鞋一摇一摆地走进了净室。掌事儿的宫女赶紧把‘叫起’带回来的奏折黄匣子捧进静室里,出来时用眼一扫,所有的宫女就都退避出去了。这时宫里的人连大气也不敢出,都格外小心当差。老太后在这时候最爱发脾气,也许心里本来不痛快,也许奏折里的事不顺心,保不定谁倒霉,在谁头上撒气。李莲英和崔玉贵也低眉顺气地在寝宫门里一边一个站着,听候随时召唤。掌事的宫女最机灵,躲在更衣间里隔着玻璃向外望着,整个寝宫里只有我这个敬烟的和一个敬茶的紧贴在净室的门口外站着。这是我们俩最难受的时间,像钉在地上一样,一动也不敢动。只见太后把奏折翻来覆去地看,最后在新的贡宣纸折子上用拇指的指甲重重地画上几道,有的画竖杠子,有的画×子,有的打勾。反正军机处的章京们都明白。看着太后把几个奏折一合起来,崔玉贵眼尖腿快,早踮着脚尖进来了,听候太后吩咐几句,就将奏折交到军机处去了。在这片刻工夫,老太后手指甲一动,不知什么人要荣升,什么人要砍头,什么人要发出流徙去了。只盼望一声:‘荣儿,敬烟来。’‘我口庶’的一声还没答应完,掌事儿的已经迈出宫门去指挥一切了。知道老太后处理大事已经完毕,全宫像雨过天晴一样,又各人忙各人的差事了。”

备膳

“康熙爱吃什么?雍正爱吃什么?乾隆爱吃什么?恐怕谁也不知道。不但外人不知道,连伺候这些人的厨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不让你知道!不许你知道!谁要瞎吹老太后爱吃什么菜,爱吃什么点心,小心脑袋搬家。这是个大忌讳,在宫里绝对不许谈这些。宫里什么事,都要上档,可是皇帝、太后最爱吃什么,绝不写。这是不许让人知道的事。因为什么,大家都心里头明白,可谁也不说,谁说谁掉脑袋。
“因此,宫廷里的规矩,皇帝、老太后绝不说出‘我爱吃什么’,或‘今天我想吃什么’,照下馆子那样,点上几样菜让厨役给做。这是绝不允许的。所以老太后吃饭每次一百二十几样菜外带时鲜,就是把这些菜都摆上来,老太后随意挑选,今天爱吃这个,明天也许爱吃那个,根本不能让其他的人猜透了她准定吃某个菜。老太后也故意这样做,今天爱吃的菜,明天也许绝对不吃,过一段时间,再吃这个菜。这叫做天意难测,让谁也摸不准老太后的脾气。
“还有一个严格的规矩,叫做祖宗传下来的家法,就是‘吃菜不许过三匙’,平常老太后吃饭很遵守这个家法。如果要是在大的节庆日子里,这种家法就显得特别严肃了。

“寿膳房在宫里头是个大机关。我说不清楚有多少人,大约不下300多人,100多个炉灶,炉灶都排成号,规矩非常严。一个炉灶有三个人。一是掌勺的,二是配菜的,三是打杂的。这里配菜的最主要。打杂的对各种菜、各种原料,必须先进行择、选、拣、挑、洗、刷,各项工作完备以后,经内务府派来的笔帖式检查合格,然后才能交给配菜的。配菜的经过割、切、剁、片,把各种菜、各种调料准备好,又经过另外一个笔帖式检查,按照膳谱的配方,检查一遍,然后准备传膳。‘传膳’一声令下,由掌勺的按照上菜的次序,听总提调的指挥安排,做成一个一个的菜,顺序呈递上去。这期间内务府的人,寿膳房的总管、提调,眼睛盯着每一个菜盛进碗里或碟里。碗和碟都是银制的,据说如果菜里有毒,银就能变成黑色。然后交给太监,用黄云缎包好,挨次递上。黄云缎包袱不到餐桌前是不许打开的。这就是用膳以前的大概情况。宫廷里对膳食管理非常严,生怕有人暗害,平常任何杂人都不许进寿膳房。几乎是哪一个菜是哪一个人洗的,哪一个人配的,哪一个人炒的,都要清清楚楚,将来怪罪下来,或是受夸赞,要赏罚分明,有个着落。这就是制度严的好处。
“寿膳房离内廷的住处比较远,在宁寿门东边,路南和路东的一群房子里。为什么分两处呢?因为满汉厨师可以在一起,清真的厨师和工作地点就必须分开了。再说,厨役并不是太监,不宜接近内廷,他们都住在东华门外路北的房子里。住处离寿膳房较近,当差方便些。这就是寿膳房离内廷较远的原因。宫里的规矩非常严,7岁的男孩子都不许留在宫中过夜,何况是一群膳夫。让他们和宫廷的卫军隔邻而居,这种安排也是有考虑的了。

睡觉

“宫廷里最最重要的事,依我看是睡觉。一切行动坐卧的安排,都要以睡觉为主。皇帝、皇后、太后、小主、格格们都要睡小午觉。早晨要早起,不论春夏秋冬,五点至六点即起来,七点以前要梳洗完毕,就是小主在屋子里闲坐或庭院里遛弯,也必须光头净脸。皇上也是最晚9点到10点间就寝,到11点至1点之间,正是浓睡的时刻。白天也是这样,11点至1点必须午睡,这叫得天地阴阳的正气,是健康长寿的秘诀,是精神畅旺的保证。宫廷祖宗的家法,绝不许晚上贪玩熬夜不睡,也不许早晨睡懒觉不起床。宫里上下几千人,都要切实遵守这个规矩。老太后更是精神旺盛,就是在园子里,也从没有在5点以后起过床。这是大清国入关以来的传统,老祖宗列代传留下来的家法。谁要怠慢了这个制度,贴身的宫女或太监就要传杖挨板子,打宫女、太监,看你当主子的脸往哪里放。所以,当宫女、太监的就要随时提请主子注意了。我在宫里七八年,从来没看见过衣冠不整、头发蓬松的人。”

传膳

“睡觉有了一定的尺码,其他的时间就很容易订出来了。中午传膳大多在10点半前后,晚膳在5点前后,午后的加餐约在两点,晚上的加餐约在7点以前。时间的安排是风雨不误的。

“‘传膳’必须老太后有口谕,谁也不能替老太后胡出主意。有了老太后的口谕,才能里里外外一齐行动。老太后用膳经常在体和殿东两间内,外间由南向北摆两个圆桌,中间有一个膳桌,老太后坐东向西,往来上菜的人,走体和殿的南门,上菜的人和揭银碗盖子都能清楚地看到。另有四个体面的太监,垂手站在老太后的身旁或身后,还有一个老太监侍立一旁,专给老太后布菜。除去几个时鲜的菜外,一般都是已经摆在桌上的。菜摆齐了时,侍膳的老太监喊一声‘膳齐’,方请老太后入座。这时老太后用眼看哪一个菜,侍膳的老太监就把这个菜往老太后身边挪,用羹匙给老太后舀进布碟里。如果老太后尝了后说一句“这个菜还不错”,就再用匙舀一次,跟着侍膳的老太监就把这个菜往下撤,不能再舀第三匙。假如要舀第三匙,站在旁边的四个太监中为首的那个就要发话了,喊一声‘撤’!这个菜就十天半个月的不露面了。这四个身旁侍立的老太监是执行家法的。老太后也得服从家法的呀!老太后平时也知趣,侍膳的老太监也懂规矩,所以也就不吃第三匙。舀第三匙的菜,准是平时老太后喜欢吃的,若让底下的人知道后,坏人就许在这个菜上面打主意了。老祖宗早就留下家法,大意说,谨慎小心,切勿贪食,免遭毒害。哪一朝哪一代宫里头没有暴死的呢?

四金刚五百罗汉

“我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因为可说的事情太多了。”这是她把要说的话没整理好以前,经常的口头语。我请她不要忙,有的是时间,慢慢地说。听她说话的人,不要急也不用问,保证有个圆满的结果。她沉思一会儿,低声地说:“就拿大年初一的晚膳来说吧。”她说话不急不躁,还是那样慢声细语的。“那种排场可大了,真是天字第一号的筵席。”她事先夸赞一番那盛大的晚宴。
“不管摆膳在什么地方,宁寿宫也好,体和殿也好,要同时摆三桌同样的菜。天一桌摆在最东头,地一桌摆在尽西头,人一桌摆在中间,这一桌是老太后独占。表示除去天地以外,老太后是天地之间惟一独尊的人物。赞礼的太监喊一声‘传膳’,就见外面廊庑下的四个老太监,穿着公服,戴着顶戴按着品级,鱼贯地排着队,恭恭敬敬顺着台阶上来,进宫门,向上请跪安,然后在四角站好。这四个老太监可不是普通的太监,都是在先朝有功的。他们平常不当差,全供养起来。其中有伺候过道光皇帝的书童;有在咸丰死的时候,把咸丰的寿衣,即纱、单、夹、棉先穿在自己身上,套好后,再往咸丰身上替换的太监。宫里管这四个给老太后站堂的,叫四金刚,这天是伺候过先朝皇帝的人来伺候老太后,表示一派正统相承。李莲英贴宫门口站着,喜气洋洋。在这个场合他最得意,指挥人往三个桌子献菜,丝毫不能错乱。宫门口外上菜的太监,按照品级排列好,不算李莲英,由宫门口外的门坎算起,到寿膳房的门坎止,不多不少整整500个。都穿一律崭新的宁绸袍,粉白底的靴子,新剃的头,透着精气神。院子里灯光通明,500太监面前每隔五步一盏灯笼,像一条火龙一样,直通到寿膳房。这就叫四金刚五百罗汉伺候西天太后老佛爷欢宴瑶池。好威风、好气派,真是天字第一号的筵席。
“我先插几句闲话。这500个太监都是精选出来的,年老的不要,年小的不要,一过了腊八就开始训练,不许出一点差错。据说每天练习的时候,用白布托着粗碗,有时用砖代,练一次要用两疋白布。宫里办事只求排场,丝毫不在钱力物力上打算盘。”

“司礼的太监喊一声‘膳齐’,其实这只不过是个信号,请老太后入座罢了,膳远远没齐。老太后由里屋出来,皇帝、皇后在后面陪侍着。本来清宫的规矩,初一、十五由皇帝或皇后侍膳,何况今天是大年初一呢!老太后来到自己的座位,先不坐下,带领着皇帝和皇后先向东一桌合手致意,再向西一桌合手致意,谢天谢地,态度十分虔诚。然后太后自己端端正正在膳桌前坐下。这时四个老太监向老太后垂手请安,同时门外500太监齐声高呼:‘老佛爷——万寿无疆!’声调十分清脆,声音从近到远,传到寿膳房,传到养心殿。外面万字头的鞭炮,开始燃放起来。整个进膳期间鞭炮不许停歇,再加上西长街里响堂的鞭子声,抽得劈啪乱响。这是特制的一种鞭子,半尺来长的棒,一丈多长的鞭身子,是用几股羊肠子拧成的,又加上一尺多长的鞭梢,盘在地下像一条大蛇。抽这种鞭子的人,都是经过训练的年轻的太监,鞭子一抖,鞭梢发出清脆的响声。几个太监在一起抽,上下左右前后,能抽出各种不同的音响。在老太后用膳的时候,这种响声能形成一片音乐声,比爆竹有节奏,煞是热闹。据说这种鞭子的响声可以驱邪。
“皇帝、皇后侍膳,一个在东、一个在西。老太后是最珍贵自己身体的,一杯酒饮三次。皇帝执壶,皇后把盏,双双给老太后祝福。菜分三大类:一是应节的吉祥菜,像寿比南山、吉祥如意、江山一统等等,都是寿膳房的厨子出的主意,什么好听叫什么;第二类是贡品菜,如熊掌、大犴子、飞龙(鸟名,长白山产)、鹿脯、龙虾、酒蟹等等;第三类是寿膳房按照节日膳谱做的例菜。老太后非常迷信,皇帝也很知趣,先布吉祥菜,祝福老太后万寿无疆,祝老太后吉祥如意。皇帝布一道菜,皇后念一道菜名,像念喜歌的一样,配合得很好。其实这都是张福老太监在递菜时候念道出来的。平日侍膳的张福,现在变成递菜的了。我们知道素常皇帝和皇后是冷冷清清不说话的,一年里头只有这个场合下,才彼此合作。老太后看着也高兴,再加上老太监张福甜嘴蜜舌头的,哄得老太后喜笑颜开。

“老太监张福不知怎么向后面四个老太监一比划,四个老太监注上意了。这时张福又向皇帝使眼色,皇帝故意在一个菜里舀第三匙。站在太后身后为首的一个老太监,高声喊一句——‘撤’!声音宏亮,堂上堂下都能听见。老太后把乌木镶银的筷子一停,皇帝手里拿着匙子也一愣,皇后低眉敛目,双手下垂,老张福更吓得直哆嗦,赶紧把这个菜往下撤。这是伺候过先朝皇帝的老太监代老祖宗执行传留下来的家法。这是非常严肃的,老太后、皇帝也不能不听,告诫老太后、皇帝在任何时候也不能疏忽大意,任意吃喝,要随时小心谨慎,严守老祖宗传下来的家教。这片刻堂上堂下屏声敛气显得十分肃穆。
“最后一道饭来了,非常的珍贵,礼仪也非常的隆重。李莲英和另外两桌上菜的大太监,双膝下跪,把这道饭的捧盒顶在头上,只看见李莲英的孔雀翎子在脑袋后边乱动。张福恭敬地捧过来,打开,亲自递给皇上,摆在老太后面前。这是一盘隔年的煮冻饺子,东北叫煮饽饽,是老祖宗在进关以前过年的传统食品。吃饭不忘祖先,这从大年初一的晚上起,就要牢牢记住的。
“晚筵完了,老太后吩咐,拣几样好菜赏给四个老太监。李莲英‘口庶’的一声,领四个老太监请跪安退下。然后太后又吩咐李莲英把今天的年菜按品级给大家分分,李莲英赶紧向外招呼谢赏,外面五百个太监齐声高呼:‘谢老佛爷赏。’“这样一顿晚宴才算结束。”

脚上鞋儿四寸罗,朱唇轻点一樱多

“正月初二,是一个最风光的日子。
“我送走了梳头刘,就要开始打扮自己了。
“我曾经说过,清宫的宫女是严格要求朴素的,除去正月和万寿节(十月)外,平常是不许穿红和抹胭脂。谁要打扮得妖里妖气,说不定要挨竹板子。挨竹板子,疼是小事,丢人是大事,让执法的太监把衣服一扒,裤子褪下来,一点情面不留,露着白屁股(内廷的规矩,挨打,是要肉直接挨到板子的,不许垫中衣),趴在廊庑的滴水下,一五一十地挨打,打死也不许出声(跟太监挨打不同,太监挨打不脱中衣,要大声求饶),挺大的大姑娘,臊也得臊死。所以我们的打扮都是淡妆淡抹。
“我换上紫红色春绸丝棉的棉袄,青缎子沿边,金线的绦子,高高的到耳垂下的领子,领子上沿着灰鼠脊子出锋的边。外面罩个葱心绿的大背心,由领子往上是双绦子万字不到头的图案,蝴蝶式的青绒纽绊,缀着精巧镂刻的铜纽扣。最最重要是脚下那一双鞋,那叫做——五福捧寿的鞋。鞋帮两边飞着4只蝙蝠,是用大红丝线绣的,鞋尖正中有一只大蝙蝠,特别加心绣的——是底下要垫上衬才绣出来的,好让蝙蝠鼓起来。鞋口的正中间,要绣一个圆的‘寿’字,大蝙蝠张着翅膀捧着这个圆球似的‘寿’字。‘寿’字中间嵌上一颗珍珠,嵌在‘寿’字的中心,也正对着蝙蝠的头。蝙蝠头的两侧有两个黑点,是眼睛,眼睛正看着这颗珠子。这双鞋就是我们通天的金字招牌。不是储秀宫伺候老太后亲近的人,是没有资格穿这样鞋的。我们穿着这样的鞋走到哪里红到哪里。这样的鞋也只许过年和万寿节穿。我们就凭这双鞋走在西二长街的甬路上,连老一点的太监都要躬身行礼,他们往甬路旁一站,问一声‘姑娘新禧’;小太监则就要退到甬路旁一丈多远,两手下垂站好,低着头,当你走近的时候,才恭恭敬敬向你请个安,轻声问一句‘姑姑好’!连眼皮都不敢向上翻一翻——这就是我们的威风!”

“说书的管我们叫宫娥彩女,正当职业好像就是搽胭脂抹粉。其实并不是这样。我记得从前跟您说过,我们宫廷里头讲究的是珠圆玉润,可以说这是美的标准,并不是大红大绿。宫廷风度,不论皮肤或穿的、戴的,要由里往外透着柔和滋润。这话很难说清楚,譬如搽粉吧:“我们白天脸上只是轻轻地敷一层粉,是为了保护皮肤。但是我们晚上临睡觉前,要大量地擦粉,不仅仅是脸,脖子、前胸、手和臂都要尽量多擦,为了培养皮肤的白嫩细腻。这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必须经过长期的培养才行。我们宫里有句行话,叫‘吃得住粉’,就是粉擦在皮肤上能够融化为一体。不是长期培养,是办不到的。有的人脸上擦粉后,粉浮在脸上,粉底下一层黑皮,脸和脖子间有一道明显的分界痕迹,我们管这个叫‘狗屎下霜’,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我们的皮肤调理得要像鸡蛋清一样细嫩、光滑透亮。老太后是个好胜的人,这样跟老太后出门,在王公贵妇人面前才不致让人比下去。要不,和人家一比,像个小蠢鸡子似的,以后太后再也不带着你了。老太后把我们和装饰品同等看待,别人的装饰品不能胜过老太后。肃王福晋长得很漂亮,头梳得也精巧,耳坠的翠玉照得半边脸都是绿的,把皇后、小主们都比下去了。老太后很生气,叩见时始终没给她好脸。所以我们打扮也有职务上的关系。”

“差不多一过了阴历四月中旬,京西妙峰山就要进贡玫瑰花,宫里开始制造胭脂了。这事自始至终要由有经验的老太监监督制造。老太后的精力非常旺盛,对于这些事也要亲自过目,所以我们也随着参与了这些事。
“首先,要选花。标准是要一色砂红的。花和花的颜色并不一样,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把花放在一起,那颜色就分辨出来了。一个瓣的颜色也不一样,上下之间,颜色就有差别。因此,要一瓣一瓣地挑,要一瓣一瓣地选。这样造出胭脂来才能保证纯正的红色。几百斤玫瑰花,也只能挑出一二十斤瓣来。内廷制造,一不怕费料,二不怕费工,只求精益求精,没这两条,说是御制,都是冒牌。
“选好以后,用石臼捣。石臼较深,像药店里的乳磨,但不是缩口,杵也是汉白玉的,切忌用金属。用石杵捣成原浆,再用细纱布过滤。纱布洗过熨平不许带毛丝。就这样制成清净的花汁。然后把花汁注入备好的胭脂缸时。捣玫瑰时要适当加点明矾。说这样颜色才能抓住肉,才不是浮色。
“再把蚕丝绵剪成小小的方块或圆块,叠成五六层放在胭脂缸里浸泡。浸泡要十多天,要让丝绵带上一层厚汁。然后取出,隔着玻璃窗子晒,免得沾上尘土。千万不能烤,一烤就变色。
“用的时候,小手指把温水蘸一蘸洒在胭脂上,使胭脂化开,就可以涂手涂脸了,但涂唇是不行的。涂唇是把丝绵胭脂卷成细卷,用细卷向嘴唇上一转,或是用玉搔头(簪子名)在丝绵胭脂上一转,再点唇。老太后是非常考究的,对这些事丝毫也不马虎。

“我又要节外生枝地说几句话了。太监出入神武门只许空身进,空身出。一般的王爷贵人都进东华门或西华门,不进神武门。神武门离后宫较近,是太监出入频繁的地方。宫廷的规矩特别严,太监出入不许携带包裹,护军有权对他们搜身。只要一出顺贞门(御花园的后门,面对神武门),就是护军的管辖范围了。我们会见家属是出神武门,要走好远的一段路,所以太监要往外拿小包裹,定要找我们替他携带。再说,太监和护军例来就不和睦,护军一般都‘旗份’好,祖宗全是随龙进关的,有过汗马功劳,现在他们到茶楼酒肆里也是‘爷’字辈,根本瞧不起净身求靠的太监。可是,太监能接近太后、皇上、皇后和贵人们,护军根本沾不上边,太监常常借上头的权势,给护军点窝囊气受。光绪初年护军和太监打过几场架,都是太监占上风,上头有意无意偏向了太监,所以护军始终有些气不平。因此,太监也有意避着护军。现在把小包交给我带出,免得有口舌。
“陈全福是个老太监。是储秀宫看宫门的头儿,属实权派。‘宰相门房七品官’,何况储秀宫呢?但陈全福的权势,也只限在宫内,一出宫门就使不开了。所以他想往外偷运点东西,必须借机会。太监按正常来说,所挣无几,是比较清苦的,一有机会就讲究偷,可以说没有不偷的太监。今天的时机正好,人们兴高采烈地过节,人来人往也很多,再说我是老太后的贴身丫头,春节老太后赏点东西,这是情理之中的事,谁要是过问,看我把脸一翻,让他们问老太后去。——谁敢惹这份麻烦!

侍膳不劝膳

“‘我刚来的时候,有的差事不敢伸手。现在差事赶在头上,不伸手也不行。福叔,您还得传给我两手,免得我吃憋。’我恭恭敬敬地请个安。我这是真心学艺。在宫里求人靠脸也要擦亮了眼睛。有的人,你问他东,偏指给你西,照他指的去做,准砸锅。这就叫‘阴你’。福大叔决不会阴人的。我说:‘现在不是我的差事也落在我的头上。就说加餐吧,我就不知道该怎么伺候。您在老太后跟前侍膳多年,请您开导开导我。’“‘咳!’他叹了口气说:‘咱们哪里配称侍膳呢?只能叫伺候老太后进膳,叫当差。只有皇帝和皇后每月初一、十五伺候老太后用膳,才叫侍膳呢。不过,老太后的思虑比山高比海深。我自从由烟波致爽殿(热河行宫)伺候老太后以来,四十多年,可到现在也不知道老太后爱吃什么。今天爱吃贡菜(各督抚进贡来的),明天也许偏吃例菜(寿膳房菜谱上的菜),后天也许爱吃时鲜(应时当令的菜)。在这件事上充分表现出天意难测来。’“我们在宫里头说话要加倍小心,多知心的人也不许说真心话,人心隔肚皮,也许一句错话惹出麻烦来,再者,对上头有半点不敬的话就可能落一个不好的下场。张福是个老太监,他深深懂得这些,所以他跟我说话非常有尺寸。
“他接着说:‘不管是皇上或皇后侍膳也好,不论是我们当奴才的伺候老佛爷进膳也好,眼要精、手要灵,要瞧着老佛爷的眼色行事,老太后用眼瞧哪个菜,就往上挪哪碗菜。也许你挪的菜她不吃,那没关系,再重新挪,但千万不许问,更不许自献殷勤,像狗摇尾巴似地说:老佛爷,这个菜好吃,请您尝尝。或者说:这个菜新下来的,您尝尝鲜。照居家过日子一样,对待亲人要让一让菜,那可不行。老太后用眼皮一撩你,旁边立着执家法的太监就要呵斥一声:不许多嘴!就这样一句话,差事当下来后,也许挨几个皮笊篱(宫里掌嘴时,戴皮手套打嘴巴)。这就叫侍膳不劝膳。我的师傅怎么教给我的,我怎么告诉您。’“‘这不是现在才这样,这也是老祖宗多年留下的规矩。’“‘荣姑娘您该明白怎样伺候老太后了吧!’”

洗脚、洗澡和泡指甲

“旗下人虽然是天足,也并不放开了让脚随意扩张,用一句简练的话说——要底平趾敛。就是脚板儿要平,五个脚趾头要收敛在一起。所以虽不像汉人的缠足,也是从小就要受到约束,用包脚布紧紧地把脚勒住。切记,绝对不要大哥背二哥,若是二趾叠在拇趾上,将来穿鞋时,鞋前鼓起一个包,多难看呀。底平不仅要求脚,更要求走路的姿势,既不许迈里八字,也不许迈外八字。里八字像罗圈腿,外八字容易腆肚子。旗下女人走路,要求舒胸收腹,展扬大方,罗圈腿或腆肚子,多好的体型也淹没了。本来梳上两把头,穿上旗袍,脚下莲花盆底的鞋,最容易走外八字步。走路腆肚子,好像怀孕几个月似的,多让人笑话呀!
“旗人虽然是天足,但也和汉人同样,对于脚却也要隐蔽的。洗脚、换袜子都不让外人看见。当媳妇的都是关上屋门,睡觉前才洗脚,儿子年岁大了,妈妈洗脚,全不让儿子看见,更不用说光着脚走出闺门了。老太后为了显示自己的教养,为了显示自己的高贵,为了显示自己的尊严,对于这些事是非常注意的,向来不许太监沾手。有人瞎编,说老太后腿痛,把脚放在椅子上,伸着腿让李莲英给按摩,这纯是胡说。退一百八十步说,李莲英是个丑八怪,驴脸,长下巴,大鲶鱼嘴,编瞎话的人也不会挑选对像。他们以为李莲英还像唱戏里的风流小生似的呢。所以我不愿意说宫里的事,除了费话还惹气!

“不生闲气了,还是谈咱们的吧。老太后对于袜子也是非常考究的。用老太后自己的话来说:对鞋、袜子一点也不能委屈,稍微不合适就全身不舒服。老太后穿的袜子的原料是纯白软绸。需要知道,绸子是没有伸缩性的,所以做起来必须合脚,最困难的是当时的袜子在脚前脚后有两道合缝,前边的缝像脊梁一样,正在脚背上,这可是关键,如果线掐得不直,线又缝得有松有紧,袜子就容易在脚上滚,袜线就歪歪扭扭,因此,要求裁缝技术非常高。再说,脚的迎面袜子上有条缝,像条小蜈蚣似的,那有多难看呀,必须让能工巧匠沿着前后合缝绣上花,掩盖住合缝造成的缺陷,这样一来,每双袜子花费的工就大了。老太后的袜子不管多么精致,也只穿一次,决不再穿第二次。算起来,每天至少要换一双新的。就算绣工是非常熟练的能手,也要七、八天才能绣成一双,算来一年要用三千个工供老太后穿袜子,加上采买、原料、工匠的膳宿生活等,光穿袜子一项,老太后一年就需要一万多两银子。

“很明快地说句话,老太后洗脚不仅是为了卫生,更重要的是为了保养,说穿了,有点小病小灾的,洗脚比吃药还便当。
“在宫廷里几乎每天要由当差的御医敬献一付保平安的药方,俗称‘平安帖子’。大都是根据节气的不同,时令的寒暖温凉,老太后的饮食起居,即按气候的变化与体质的强弱而酌量开的保平安的药方。每天由太医院的苏拉送来,献给门神爷陈全福,在宫门外向上请跪安,就算公事完了。其实这是官样文章,只表明太医院的人在这里敬谨当差罢了。光开药方不取药,当然更提不到吃了。可太医院的人一定要仔细知道老太后的贵体的详细情况,吃东西怎么样?睡觉怎么样?心情怎么样?他们讲究望、闻、问、切,但每天望和切是办不到了,只能在闻、问上下工夫,一来表示忠心,二来给自己留后手,最主要的还是给老太后斟酌洗脚的药物。
“别的宫的情况我不知道。储秀宫里把给老太后洗脚看成是很重要的事,洗脚水是极讲究的。譬如:属三伏了,天气很热,又潮湿,那就是杭菊花引煮沸后晾温了洗,可以让老太后清眩明目,全身凉爽,两腋生风,保证不中暑气;如果属三九了,天气极冷,那就用木瓜汤洗,使活血暖膝,四体温和,全身柔暖和春。当然,根据四时的变化,天气的阴晴,随时加减现成的方剂,这也可以算是老太后健身的秘密了。不吃药而能够达到健身的目的,这样的事是再好也没有了,也算是太医院的老爷们的正当差事。假如在盛夏三伏里,老太后有点肠胃不和、食欲不振,那就不能用清凉剂菊花引了。如果隆冬三九天里,老太后上焦有火,身体发燥,就不应再用热剂木瓜汤了。

“我不用说您也能猜得出来,洗脚用的是银盆,是用几大张银片剪裁好,拿银铆钉联缀而成的,中间是木胎,边卷出来,平底,成斗形。这银盆比普通盆深,为的是泡脚方便,也是精心制做的。银盆可以防毒;木胎可以不易散热,又轻;边卷出来,可以放腿;平底容易移放,斗深为了泡脚。每次洗脚都用两个这样的盆,一个是放熬好了的药水,一个是放清水,先用药水,后用清水。老太后对于健身是从来不放松的,不论费多大的事。
“伺侯老太后洗脚和沐浴,专有四个贴身的丫头,洗脚两个,洗澡才用四个。平常她们也干零碎活,但专职是沐浴,也是经过训练的。怎样用毛巾热敷膝盖呀,怎样搓脚心的涌泉穴呀,有一套专名和技术。洗脚时,老太后往椅子上一歪,嘴里不停地跟底下人说闲话,享受着洗脚人给搓揉的舒适,这是她老人家最松散惬意的时候,宫女常常在这时间里得到意想不到的赏赐。脚洗完后,如果需要剪脚指甲,两个洗脚的宫女中一个点起手提式羊角灯来,单腿跪下,手持着灯,另一个也单腿跪下,把老太后的脚抱在怀里细心地剪。这要有个请剪子的过程。在老太后屋里有严格的规定,不许摸刀子、剪子。如果需要用,必事先请示。伺候洗脚的宫女向侍寝的人(监视人)轻轻地说句:请剪子。侍寝的转禀老太后,老太后说句:‘用吧,还在原地方!’这时侍寝的才敢取出剪子来,交给洗脚的宫女。完毕后,洗脚的宫女请跪安退下,才算完事。差不多天天如此。

“再说说洗澡。
“这也和时令有密切联系。天热,洗得勤点,差不多夏天要天天洗,冬天隔两三天洗一回,都是在晚上,宫里白天没有洗澡的。
“洗澡没有固定的时间,随时听老太后的吩咐,一般大约在传晚膳后一个多小时,在宫门上锁以前。因为须要太监抬澡盆,担水,连洗澡用的毛巾、香皂、爽身香水都由太监捧两个托盘送来。太监把东西放下就走开,不许在寝宫逗留。司沐的四个宫女全都穿一样的衣着,一样的打扮,连辫根、辫穗全一样。由掌事儿领着向上请跪安,这叫‘告进’,算是当差开始。在老太后屋里当差,不管干多脏的活,头上脚下要打扮得干净利落,所以这四个宫女,也是新鞋新袜。太监把澡盆等送到廊子底下,托盘由宫女接过来,屋内铺好油布,抬进澡盆注入温水,然后请老太后宽衣。
“这里须要说明两件东西。一是老太后坐的洗澡用的矮椅子,一是银澡盆。
“老太后坐的是一尺来高的矮椅子。这个椅子很特别,四条腿很粗壮,共有八条小龙附在腿子上,每条腿两条龙,一条龙向下爬,一条龙向上爬。最奇特的是活动的椅子背,既能拿下来,又能向左或向右转,即椅子背可以换位置。因为椅背上两面都有插榫,像门上的插关一样,把椅子背放入插榫里,用开关一扣紧,就很牢靠了。椅子很宽,但不长,为了老太后坐着安全,两边站人又方便,这是专为给老太后洗澡用而设计制作的。我记不十分清楚了,仿佛椅子下面还有个横托板,是为了放脚用的。
“另样东西是银澡盆。老太后洗澡用两个澡盆,是两个木胎镶银的澡盆,并不十分大,直径大约不到裁尺(清朝用的尺有两种,一种是步尺,一种是裁尺,步尺大,裁尺小)的3尺,也是斗形的,和洗脚的盆差不多,也是用银片剪裁,用银铆钉包镶的,外形像个大腰子,为了使老太后靠近澡盆,中间凹进一块。空盆抬着觉得很轻。由外表看两个澡盆一模一样,但盆底有暗记,熟练的宫女们用手一摸就能觉察得出来,要切记:一个是洗上身用的,一个是洗下身用的,不可混淆。

澡盆“最使人惊奇的是托盘里整齐陈列的毛巾,规规矩矩叠起来,25条一叠,4叠整整100条,像小山似的摆在那里。每条都是用黄丝线绣的金龙,一叠是一种姿势:有矫首的,有回头望月的,有戏珠的,有喷水的。毛巾边上是黄金线锁的万字不到头的花边,非常美丽精致。再加上熨烫整齐,由紫红色木托盘来衬托,特别华丽显眼。
“老太后换上浅灰色的睡裤,自己解开上身的纽绊,坐在椅子上,等候四个侍女给洗上身。
“要明确地说句话:这是老太后用第一个银澡盆洗上身,与其说是洗澡不如说是擦澡。
“四个宫女站在老太后的左右两旁开始工作了。伺候老太后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要迅速,要准确,要从容,这必须有熟练的工夫。四个宫女分四面站开后,由一个宫女带头,另三个完全看带头宫女的眉眼行事。由带头的宫女取来半叠毛巾,浸在水里,浸透了以后,先捞出四条来,双手用力拧干,分发给其他三个宫女,然后一齐打开毛巾,平铺在手掌上轻轻地缓慢地给老太后擦胸、擦背、擦两腋、擦双臂。四个宫女各有各的部位,擦完再换毛巾,如此要换六七次。据说这样擦最重要,把毛孔眼都擦张开,好让身体轻松。
“光说屋里不行,还有等候在寝室外面的宫女,这是干粗活的,悄悄地静候着屋里的暗号。她们伺候的时间长了,也会估计时间了。听到里面轻轻地一拍,就进来四个人,低头请过安后一句话也不说,先把使过的湿毛巾收拾干净,给澡盆换水添水,做活都轻巧利落。

“接茬还说洗澡的事。第二步是擦香皂,多用宫里御制的玫瑰香皂。把香皂涂满了毛巾后,四个人一齐动起手来。总是捞起一条毛巾拧干后涂香皂,擦完身体后扔下一条,再取再擦,手法又迅速又有次序。难得的是鸦雀无声,四个人相互配合,全凭眼睛说话。最困难的是给老太后擦胸的宫女,要憋着气工作,不能把气吹向老太后的脸,这非有严格的训练不可。
“第三步是擦净身子。擦完香皂以后,四名宫女放下手里的毛巾,又由托盘里拿来新的一叠毛巾,浸在水里,浸过三四分钟以后捞出,拧得比较湿一些,轻轻地给老太后擦净身上的香皂沫。这要仔细擦,如果擦不干净,留有香皂的余沫在身上,待睡下觉以后,皮肤会发燥、发痒的,老太后就会大发脾气。
“然后,用香水——夏天多用耐冬花露,秋冬则用玫瑰花露,需大量地用。用洁白的纯丝绵约巴掌大小的块,轻轻地在身上拍,拍得要均匀,要注意乳房下、骨头缝、脊梁沟,这些地方容易积存香皂沫,将来也容易发痒。
“最后,四个宫女每人用一条干毛巾,再把上身各部位轻拂一遍,然后取一件偏衫给太后穿在身上。这是纯白绸子做的,只胸口绣一朵大红花,没领,短袖,上面松松的几个纽绊,仿佛是起现在背心的作用。外面再罩上绣花的睡衣,上身的沐浴才算完了。
“应该特别说清楚的,澡盆里的水要永远保持干净,把毛巾浸透以后,捞出来就再也不许回盆里蘸水了,毛巾是用完一条扔下一条,所以洗完上身需用五六十条毛巾,而水依然是干干净净的。澡盆里的水是随时舀出一些又随时添入一些热的,来保持温度,这是干粗活宫女的差使。

“候在廊子下面专听消息的干粗活的宫女,听到里面的暗号,鱼贯地进来,先把洗上身的澡盆和用过的毛巾收拾干净,抬走,再重新抬进另外一只浴盆来。冷眼看这只盆和方才抬出去的一模一样,可老太后一眼就看得出来是洗下身的。洗下身的工具绝对不能用来洗上身。这是老太后的天经地义:上身是天,下身是地,地永远不能盖过天去;上身是清,下身是浊,清浊永远也不能相混淆——我听老太后这样念道过,道理我也说不清楚。等洗下身浴盆抬进来的时候,老太后的下身已经赤裸了,坐在浴椅上等候着别人来伺候,大致和洗上身同样的费事。等把脚擦完了以后,老太后换上软胎、敞口、矮帮的逍遥屐,这是用大红缎子做的专为老太后燕居时穿的鞋。做法和以前做布袜子相似,双层软底对缉在一起,上边蒙上一层薄膈臂,白绸子里,外罩大红缎子面,绣花,真像我们旗下姑娘出阁时,踩轿用的红绣花鞋。因为老太后年事已高,为了使老太后燕居时又暖和又舒适又吉祥,老神仙不是很多穿红鞋的么,所以做这种鞋。
“等老太后穿好鞋离开洗澡椅子以后,洗澡就算完毕。但我还要赞美几句,油布上很少淋上水点,这不能不说宫女们工作小心谨慎和高超的技术了。

“室里只留下司浴的两个宫女了,廊下也只留干粗活的两个人,其余的道过‘吉祥’后都退下去了。司浴的两个宫女重新给老太后舀水洗脸、浸手。与其说是洗不如说是熨,老太后用很长的时间在额头、两颊热敷。说这样能把抬头纹的痕迹熨开,70岁的人了,脸上只略显皱纹,身上的肉皮像年轻人似的白嫩,两手非常细腻圆润。这大概和她的驻颜术有关系。我不想说这些了,我再说说老太后浸指甲。

“老太后除去喜爱自己的头发以外,也特别喜爱自己的指甲。大概都看过老太后留下的影像吧(指美国女画家卡尔给画的像),手指甲有多么长!尤其是大拇指、无名指和小手指上的。养这样长的指甲非常不容易,每天晚上临睡前要洗、浸,有时要校正。冬天指甲脆,更要加意保护。
“司沐的宫女留下两个,给太后洗完脸、浸完手和臂以后,就要为她刷洗和浸泡指甲了。用圆圆的比茶杯大一点的玉碗盛上热水,挨着次序先把指甲泡软,校正直了(因为长指甲爱弯),不端正的地方用小锉锉端正,再用小刷子把指甲里外刷一遍,然后用翎子管吸上指甲油涂抹均匀了,最后给戴上黄绫子做的指甲套。这些指甲套都是按照手指的粗细,指甲的长短精心做的,可以说都是艺术品。老太后自己有一个小盒,保存一套专门修理指甲的工具:小刀、小剪、小锉、小刷子,还有长钩针、翎子管、田螺盒式的指甲油瓶,一律白银色,据说都是外国进贡的。指甲又分为片指甲和筒指甲,大拇指属片指甲,修大拇指时要修成马蜂肚子形,片大好看。无名指、小手指属筒指甲,要修成半圆的筒子形。指甲讲厚、硬、亮、韧,这是身体健壮的表现。就怕指甲变质,起黄癍,若有迹象就要用药治了。老太后有专盛指甲的匣,对剪下的指甲非常珍惜。
“最让人奇怪的是老太后的睡衣睡裤。睡衣的前后襟和两肩到袖口都绣有极鲜艳的牡丹花。说句眼皮子浅的话,就是大家闺秀的嫁衣也没有那样漂亮。两条裤腿由裤腰到裤脚绣的也满是大红花。我们旗人一般的穿戴,有30丢红、40丢绿的说法。30岁开外的人就不要穿大红的了,40岁开外的人就不要穿大绿的了,要给后辈儿媳妇、姑娘们留份儿。可老太后快70岁的人了,睡觉还要穿大红绣花睡衣,真不知道是什么讲究。睡觉躺在被窝里还穿花衣服给谁看呀,又是个老寡妇!
“老太后是那样爱美的人,而且年轻的时候又是色冠六宫,由头上戴的、身上穿的、脚底下踩的,没有一处不讲究。旗人穿旗袍跟汉人穿裙子不一样,脚是明显地露在外面的。她的脚当然是底平趾敛了,现在老了,无须对脚进行控制了,所以晚上睡觉两只脚赤裸着,不再穿睡袜之类的东西。老太后日理万机,不管有多复杂的大事,只要头一沾枕头,一会就酣然入睡,在门外值夜当差的人都能听到老太后的鼾声。

玉堂春富贵

“我不说什么零碎,先从环境和天气说起。谁都知道,一过清明节,北京的天气就逐渐暖和起来了。随着天气的变暖,各式各样的昆虫也都旺盛起来。到五月节,天也显得长了,黄昏是最好游玩的时间,可洋槐树花开,白蛉子来,白蛉子是比小米粒稍大些的小白蛾子,被它叮上一口,奇痒,会起大包的。再说颐和园四周全是水洼洼,种的是稻子,颐和园的后山更是野草丛生,白天蠓虫子、小咬、瞎虻到处有,夜晚扑灯蛾、蚊子乱飞。天气越是晴朗,人越是应该玩的时候,虫子越多,‘五月十五伸嘴儿,八月十五伸腿儿’,直到八月节,虫子才收敛点。再说高脚花斑的蚊子,有毒,专在白天叮人。在这个时候,不想办法把老太后保护起来,那不等于大逆不敬吗?如果那样我们一群伺候人的也随着全高升了,都成了曾国藩啦——曾国藩长了一身癞,整日的手不停搔。一旦我们被叮了一身包,整天手不停地抓,那成什么体统!
“老太后对这些事是深有感受的。也是在颐和园的一天傍晚,不知看什么高士的一幅画,我根本不懂,画是挂在墙上的。画上有一个秀才式的人物,背倚在船上,横吹一支笛子。小船漂浮在水面上,船后一片疏散的荷花,头顶上一轮明月,岸边有两棵老柳树。我刚给老太后敬上一袋烟,在一旁侍立着。老太后心神悠闲地看着画,看着看着,嘴角上笑起来,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是个活人,早让蚊子叮跑了。’我在一旁只好拾笑。老太后是最讲究实际的,不赞成这种玄虚的意境。

“乐寿堂的天棚不同于北京一般大宅门的。北京大宅门讲究‘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死玩意,活东西,都是摆阔气,壮门面,讲样子的。乐寿堂可不行,伺候老太后要实实在在的,猫盖屎的事绝对办不到。
“具体地说,给老太后寝殿搭天棚,目的是做成一个大蚊帐,把宫殿罩起来。而这蚊帐是非常的大,包括整个乐寿堂。对天棚的要求也必须是严丝合缝,不许有一点空隙往里飞蚊子钻蠓虫。
“前边我说的天下一绝,就是指棚匠搭天棚说的。北京的棚匠出奇的巧。巧到通神的地步。只要你能画出样子,他们就能扎出来,这俗名彩活。庭院里一草一木不许移动,更不许挖坑动土,把沙篙(桅竿)往方砖地上一戳,用绳子一捆,全凭各方面的拉力,就把天棚搭起来了。不许用一尺铁丝,也不许用一根钉子。搭成起脊的天棚,飞檐鸱尾,跟正式宫殿一样。四面有通风进阳光的窗子,窗子里有像浏阳粗夏布似的窗纱,窗子根据晨昏晴雨不同的风向,可以随意地开阖。不管刮旋风还是下暴雨,天棚安然不动,不许进一星水点儿。四面都有泄水的垅沟,包括乐寿堂正殿在内。最出奇的是天棚和乐寿堂接榫的地方,好像天棚伸出长舌头一样,伸在乐寿堂的殿廊底下,把乐寿堂的雨水全接住,顺着天棚的垅沟宣泄在外面,更重要的是把乐寿堂和天棚之间的缝隙全堵死,蚊子、蠓虫绝对进不来,保证老太后舒舒服服地过一个夏天。这种搭棚和光绪大婚前因贞度门失火后焚烧太和门,彩扎起来的太和门不同。那是应急,这是燕居,要由五月初到八月底,朝夕都在这天棚里,不精致实用是绝对不行的。屋里的陈设,有宝座,宝座后有八字屏风。前面也有炉、瓶等一切陈设供奉。旁边有矮榻,榻上有倚枕,即迎手,榻下有矮脚凳。总之,这里的一切据老太监们说,和养心殿一样(我们是不许去养心殿的)。记得很清楚,每年五月节吃粽子的时候,天棚已经搭好了。

“早晨起来第一个进宫门的数不上梳头刘了,而是一个老太监领着个小太监,小太监担着两只鹦鹉蹒跚地走来。他们像钟表一样,到什么时辰干什么活,一丝也不乱。可怜的老太监,已经过了五月节了,上身穿的已很单薄了,可下身还是鼓鼓囊囊的。据说他们因为生理上的缺陷,多有淋尿的病,腰里不论冬夏,要围着大手巾,越到年老越厉害。我最初不明白,以后才知道。最明显的是膝盖上的护膝,常年缝在裤筒里,到了夏天显露得最清楚了。他们随时随地都有跪在地上的可能,不论什么地方,假山石上,沙岸旁边,该跪一定要跪,丝毫不能犹豫,所以裤筒里要常年缝着护膝。这就是当上差的难处。阔太监秋冬的裤筒子要用最好的皮子。李莲英用金丝猴皮作裤里子,又柔软又轻松又治关节疼痛。——老太监穿着臃肿的裤子缓慢地走着。他们脑子里都有一个表,不管多慢但特别准,当的差事要准时做到。他们由东边台阶上来,须要走多少步,办完差事由西边台阶下去,须要走多少步,差不多心里都有数。他们就这样面带微笑,向前躬着身子,有条不紊地伺候着老太后。小太监把两只五彩的鹦鹉送来后,挂在天棚的正门里,它俩的嘎嘎的呼声夹杂着‘老佛爷吉祥’、‘老佛爷万寿’的叫声,冲破了乐寿堂寂静的早晨,哄得老太后高兴,大家也图个顺当。清早起来谁不求个吉利呢!

“在当时,都门豢鸽形成一股风气,各王侯府第,都是几棚几棚的养,每棚百十只。聘有专门饲养人。他们争奇斗胜,因为鸽子打架斗殴,以致殴伤人的事时有发生。但最好的鸽子要数颐和园,颐和园养鸽子的太监也是师徒相传。他们最绝的是能给鸽子相面,选择雌雄鸽子配成对,能够把它们的后代的变化,直下看七到八世,预言到第几代能出好鸽子。明明看来是一只俊俏的好鸽子,他们用手一托,一拨头颈,一看眼神,便说这只鸽子没出息,孵不出好种来,它的祖先哪一代不好。判断非常准确。老太后就专养着这样一群人。
“鸽子是恋巢的鸟。为了让珍奇的品种多生蛋又不孵雏,专供老太后玩乐,把它们生的蛋交给别的鸽子孵和喂。这叫给鸽子顾老妈子(保姆)。老太后最喜欢的是十几对墨环和十多对紫环。那真是无价宝,浑身都是白的,只是脖子上套一道项链,墨环套黑的,紫环套紫的。环到了胸部突然扩大起来,这叫带兜肚,兜肚上面带有亮光,紫红色,一闪一闪的,这叫带闪。短红嘴,砂眼,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活像贵妇人,真讨人喜欢。更有一种叫玉环,浑身乌黑,只是颈上带一道白圈,尤其珍贵,据说很难孵出纯的品种来。还有一种叫喜鹊白,身上像喜鹊的白肚子似的雪白色,头顶端端正正的长着荷包凤头,两支翅膀左七根右八根,油黑油黑的翎,真是黑白分明,加上红嘴、高粱眼,特别显眼。还有一种银灰色的小鸽子,俗称小灰,据说是山海关总兵进贡的,打出水声来(行话把鸽子叫的声音叫打水声),像一串银铃铛似的,非常好听。
“它们吃高贵的饲料:精稻米、绿豆、黑豆、带壳高粱,另外还有宫廷不外传的秘方,时常喂绿茶叶、甜瓜籽。据养鸟的人说,甜瓜籽是鸟的接骨丹。老太后遛弯的时候,碰见小动物总是要跟它们玩一会儿。这是多么随心如意地享受人间清福的事呀!我们侍候老太后时间长了,也渐渐地明白这些花鸟的事。这全是老太后平日零碎地说,我们也零碎地记下来的。老太后从来不跟小牲口发脾气,这可以说是老太后的性格,和隆裕决不一样,隆裕主子专拿猫狗和底下人撒气。她养猫没有过半年的,也就可以知道她的脾气了。

过去旗下大爷最爱养这种鸟,尤其是内务府的人。内务府的人讲究高雅飘逸。从养鸟来看,也是要求雅洁玲珑,不养那种大喊大叫的鸟。晚饭已过,太古灯一点(高妆楼式景泰蓝镂铜精制的吸鸦片的灯),张胖儿钎子一拿(张胖儿是清朝的一个铁匠,以制造烟钎子出名,把烟钎子对头一弯就成圆形,一撒手烟钎子又笔直了。在灯火上烧,烟钎子不变软。用这种烟钎子烧烟泡,又柔软又有筋骨),寿州斗一托(寿州在安徽,用这里的土烧成烟斗,颜色像宜兴瓷一样,不烫手),一榻横陈,喷云吐雾。妙在这种鸟和它的主人染有同样的嗜好。主人深深地吸足了一口烟,向笼子里一喷,鸟就特别地兴奋起来,扇着翅膀给主人叫出各种花样,这是最惬意的事。所以这种鸟也最吃香。比起八旗的人,尽养些土百灵、匪画眉(养百灵的笼子里经常要放些胶拌儿土,所以叫土百灵;养画眉要用水桶式的高笼子,提着笼子遛鸟时要左右来回摆动,很有一种粗野气,所以叫匪画眉。这都是内务府人瞧不起八旗人的说法)要高贵得多。八旗人早晨起来,前胸的扣一个也不系,左大襟往怀里一抿,用搭布(布腰带)轻轻往腰间一揽,鼻子底下抹两撮黄鼻烟,右手插腰,左手把鸟笼子高高托起,往闹市口一站,饿了只会钻烧饼铺,内务府的份儿就不同了,则要高贵得多了。就说蓝靛颏这种鸟在大叫的时候要喝泡燕窝的水,只有王公大臣内务府的人物才够得上时常吃燕窝的谱儿。单拿这一项比,穷八旗人就不够份儿。北京人有句俗语:‘什么人玩什么鸟儿’,就是在这份儿高低上看出来的。

“老太后舒适地靠在矮榻的倚枕上,细听着鸟叫,两只鸟好像竞赛似的你一段我一段地唱着。整个屋子里很寂静,可这时风波正在酝酿着。一会儿,小娟子和小翠,双腿跪安对老太后说:‘启禀老祖宗,我们请李总管给看着猫。’这是借题撒娇,老太后慈祥地笑了,知道这两个丫头在给李莲英出难题。李莲英这个人非常知趣,在储秀宫也好,在乐寿堂也好,从来不使威风。他常说:‘你们都是老太后的人,受老太后的教导,都是通情知礼的。不用说是你们,就是老太后屋里、院里的一只狗、一只猫、一棵草、一棵树,也都应该受到尊重。’所以他在老太后面前对于宫女子永远把自己摆在受气的地位,俗话说甘当‘小菜碟’。这也是李莲英聪明得宠的地方。老太后屋里有两只缅甸猫,纯白,鼻子、眼、嘴都挤在一起。扁扁的脸和眼嘴,对着人时又乱动,非常滑稽可笑,常惹老太后开心。这时,它俩看到了两只鸟,再不安心睡觉了。李莲英听小娟子、小翠如此一说,赶紧请跪安:‘启禀老佛爷,奴才可没这个本事!’老太后微笑说:‘娟子、翠儿,看好大白、二白,回头我有赏。’娟子、小翠赶紧过来谢赏。太后随着又吩咐李莲英说:‘总管,你传话叫寿膳房送些甜碗子来,赏给你们吃!’李莲英赶紧跪下,替大家谢恩,紧跟着说:‘老佛爷,您老人家千万别这样叫奴才,奴才担当不起!’“宫里头出名的是零碎小吃。秋冬的蜜饯、果脯,夏天的甜碗子,简直是精美极了。甜碗子是消暑小吃,有甜瓜果藕、百合莲子、杏仁豆腐、桂圆洋粉、葡萄干、鲜胡桃、怀山药、枣泥糕等等。甜瓜果藕不是把甜瓜切了配上果藕,而是把新采上来的果藕嫩芽切成薄片,用甜瓜里面的瓤,把籽去掉和果藕配在一起,用冰镇了吃。葡萄干、鲜胡桃,是把葡萄干(无核的)先用蜜浸了,把青胡桃(南方进来的)砸开,把里头带涩的一层嫩皮剥去,浇上葡萄汁,冰镇了吃。吃果藕可以顺气,吃青胡桃可以补肾。其他像酸梅汤、果子露就不在话下了。

“老太后有种习性,只要清早有雾,就决不往湖边上遛,说雾里面有浊气,闻着不舒服。遛弯儿的范围就限定在游廊的北边。夏天的颐和园,湖面上水气加雾气常是迷蒙蒙的,所以我们也就时常围着乐寿堂转。一天,老太后看到一棵玉兰,说:‘这还是乾隆爷给后代留下的,乾隆爷的福泽一直绵延到现在。那时玉兰很多,这一片几乎有几十株,培育得也好,初春花一开,谐趣园都能闻到花香,当时被称为“玉香海”,后来乾隆爷晏驾了,花也跟着走了。以后我们修乐寿堂的时候,要先把玉兰保护起来,然后再盖宫殿。这也算是思念列祖列宗的一点心意了。我们听书讲历史,要听出意思来。古代有位召公,他和周公一起当丞相,保护周朝,天天勤劳国事。一天,召公实在太累了,在一棵树底下休息一会儿。老百姓就把这棵树保护起来了,说千万不要斫伐这棵树呀,我们的召公曾经在这棵树下休息过!老百姓都能有这样感情,何况我们对列祖列宗留下的珍贵树木呢!
“‘以后我又从极乐寺移来西府海棠(极乐寺在西直门外),这种苦心是没人知道的。文宗显皇帝(咸丰)是极喜欢海棠的,和高宗纯皇帝(乾隆)一样,才思敏捷,能诗善赋,常说自己是翰林天子。每当春雨过后,常对红艳的海棠流连不舍,现把海棠移来,花繁叶茂,也是我的安慰了。’老太后像是对我们说,也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花来表白心情。多么刚强的人,一个老寡妇也免不了有自身的哀怨。这种情景,只有我们贴身的丫头才有机会可以观察到。
“后来,把迎春、牡丹也移了来,合缀成了玉(玉兰)堂(海棠)春(迎春)富贵(牡丹),形成了皇家园林特有的荣华富贵的景象。这只是在园林庭院的花木陈设,在宫廷里还是以冬夏长青的松柏为主。
“这是老太后对‘玉堂春富贵’又一种实实在在的解释了。”

老宫女是个聪明智慧的人,博闻强记,在宫里学到了很多东西。也许后来因为她个人的遭遇,在寂寞的半生中,对于养鸟有特别的爱好。她对各种鸟能观察入微,了解它们的各种习性,和我谈起来娓娓不倦。天气晴和时,她也曾多次陪我去逛隆福寺,在鸟市上她能对各种鸟‘品头论足’。我们也常在野茶摊上喝两碗茶,就近买碗豆汁,吃几个焦圈,就一碟辣咸菜,逍遥一个下午。她曾告诉我好多养鸟的秘方,但时过境迁,大都被我忘记了。

湖上神仙

“老太后的龙舟外表样式很像普通有篷的大船。中间是一间大的船舱,特别敞亮高大。舱盖是用上好的木料雕成琉璃瓦式,用黄油漆漆成,和真的黄琉璃瓦一样,金碧辉煌。船漂浮在水上,煞是好看。舱的两边有珠贝镶嵌的垂花扇,挂着龙凤呈祥流苏幔帐,用两个金钩高高挂起。舱正中有八字插屏,屏风前是黄色的团龙宝座,宝座前有宝象、炉之类的御前饰品。用两根抱柱作为船舱的玄关界限,抱柱用朱红油漆漆得锃亮,上面雕刻着金字对联,可惜我不识字,不能把对联记下来。船头立根桅杆,高悬着一条黄龙旗,丝绣的龙鳞,旗在空中飘动,金光闪闪。两条龙须最妙,是两条蓝色金绣丝带,由上飘拂而下,直到船上,直到水里,拖得很远,像条长鱼似地随着船游动。不要忘记中舱,那是在宝座插屏后面悬起幕帐来作为老太后的更衣室。一切设备都按照寝宫里的安排。

“陪伴老太后游龙舟的,有一只同样大小的副船,舱顶上也雕刻成琉璃瓦,只是漆成绿色的。舱里当然没有宝座,用围屏式的扇把舱一分为二,围屏前正中有靠椅,是皇后坐的地方,旁设两把靠椅是陪座,东上西下,陪的人那就分等级而坐了。舱顶上也竖一桅杆,稍短,上面挂有彩带子。上半随风飘拂,下半拖入水中。门口的玄关和龙舟一样,只是没有楹联。

“先说大公主。她是恭亲王爷的大女儿,比同治皇帝大三岁,是咸丰爷在世时最喜爱的亲侄女,是道光爷的亲孙女儿,真正的金枝玉叶。老太后也特别喜欢她。先封她为固伦公主,这是公主里最高的品级了。她后来为表示谦逊,自请降为荣寿公主。咸丰爷有位亲姐姐,嫁给了额驸景寿,我们旗人管附马叫额驸。咸丰爷的姐姐和额驸结婚后生了个男孩子,正好和恭王爷的大女儿年岁相当,宫廷里皇室家族本来就有指婚的习惯,老太后又爱管闲事,就把荣寿公主指给景寿的儿子为婚。我们旗人本有这种风俗习惯,姑姑嫁给景寿,娘家侄女又嫁给景寿的儿子,亲上加亲,这叫‘随姑出嫁’。可惜好景不长,景寿的儿子婚后不久就死了,荣寿公主年轻守寡,又无儿无女,老太后于心不忍,她又是宫里长大的,所以时常接到宫里、园中来,免去她个人的孤寂。
“我们十分尊敬她,是心里头的尊敬。不光尊敬她是正根正派的金枝玉叶,而是尊敬她的人品正派。例如,她对待李莲英的妹妹李大姑娘,决不给以好的脸色,眼睛看都不看,始终保持着高傲的态度,也不对这位大姑娘说话,有时李大姑娘见面请安,最多用眼瞥一下,算是知道了。就是跟老太后也是有话直说,决没拍拍捧捧,委曲求宠的姿态。可是越这样太后越喜欢她,几十年恩眷不衰,比对待自己的娘家侄女好得多多了。据老太监说,景寿为人诚朴谨慎,自从同治开蒙起始,就是景寿在弘德殿伺候,直到登基,勤勤恳恳十多年,可以说同治是景寿陪大的。再说恭亲王又是老太后最初执政的有力帮手,从哪方面看,对大公主都应该特殊看待。我今天放肆地往深处说句话,老太后为人,对于恩恩仇仇向来是清楚的,就是对底下人也是这样,如果真心诚意地伺候老太后,就是有点错也不是非罚即打,跟外面传说眉毛一竖就要杀人,决不是一回事。如果那样,她怎么能掌权40多年呢!不说闲话了。

“老佛爷另外喜欢的人是四格格,她是庆王的女儿,大排行在四,所以称四格格。也是老太后指的婚,刚结婚就守寡,老太后过意不去,常接到宫中或园子里来住。这是位聪明伶俐的人,嘴甜手巧,能哄老太后喜欢,做事八面玲珑,很会见庙烧香。例如她和大公主是平辈,可她对大公主永远像对长辈似的尊敬,说大公主是她的榜样。越这样老太后越喜欢,夸她知书明礼。几天不见,老太后就想她,常接到宫里或园子里来,也常陪着老太后坐船游湖。

“还有一个宝贝,我们称她为元大奶奶。其实她根本不是什么奶奶,她是内务府大臣庆善的女儿,也是老太后指婚许配给自己娘家弟弟桂祥的儿子。万没想到庚帖也过了,结婚的日子也订了,就等喇叭一响花轿进门了,可巧桂公爷的儿子一命呜呼了。虽然没成亲,但庚帖已过,就应算是桂公爷的儿媳妇啦。这个没过门的媳妇也得给桂公爷的儿子守寡,我们旗下人管这种人叫‘望门寡妇’。意思是没进婆家门,望着婆家门就守寡了。她的名字叫什么‘元’,于是称她为元大奶奶,其实不过是十八九岁的没过门的大闺女。好在这个人对春花秋月一概不懂,像个木头人,可以说是个缺心眼的白痴,但对吃东西毫不外行。看在庆善的面子,太后也常接她到园子里来,不过游湖的时候,只能坐副船,老太后的正船从来没她的份儿。

“宫廷里的等级是非常严格的,可怜的李大姑娘究竟算什么等级呀!游湖回来,别人都有轿子坐,她只能跟着地下跑,又是小脚。老太后很可以赏一顶轿子给她,可她哥哥呢?不能让妹妹坐轿,哥哥都在为太后扶轿杆,所以也只能委屈她了。她袖口里有成捆的银票,但连花钱买脸放赏的资格全没有。她以什么名义发放赏钱呀,太监的妹妹大不了是个奴才,奴才不配发赏钱,宫廷里从来没有奴才放赏的。再说谁领赏呀,奴才赏奴才,大家穷死也不会领这份赏呀!所以她来了几次,自知没趣,也就不来了。我这是瞎猜,是不是这样不敢一定。一句话,一个奴才,硬往上巴结,裤裆底下插令箭,冒充大尾巴鹰的事,趁早甭干。

“老太后在船坞里上了船,不一会儿就到湖面上了。她坐在宝座上,靠着倚枕,两边有垫肘的小枕头,大公主陪着,斜坐在东上首,尽情享受这湖光景色。龙舟后面有一只副船,相随两三丈远,不紧不慢地跟着,又有两只小船由前面左右两个方向,向龙舟靠拢,正好迎着龙舟隔十几丈远漂荡着。有时这两小船并行在龙舟前面,有时参差着在龙舟左右,活像龙舟的两只触角。另外又有两只小船驶来了,直驶向龙舟的两旁,很清楚地看到一只船上有闪闪发光的铜茶炊,那是御茶房的船,伺候老太后用茶水的;另一只炊烟袅袅,那是寿膳房的船,是伺候老太后用膳的。湖面上远处又三三两两点缀着一些小船,船很小,小太监管那些小船叫瓢扇扇,一个艄公,另一个人蹲在船上,泊在荷花丛里,仿佛采莲似的,颇有江南水乡的味道。龙舟在镜子样的水面上划行着,水在船下哗哗作响。老太后的眼凝视着远方,大公主也陷入沉思中。突然远处的笛声从前边水面上飘拂而来,忽高忽低,时断时续,随风飘动,引得人的思绪也起伏动荡。那边一定另有个掌檀板的人,轻敲慢点,似有赞叹笛声的意思。一会儿东面的笛声断了,西面的箫声又起来,呜呜咽咽,声音又沉又远,让人听了忘情于一切。船慢慢地行着,箫声不断地飘来。箫声还没停,东面船上的一支管子又继续响起来,嘹亮的声音顿时使人心情爽朗,檀板也变得清脆悦耳。这是前面的两只像触角似的游船专为伺候老太后奏的细乐,是升平署精心安排的。李莲英和张福很知趣,悄悄溜到船尾,但不敢偷闲,往四下望,那三三两两小瓢扇上的人也站起来望着龙舟,看看李总管有没有吩咐,这也是李莲英特意安排的,有什么临时谕旨,招呼小瓢扇迅速传达。没事时就装作采莲人,作为点缀。

“船向西绕了一个弧形的弯,到了玉带桥,游览了西堤六桥,然后划回湖心。此时老太后谕旨‘停船’。船头船尾第一节短舱底下都备有铁锚,前舱两个,尾舱两个,撑船的太监赶快把锚沉下去,把船定住。副船赶紧并排在老太后的龙舟旁,副船上的人们按品位站好,准备给老太后请安。老太后缓慢地由龙舟的宝座上站起,在敞亮的舱厅里踱了几步,然后走到船头,接受皇后以下的人朝拜问安。老太后点了点头,算是知道了。朝拜完了,副船马上后退,退到龙舟后面,用翘板跟龙舟衔接着。这是我们当宫女的救命的机会。我们赶紧溜到副船里,作我们应当‘方便’的事。龙舟里的更衣室,是决不许我们用的。好在我们年轻脚大,像猴一样在船上奔跑。”说到这里,她也忍不住笑了。

“老太后吩咐一声传膳,这就要看李莲英的了。李莲英溜到船尾。用准备好的竹筒喇叭一吹,不许用刺耳的金属响器,怕惊了驾,低低的三长声,就见左右的小船都迅速地行动起来。前面奏乐的两只小船也靠拢在一起了。带着茶炊膳具的小船,一只在龙舟左,一只在龙舟右,双双迅速地靠近龙舟,用翘板各自搭成两行的人行路跟龙舟联接起来。东边的一只作为上菜的船,西边的一只是接撤菜的船。太监们各就各位,井井有条,肃然站立,鸦雀无声。上菜像钟表一样,该停的停,该走的走,但开表的钥匙是在李莲英的手里。漂泊在湖面上的装作采莲的小瓢扇扇也‘之”字长蛇地联缀起来,一直联缀到最近岸边的码头。码头上内奏事处的、寿膳房的、御茶房的、御药房的也恭敬待命,随时听候召唤,等没事时,再悄悄退下。张福高喊一声‘膳齐’,这是请老太后入座的表示,同时李莲英用手里小红旗向前方十几丈远的乐队船一指,乐队竹弦就合奏起繁杂的乐声,这是表示老太后的正餐像日到中天一样,各方面都是兴隆昌盛的。寿膳船上的菜有条不紊地挨着次序向上递,太监们站在翘板上一个一个地向上传。我们都衣服整洁,带着雪白的垫布,凝神屏气,一点也不敢疏忽。

“老太后的膳厅究竟嫌窄小了点,正桌和副桌的菜已经全摆满了。老太后无论何时何地一百二十几样菜是不能少的,无故减膳那还了得(国家出了大的灾难,才能下诏减膳)。张福暗里请示侍膳的大公主,大公主启禀太后,请老太后过目各种菜,拣无用的往下撤,悄悄地顺龙舟送到副船里给皇后妃子们吃,有的冷荤就撤到茶炊的船里。这样川流不息地往上递菜,老太后浅尝一点又陆续地往下撤。繁杂的音乐始终不停,李莲英站在船旁一眼不眨地指挥着上菜和撤菜。太后进膳大约一个钟头,大公主始终谦和地站着伺候,这就是宫廷里的礼教。须要知道这是最得脸的事,别人求都不能得到。老太后把筷子一放,说你也在这儿吃罢。大公主赶紧谢恩,站在桌子旁边,一边和老太后说着话,吃完这顿饭。

“老太后吃完饭,乐曲又变成悠扬的调子了。有时老太后高兴,还让李莲英传旨指名叫某个乐工吹奏某个曲子。老太后是深通音律的,喝着茶,用手指轻轻叩着桌面,如醉如痴地听着。过一会儿,老太后站起身来,慢慢踱到龙船的前面,左手背着,右手端着水烟袋,往四外一望,东有知春亭,西有豳风桥,南有龙王庙,北有排云殿,四周花木葱茏,湖中水天一色,清风徐来,丝竹悦耳,左顾右盼,怡然自得。这大致就是老太后游湖的情形了。”

乞巧

“我们是有名的‘戳脚子’,东北人管把东西竖起来叫戳起来,竹竿子竖着靠在墙边叫戳在墙边。我们没黑夜没白天的整天站着,像竹竿子钉在地上一样,所以小太监们就背后讥讽我们叫‘戳脚子’。老太后爱听戏是谁都知道的,可我在这里并没叙说过老太后听戏的事。因为一提听戏我们几个就浑身打哆嗦。只要老太后听戏,我们一定得在旁边毕恭毕敬地伺候着,伺候还算容易,就是站规矩难,大庭广众之下,必须笔管条直地站着,一站就是几个时辰,腿也麻腰也酸,当时恨不能躺在地下,哪有心肠听戏呀!老太后最高兴的事常常是我们最受罪的事。人的苦乐就是这样不公平,我们当奴才的连骨头都是主子的,谁还敢喊一句苦哇!”

她一边摇着手磨,一边和我絮絮地谈着心里话,干瘦的脸上显示出冷漠的表情,眼睛有些凹陷了,两边眼角有两块红红的眼晕,那是长期抱着火盆烤火留下的痕迹,睫毛长长地掩盖着昏暗的眼睛,两个眼皮一张一合地在试探着听话人的态度,这是她多年的习惯。我只是聚精会神地听,不用话去安慰她,因为过去的伤心事,安慰是没有用的,只有让她把苦水吐出来心里才舒服些。

“我们可以说没有真正痛痛快快地由心里头笑过。一天从早到晚,主子笑我们陪着笑,我们的下颏要永远是圆的。主子生气我们倒霉,哪有件痛快事是我们自己的?所以我们没有真正地笑过。可我们受到了冤屈更没处去诉苦,也不容我们诉苦,只有憋在心里,找个僻静没人的地方一个人呜咽流泪,哭完以后,用手绢把眼睛一抹,谁也不让看见,该干什么干什么,再说不干也不行。我们宫女子十个有九个半是狠心的,把下嘴唇咬出血来也不能叫苦,因为叫苦也白叫,没有人心痛。这就是我们的真正生活。”

“七月七不算大节气,比起过年、五月节、八月节来,根本算不上什么,可在我们小姐妹的体会中那却是个再大也没有的节日了!我们整年没有节日,过年过节,主子舒服我们受累,根本谈不上有什么轻松的味儿,幸亏不知道由什么朝代传下来的风俗,女孩儿有几个不许摸针的日子,这就等于是我们的假日了。我们还不太感到轻松,因为不论什么节日也得照样伺候人,但那些绣鞋的、做针线的女人,难得停工一天,这一天真是她们自由自在的日子了。我们宫里头年轻的女人把七月七看成是女儿节,也暗暗的看成是夫妻节。女孩儿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事,到夜晚在藤箩架下,葡萄园里喁喁地对着天河倾吐着自己的心愿。”

“前面我已经说过,什么事都离不开小太监。在初六以前,小太监就要准备好水碗了。大丫头都有几个当碎催的小太监,他们甘心情愿为我们服务。其实这也有原因,是他们的师傅暗中嘱咐,说和我们打交道没他们的亏吃,最低还可以由我们的嘴里听点消息。本来七月七宫里准备有青瓷钟形深斗的水碗,每个碗还配有一个小瓷碟,是一整套的玩具。可我们怕临时碗不够用,所以让小太监给准备。这都是抢阳斗胜的表现。
“七月初六中午,要开始晒水了。每个人要晒三到四碗水备用。
“碗要一点油星不带,水要清水,一点沉淀的东西不许有。碗要放在廊檐下、太阳能照到的地方,而又不能沾尘土,主要是在能请老太后观赏评比的地方,摆在老太后用完午膳遛弯常到的地方。这就最好选在天棚外,一进门花池子里的地方了,让小太监搭来两个长几,把碗挨着个摆好,注满了清水。据传说,织女在这个纪念的日子里是要不断流泪的,虽然是老夫老妻了,但年年月月的相思,临到快见面了,难免心情激动引起伤感,所以七月初六、初七是下雨的日子。织女断断续续地流泪,影响到人间霎时晴霎时雨,也忙坏了小太监,一会儿遮水碗,一会儿晒水碗。我们真感谢他们既细心又忠心。
“晒水可不是简单的活,要把水晒出一层皮来,水皮上放一根针水能把针托起来。怎样才知道水有皮没皮呢?用手摸不行,用嘴吹也不行,用眼看也看不出来。但小太监会告诉你有皮没皮。在晒水的时候,他们自己也同时晒几碗水,要用鼻子试。憋住了气,把鼻子尖轻轻地挨到水面上,鼻子尖感到凉丝丝的,但是又沾不了水,又能把水皮轻微地按下一个坑,这就说明水有皮了。水皮在碗里是一整张,破一点就没有表面的绷劲了。小太监护着水碗兢兢业业地轮流着看守,直到初七的中午。宫门(指乐寿堂)外是讲规矩的地方,他们要毕恭毕敬地轮流站上几个时辰,可是他们心甘情愿。我们心疼他们,也感谢他们。

“本来七月七是我们最好的节日,上头不加限制,又不分这个宫和那个宫,宜芸馆的(皇后)、望云轩的(四格格)、瑾小主和珍小主的侍女都可以来玩,大家聚在一起。平常她们随着主人朝见老太后时,我们乐寿堂的人并不以大欺小,所以我们几处的宫女子相处得相当随和,都是我们晒好了水,约好了她们到时候来玩。可西边的绣工不一样了,她们多在排云殿以西的几排房子里,平常日子时间紧,和我们规矩也不一样,在京里有亲有友的,跟管事的请个假,可以溜出园子去走一趟,但时间必须当日去当日回,不许过夜,而我们则是决不许可的。她们也不全是旗人。因为绣工技艺好,也有由地方选送的,——就在这些人里,因技术拔尖,就只能长期在宫里服役,更没有回乡的日子,眼看着红颜渐老,出嫁无成,人老珠黄,为了搭伴生活,也就只有和太监并度过日子了。她们各有所得,也各有去处。因此,在七月七日,绣工们很少和我们相聚玩耍的。我们在园子里虽然比在宫里随便,但我们是近侍,规矩相当严,排云殿以西的地方是不许去的。听说她们并居多在后山里苏州街一带。乾隆皇帝南游不是看到苏杭的人民在小街道上人来人往的很热闹吗,回来后就在颐和园后山盖成一道小街,仿照苏州人里巷一样,于是起名叫苏州街,老太后时代就已经很冷落了,我们从来没跟老太后游过那里。可能因僻静的关系,就成为太监和老绣工并居的秘密地方。民不举,官不究,也就相安无事。这些地方我只是听说,根本没到过。听老太监们告诉我们,那地方很荒凉,鸟啼雀噪,不是人们经常去的地方。我们当近侍的女孩子决不许远离自己的主子,要随叫随到,有差遣到某处去时,也永远是两人一对,如果到生地方去,回来后必定要用一盆清水,把自己前前后后照一照,据说如果有妖魔鬼怪附在人的身上,用清水一照就能照出两个影子来,魔鬼就会自动逃走的。这是宫里的规矩。我们知道颐和园外有很多的坟地,听老北京人常说:‘城西一带土馒头,城里尽是馒头馅。’荒坟冤鬼极多,常附在人身上。我们回到宫里,必须用水照一照的。这好像成为我们的习惯。免得带脏东西进宫。

“真要说起闲篇来,没完没了。七月的颐和园和哪个月也不一样,先说伏天雨多,雨后小蛤蟆、小蚧哈子满地乱蹦,都像枣那样大小,小蚧哈子更不得了,两道黑黑的八字眉毛,一蹲一蹭地满地乱爬,大的有盘子那样大小,让人看着肉麻。最可怕的是蛇。有一种浑身是绿色,头边上有红点,这种蛇还好些,见到人就慢慢地爬走了。最可怕是褐黄色的,我们宫里管它叫箭杆子,不怕人,尤其一到七月,吃得膘肥体壮,太阳一到午前午后,它们就爬出来了,小太监管这叫‘晒鳞’,盘踞在台阶下、墙角边,把比臂膀还粗的身体,在地下一盘,头扬着动也不动,吓得我们谁也不敢出入。但老太后有令,蛇是护园子的,谁也不许打,只有请小太监用竹竿把它们挑走,这是让我们提心吊胆的事,如果有朝一日老太后出来,偶然钻出一条蛇来,把老太后吓一跳,那可谁也担不起。在七月七这个日子里,我们更要加倍的小心。在颐和园里最腻烦的事——是蛇,是七月的蛇。甚至我们休息的下房门口,在吃完午饭回来时,也有蛇在拦路。小太监说,它们就爱在方砖地上卧着,因为太阳把方砖晒得很热,像睡热炕一样。不说闲话了。

这两三年来,老太后静养在颐和园里,春天冰一开化四格格就来,冬天结了很厚的冰时才走,下大雪的时候,又由宫里匆匆地赶来赏雪。听老太后说,有位会享福的老寿星,是一位王爷的福晋,在下大雪的天里,带着孙儿、孙女、娘家孙女、外孙女、姨婊孙女,以及孙儿媳妇、丫头、婆子等一大群人,到芦雪亭里,一起喝酒、烤鹿肉吃,吟诗作画,下棋听书,乐在其中,享尽清福。老太后自命为古今中外第一人,无论做什么事,处处比着乾隆。乾隆爷不是冒雪骑马到过西山吗?老太后就要冒雪逛颐和园。老福晋不是冒雪带孙儿孙女们行乐吗?老太后也要带后、妃、格格们赏雪作乐,而且一定要盖过那个老福晋去!在高高的听鹂馆里,屋子里火盆生得暖洋洋的,支上两盆烤肉架,烤羊肉、牛肉。用颐和园的松塔(松树结籽的蒂)作劈柴,远远地就闻到松香味道,每次给老太后烤肉的,都是四格格。四格格把袖子一卷,小小的围裙一系,往来在老太后膳桌、烤肉架之间,银铃似的笑语,那份聪明、伶俐、俏皮劲儿,深得老太后的喜爱。堂帘用滑轮高高地挂起,可以欣赏到外面的瑞雪纷纷,松香味弥漫在整个听鹂馆四周,膳桌旁有手炉、脚下有脚炉。老太后是不爱吃鹿肉的,嫌这肉丝子大,爱吃牛里肌,爱吃羊三叉。四格格对老太后的脾气是早就摸透了的。听鹂馆的台阶上顺序排列着伺候的太监,甬路上有陆续走动着的捧着食盒的人们,都戴着遮雪的大檐帽子,脚下穿着黑筒高腰靴子。

“老太后遛弯是有气派的,提炉的、打伞的、捧着水烟袋的、掮着二人肩藤椅的,四格格在太后的肩后随时听从传唤问话。到了晒水的地方了,架几上正中央摆一个瓷青大缸子,这是专给老太后准备的。老太后是不乞巧的,可侍女们要求织女保佑着老太后的眼睛年老不花,这是老太后最喜欢的事。四格格一丢眼神,小娟子就洗手。旁边人用水舀子高高往手上浇水,表示虔诚。随即小娟子双手合十,微闭二目,向天叩头三个,在替老太后求福。头磕得非常慢,向天表示忠诚,起来后,一言不发走向水碗,这时小翠捧起瓷碟,跪着双手举过头顶,小娟子用指甲拈起一根绣针,轻轻地把针放在水面上,针要南北向,针尖向北,针孔向南,要让太阳光从针孔中射过去,这叫作红日穿窗。针轻轻地漂浮在水面上,一个针影沉卧在水底下,但是细细地能看到针影的顶端上有个小小的白点,那是由针孔里漏下来的阳光。预祝老太后年老眼明,万寿无疆。这事必须让小娟子干,小娟子心灵手巧,要恰好把针孔平平地放在水面上才能达到红日穿窗的目的。如果针孔侧着,那就出不了好的效果了。这是为了使老太后高兴,四格格预先安排好的。她们不知操练了多少次了。

“因为是中午,七月的天气,老太后借遛弯的机会,玩的时间不长,就该休午觉了。结尾时,四格格特意吩咐,今天晚上的穿针赛,有一个算一个,比比谁的能耐大。大家当然更高兴了。
“这是宫廷里女孩子们一年一度最大的欢乐会,比起过年过节来欢快得多。不是我眼皮子浅,我敢说没有比这件事更使女孩子们兴奋的了。
“这件事前四五天就由四格格发话,预备好针和线,好在她万事亨通,要啥有啥。先准备好绣花针,要用手挑拣好,针孔要差不多大小的,每10根一排,安放在针的纸夹里,然后把纯白的细丝线剪成半尺长的段段,丝线剪的要齐,线头不许剪劈了,也每10条一组,放在盒里,这是第一件。
“第二件,再准备短粗的针,叫眉针,是一种做粗活常用的针。也经过挑选,找针孔差不多大小的,10根一排,别在纸夹上。然后把粗丝线——叫鼠线(也许叫蜀线,我当时没问清楚)——剪成半尺长,要求剪口整齐,也是10条一组,放在盒里。这样,10根绣花针配10条细丝线,一根眉针配10条蜀线。
“另外,在每个组里配两根竹签,像筷子一样长短,很精致,一端刻有孔雀装饰;再备两条用缎绦做的花带子,约一尺长,半寸宽,就一切都准备齐了。

“四格格请示了老太后,又请示了皇后和小主,就开始发话了。先对参加赛针会的人说,谁愿参加谁参加,老少不限。每人发两组针线,两根签子,两根带子。一,要求把两组针(细线组和粗线组)用线穿好,穿好后线的剪口要比齐,必须在线的上面结上扣,10根针的扣要一般齐。然后把带着针的线垂下来,搭在竹签子上,套好针以后,再用彩带子把竹签子的一端扎紧。彩带的结尾处,还要有个蝴蝶结,并和签子另一端的孔雀头对称。蝴蝶以美丽大方为上等。大家都屏息听着,四格格把话说得又清楚又干脆,说完后让4个掌事儿的点燃4根香,东西南北各一根,以香炉为停止记号。

“月亮底下穿针,并不凭眼睛,全凭手的感觉,那完完全全凭的是真本领。尤其是那些绣女们有本事,先用左手小手指甲挑起一个绣花针来,再用拇指和食指把针一捻,就知道针孔在哪里,就会把针孔摆正,然后又用右手小指再挑起根丝线,也是用拇指食指一捻,就会把丝线头捻紧,再用舌头轻轻地一抿,线就又紧又滑,左手持着针再轻轻地往丝线上一套,丝线刚穿过针孔,就在这一眨眼的功夫,右手飞快地把丝线头掐住,往外一抻,就把线抻出来了。这样全凭感觉就能把针穿上真是好功夫,左手的针往右手丝线上扣的时候,纹丝也不能错。等把10根绣花针穿好,又把10根粗眉针穿好,把丝线的剪口比齐了,在一样长短的地方结成一样大小的扣,再比齐了,用竹签子穿成串,然后在竹签子头上用彩缎带子结上蝴蝶扣,免得针线套掉出来。就这样,第一个胜利者,左手拿着一根竹签子,孔雀头向外,彩缎带飘扬的一头向里;右手同样拿一根竹签子,孔雀飞着,彩带飘着,两臂并齐向前平伸着,走向四格格面前,请求检验。如果合格,交给掌事的拿着,四格格亲自带到老太后面前领赏。老太后喜欢手巧的人,很高兴,常常是重赏,皇后也有赏,四格格也有赏。此外,只要能把针穿齐的都会得到赏赐。

送鬼的中元节

记得老宫女跟我谈,在庚子年老太后仓皇西奔以后,到旧历十一月中的时候,由戈什(护卫武弁)押着车,从北京给老太后送来过冬的衣服。这是晋妃、瑜妃亲手给老太后做的。晋妃、瑜妃都是同治帝的妃子,她们已经住入慈宁宫好久了,惦记着老太后出门在外,尤其是陕西的冬天,天气冷,取暖设备差,哪能像宫里,屋内有暖炕,四外有宫墙,行动到哪,都有手炉、脚炉,所以她们特给老太后做了棉袜子、棉鞋、皮裤子,其中最多的是棉袜子。老太后过去是一天换一双新袜子的,因此她们做了好多双。宫里的事她们原本是丝毫不过问的,就知道吃斋念佛,当然更无权力去支配绣工了。这些棉衣服、棉鞋袜等,都是晋、瑜二妃带着本宫的侍女亲自动手做的。伺候老太后不是件容易的事,能够让老太后点点头说句不错,更是不容易,老太后对棉袜子棉鞋很满意,这就可以看出晋、瑜二妃做针线的技艺来了。这也是在西安的事,一天老太后斋戒、不吃荤,为了讨老人家的喜欢,皇后亲自动手,给做了香菇面筋,瑾妃做香椿鱼,四格格独出心裁炒了盘麻豆腐,老太后很高兴。我记叙这些事的目的,说明清宫里贵为皇后妃子尚且工于刺绣,善烹调,何况底下的其他人呢?这也足可以说明清朝宫里的风气了。虽然老太后喜欢听戏,但在内宫里笙管笛箫之类是没有的,各个宫苑里也没有飘过笙管的声音,平常日子整个宫里寂静安谧,只求安闲地度过光阴,决没有“朱门沉沉按歌舞”的现象。

“过了七月七以后,园子里的气氛就有些变了,变得有些沉闷了。我说过多少次,我们本身是没有喜怒哀乐的,完全看老太后的颜色。早晨一打洗脸水,司衾的宫女第一件事就是由帘子里传出手势,暗示老太后今天高兴不,让大家留神言谈举止。这是我们姐妹之间互相的关照。老太后的性格是很特殊的,平常我们各人手指头上几个斗几个簸箕,老太后都知道得很清楚。有时老太后心闲又高兴,把我们叫到跟前,搬着我们的手指头,细细地看指纹,谁的手上有多少个圆圈,有多少个扫帚形,有多少个簸箕形,还说圆圈形的叫斗,斗多好,俗话说,九斗一簸箕,不求人也过去。那种温和劲儿,活像老祖母。但是只要犯了错,触怒了老太后,一声令下,拉出宫外头去,让掌刑的打。那——这个宫女子就不知去向,也永远不能回宫了。并不是打完了以后,宫女重新进宫当差,给老太后磕几个头谢恩就算完了。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没见过被打过的宫女还能重新回宫当差的。这是决不可能的,因为被打完以后,她必有怨气,有怨气就决不能再当近侍了,老太后是深明这个道理的。我们小姐妹们也渐渐懂得了这个道理,所以处处都要留心观察老太后的颜色。早晨一起床,上夜的、司衾的,就要仔细留心老太后的心情,如果气出得调匀,话说得慢声细语,那就可以和老太后说笑;如果今天老太后说话气发直,那就干脆不要多说话,唯一的语言是‘口庶’、‘喳’、‘是’,躲过这段时间也许老太后会顺过这口气来!这就是我们当侍女的规矩,也是我七八年来没挨罚的经验。

“按说七月十五是个非常美好的节日。酷热的暑天刚过,天气早晚有些发凉了,天上的黑色怒云变成了鱼肚子色般的细片麟,风吹在人的身上也不那么发黏了,正好可以玩一玩,看一看茂盛的荷花,葱郁的树木。可老太后在这样好的日子偏不出游,就是遛弯也在长廊的北面。
“总而言之一句话:老太后怕鬼!

“老太后是十分迷信的,并不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模糊态度,她是真信,不是假信。一过七月初十以后,丢失的东西就不许再找了。譬如老太后把扇子忘掉在什么地方了,但不许找,说不要找了,过几天再说吧!过几天真个找到了,老太后会说,我说不用找吧,过几天就会回来的。其他的东西也是这样。老太后认为这几天到处有鬼,鬼看见喜爱的东西,就许借去玩几天,所以不要找。对他们不要鼠肚鸡肠,要大大方方,如果找急了,他们反而会不好意思,就会把东西给毁了,往僻静处一扔,那就表示惹他们生气了。我们阳世上的人何必惹鬼生气呢?老太后这种体贴入微,宽宏大量的态度,对人是很少见的,只有对鬼才能这样大度宽容!

“我们真像过关的一样,白天还好过些,人多有依靠,一到夜晚就糟了。姐妹们三五成群挤在一起,光一个人连屋子也不敢出。晚上睡觉,不论多热的天气,总是把头蒙得严严的。我们住在乐寿堂后面。没在颐和园住过的人,体会不到那种滋味。整个夜里到处叮咚乱响,七月十五前后正是各种虫子和小动物撒欢的时候,屋子一有亮,大的蚱蜢就来撞窗户,什么会飞的东西全来。野猫和刺猬专等着吃落地的蚱蜢,吓人的号叫声,唿哧唿哧的吹气声,彼此的吵架声,由晚上一直闹到天亮。本来我们当差就提心吊胆地怕误了差事,偏偏它们在夜里喧闹,虽然有值更的太监,也管不了多少事。野猫和刺猬这类的东西,根本不怕人,人往前进三步,它们往后退三步;人往回退三步,它们又往前进三步,因为这里有它们爱吃的食物,怎么也撵不走它们。我们侍女寝室的屋门向例是不许插上闩的,有值班的同伴在外头,女孩子又事多,为了方便,只把门掩上就算完了,可有时刺猬就能钻到屋里来。吓得我们蒙上头,身上冒白汗。谁都知道颐和园是个好地方,可在颐和园受苦的滋味,是谁也想不到的。我们一群十几岁不懂事的女孩子,无论白天黑夜都是战战兢兢地过日子。

“我们在宫里长年累月是不许祭奠自己的亲人的。一不许焚香,二不许烧纸,三不许上供。无论过年过节或遇亲人祭日,也只能找个没人的地方,愣一会儿神,默默地道几句,眨一眨眼皮就算完了,只有在做荷花灯的时候,能寄托我们的一切哀思。所谓一切,是为了纪念一个人做一盏灯,也可以为纪念第二个人第三个人,连续做第二第三盏灯。能尽量表达我们的哀思,这总算是极大的恩典了。
“当然,我们谁也不会透露自己的心事,都说是给老太后积功德,但这秘而不宣的感情是彼此全然了解的。由于外界的环境,内在的心事,所以我们整个园子里都浸沉在一片沉寂的气氛里。
“应该特别表白的是,对我们这群贴身的侍女还有额外的恩典。老太后在屋里像闲谈似的说一句,‘你们有给亲人带包袱(祭品)的,也可以交给法船给你们带去’。就这样的一句话,突然让我们身价提高了好多倍,像雷一样传遍了全园子,连有头有脸的老太监也会登门求情,求我们大慈大悲,多积功德,替他们代捎一个包袱给他们的亲人(死鬼)。因为这乃御用的法船,给普通人捎包袱,是皇恩浩荡,能沾上这个光,很不容易。他们说完,连续双腿跪安,感恩不尽,满面悲苦,实在是感动人。跟我们日常有来往的小太监更不用提了,这几天他们在暗地里窥视着我们,一有机会就远远地扑倒在地下,膝行几步,恳求我们开恩,给他们的亲人捎点东西。他们指天发誓,以后让干什么准干什么,大有舍身图报的意思。他们都是苦人,一出娘胎,不是爹死就是母亡,以致当了阉人。他们也最迷信,认为这是报答亲人千载难逢的机会,能给他们弥补上过去所欠缺的情意是天大的恩情。

“由七月十三日傍晚起,开始做法事了。这时对我们规矩特别严,一不许到游廊南边去,二出来进去必须用水盆照自己。法事由三棚经组成:一是僧,二是道,三是喇嘛。这做僧、道、番法事的都是有名的高僧高道。法源寺的僧、白云观的道、雍和宫的喇嘛,平日都是请不动的,只有老太后做道场才出来广结善缘。每棚100人,各有自己镇山门的法器,如和尚的铙钹,道士的长鼓,喇嘛的法螺,由薄暮时吹奏起,绕着法坛行走,此起彼落,各教有各教的玄妙。
“据老太监跟我们谈,和尚和喇嘛是一回事,都是讲超度,以劝善为主,他们供奉的是地藏王菩萨。道士不这样,道士是凭法力,讲的是拘魂镇压,捉住鬼头,最后放焰口。

“放焰口是糊一个大鬼,有一丈多高,蓝袍蓝脸,很凶恶,嘴两旁涂着火红的颜色,像由口里往外冒火焰似的,所以这个鬼叫焰口。据说在枉死城里有成千上万的饿鬼,而饿鬼有个头领,蓝袍蓝脸的鬼,就是饿鬼头领。七月十五日地狱门开了,群鬼走到了阴阳界,和尚喇嘛念经超度他们,道士是把大鬼拘来,喂跑了他们让他们好好地出地狱。三教都把喂鬼的食物叫斛食,是用面在大的盘子里做成螺旋形的一个圆陀螺,把很多像饼干似的小圆饼,整齐地码在上面,念经念到一个间歇,就洒一会斛食(小面食)。到最后,七月十五日夜间,鬼被喂饱了,肚子里有食,身上有了力量。大鬼喷出火来,照亮了地狱,鬼就冲出阴阳界,再重新托生。——这是一件人和鬼打交道的事。

“老太后高高地坐在听鹂馆的凉台上。这是夏天经常临幸的地方,一来凉爽有风,没有蚊子;二来皓月当空,放眼四望,能看到作法事的一切举动。节日的晚膳也摆在这里。七月十五日是热的季节。吃的多是水晶的东西,水晶鸡脯,水晶肚,南糟鹌鹑,冰糖鸭子,一面吃一面听着和尚道士们诵经的声音。等到和尚道士们绕着法坛念经放鬼的时刻,老太后也双手合十,微闭二目,抬头又望见西南湖边上一片火红,湖面漂浮着荷花灯,繁星似的闪烁着,心里可能充满无限的安慰。从此,雨过天晴,一天云雾散,好像中元节驱散了心底里的一切阴影,老太后又心安理得地放心做她的一切了。”

慈禧西行

出逃以前

回想老宫女谈这些事的时候,多半是在1948年的冬天。那时正是雨雪凄厉、鸡鸣不已的关键时刻。傅作义的兵多半撤进城来了,解放军试炮的炮弹已经落到东单广场上。满街是兵。我的家也被波及到了。一个国民党军当官的闯进院来,说他的家眷要住我租来的闲房,因为孩子到外婆家去了,冬天有房空着。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我的嘴皮子没有枪杆子硬,《诗经》上不是早就说过吗,“维鹊有巢,维鸠居之”。据传说,鸠的粪有恶臭,拉在鹊巢里,鹊怕臭只好躲开罢了。我没处可躲,唯一的办法是紧闭窗门、蛰伏在屋子里。我的病明显恶化了,百无聊赖,就想起该请老宫女给讲讲太后去西安的事。

当时坐在蒲笼车里——蒲笼车是东北话,车帮上两边各有两个槽,把一丈多长的竹板子弄成弓形,放在槽里搭成架,用芦铺在架上,外形像罗锅桥桥洞似的棚。既可以遮阴避雨,平时又可通风。出逃的时候,我们下人坐的就是这种车。身底下铺的又少,浑身长满了痱子,衣服全臭了,头发根下成片的痱毒,坐一天车摇得骨头节全是酥的。反正我也想开了,什么也不问,车拉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昏天黑地过了两个多月,我能说什么呀!

珍妃死在西行前

“逃跑是在光绪二十六年,即庚子年七月二十一日(1900年8月15日)的早晨,也就是俗话说——闹义和团的那一年。”

“那一天下午,我和往常一样,陪侍在寝宫里,背靠寝宫的西墙坐在金砖的地上,面对着门口。这是侍寝的规矩。老太后头朝西睡,我离老太后的龙床也就只有二尺远。在老太后寝宫里当差是不许没有人样子的,要恭恭敬敬地盘着腿,眯着眼,伸着耳朵,凝神屏气地倾听着帐子里的声音。……“突然,老太后坐起来了,撩开帐子。平常撩帐子的事是侍女干的,今天很意外,吓了我一跳。我赶紧拍暗号,招呼其他的人。老太后匆匆洗完脸,烟也没吸,一杯奉上的水镇菠萝也没吃,一声没吩咐,迳自走出了乐寿堂(这是宫里的乐寿堂,在外东路,是老太后当时居住的地方,不是颐和园的乐寿堂),就往北走。我匆忙地跟着。我心里有点发毛,急忙暗地里去通知小娟子。小娟子也跑来了,我们跟随太后走到西廊子中间,老太后说:“你们不用伺候。”这是老太后午睡醒来的第一句话。我们眼看着老太后自个往北走,快下台阶的时候,见有个太监请跪安,和老太后说话。这个太监也没陪着老太后走,他背向着我们,瞧着老太后单身进了颐和轩。
“农历七月的天气,午后闷热闷热的,大约有半个多时辰,老太后由颐和轩出来了,铁青着脸皮,一句话也不说。我们是在廊子上迎老太后回来的。
“其实,就在这一天,这个时候,这个地点,老太后赐死了珍妃,她让人把珍妃推到颐和轩后边井里去了。我们当时并不知道,晚上便有人偷偷地传说。后来虽然知道了,我们更不敢多说一句话。

“他好打扮成武教师爷模样。正月到我家来,头上戴一顶海龙拔针的软胎帽子,毛茸茸的活像蒙古猎人。一瞧就知道是大内的东西。海龙是比水獭还要大的海兽,皮毛比水獭不知要高贵多少倍。这种海兽不到大雪以后皮毛上不长银针,必须到了节气,银针才长出来。厚厚的油黑发亮的绒毛,长出一层三寸来长像雪一样的银针,只有海参崴进贡,别处是没有的,宫里叫‘(崴)子货’。他穿着黑缎团龙暗花的马褂,前胸后背各是一副团龙,不到民国是不许穿的,两寸高的紫貂领子,俗话说‘金顶朝珠挂紫貂’,过去不是入过翰林院的人,是不许穿紫貂的。领子向外微微地翻着,一大片毛露在外头,这叫出锋的领子。衬着一件深湖色的木机春绸的皮袍,应时当令的银狐嗉筒子,前后摆襟清清楚楚地露着圆圆的狐肷。银狐嗉是银狐脖子底下的毛,狐狸身上以这儿的毛最长,但又最轻。狐狸前腋下有两个旋涡,也是毛最厚最好看的地方,割下来做成像钱一样的圆圈,这叫做狐肷。穿狐嗉并不算多高贵,穿狐嗉而带狐肷,那穿狐皮衣服就算到家了。他下身是玄色春绸棉裤,裤脚往后一抿,用两根蓝飘带一系,脚底下一双两道梁的满帮云头的粉底大缎子棉鞋。往上身一看,很神气,往下身一看,很匪气,这大概也足可以代表崔玉贵的为人了吧。他常常自嘲地说:‘我是猴坐金銮殿,把我摆多高贵的地位,也不会是人样子。’穿着王爷的打扮,摇摇摆摆在大街上步行,这在北京城崔玉贵可能是独一份了。

“他愤愤地把鼻烟壶往桌子上一拍,说:‘老太后亏心。那时候累得我脚不沾地。外头闹二毛子,第一件事是把护卫内宫的事交给我了。我黑夜白天得不到觉睡,万一有了疏忽,我是掉脑袋的罪。第二件事,我是内廷回事的头儿,外头又乱糟糟,一天叫起(召见大臣)不知有多少遍。外头军机处的事,我要奏上去,里头的话我要传出去,我又是老太后的耳朵,又是老太后的嘴,里里外外地跑,一件事砸了锅,脑袋就得搬家,越忙越得沉住气,一个人能多大的精气神?七月二十日那天中午,我想乘着老太后传膳的机会,传完膳老太后有片刻嗽口吸烟的时间,就在这时候请膳牌子最合适(膳牌子是在太后或皇上吃饭时,军机处的牌子上写好请求进见的人名,由内廷总管用盘子盛好呈上,听凭太后、皇上安排见谁不见谁)。牌子是薄薄的竹片,约五寸多长,三分之一用绿漆漆了顶部,三分之二用粉涂白了,写上请求进见的官职。也俗称绿头牌子。这是我细心的地方,当着老太后的面把膳牌请走,心明眼亮,免得有麻烦。这是我份内的差事,我特别小心。就在这时候,老太后吩咐我,说要在未正时刻召见珍妃,让她在颐和轩候驾,派我去传旨。’说到这,崔玉贵激动起来了,高喉咙大嗓门地嚷着。
“‘我就犯嘀咕了,召见妃子例来是两个人的差事,单独一个人不能领妃子出宫,这是宫廷的规矩。我想应该找一个人陪着,免得出错。乐寿堂这片地方,派差事的事归陈全福管,我虽然奉了懿旨,但水大也不能漫过船去,我应该找陈全福商量一下。陈全福毕竟是个老当差的,有经验,他对我说:这差事既然吩咐您一个人办,您就不要敲锣打鼓,但又不能没规矩,现在在颐和轩管事的是王德环,您可以约他一块去,名正言顺,因为老太后点了颐和轩的名了,将来也有话说。我想他说的在理。

“‘景祺阁北头有一个单独的小院,名东北三所,正门一直关着。上边有内务府的十字封条,人进出走西边的腰子门。我们去的时候,门也关着,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我们敲开了门,告诉守门的一个老太监,请珍小主接旨。
“‘这里就是所谓的冷宫。我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也是这辈子最末一回。后来我跟多年的老太监打听,东北三所和南三所,这都是明朝奶母养老的地方。奶母有了功,老了,不忍打发出去,就在这些地方住,并不荒凉。珍妃住北房三间最西头的屋子,屋门由外倒锁着,窗户有一扇是活的,吃饭、洗脸都是由下人从窗户递进去,同下人不许交谈。没人交谈,这是最苦闷的事。吃的是普通下人的饭。一天有两次倒马桶。由两个老太监轮流监视,这两个老太监无疑都是老太后的人。最苦的是遇到节日、忌日、初一、十五,老太监还要奉旨申斥,这是由老太监代表老太后,列数珍妃的罪过,指着鼻子、脸申斥,让珍妃跪在地下敬听,指定申斥是在吃午饭的时间举行。申斥完了以后,珍妃必须向上叩首谢恩。这是最严厉的家法了。别人都在愉快地过节日,而她却在受折磨。试想,在吃饭以前,跪着听完申斥,还要磕头谢恩,这能吃得下饭吗?珍妃在接旨以前,是不愿意蓬头垢面见我们的,必须给她留下一段梳理工夫。由东北三所出来,经一段路才能到颐和轩。我在前边引路,王德环在后边伺候。我们伺候主子向例不许走甬路中间,一前一后在甬路旁边走。小主一个人走在甬路中间,一张清水脸儿,头上两把头摘去了两边的络子,淡青色的绸子长旗袍,脚底下是普通的墨绿色的缎鞋(不许穿莲花底),这是一幅戴罪的妃嫔的装束。她始终一言不发,大概她也很清楚,等待她的不会是什么幸运的事“‘到了颐和轩,老太后已经端坐在那里了。我进前请跪安复旨,说珍小主奉旨到。我用眼一瞧,颐和轩里一个侍女也没有,空落落的只有老太后一个人坐在那里,我很奇怪。
“‘珍小主进前叩头,道吉祥,完了,就一直跪在地下,低头听训。这时屋子静得掉地下一根针都能听得清楚。
“‘老太后直截了当地说:“洋人要打进城里来了。外头乱糟糟,谁也保不定怎么样,万一受到了污辱,那就丢尽了皇家的脸,也对不起列祖列宗,你应当明白。”话说得很坚决。老太后下巴扬着,眼连瞧也不瞧珍妃,静等回话。
“‘珍妃愣了一下’说:“我明白,不曾给祖宗丢人。”
“‘太后说:“你年轻,容易惹事!我们要避一避,带你走不方便。”
“‘珍妃说:“您可以避一避,可以留皇上坐镇京师,维持大局。”
“‘就这几句话戳了老太后的心窝子了,老太后马上把脸一翻,大声呵斥说:“你死在临头,还敢胡说。”
“‘珍妃说:“我没有应死的罪!”
“‘老太后说:“不管你有罪没罪,也得死!”
“‘珍妃说:“我要见皇上一面。皇上没让我死!”
“‘太后说:“皇上也救不了你。把她扔到井里头去。来人哪!”
“‘就这样,我和王德环一起连揪带推,把珍妃推到贞顺门内的井里。珍妃自始至终嚷着要见皇上!最后大声喊:“皇上,来世再报恩啦!”
“‘我敢说,这是老太后深思熟虑要除掉珍妃,并不是在逃跑前,心慌意乱,匆匆忙忙,一生气,下令把她推下井的。
“‘我不会忘掉那一段事,那是我一生经历的最惨的一段往事。回想过去,很佩服25岁的珍妃,说出话来比刀子都锋利,死在临头,一点也不打颤——“我罪不该死!”“皇上没让我死!”“你们爱逃跑不逃跑,但皇帝不应该跑!”——这三句话说得多在理,噎得老太后一句话也回答不上来,只能耍蛮。在冷宫里待了三年之久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真是了不起。

“‘你们知道,我是提前由西安回来的。把老太后迎回宫里来,不到三天,老太后就把我撵出宫来了。老太后说,她当时并没有把珍妃推到井里的心,只在气头上说,不听话就把她扔到井里去,是崔玉贵逞能硬把珍妃扔下去的,所以看见崔就生气、伤心。因此她把我硬撵出宫来。后来桂公爷说,哪个庙里没有屈死鬼呢!听了这话,我还能说什么呢?自从西安回来后,老太后对洋人就变了脾气了,不是当初见了洋人,让洋人硬磕头的时候了,而是学会了见了洋人的公使夫人笑着脸,拉拉手了。把珍妃推到井里的事,洋人是都知道的,为了转转面子,就将罪扣在我的头上了。这就是老太后亏心的地方。说她亏心并没有说她对我狠心,到底还留我一条小命,如果要拿我抵偿,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想起来,我也后怕。自从离开宫以后,再也不敢沾宫的边,我怕把小命搭上。听桂公爷说,撵我出宫,是荣寿公主给出的主意,这个主更不好惹。’崔玉贵的话就说到这儿。

“在逃亡的路上,我看到了光绪,眼睛像死羊一样,呆呆的。”

出逃前狠心剪下两管长指甲

“还是由宫里的情况说起吧。可以这样说吧,戊戌以前那几年,老太后主要是在园子里过,万寿节以后才回到宫里过个年。这时冬令季节,一来园子里没有什么可玩的,二来因为园子里冷。北京风多,园子里旷,更显得风大,所以才回到宫里住。戊戌以后,事情多,也就是半个月住在园子,半个月住在宫里了。
“宫里的生活是单调的,除去了早朝叫起儿,回来,后妃们觐见,有时听听小戏等,其余就是老太后随意遛弯儿了。

“夏天,晚膳传过以后,太阳还有余辉,太后要饭后遛弯儿,这差不多是定例。遛弯儿的气派很大,可以说是陪侍的人全部出动。皇后、小主、格格们都陪着,有时同治的瑜皇贵妃、晋皇贵妃也来陪侍。黑压压的一队人,不下四五十个。远远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个太监担着的铜茶炊,息肩在御花园钦安殿前的月台上,听候吩咐;紧跟在后边的是抬龙椅的人,要事先准备好老太后的座位,所以要先行一步。这时老太后安闲地走来了,在甬路中间,左右是皇后、皇贵妃、格格们陪侍着,瑾小主只能尾随在后面。八个提炉的侍女在两旁护卫着,她们手提着炉,像提着灯笼似的,里边袅袅地飞出一缕藏香的清香味来。再后是我们贴身的丫头,有的捧着水烟袋,有的托着槟榔盒。老太后饭后爱含槟榔的,说它消食化滞。接着是几个捧果盒的侍女,后面随着挑食盒的太监,果盒、食盒里是冰镇甜碗子和西瓜、甜瓜之类的东西。在队伍的行列里,还有说书的老太监,上下衣着整洁,很儒雅地随着。最后是两个太监掮着二人掮的软舆,这是天黑以后怕老太后行走不便,特意预备的。老太后随意地遛达,在御花园里的连理树下徘徊一会儿,在千秋亭旁停一会儿,常去看看猴子。这是一个老母猴带着它的眷属住在笼子里,见到老太后它知道先合十,闭眼睛,后磕头,再向老太后要吃的。老太后是舍得给它们东西吃的。有一次,老太后看完猴子,心情有些不自然了,和我们说:同治爷年轻的时候就喜欢玩猴子,经常到御花园来看它们,现在一到御花园来,就想起过去。这是给瑜、晋二皇贵妃听的,也是母子感情的自然流露。由御花园出来,最远到浮碧亭,看看睡莲,逗逗金鱼。天色渐渐地朦胧下来了,然后回到钦安殿歪在软榻上。老太后这时经常对后妃们说,‘你们歇着去吧’,于是她们请安告退了。老太后听老太监说上几段书,看着月亮爬在树梢上,嘴里吃着甜碗子,四围香烟缭绕(驱蚊子用),过她那过不完的逍遥岁月。
“这是平常宫里夏天晚膳后的生活。

“正赶上我上夜(值夜班),到丑末寅初(三点四点之间)的时候,突然听到四外殿脊上,远远地像猫叫,尾声很长。我最初不在意,宫廷里野猫很多,夜里猫叫并不稀奇,只是没有这样长的尾声。夜深人静,仔细地听,猫叫的声音在正东方,过一会儿,东南方也传来猫叫声,后来东北方又有猫叫的声音,宫里从来没有这么多的猫叫声。我悄悄地出来,知会外边守夜的人,因为我们心里有鬼。俗话说,远怕水,近怕鬼。知道昨天珍妃死在井里,以为她冤魂不散显灵来了。宫廷里特别害怕神鬼,吓得我们浑身起鸡皮疙瘩。等老太后寅正(四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朦朦亮了,按说猫叫应该停止了,可恰恰相反,好像东南北三方有几十只猫的乱叫。老太后也仔细地听,打发人到外面去看,但也看不出什么。就在这时,李莲英惊慌失措地走进来了,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什么避忌,说‘鬼子打进城来了’。老太后说:‘你仔细讲!’李莲英说:‘德国鬼子由朝阳门进来了,日本鬼子由东直门进来的,俄国鬼子由永定门进来,把天坛都围上了,全都冲着紫禁城开枪,枪子一溜一溜地在半天空飞。’据说这是护军统领澜公爷特来禀告的。我们这才知道所谓半夜猫叫原是子弹在空中呼啸的声音。‘为了不惊圣驾,请老太后暂避一避。’八国联军进北京,我们是在七月二十一早晨,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当然我们在老太后身边才能听到一些信息,其他的人根本不知道信儿,就连皇上也在内。这时老太后铁青着面皮,一声没言语,半晌说出一句话来,吩咐李莲英‘就这儿伺侯着’,我们屏着呼吸在一旁站立,大家都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时老太后不停地在寝宫里来回转。

八国联军军官屠杀义和团

“正要准备传早膳,突然石破天惊,一粒流弹落在乐寿堂西偏殿的房上,听得很清楚是由房上滚下地来的声音,李莲英喊一句‘老佛爷快起驾吧!’老太后这时才真的惊慌起来,吩咐人去请皇上,传谕皇后、小主、慈宁宫的太妃们,在宫里住的格格们,迅速到乐寿堂来。另外派太监告谕大阿哥换好行装,随时准备出走。
“皇上来了,还是旧时装束,回禀了老太后几句话。我们也不知说什么,皇上在老太后面前说话,向来是细声细语的。老太后有些发急,急谕李莲英,让在护军那里找几件衣服给皇上换上。李莲英自然吩咐别的太监去办。
“李莲英不知从什么地方提一个红色的包袱进来,里头包着汉民的裤褂鞋袜,青腿带还有一绺黑色头绳,一应俱全,另外有我从来也没看见过,也没听说过的蚂蚁蛋纂(当时汉族妇女把发挽在头上叫纂,有一种用马尾编织成呈腰子形、上面涂黑色涂料,中间留出空白能把发髻露出,四边又能把发扣住,俗称蚂蚁蛋纂)。还有一个别纂的针,像小勺子一样,叫老瓜瓢,扁扁的,一头细,一头粗。在粗的一头稍稍有点弯曲,约二寸上下长,是铜的。另外还有一支横簪子。这些东西后来听说是李莲英早给准备的。李莲英有个姐姐在前门外鲜鱼口里兴隆街一带住(我只听说,没去过,刘太监到那儿去过),这包袱都是她姐姐给安排的,无怪鞋、袜子都很合脚。另外,在包里还有个小手娟,包有四五个头发网子,都是圆圆的,直径有两寸多点,有细网眼的,有粗网眼的。这是梳完头,怕头发散了,用网子把头发罩住。让人一看,就知道安排的人是非常细心的。这些事全是我亲自经手,所以记得非常清楚。我这里说句闲话,伺候老太后务必要留下心眼,不管什么事,做完后要多记几遍,心里要默念三四回,记牢靠了,因为老太后不定什么时候问起,一定要有明确的回禀,任何事情也不许模糊。这使我养成了记事的习惯。

“老太后忙着换衣裳了,深蓝色夏布的褂子,整大襟式,是下过水半新不旧的。老太后身体发胖,显得有些紧绷的。浅蓝的旧裤子,洗得有些褪色了。一对新的绑腿带,新白细市布袜子,新黑布蒙帮的鞋,袜子和鞋都很合脚。全收拾完了,老太后问娟子:‘照我的吩咐准备好了(指带的东西)?’娟子回禀:‘一切都照老祖宗的口谕办的!’老太后说:‘娟子、荣子跟着我走。’我俩赶紧磕头。这是天大的恩典,无限的光荣,在这生死关头,能有老太后一句话,等于绝处逢生。我们俩全感激得满脸是泪。娟子和我爬两步抱住老太后的腿,嘴里喊着:‘老祖宗!’老太后愣了片刻,突然喊:‘荣子,拿剪子来!’老太后坐在寝宫的椅子上,把左手伸在桌子角边,背着脸颤声说:‘把我手上的指甲剪掉!’这等于剪掉老太后的心头肉——到现在,老太后才算真正下定决心出逃了。老太后几年精心养长的指甲,尤其是左手无名指、小指指甲足有两寸来长!这指甲是经我的手给剪掉的,我到死也忘不掉!

“皇帝也换装了,深蓝色没领子的长衫,大概是夏布的,一条黑裤子很肥大,圆顶的小草帽,活像个做买卖跑外的小伙计。皇后、小主、三格格、四格格、元大奶奶,这都是被传谕换好衣服伴驾出走的人(大公主没在宫里)。其余像晋、瑜皇贵妃没有被传谕换衣服,当然是留在宫里了。在这大难临头的时候,鬼子进来,不知将落到什么结果,所以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各人有各人的委屈。但所有的人都如丧考妣,脸色青白。这时一个人由廊子里跪着爬进寝宫门,爬到老太后的脚下,用头叩着金砖地,说:‘奴才老朽无能了,不能伺候老祖宗外巡,先给老祖宗磕几个响头,祝老祖宗万事如意。’听说话的声音,才知道是张福。屋子里所有的人都随着张福的声音痛哭失声了。老太后环顾四周,说:‘宫里的事听瑜、晋二皇贵妃的,张福、陈全福守护着乐寿堂。张福,听清楚,遇到多困难的事,不许心眼窄,等着我回来!’张福双手捧着脸答应了。这是对张福说的话,也是对大家说的话。庚子年老太后出逃前,在宫里这是她说的最后的几句话。就这样领着人,向后走,绕过颐和轩,路经珍妃井,直奔贞顺门。

“贞顺门里黑压压一片人,是向老太后告别的,这都是后宫东路的太监、侍女,由瑜、晋二皇贵妃为首跪着在两旁,她们只能送到贞顺门里,这是宫门最后一道门,妃子是不许出宫门一步的。老太后脚刚迈出了贞顺门,瑜、晋二皇贵妃便抱头大哭!”老宫女说完后长长地吁一口气。接着说:“宫里的事,好多是不能用常理来推测的,而且永远也弄不明白。例如珍妃的死。老太后如果真的愿意她死,一句口谕,让太监拿根绳子,人不知鬼不觉的就可以了却她的生命,对她死后还可以编些谎话,说她病死或畏罪自缢而死等等,何必敲锣打鼓地非把她推到井里去不可呢?难道是老太后恨她入骨,临死前非要看她挣扎一会儿不可吗?按照老太后平日为人的心理去推测,老太后是能干出这种事来的,我在宫里时不明白,出宫后,和太监及其他姐妹们谈起,他们也都不能明白。这是一。
“其二,究竟老太后出逃,事前有准备还是没准备?这是个谜。
“如果说她没准备,她的衣服鞋袜都是预备好了的,事先在李莲英那儿保存着。是李莲英替她想出来的主意呢,还是她授意李莲英干的呢?可又真真是仓皇出逃,说实在的,是极其狼狈。不敢打着老佛爷的旗号,不敢多带东西,更不敢提皇家一个字儿,怕露了馅儿惹出麻烦来。要车没车,要吃的没吃的,要穿的没穿的。究竟往哪儿逃也没个准谱儿,带着一群人,听天由命。分明是一点准备也没有,这是我亲眼看到的。这辈子也弄不清楚的是这两件事。年轻的时候,我自信眼尖心细,但我始终也没有观察出究竟来。”

夜宿西贯市:苦难的第一站

“后宫里一共有两个后门:出了御花园面对着神武门在中轴线上的叫顺贞门,顺着宫墙再往东走还有个后门,就是贞顺门。以这两个门为界限,门里属宫苑,门外才属护军范围。前边已经说过,宫廷的规矩,妃嫔们是不许迈出宫门一步的,所以宫人们送老太后只能送到贞顺门的门槛里头。——这几乎是生离死别的送行,如果鬼子进宫,各人的下场那就只有各人知道了。因此大家呜咽流涕,泣不成声,并不是光想着老太后的安危,而是担心着自身的末日,所以也借机会痛痛快快地哭两声。平日感情比较好的姐妹,都相抱抽咽,彼此相互嘱托后事,摘头花,捋手串,对赠遗物。我和小娟子也接到朝夕相处的姐妹们各有七八份饰物,都是她们偷偷地塞给我们的,好像我俩一定能活,她们必定会死一样。我这时心里感到特别酸苦,回想小时候离家,不知宫里什么样,只当串亲戚,所以也不知道离别味。这是我有生第一次尝到离别使人心酸的味道。——现在想起来也让我流眼泪。这儿离珍妃死的井很近,抬眼就能看到,我又有些发颤。

“我泪眼模糊地出了贞顺门。一抬眼皮就看到一溜摆着三辆车。两辆轿车,一辆铁网子的蒲笼车。其中一辆很整齐,像是宫里的车,但中腰帷子前面的帐子,都已经没有了(我不认识老太后的车),另两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雇来的趟子车。所谓趟子车是指拉货拉人做买卖论趟数给钱的车,是由大车店里雇来的。当时各大宅门里都有自己特备的华贵的轿车,争奇斗富,皇宫里当然也有特用的轿车。平日夏天里,我们去颐和园常坐的车,叫大鞍车,非常讲究。一律是纱帷子,四外透风,更有帷子在外面中腰加上一圈燕飞(也许叫飞)。那是一尺多长的软绸子,犄角用短棍支起来,像女孩子留着刘海头发一样,围在车的三面,约一尺上下长,和出廊的房子似的。就是没风的天气,车走起来,四外短绸子飘动,也让车里坐的人感到有阵阵的凉风。在马的上边更有一丈多长一块遮阴的帐子,跟车顶联接起来,和车顶子平行与车辕子同宽,用漆好的帐竿子支起来,把竿的两端卧在车辕上的铜臼里,车帘子四周镶纱,中间一块玻璃。坐在温州草席的软垫子上,紫胶车配上栗子色的走骡。车走起来,坐车的人像坐在穿堂门里一样,凉风阵阵吹在身上,车也漂亮,人也舒服。我们当侍女的平常都坐这样讲究的轿车。可今天老太后要出远门,偏偏要从大车店雇车。虽然是洋鬼子打进城来了,正值兵荒马乱的时节,但以老太后的尊严,发道口谕,让预备几辆轿车,还是不难办到的。这其中必然另有门道。这些想法,也不过是片刻的工夫,我不敢多想,天威难测,在生死关头,丝毫也大意不得。
“眼前的轿车根本没车帐子,跨车辕的人就要整个挨日晒受雨淋了。车围子、车帘子全是蓝布做的,谈不到通风的条件,里面坐车的人会憋得难受的。蒲笼车也一样,车尾用芦席缝起来,活像鸡婆婆的尾巴,在后面搭拉着。然而,我们把生命完全寄托在这三辆车上了。

皇后是缸靠(褐)色的竹布上衣,毛蓝色的裤子,脚下一双青布鞋,裤腿向前抿着,更显得人高马大。瑾小主一身浅灰色的裤褂,头上蒙一条蓝手巾,裤子的裤裆大些,向下嘟噜着,显得有些拙笨。三格格、四格格、元大奶奶,都是一身蓝布装束,头上顶一条毛巾,由后看,分不出谁是谁来。最惹人注目的还是老太后手下的哼哈二将,李莲英和崔玉贵。

“站在老太后东边的是皇上、大阿哥,还有一位年轻男子我不认识,后来才知道他是贝子溥伦。站在老太后下手的,是皇后、小主、三格格、四格格、元大奶奶。我们丫头群里,有娟子和我,两位格格合带一个侍女,皇后带一个侍女,加起来男的是三个,女的有十个,还不算太监。三辆车哪能坐这些人!两辆轿车最多只能坐六个,剩下就要挤在蒲笼车里了。现在好比船到江心,能有地方坐下去不死,也就很知足了。老太后开始发话了:‘今天出门,谁也不许多嘴,路上遇到什么事,只许由我说话。’说话的时候用眼睛盯着大阿哥。大阿哥这个人是不懂得深浅的,年纪最小,仅15岁,所以老太后特别注意嘱咐他。大阿哥的爸爸是端王爷,军机的领班。他的叔叔是澜公爷,是当时的步军统领,都是捧义和拳的,烧西什库教堂子,打东交民巷全是他哥俩带头出的主意。大阿哥自出娘胎也没受过委掘,就怕老太后,老太后真用鞭子狠狠抽过他,他是个浑小子。如果遇到意外,他冒冒失失的一嗓子,拍胸脯,充大爷,露了馅儿,大家跟他一起倒霉,这也是老太后最担心的事。最后老太后吩咐上车。皇帝一辆轿车,由溥伦跨辕。老太后一辆轿车。由小娟子陪着,外面溥(大阿哥)跨辕,把他放在老太后车上,也是因对他不放心的缘故。皇后、格格们只能都挤在蒲笼车里了,黑压压的一车人,我没有地方可坐,只好坐在车尾部喂骡子用的料笸箩上面。就这样,大约在平日每天上朝的时间,老太后第一辆车,皇上第二辆车,蒲笼车第三辆,匆匆地出了神武门。

“我要特别说明白,这是庚子年七月二十一日的早晨。这一年闰八月,节气都要靠后,七月二十,也就相当平常月份的七月初。热季雨季都还没过,天上是阴沉沉的,东边天上两块黑云。

“车出了神武门就拿不定主意往哪个方向走了。往西过了景山,又顺景山西墙往北奔后门(地安门)。这我是认识的,过了地安门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突然,看见一个骑耗子皮色骡子的人到老太后车跟前,细看才知道是崔玉贵。大概是碰到军机处的人,他认识,请示老太后召见他不?又看那个人下车请了个安,大高个儿,膀大腰肥。老太后大概让那个人前边远远地开路,所以他上车很快地就往前走了。听说是奔德胜门。正巧在鼓楼遇到一辆轿车,崔玉贵认识,说是澜公爷的,于是让出来,给皇后小主坐。我们全是北京长大的,可谁也不知道北京城是什么样儿,现在又不走大街,专找僻静的胡同走,泥水很多,我蜷伏在料笸箩上,弯腰屈背,那个罪是可想而知的了。不久,就沿着城墙根走。

“到了德胜门脸,逃难的人群就非常多了,大篷车,小轿车,骡驮子,驴车,都是听到洋人进城往乡下逃的,大家嘈杂杂地拥挤在一起。照这个情况,傍晌午也出不了城。后来,还是路上遇到的那个大高个子给疏通好了,让我们的车先过,我们才出了城。后来才知道,路上遇到的这个人是军机赵舒翘,听说这个人也是支持义和拳的,后来被老太后杀了,死得很惨,是把脸蒙上窗户纸再喷上酒,闷死的。

“我常听说德胜门是九门里最坚固最美好的门。城楼上的箭楼、女墙、马道、藏兵洞,都是最拔尖的,过去征讨时出兵打仗都出德胜门,叫白了叫得胜门,为的是得胜。现在我们逃跑也出德胜门了。出了德胜门,就见到残兵败卒在到处找吃的,各商店全上着板,七八个人一堆,十几个人一伙,砸门翻柜子,和饥民一样。另外,还有很多头上缠着红布,敞胸赤背的义和拳,依旧是神气十足,他们还好,各不相顾。人们有往城外逃的,也有往城里挤的,乱哄哄的人群,把德胜门关厢弄得很嘈乱,再加上地下的泥水,掺杂着驴屎马溺味,大阳一出来,热气一蒸,让人很难忍受。我偷眼看看,皇后、格格们都闭紧嘴不言语。

“我坐在蒲笼车里仔细地想:在宫里改装成老百姓,为的是混出城去,是很容易让人明白的。雇这两辆车为的是丝毫不沾皇家的气息,这种设想就很不容易了。再弄一辆蒲笼车装成下等拉货的样子,更是容易蒙混人的耳目。最难得的是,宫里的珍奇宝物有的是,老太后一星儿不带,只包了些散碎银子。一切都是怕露了皇家的身份。老太后心思的细密,考虑的周到,应变能力的机敏,舍弃珍宝的狠心,实在是让普通人佩服。——这时我又有一种想法涌上心头:老太后对这次出逃,究竟是有准备呢还是没准备呢?我作为她的形影不离的贴身丫头,丝毫也觉察不出来。我认为我舍死忘生地伺候她,可以算是她的近人了吧,但她的心事毫没和我透露过。宫里人在背后常说,老太后的心比海还深,真是一点也不假。

“车进颐和园的东大门,没有以前那些规矩了。这是我第一次由正门进来,是坐在大蒲笼车车尾料笸箩里进来的。车一直赶到仁寿殿的台阶前才停住。我们当侍女的要伺候主子,忙着跳下车来。但当脚沾地以后,因为腿麻站不住,皇后的侍女就卧在台阶下了,在平常是失仪,是大不敬,现在也顾不上这些了。从此,我深深警惕着,每当下车以前,要先活动活动腿脚。

“这也可以说御前‘叫起’罢,有太后也有皇上,只经过很短促的召见,说平常话,也就是喝碗热茶的时间。老太后很自信地说:‘看情况洋人还不知道我们出来。如果知道的话,他们一定会赶来的,我们要快走。’当然端王、庆王、肃王他们是愿意快走的。老太后这时断然说‘不能这样走,必须保证万无一失,因为有皇上在!让崔玉贵带一个人走前站,李莲英随时探听消息,皇上、我们走第二批,端王等走第三批,另外颐和园这儿还有兵,让他们带兵断后,这样才万无一失。’老太后的话是金口玉言,这是怕大家一起走,太招风了,反而不安全。也顾虑到前面麻烦不大,只有后面追兵是最可怕的。

“车慢腾腾地向北走,完全在青纱帐里钻着走。时间已值午未时分,太阳毒辣辣的,天空有几块黑云,有时把太阳遮住,有时又露出来,没有一点风,地上的热气蒸上来。俗话说,‘阴天的太阳晒死狗’,狗都能够被太阳晒死的,我们真真的和狗差不多了。人人的脸上都胀得红红的,背上流汗。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才到了一个地方叫温泉的。我们说多少好话,央求一个大户人家,请他们行方便,允许我们到他家借借厕所。这事当然由我去说,好不容易才答应了。老北京也不知从什么年代兴的,说女人借厕所会给本家带来晦气,必须进门喝口凉水,压一压邪气,出门送一个红包,散一散晦气,我们没有红包,重重地给了二两银子,是我亲手给的!女人出门,最困难的事,不敢多吃也不敢多喝,更不敢吃凉东西,如果闹肚子,那就现眼了。可这里只有凉水,每人用瓢轮流着喝,已经算是很不错的。幸亏村东头有棵大槐树,我们坐在车上能凉快会儿,也可以说是救命的树荫了。
“老太后真有狠劲,始终一个‘苦’字不说。我把瓢涮一涮,给老太后舀一瓢凉水,老太后先漱了漱口,喝了半口凉水,这可能是老太后生平第一次喝凉水吧!是在温泉一家灰砖门楼的院里喝的。在普通人本不算什么,可在老太后就算天大的事了。”
老宫女已经絮絮地说了很长一段时间了。经常是面向着窗子,脸背着我,好像是自言自语默默地叨念着什么。这时她忘掉了一切,完全沉浸在她过去的记忆中,灰色的眼睛凝视在窗外的洋槐树上,脸上核桃似的皱纹更明显了。她常常是痴呆呆的忘了说话。屋子里越发显得沉寂了。突然,她笑着说:“现在人死了不许写殃榜了。如果许可的话,可以给我写上,老太后西巡的路上,第一块银子是我替老太后花的,第一瓢凉水是我给老太后舀的。这也可以算是我最露脸的事了吧!”老宫女心很细,每到屋子过度安静的时候,总想方设法用笑话调剂一下。旧社会,人死以后把这人的一生功勋荣誉写在纸上,用纸糊在牌子上张贴在大门口,叫贴殃榜。这是老宫女的玩笑话。

“太阳已经到西南角上了。庄稼地里的玉米叶子都晒蔫了,一丝风也没有,只能用手当扇子扇,汗湿透了衣衫,从来也没穿过这种粗布衣服,现在披在身上感到像牛皮一样,浑身到处刺痒,脖子底下、两腋周围有一种水泡似的小圆颗粒,长了痱子了,不搔就奇痒,一搔就痛。我们开始尝到了另一种痛苦。走到了一个镇甸,已经是人困马乏,车夫说不能走了,该喂牲口了,人也该吃点东西。可哪里能有吃的呢,而且人又这样多,幸亏车夫认识这里的一个熟人留守在大车店里,我们说尽了好话,请他给想办法。首先提出,可以多给他们点银子。他也没办法,现成的米面是绝对找不到了。最后说地里有豇豆角,可以煮熟了吃。穷人在秋雨连绵、青黄不接的时候常吃这些东西。大概议妥,我们包他一片地的青棵,把豇豆和青老玉米混合摘采煮熟,我们每人分一个煮玉米、半碗豇豆粒。老太后和皇上、皇后等出逃后的第一次午餐,就是这样度过的。老太后根本没吃。煮老玉米汤可成了宝贝了,你一碗我一碗地分抢着喝,皇上也喝了一碗,这是我亲眼看见的。

“还要往回说,我们都是五谷不分的人,什么是老玉米,什么是高梁,根本不认识,更不用说是怎么长的了。这是第一次吃这类东西。豇豆角有筷子那样长,一串串的粒包在外荚里,鼓胀胀的。已经不是饭来张口的时候了。我们四个丫头亲自动手把豇豆从割断的秧上摘下来,又把青老玉米的外皮剥去,扔在锅里煮上。正是雨水多的季节,干柴是没有的,当时用的是乌煤面子,用水合了往灶里填,我们什么都不懂,填上煤以后,不起火苗光冒黑烟,旁边有木头箱子说是风匣,我和小娟子轮流拉动风匣吹火。这是个动力气的活儿,拉二十几下就腰酸臂痛浑身流汗了。小娟子和我把烧热的水舀出点来,奉敬给老太后,让老太后洗洗脸,老太后十分感叹:‘还是荣子和娟子能伺候我。’我们对着眼前的情况,累得精疲力竭,不禁在老太后面前掉泪了。我俩眼圈红红的,离开老太后的上房,小娟子对我说,现在洋人可能进宫了,宫里的姐妹们不知如何呢?也许上吊,也许跳井,我们不禁用手摸摸临别时送给我俩的饰物,哭着走回了伙房。小娟子说,她预感到她们是死了。

“到伙房一看,屋子进不去人,又是烟气又是水气,风匣还不停地响着,仿佛看见一个人在一仰一合地拉着风匣,细看才看清楚是崔玉贵。在宫里我们同崔是不交谈的,在这个场合下,我们是同生共死的患难之交了。崔玉贵很严肃地对我俩说:‘看情况目前的地方供献不会有,买东西也实在难,大家免不了受困!咱们是老人家的近人,无论如何不能让老人家挨饿!’这时为避免走露风声,我们把老太后都叫老人家。
“小娟子哭出声来了说:‘那就割我们俩的肉吧!先割我的,我不怕。’“崔玉贵说:‘姑娘,不是要割谁的肉,要想办法。眼前咱们包人家半亩地的青棵,还要剩下一点,多半都被兵抢光了。咱们应该把青玉米剥出来,把豇豆角捋下来,把青玉米秸砍下来,捆成捆带在车上,人和牲口都需要。现在咱们没指望了,俗话说,须将有日思无日,莫到无时羡有时。目前咱们大家动手罢,免得将来饿死在半路上。’“崔玉贵的话真真提醒了我们,我和娟子和另两名侍女,开始把割下来的豇豆角捋下来,盛在车夫的布袋里,把剩下来的青玉米堆在料笸箩里,把青玉米秸捆成两捆带在车尾。我亲眼看到饥民们什么都抢,我们剥好的青老玉米,生的,他们就是嘴啃着吃,白浆顺嘴角流下来。在大车店里不时有散兵进来,没有东西可拿,就用碗舀足一碗凉水,边走边喝,顺手把碗摔在大路上。什么是王法?这里已经没有这个名词了。这样的世界使我们心惊肉跳,我用眼看看崔玉贵。崔玉贵大声对我说:‘荣姑娘,不要怕,只当我们已经死了,现在活几天是赚的。要记住,事到临头须放胆,死全不怕,就没什么可怕的了。’这话是对我说的,也是对大家说的。对我来说,像吃了定心丸一样。我牢牢地记住,‘事到临头须放胆’,我一辈子也忘不掉他这句话。我清楚地记得,那时他是一脚踩着门槛子上,斜着脸对我说的,到现在已经几十年了,他的话还响在我的耳朵里。我经过多少次灾难,一到极困难的时候,就想起他的这句话来!”

“小娟子非要和我换车坐不可,她明确的理由是咱俩各伺候老人家半天。我心里很感激,泪马上涌到了眼角。在大车店的厨房里,我们各自背着人藏起一个熟老玉米来,谁的心事谁全知道,无非是怕老人家饿。那时是老玉米不缺,可弄熟了难。哪里借锅去,哪里找水去,最重要的哪有煮的时间。还有我们最难的是任什么也不会干。我俩用手绢各包了个又嫩又匀的煮玉米,我想坐车上给老人家剥粒吃,因为我们看到老人家什么也没吃。这是件孝心讨好的事,小娟子跟我换车坐,就是把好事让给我。她把手绢包好的东西塞给我,说‘这一个你孝敬给当家的(为了沿途安全,我们管皇上叫当家的)’。我含着泪答应了。在患难中,在饿瘪肚皮的时刻,有这样的姐妹,怎么不让我感激她呢!在车上我把小娟子的事一五一十地禀告了老人家,我怎能抢人家的功呢。正是当宫里午后睡醒吃加餐的时候,我们给皇上奉献一个熟玉米,给老人家剥玉米粒。看老人家一口一口地吃下去,这也算尽我们奴才的一份心了。

“车里头奇热,像蒸笼,歪脖太阳几乎把人晒干瘪了。喝的水变成了汗,汗出多了,用手往脸上一摸,变成了盐面。划一根取灯儿(当时管火柴叫取灯儿),几乎能把空气点燃了。下过雨的地经太阳一晒,热气反扑上来,夹杂着牲口身上的腥膻味,薰得人非常恶心,幸亏我在大车店拣了一把旧芭蕉叶扇子,我给老人家扇着。立秋后的天气,到下午特别闷。我摸摸什么地方都是热的,车帷子,褥垫子,到处都烫手。好容易盼到太阳平西了,可这时候蠓虫子多起来了,大概骡子身上有汗腥味,它们围着骡子转,一团团的,赶也赶不走,就在迎面随着车飞。有时能碰人的脸,一不小心碰到眼里,有一股辣辣的味道,眼马上红肿了,流下泪来。更有一种像大麻苍蝇似的虻,最初,我叫不出它的名字,后来知道叫牛蝇,很有一股犟劲,它们死都不怕,只要让它叮上,打死它,它也不松嘴。牛蝇叮后立刻起大包,红肿一片,出奇的刺痒。我专注意保护老太后,可我腿腕子上被它叮了一口。这蝇子有毒,先由叮的孔内流黄水,以后就变成脓,直到山西太原,我的脚才好些了。

“西贯市是个较大的村子,往街里一看,青砖房子不少。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景,可谁家也不愿收留我们。再说这村里住的全是回民,风俗习惯全不一样。他们在生活上不愿和汉民掺杂。李莲英等商议的结果,是村头上有个旧的清真寺,年久失修,已经废了,变成了场院,有几间房闲着,我们就住在这里。老太后也很愿意。已经累了一天,都愿找一个地方歇一歇。

“我先把老太后安顿下来。炕上光秃秃的,没有办法,我和小娟子把轿车的垫子抬下来让老太后能有个坐处。老太后自从早晨坐上车以后,闭口不说话,既不冒火气,也不显骄气,处这种逆境,完全采取逆来顺受的态度。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我看皇帝扎撒着手立在当地,像木头人一样,我拿一个口袋,叠起来,放在矮凳子上,请皇上坐下。皇上用眼看了下老太后,老太后说了句皇上也坐吧,皇上才坐下了。这时李莲英、崔玉贵都上街里张罗饭食去了。

“可苦了我和娟子了,要什么没什么,给老太后漱口,没有碗;洗手,没有盆。我俩反正不能用两手捧起水来请老太后用啊!最后想起大蒲笼车车厢底下,挂着个饮骡子的盆,我俩把它刷干净了,给老太后洗脸、洗手。以后太监也拿这个盆同样给皇帝用。乱纷纷的一阵终于过去了。这个盆一直传到半夜,才算众人洗涮完。

“我刚伺候完老太后洗过脸,老太后就语重心长地说:‘现在讲不了什么规矩了,她们几个(指娟子等几个侍女)接触外面的人少(指没结过婚),荣子你就多出头罢!’我恭敬地请跪安答应了。另外,我有个宝贝,就是我的火镰包。早在颐和园吃早点的时候,我就留下心了,我想沿途一定需要用火。我就把火绒、火石、火纸多带了些。我的火纸可值金子了,半路上没卖东西的,很多的人都要向我借纸,当大便纸用,以后我每个人只给一张,留下给老太后用。我的火镰包不能借走,只有我亲自打火给旁人用,所以我忙得很。这边叫,那边也喊。

“李莲英提着大茶壶,像个水罐子,托着几个粗蓝花水碗。崔玉贵抱着个盆,拿几双筷子,说是当地人给的。这两个在紫禁城里说一不二的人现在也亲自下来干粗活了。那是一壶凉茶,茶水像酱汤子似的深褐色,太后喝了两口,皇上喝了一口,就不喝了,说不如白水好喝。崔玉贵端的一盆是粥,不是一般人家熬的小豆粥,是当地人叫水饭的一种吃食,把小米和豆混合煮熟,用凉水再把它投凉了,要过好多遍凉水,投得越凉越好,用勺舀在碗里吃。人饿,可以舀稠的,多吃米,顶干的用。不饿,可以舀稀的。这是当地人夏天的一种吃食。老太后和皇上、皇后等就吃的是这样的饭。一盆饭当然不够吃。最离奇是,茶壶、茶碗等不必送还,原主不要了,因为回民不用汉民用过的东西,尤其是炊具和茶具。我和娟子顺便留下两个碗。

更让人恶心的是上厕所,这根本是乱粪场子,不是厕所,没法子下脚,要多脏有多脏,癞蛤蟆满地乱爬,蛆全长尾巴,又肥又长,使人看了要呕吐。娟子我俩架着老太后上趟厕所。我俩手不能动,苍蝇顺着脸爬,黏黏的,赶都赶不散,一落身上就有十几个。我想真是掉进地狱里边了。

“为了赶紧做点吃的,我们又重新忙碌起来了。真是应了崔玉贵的话,只好又从中午剩的豇头角、剩玉米身上打算盘。这种苦日子,我们从来没有经过。但是不干又没吃的,肚子饿,逼着我们非干不可。疲倦极了,腿已经迈不动步,还要咬着牙去做。现在懂得什么是苦了。人多起来,新添了坐轿车的人和车把式。我找到崔玉贵,让他动员车把式帮忙煮玉米。没有锅,就把堂屋的那个锅拔下来。没有灶。就在院子角上检旧砖新码一个灶。没有柴,就把院里的大麦秸垛拆了,找不湿的麦秸当柴烧。这样也不行,锅小人多,怎么办?有经验的车夫告诉我们,玉米可以烧熟了吃,于是把大麦秸多揪几堆,用火和灰把玉米埋里面,烧成糊的。等玉米煮熟后,用锅再煮豇豆粒。这样,分几锅煮,总算把玉米煮成半生不熟的了,对付着能吃。我把烧好的玉米掰两个尖,用两个碗盛点豇豆粒,奉献给老太后和皇上。已是半夜时分了,老太后还倚墙没睡,我和娟子给老太后剥玉米粒,用头上的簪子穿豇豆粒吃。皇上还坐在地下。我俩又端来两碗豇头汤,敬给老太后和皇上。然后伺候老太后睡觉。先把腿带解开,松一松再扎上,怕腿带上有虫子。把头发用手给老太后拢一拢。炕上不是原有个破簸箕吗,把它扣过来,垫上一块手巾作枕头,让老太后躺好。把捡来的芭蕉扇,给老太后盖在脸上。剩下光着的两只手我们俩用两块手绢给包上。浑身上下,没有露肉的地方,不怕虫子叮了,看样子,老太后忍受着闷热,闭目养神,能眯糊一小会儿。皇上已经坐在车垫子上,用帽子遮住脸,两脚伸直,在墙角上强忍着休息了。我俩轻轻地退出来,到窗外捡一顶破草帽,给老太后把迎头的窗户堵上,免得有风。这才吃我们所谓的晚餐。皇帝和太后在一起,母子同居一室,还是第一次吧。

“合眼眯糊一小会儿,天就亮了。我赶紧爬起来伺候老太后,生怕老太后病倒就麻烦了。还好,老太后和皇上全都很好,我们才放下心来,堵心的事又发生了,夜里不知什么人弄水,把汲水的瓦罐子摔碎了。越忙越添差错,赶忙托人到街里用银子买个旧的。这已经是天大亮了,不知是什么风声漏了出去,街里的大户人家知道这批住的人是太后和皇上,送来了几屉刀切馒首。不是一般的圆馒头,是四方的,用板刀切成块的馒首。还有骰子似的、小方块的咸菜,两桶小米粥。这真是雪里送炭。他们不敢说是贡献给老太后和皇上,因为知道宫里头礼仪森严,只说是给下人们的。另外,知道要行山路,特意奉献三顶骡驮轿。
“我无论如何也忘不掉这些新鲜事儿。这都是我没经过和没见过的。所谓骡驮轿并不是骆驼拉着的轿车,与骆驼一点关系也没有。说确实一点儿,是骡子背上驮着的一种轿。只是不用人抬,是由两匹骡子一前一后、在两个骡子中间的背上搭成一种轿。前面的骡子等于辕骡,是管掌握方向、择选道路的,后面的一个叫跟骡,紧跟辕骡后面,不许脱节、保持稳定的。这两个骡子都是老搭档,驯练有素的。平常没有驯练的骡子是不行的。这种驮轿,没有畜拉轿车那种颠簸之苦,又比人力抬轿走的速度快,能上坡下坡走窄路,最巧妙的是,当头骡拐弯的时候,轿下面有个圆盘,能随着旋转,叫转盘,使驮轿保持平稳。骡驮轿在西北地方是大户人家的主要交通工具。西贯市街里的大户人家一气奉献给三乘骡轿,是很可观的了:这要有六匹骡子,三个脚夫,当这兵马荒乱的年景,总算是很豪气的了。

慈禧西逃时受过“恩宠”的百姓

“骡驮轿很高,在轿尾带有个脚踏凳,我们把脚踏凳拿下来,搀扶着老太后登着凳上了轿。老太后第一乘,皇上第二乘,皇后第三乘。就这样离开了西贯市。又重新雇了辆轿车,给我们侍女坐。从此告别了蒲笼车,因为它走得慢,赶不上轿车的速度,所以不要它了。
“要记住,这是老太后第一件最宽心的事,自离开宫以后,居然有人给奉献东西了,怎能不让她老人家欣慰呢!

从昌平到怀来

“七月的早晨,地上的水气和天空的雾气混杂在一起,看不清是晴天还是阴天,只觉得灰蒙蒙的一片。还是按照老太后的口谕,崔玉贵打前站。今天崔玉贵显得美滋滋的,给他新添个帮手,那个镖局子的向导姓杨的和他在一起。出发前,我和娟子侧着耳朵听他俩说私房话。两个人都好练武,提起北京有名的教师来,他们相互还有些渊源,所以能说在一起。姓杨的又是个地理鬼,甚至某一处某一家,姓什么叫什么,他都很知底,尤其是这一带练武的多,到了某一处,一报师门,马上就能得到帮助。这正对崔玉贵抢阳斗胜、好大喜功、又带些江湖味的脾气,因此,崔玉贵马上拍姓杨的肩膀,管人家叫‘兄弟’,不管人家岁数大小。崔玉贵就是这样大马金刀的性格。小娟子并不戴敬他,看他们走后,指着崔的脊背说:‘没阳寿的,狗都摇头,满嘴里跑骆驼!就是他老子来了,他也会拍着肩膀叫兄弟。’这是宫廷里骂人的话,等于说:‘该死,死了喂狗,狗都摇头,满嘴里胡吹乱!’宫廷里不许说‘死’、‘杀’等脏话和不吉利的话。我笑着说:‘你背后骂他干什么?’娟子也笑了,说:‘我就是看不惯他那轻浮得意的样儿。专会一套丑表功。’我说:‘咳!他无家一身轻,路死路埋,道死道埋,乐一天是一天,跳墙挂不住耳朵,也难怪他这样!’(跳墙挂不住耳朵,是老北京的土话,没有一点牵挂的意思)娟子有多机灵,听出我说话的气味来了,扬起脸来抢白我说:‘刚离开宫墙一天,你就满嘴死呀活呀的胡吣,两天没睡觉了,你先眯糊会儿。’这是她的好意!

“去年,在我所谓的结婚时,娟子单独送了我一份厚礼,我明白,这是向我告别的表示。相处七八年,同甘共苦的姐妹,胜过同胞,就在我将入地狱的时候等于给我一份祭礼,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婚后见面,她也没提送礼,我也没表示道谢,虽然有些亏礼,只是相对默默无言,好像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这在常情可算不懂礼貌,我们俩就越过了这个界限。可每当我感情流露的时候,她总是用话给岔开。今天,我俩同坐一辆车,就是彼此不说话,也感到心里头有无限的温暖,我恨不得抱住她痛痛快快地嚎几声,吐一吐我的酸苦。她那水晶般的心里,早就明白这些,眼睛并不看我,沉思一会儿,寒着脸说:‘你的心事我知道,现在还不到你哭的时候。——据目前看,咱俩的小命可能保住了,可留在宫里的姐妹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将来咱俩回来,能给她们收收尸,铲几铲土,祭奠祭奠她们,也不枉姐妹一场。还记得去年正月说书的说陈圆圆故事罢,城破被俘,六宫的人被赶着迎接新主子,‘九殿咚咚鸣战鼓,万朵花迎一只虎’。真要是宫城破了,我倒愿意她们都死干净,一个不留,一朵花也没有!我哭也哭个痛快,泪也流个干净!到那时你尽力地哭罢!就是愿意随她们去,我也不再拦你了。’她突然伸出两只手来,搂住我的脖子,浑身颤抖着大声地抽咽起来。这是在荒郊旷野的车上。

“平常日子,老太后去颐和园,大轿前面光銮仪卤簿就要排出一里路远。别的不提,就说大轿前的顶马吧,一排四骑,前后四排,不用夸有多威武了。一色的红里透黑的马,膘肥体壮,毛梢亮得出油,像缎子一样。马的额头上一律系着红缨子,嚼、环、鞍、革荐,配着锃亮的铜什件,左右丝缰齐摆在马鞍桥上,四匹一排,看着就整齐威武。最美妙的是马迈的步子:当然这顶马是为了给老太后护路开道的,就不可能离大轿太远,所以马要和轿夫们走同样的速度,这就太难了。为了显示马的雄伟英俊,马一律昂着头,头上的红缨子要在一条线上,脚下要跨大步。妙就妙在这儿:当它们的蹄子似挨地不挨地的时候,慢慢地把蹄子一蜷,又缩回来约一尺五,实际上,迈的虽是一大步,而走的却只有五寸,这样就和轿夫的步伐相等了,所以永远在轿的前边,一点也不脱节。一队马,同样地昂着头,同样地跨大步,同样地往回蜷腿,又迈出同样的尺寸,当马的蹄子往回蜷时,那种妩媚样子简直像绣女在做针线。这已经很可观了吧?最奇特的是,马在往后蜷腿的时候,腰随着一扭动,肥肥的屁股跟着一摆,上面骑马的人,也随着马的身子一齐扭,头上戴的红缨帽穗子一甩,蜷左腿往右摆,蜷右腿往左摆,煞是好看。这都是銮仪卫费尽心力训练出来的。再听声音,马蹄子落地是“哒哒”的,轿夫抬着轿走路是“嚓嚓”的。哒哒嚓嚓,非常和谐。长长的柳荫御路上,一点别的声音全没有,像军队演操似的整齐肃穆,这种声音一直由西华门到达颐和园。天家的气派,何等的尊严。这不过是前几天的事,可眼前只剩下崔玉贵骑着个灰色的骡子给老太后轿前开路了。我正迷迷糊糊地想着,一睁眼面前是乱石荒山,前边的三乘驮轿颤悠悠地走着,头骡颈下系的铜铃铛沉闷的叮咚、叮咚地响着,一声声催人入睡。

“突然间,前边的驮铃不响了,抬头望去,老太后的轿停下了。我们赶紧下车跑到老太后的轿前,驮轿高,我们站着只能扬脸说话,这在宫里是不许可的。老太后低声对我俩口谕,说要解溲。我俩当时一怔,在这荒郊野外,前后没有村庄,怎么伺候老太后呢?老太后果断地说:‘就在野地里庄稼密的地方,人围起来!’这真是个最英明的决定。比在温泉苦口求人强多了,更比西贯市那个粪场子胜强百倍,起码让人不呕吐了。我们下人们赶快围成人墙,就这样,太后、皇后、小主、格格们轮流着。真是可怜可叹到了极点,没有便纸,只好用野麻的叶子权且代替了。

“继续再走,回头往来路上看时,那气势是很壮观的了,和我们由宫里出来时的情况不同了。不仅是几辆,而是十几辆,甚而二十几辆轿车,一长列排开,迤逦而来,虽然是长城古道,冠盖频繁的地方,眼前摆着一连串几十辆轿车,这也是很使人注目的了。我悄悄地对娟子说:‘看来护驾的人多起来了。’娟子撇了撇嘴说:‘很难说,究竟是护驾还是驾护?是保护老太后来了,还是求老太后保护,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明白。’我们是不许谈论国家大事的,只有在这旷野的车上才能够放肆地说几句。‘他们的算盘才精呢!洋人进城了,所以才赶紧地跑出来,一来可以免掉砍脑袋,二来得一个护驾的好名声。就是死在路上也不会白死,还落一个忠臣的美名呢!扔掉家里的老婆孩子,更一点关系也没有,妻子如衣服,像脱衣服一样,脱掉了旧的还可以换上新的,去了穿红的还有穿绿的,只要保住自己的小命,以后什么都会有。我看他们紧随老太后,实在说,就是怕死,用保护老太后作样子罢了。君辱臣死,连我这个下等丫头都懂得的大道理。’娟子嘟嘟囔囔地说个不停。我劝她说,‘不关你的事,何必多嘴呢?’她恨恨地说:‘将来下地狱,拔我的舌头,在阳世间,有话我也憋不住。你看,这两天的苦难,有谁能够帮咱俩一点忙,不是都往后缩吗!老太后牙咬得非常紧,可老人家心里有数,谁真心,谁假意,总会知道的。光靠着狗摇尾巴,到时候总有揭盖的一天。平常日子,都吹有搬山填海的本领,到现在哪里去了,只有咱俩给老人家烧老玉米吃!重耳走国,在挨饿的时候,还有人给主子割大腿上的肉吃呢?这些人有谁肯?’她气鼓鼓地说。这些话,平常日子可不敢说,诽谤大臣,要乱棒打死。今天只能在山野里撒撒气。我劝她说,‘你还是心平气和些好,免得多生痱子,何必呢?自讨苦吃!’她梗着脖子不再言语了。

“路越走越高,天越来越低,四外群山环抱,我们像蠕动在土井里,黑云如井盖一样沉沉地压在上面,闷热加潮湿,使我们越发的燥渴。忽然,天空的雷响了,是一声闷雷,沉沉地轧过了头顶,接着巴掌大的雨点掉下来。我们眼盯着前面的驮轿,雨点很急,我们不顾一切,呼喊着跑到老太后的轿前,车夫用仅有的两块雨布,把轿顶子蒙上,其他的地方也就顾不得了,雨不停地往车里灌,我俩把脊背靠紧轿帘子顶住,把老太后围起来,脊骨朝外,车小人挤算是给老太后遮雨。这时老太后默默地,用眼睛看着我俩,万般心腹事,俱在不言中。我们俩也没有什么话对老人家说。在这种环境下,又有什么话可说呢?我偷眼看,娟子抹一把泪,被雨点一淋,泪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了。

“雨越下越大,在这深山穷谷里,我们都是宫廷里长大的,哪里经受过这些。天上的雷乱响,不是霹雷,而是沉雷,不是一个方向,而是东西南北,各处乱响,闪电四处乱晃,像蛇一样,来回地窜动。山也跟着响,谷也跟着响,真是千山颤动,万谷齐鸣,实在是惊心动魄,我俩生死凭天了。轿早停下了,就在旷野里,脚夫用麻袋往头上一披,身子一蜷,坐在路旁的石头上,马像钉在地下一样纹丝不动,低下头,躬着肩,两只耳朵倒垂下来,顺着两耳往下流水。不是下雨,简直是泼水,根本没点,白茫茫的一片,由天空里泼下来,眼前几尺远,什么东西也分不清了。老太后还是默默地沉思着,雨打在轿帷子上,溅在身上,好像一点感觉也没有。就这样,足有一个时辰,雨才渐渐地停了。可小娟子和我根本下不去轿,浑身的衣服全湿透了,整个地贴在身上,又是夏天,我俩怎能见人啊!幸好没有风,还不致冷得打哆嗦。

“山道两旁,坡陡沟深,雨水很快就流下去了,但道路特别泥泞。这儿的土和京城附近的土不同,是黄土,特别的黏,粘在脚上厚厚的甩都甩不掉,更拔不出腿来,一走一滑。远远的一个人来了,披一身黄油布衣服,到近处才看清是崔玉贵,他借了一身驻军的雨衣。毕竟是宫廷调理出来的人,先把黄油布雨衣脱下,再整理整理帽子,然后钮扣系好,卷的裤腿放下来,油布雨衣往地下一铺,恭恭敬敬地跪在轿前,奏称:‘奴才崔玉贵见驾,愿老太后万寿无疆。启禀老太后,往前再走一站,有当地驻军守护,他们已腾出房来,准备接驾!’我和娟子紧靠在轿帘子两旁,把正面闪出来,预备老太后发口谕,老太后只说了句‘知道了!’崔玉贵‘口庶’的一声,叩头起立,又匆匆地往前走了。果然大约走了半个时辰,到了驻军的兵营。驻军腾出三间房,一个院落。还是老太后和皇上在东屋,西屋是女眷。记得东屋有个套间,老太后在套间里洗脸休息,皇帝由两名太监伺侯。这时李莲英匆匆地来了,禀告太后说驻军的什么官在外头给太后和皇上磕头。他们说:‘不知太后和皇上驾到,临时仓促,备点粗茶淡饭,臣该万死!’老太后说:‘知道了,有什么就吃什么!’李莲英面目红肿,形容憔悴,老太后看出来他是病了,让他不拘常节,回去休息。李莲英跪在地下,连连地叩头。我入宫以来,第一次看到他掉眼泪了。他出来给皇上请安,皇上也和善地对他点了头。看来皇上对他并没有什么忌恨。这都是我的感觉,当然宫廷里的事,不是表面上能看得出来的。自从义和拳失败后,这位佛见喜显得有些发蔫了,本来就忧心忡忡,再加上风餐露宿,六十开外的人了,病自然会找上门来的。我给老太后洗脸的时候,老太后不许我用凉水沾痱子,说痱子一沾凉水容易成痱毒,那就成非常难治的一种疮了。现在忍着点吧,等环境好点,用沸开的水晾凉了,洗几次就能下去。老太后说,这是张福对老人家讲的。这时老太后提张福,思念宫里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了。中午的饭我不记得吃的什么了,只记得最后是一碗细粉丝黄瓜汤,老太后吃得很香。我们一身湿衣服,行动很不方便。皇后、小主、格格们也只到老太后的门外,请个安就回西屋去了,因有皇上在屋,湿衣服是没法子见驾的。崔玉贵没露面,据说往前边探路去了,好在这是个空院落,闲杂人等一律不许入内,这对我们还比较自由些,唯一添的东西,向驻军的头子要了一卷火纸。后来才知道,我们打尖的地方是关里的中间城。

“听车夫说,出了关就属延庆州管辖了。
“路面非常不好走,好多的石头,车子一倾一斜地来回乱晃,路旁的青纱帐和野草侵蚀着道路,两边的山是比较开阔了,显得空荡荡的。老太后的驮轿时时漂浮在青纱帐的上面,断断续续地只听到沉闷的铃声。天是昏昏沉沉的,人也是昏昏沉沉的。正在这眯糊似睡不睡的时候,突然从东北面斜对着我们打来几枪,接着又连续不断打过几枪,听得很清楚,枪沙落在青纱帐里,一片‘沙沙’的响声,当时是用的火铳。很明显这是对着我们的驮轿和轿车开的枪。但强人隐藏在青纱帐里,始终看不清是什么人。这突然的遭遇真把我们的魂都吓掉了。我们怔了片刻,才醒悟过来,救驾比逃命还要紧,赶紧跳下车奔向老太后的驮轿。娟子喊了一声,‘豁出去了’,李莲英、溥伦也赶忙往前跑去护驾。老太后不让任何人上轿,只让靠驮轿左边站着。在这关键时刻,看出李莲英是忠心的,用身子靠在驮轿前站着,站在老太后的右前方。溥伦也是好样的,贴在皇帝的驮轿旁。我和娟子手脚都吓软了,地下又是泥又是石头,只能扶着驮轿站着,几乎瘫在地下。赶驮轿的轿夫很有经验,把驮轿停住(也许是老太后让停的),站在左前方,用牲口隐住了身体,手紧紧捋住丝缰,纹丝不动。土匪迎面打枪,车队当然不能迎着土匪前进。如果跑回关里,又势必把老太后落在后面。所以车轿只能停住不动。幸亏出关不远,我们又在关里休息了较长时间,这时后面王公大臣的车队及时赶到,由颐和园起就跟随在后的护卫队也到来了。虽然是雨后送伞,但猫总是能捉鼠的。听到枪声,崔玉贵和姓杨的向导也急忙跑回来了。人多势众,土匪没敢露面就走了。一场虚惊,大家非常害怕。据姓杨的说,这群人不像本地人,像是一群散兵。不过这条路民风强悍,练武的多,地皮又穷,保不住有三五成群的坏人,出关以后,更放肆了,就是官家的车走单了,照样的抢劫。经过这次风险,老太后谕令护卫领队姓马的头前带路。正好军机要传延庆州州官,老太后特命崔玉贵去,并谕能备一乘轿子最好!

“驮轿一直赶进一个大院里。院落里空静静的,显然是特意腾出来的,大概原来是个营房,院门很宽大,几乘驮轿进来后,一打盘旋,由院门又出去了。这儿分前后院,后院北房三间,带廊子,东耳房两间,另有东西厢房,这是不对称格局的四合院。有角门进西跨院,是伙房。仍是老太后住上房东屋,皇上住西屋,皇后、小主、格格们住东耳房,紧挨着老太后。下人们住东西厢房。西院伙房里有热水,和西贯市不同了,这儿不烧湿煤,全烧大的木头。我们可以给老太后洗洗脸,擦擦身上,洗洗脚。虽然没有可换的衣服,但总比在西贯市强多了。屋里靠南窗子底下有铺炕,炕上有条旧炕毡,一个歪歪斜斜的小炕桌,一个枕头,油腻腻的。老太后侧着身子歪在炕上,看得出来,是十分劳累了。她不发脾气,不说话,闭目沉思。我们都屏息伺候。隔壁皇后、小主、格格们,下车请过安后,静悄悄地回到屋里,屋子里静得像没有人一样。和皇宫里的规矩相同,不管有多少伺候的人,丝毫听不到说话走路的声音。

“陪同崔玉贵去延庆州的,自然是有向导姓杨的。据崔、杨说,延庆州是义和拳扎堆的地方,四门紧闭,都是义和拳的人守城。州衙门已经好久不能办公了。还是姓杨的有办法,冒充东路催粮的人(义和拳缺粮),好不容易进了城,找到州官后才说出实话。州官和两位师爷一起见的我们。我们一无信件,二无凭证,他们哪里肯信。好在延庆州跟宫里常有交往,宫中用炭,是延庆州进贡的,这是一大批供应,一年要几十万斤。崔玉贵提到北京西四北红罗厂收炭的太监某某,他们才相信了,恰好这二位师爷里就有一个和某太监曾经打过交道的,于是他们放心了,连夜找到衙役把轿子整理好,传唤了轿夫,州官带着官印,师爷陪伴着跟随着来到岔道城。他们说,在这兵荒马乱时代,印说丢就丢,印就是脑袋,当官的把印丢了,脑袋也就危险了。他们带几个亲丁保护着他们也保护印,就这样,瑟瑟缩缩地跟着我们走了多半夜。让他们办点供应,他们哪里能办得到?师爷说,我们知道这是天官赐福的事,捧着花献佛,谁也不傻。过去我们常孝敬过宫里,不是榆木脑袋,一点弯儿也转不过来的人,可现在说话不算数,手底下任何东西也没有。延庆州的几个人还算聪明,不敢跟崔打官腔,说的全是粗话和大实话,很对崔的口味。听崔玉贵说话的口气,很同情延庆州的州官,由他回禀老太后,一定不会乘机踢他们一脚的。乘机说坏话,这是太监回事常有的事,对太监千万得罪不得,尤其是崔玉贵,一言兴邦,一言丧邦,他舌头底下花样可多了。

“车驾又要出发了。这是七月二十三日卯正时分。天气阴沉沉的,有些凉,不像关里那样闷热了。只是老太后、皇上、皇后、小主、三位格格和我们,都是单衣单裤,又被雨淋湿了,夜里冷得打哆嗦。我和娟子只好到西跨院伙房里,一来给老太后烤衣服,主要是烤袜子,二来我们也取取暖。两天的时间,我们已经变成灶下的蓬头鬼了。哼,王公大臣们一个有良心的也没有,皇上仍穿着旧青布长衫,护军的绿色裤子,一点倒换的衣服也没有,他们不肯脱下自己的衣服,替皇上换一换。我们当丫头的亲眼看着皇帝受苦。咳,食君之禄……此话他们只会讲给别人听。

“出了东门,沿着城墙走,绕道走上了京绥通路。这时路上的败兵游勇多起来了,三五成群接连不断。他们碰到我们的车,并不愿意让路,和我们车队抢路,掺在一起走,我们也没办法,给我们带来很多不方便。走了大约有一个时辰,据说快到怀来境界了,天忽然下起大雨来,比昨天的雨还大,有风,雨铺天盖地向下洒来,雷又响又脆,闪电一亮,雷就紧跟着劈下,惊得骡子的耳朵都立起来。风卷着雨点,把车帘子揭开,简直等于往身上泼水。娟子和我把车帘子握紧,略挡住一些雨。更可怕的是,车当然是不能走了,有几个败兵,没处可躲,钻在我们车厢底下。天哪!他们要起歹心,乘这大雨的时候,喊都喊不应,若上车糟蹋人该怎么办啊!九死一生,我们什么办法都想到了。想得最多的是老太后平日在万万人之上,可今天怕是连两个贴身的丫头都庇护不了。我们两个死死地按着车帘子,大气也不敢出,用耳朵细听车厢底下的声音,心都跳到嗓子眼里,吓得浑身乱哆嗦。现在回想起来,这是我们逃亡路上最悲惨的时候了,我不说出来有谁能够知道呢?

“雨由大变小,天虽然不开晴,雨点总算变成细丝了。轿车拖泥带水地向前走。这时我俩只希望车走,虽然不知道去往哪里,无论如何也比败兵蹲在车厢底下强得多。眼见马路旁有两间屋子,窗子洞开着,像两个黑窟窿,门口外有一眼井,井台下有一个大草帽,雨后正随风掀动。车把式一阵心血来潮,打算捡这个草帽。可是一掀,妈呀,赶紧放手往回跑,原来那是个死尸,蝇子乱爬,被人杀死的,埋在井旁边,只露着个头,满脸是血,草帽系在颈子上。车夫往回跑的时候,摔得满身是泥,这更增加了我们的惊恐。那个时候,小命说完就完。我俩只能屏息敛声,听候命运的安排。自从出了西贯市,沿途土井并不少,但我们渴死也不敢喝那里的水,一来雨大,水井的水往上涨,一伸胳臂就能够着水面,黄汤绿沫,看着就恶心。更重要的是井里头往往有死人,不是一个人头,就是一具死尸浮在上面。这是车夫告诉我们的,他们也不喝这里的水,甚至饮牲口连骡子都不喝。我们沿途的艰苦就可想而知了。

“我永远也忘不掉七月二十三日,巳末午初时刻,来到一个大镇上,那就是榆林堡。如果说前两天过的是阴间,到这里就算还阳了,娟子我俩管这里叫阴阳界。
“第一是,这里有地方官前来接驾了。
“第二是,有从北边来的军队前来护驾了。
“我们当侍女的,没有说三道四的资格,只能用眼看,用耳听,一年到头,说不上几句话,每天必须把‘是’挂在嘴上。但是我伺候人时间长了,养成察颜观色的本领,现在一到榆林堡,地方官戴着朝珠穿补服,迎面跪着来接驾,老太后自然是眉开眼笑。一个养尊处优惯了的人,一个听人喊万寿无疆惯了的人,自从一出宫门,没有人理,没有人瞧,是多么难受啊,现在又有人跪在面前了,心里的舒服劲是可想而知的。我们三天来的紧张气氛也随着消失了。
“榆林堡离怀来县有30里,是延庆和怀来交界的地方,县官亲迎30里来接驾。这位县太爷是很有章法的,向着第一乘轿子、第二乘驮轿报名跪接以外,向第三乘驮轿请了个跪安,对余下的轿车并不答理,起身上马,头前引路,进入街里。可见这是暗中有人指点,才知道第一乘轿子是老太后,第二乘驮轿是皇上,第三乘驮轿里是皇后,余下的就可以不闻不问了。

“夏天的中午,虽然没出太阳,但特别闷热,苍蝇又多,直叮脸;院子里的蜻蜓乱飞,使人心发烦。我们出来进去舀洗脸水,打漱口水,要特别小心,一来地滑,二来台阶高,会绊个跟头,好在这个地方烧火用炭,而使水很方便。据说这儿三个店原来都准备好三大锅绿豆小米粥,熬好了等候御用,可是都被乱兵饥民给抢光了,任凭怎么拦挡也拦挡不住,只有这个院里还剩下一点锅底,是再三央告才留下的。这时乱兵成帮结伙,由店前经过,俗话说,有势力的怕不要命的,这都是些亡命徒,谁也不愿意招惹他们。
“老太后就在漱洗完毕以后,召见了这位地方官,我们躲在东暗间里,李莲英引进来的这位地方官大概是南方人,说的话听不清也就记不清了,只记得说话带丝丝的口音。老太后很夸赞他一番。当然,在兵慌马乱的年月,出县城30多里路,酷暑的天气里,又冒着大雨,到两县的边界上亲自恭迎圣驾,乱世识忠臣,这种赤诚的心,实在难得。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昨天到一个县(昌平县),放枪把我们赶走,今天到怀来,郊外亲迎,怎能不让老太后感动呢!
“不一会儿,厨役送豆粥来了,由皇帝的内监接过来,只是每人一中碗,并无别的食品,先送的两碗里还有细丝咸菜,其余的连咸菜也没有。可怜的午饭,根本没筷子,老太后让取秫秸杆来,这已是两天来司空见惯的事了。吃完粥后,老太后照例要走一走,忽然看见我在旁,说‘荣儿有水烟吗’?我说,‘水烟、火镰全没丢,就是没烟袋’。李莲英赶忙去找,恰好地方官在店门口,跟他说清楚,很快就送来了。老太后问些闲话,内监侍女都在旁,并不避讳。太后说:‘这回出来十分仓促,皇帝、皇后、格格们都是单身出来,没有替换的衣服,你能不能给找些衣裳替换一下。’县官跪着回禀说:‘微臣的妻子已经亡故,衣服箱笼多寄存在京城里,只有微臣的姐姐姐夫随臣游宦到这里,臣母尚有几身遗物,还在臣的身边,皇太后不嫌粗糙,臣竭力供奉。’看来这位县官很识大体,说的话很娓婉动听。老太后让他平身,又低声对他说,‘能找几个鸡蛋来,才好’!县官说,‘臣竭力去找’,说着请跪安退下。过了片刻,县官亲自用粗盘托着5个鸡蛋并有一撮盐敬献给老太后,并说各家住户,人都跑空了,只能挨户去翻,在一家抽屉里,找出5个鸡蛋,煮好后献给太后。又说,臣知道老太后一路劳乏,特备轿子一顶,轿夫都是抬轿多年,往来当差惯了的,请老太后放心等等。这期间我们洗手给老太后剥好鸡蛋。我们隔着帘子看县官,大约35岁上下,清瘦脸,很稳重。老太后让他下去休息。老太后一口气吃了3个鸡蛋,大概是惊恐的心已经过去,两天来又没好好吃饭,把剩下的两个鸡蛋让李莲英献给皇上,别人都没有份,这是老太后特意表示对皇上的爱敬。老太后吃完鸡蛋又吸几管水烟,重新洗脸擦背,疲劳总算赶走了些,开始传呼起銮。

出了榆林堡,途经各处村落,更是残破不堪了,门窗户壁没有一处整齐的,都被残兵败卒给破坏了。他们有什么抢什么,如果门锁着,就把窗户给掏开,墙也坏了,篱笆也倒了,破棉絮烂褂子全给扔在路边上,他们像蝗虫一样走到哪里吃到哪里,一群接着一群地吃,把老百姓的东西吃干净算完,这是我们亲眼见到的。

“我们足不出户,又聋又瞎,唯一的消息来源是听小太监的,他们有话存不下,有点消息必定悄悄地告诉我们才算舒心。听小太监说,岑春煊本来不是带兵的,他是甘肃管钱粮的官叫藩司,也叫藩台,是个好说大话喘粗气的人,牛皮吹得呱呱叫。说他是‘苗子’,有种野性,在家行三,大家背后管他叫岑三,也叫苗三。洋人在天津沿岸扰乱的时候,他就扬言要求出兵,等到洋人侵占了天津后,他更火急暴跳地要勤王。甘肃巡抚看他牌子扛的硬,自己拦他也怕落不是,更加眼不见心不烦,打发他出去了事,于是给了他2000来兵,5万两银子,由草地顺北路来到了京城。到了京城后,军机处并没把他放在眼里,他的步兵原来驻在张家口,因此让他办理察哈尔堵防的事,等两宫离宫以后,他得了信息,就追随到了怀来,借机扬言说是由甘肃特来京郊带兵护驾的,吹的多响。他的老子是岑毓英,当过云南总督,朝圣时曾和李莲英打过交道,所以他一到怀来的榆林堡就先拜见李莲英,一口一个大叔,叫得又响又脆,李莲英平白添了这样一个有军队的侄子,也是求之不得,有了他可以随自己的手心转;而岑呢,有了李也可以上边通天,差事一定当得红火,本来就是顺杆爬的人,抱住这条粗腿,就一定会飞黄腾达。两人一拍即合,人得喜事精神爽,因此李莲英也就不发蔫了。从榆林堡开始,这两位令叔贤侄就密切合作,直到辛丑回鸾,岑春煊所以能当保驾的近臣,实在是李莲英保荐的。李更长期给他说好话,岑春煊才一直恩宠不衰:不到半年就升到陕西巡抚,后来当两广总督了,这都是从榆林堡喊大叔开始的,不要小看现在这个小镇甸满街流黄泥汤子。这段公案,我们当侍女的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骨子里的事,往往不容易猜透。这也是我们不应该说的话。总之,子承父业,岑毓英总算教子有方。俗话说得好,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

“从怀来县官接驾起,王公大臣们就撒了欢了,首先是快马加鞭先察看老太后驻跸的地方,再察看各王公大臣的公馆如何,弄得乌烟瘴气,跟夜宿西贯市时的鸦雀无声不同了。自榆林堡启驾到怀来县城30里的路上,探马往来就有两三次之多。娟子说,他们又还阳了。未初离开榆林堡,申正已经到了怀来县城。这是小县,城里街上满是鹅卵石,非常难走,坐在轿车里简直骨头都要摇酥了。偶尔有两三家门外贴出红纸来,表示迎驾,一看就明白,这是县太爷的主意。老北京有句俗话,‘燕九挂灯笼,冷冷清清’,本来正月十五已过,应个景儿罢了。

“老太后、皇上的轿直抬到官衙门里内宅门口。这位县太爷很会办事,把整个官廨腾出来,作为临时驻跸的行在,显得异常尊敬也显得格外亲切,又容易保卫。他手下也有一帮得力的人,虽然说官不修衙,客不修店,但他们把门庭院落收拾得干干净净。正房三大间,老太后临时住,这大概是县官的卧室,陈设不多,可很雅洁,尤其西面一铺床,湖色软缎子夹被,新枕席配上罗纹帐子,垂着山水画卷的走水,两个青绦子帐带,很不俗气。中堂的北面,一个条山的架几,一张八仙桌子,两把太师椅,鲜红的椅垫,显得很匀称。比起西贯市,土炕,没炕沿,光秃秃的只有一把破簸箕,真是天上地下了,无怪老太后满意。正房东边有两间矮房,是耳房,和正房隔山相通,这是便于下人们伺候。皇上住外院的签押房,是县太爷办公会客的地方。跨院西花厅三间,住皇后、小主、格格们,溥(大阿哥)、溥伦只有和皇上望衡对宇而居了。我们当然是住在正房的耳房里,因为伺候老太后方便。县官的女眷都避在西北角的平房里。晚饭很丰盛,主要有肉、鸡、肝,自从离宫后,第一次开荤,所以也吃得特别香。这些肉和鸡都是他靠地方绅士弄来的。在这斗大的山城里,也真难为他了。一时王公大臣,阉人侍女,满坑满谷,几乎挤破了这小小的县城。

“我们晚膳刚用完,李莲英就带着县官进见来了。小太监捧着四个包袱。李莲英代奏,说县令某,知道老太后、皇上出宫时没带衣服,特将先人的遗物及自身的衣饰奉献,聊备替换,粗陋不堪,望太后赦臣死罪。老太后点点头说,‘你先下去吧’。打开包一看,蓝薄呢子整大襟袄一件,深灰色罗纹裤子一条,没领软绸汗衫一件,半截白绸中衣一条。这是给老太后的。打开另一包,是江绸大袖马褂一件,蓝绉长袍一件,另备随身内衣一套,这分明是给皇上的。另一包是皇后、小主、格格们的,因为都是旗人,打点的都是男人的长袍丝裤。最最令人满意的,是最后一包,全新的袜子,都是细白市布做的,大约十多双。两天多来,两次遇雨,别处都能忍受,只有脚在湿袜子里沤着,真难受。还有件极可心的事,包里另有一双矮腰细绒软胎的毡靴子,高寒山区,又潮又湿,这是预备老太后洗浴完换的。无怪老太后赞叹地说:‘这个人有分寸,很细心。’此外,小太监又抱来两个梳妆盒子,梳篦脂粉一应俱全,老太后说,三天没照镜子,不知成什么样子了。

“我们赶紧打水,洗头洗脸擦身上,李莲英给老太后细心地梳头,把过去的盘羊式改成了两把头,老太后从此又恢复了旗装。皇后、小主、格格也各人拣了件男人长衫穿了,还原成本来面目。在给老太后梳头时,我在一旁伺候,听李莲英禀告说,京城里军机大臣王文韶来了,特意向老太后禀告,军机的一切信印,他全带出来了。老太后点点头,这就等于老太后在路途上能发号施令,调动一切了。这是件极关重要的大事,于是传谕,明天接见军机们。在这里,我附加一句话,我在温泉的路上足踝骨被有毒的牛蝇叮了,渐渐肿起来,雨水一泡,化脓了,走路一跛一点的。老太后就把毡靴子赏给我,我一直留它20多年,后来搬家丢了。这位县官随行在到西安,办前站粮台,时常召见,才知道他姓吴,是曾国藩的侄女女婿。老太后眷念故臣,对他自然会格外体恤的。

“第二天,在这县城驻跸一天。早晨开始‘叫起’,这是离宫后第一次有威仪的行动。吃完早饭,老太后正襟危坐在堂屋东面的太师椅上,梳着两把头,很是端庄,皇上穿青色马褂,浅蓝的绸衫,雪白的袜子,坐在西面也很郑重体面,地上铺好拜毡后,我们当侍女的就回避了。这次叫起,几乎是满汉的全部军机大臣一个不缺。我们是不能问这些事的,李莲英、崔玉贵也只能在下房侍候。很明显,这次叫起以后,王文韶连夜回京了。庆王随老太后走两站,每天几次召见,后来也回京了。这是预备议和的开始。

“就在庚子年七月二十五的早晨,我们随同老太后的銮驾,出怀来的西关,经宣化,过怀安县,八月初已近山西境了,从此,吃饭有地方供应,走路有军队保护,我们又过上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悠游自在的生活了。但风餐露宿,道路颠簸,走在这早穿棉午穿纱的地带,又当这乍阴乍晴的季节,比起宫里的生活来,当然是相差万里了。我和娟子不禁两眼痴痴地回望着京城。”

西行路上

“难熬的是路途上的寂寞,满眼青纱帐,无边无际,若有什么古迹,我们也没心肠看。睁开眼睛一片绿,也都看厌烦了。但不能睡觉,稍不小心,车一倾斜,头会碰出包来。就在这万分无聊的时刻,忽然后边的驮轿里发出清脆的二胡声音,手法很熟练,听得出这是由大阿哥的轿里飘出来的。随着风又飘来几句唱词:‘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锋交,上前个个俱有赏,退后……’节奏鲜明,行腔吐字,一放一收,很有叫天(谭鑫培)的味道。这是大阿哥在长途寂寞中第一次发出来的声音。

“大阿哥叫溥,提起他来,咳!真没法夸他。说他傻吧,不,他绝顶聪明,学谭鑫培、汪大头,一张口,学谁像谁,打武场面,腕子一甩,把单皮(小鼓)打得又爆又脆。对精巧的玩具,能拆能卸能装,手艺十分精巧。说他机灵吧,不,人情上的事一点不通。在宫里,一不如意,就会对着天长嚎,谁哄也不听。说他坏吧,不,一辈子没做过坏事,吃喝玩乐,尽情地享受,与人无争,与事无忤,只知道缺什么要什么。说他好吧,不,一辈子没做过好事,谈不上一个好字。他一生不知道钱是干什么用的,只知要东西,下人给弄来就行。至于变卖什么东西,变卖了多少钱,东西买得值不值,他一概不懂,也一概不问。所以辛丑回銮以后,取消了大阿哥的名义。他出了宫,人就称他为大爷了,他将几辈子积存下的珍宝、字画、房产、庄田等,一古脑儿全变卖了,当然中饱的人不止一个。他由青年到死一直是这样子。40岁以后,由于女色、酒、鸦片,纵欲无度,双目逐渐失明了,也就更加消沉。但他从来没夸耀过自己曾经是大阿哥,也不念道自己是王爷的儿子。他中年住在后海蒙古罗王府,后来眼也瞎了,家也穷了,靠从前骗过他吃过他的当铺掌柜的周济他碗热汤面,施舍一点烟灰度日。在敌伪时期,他默默地死去了。

“一天早晨,刚上车,响晴的天气,西北风迎面吹来,很有些初秋的意味。突然,由大阿哥驮轿里飞出嘹亮的唢呐声音。小娟子机灵,马上让车夫停下车来,找到专侍太监,叫启禀大阿哥,千万不要再吹,如果要吹,要把唢呐筒子塞上手绢,免得声音飘到太后耳朵里。试想老太后在前面坐轿车,后面跟着个吹唢呐的,不成送殡的了吗?老太后哪有不翻脸的。幸亏她机灵,心眼快,免去了一番大的麻烦。大阿哥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太后的鞭子。从此种下了大阿哥对我们俩人的好感!

“宫里的人,大概可以分为两大类,一是断子绝孙的太监;一是混吃等死的老寡妇。他们都是无聊到了极点,千方百计地找寻寄托,但无论如何也排遣不了那种不幸的寂寞,于是到各处拣选玩物。十三陵的油葫芦就是由宫里挑选出来的。一到白露节,后门桥往南一带,卖油葫芦的小贩就多起来。选这个地点,无疑最高的目标是面向宫里。景山西侧板桥一带,景山东侧黄化门一带,北海东侧内宫监一带,这一大片地方都是太监聚居的所在。太监下了差以后,多在这地方喝喝茶听听书。有点新奇玩意,买回宫去,孝敬主子,花钱不多,落个得脸,所以应时应景的东西也就多起来。
“听小太监向我们夸口,说京西的油葫芦滑,叫草油葫芦,不干活,爱叫;十三陵的油葫芦笨,老实,爱干活,叫山油葫芦,活的时间也长。京西的活不到冬至,十三陵的能活到大寒。颜色也不一样,十三陵的发青,螃蟹盖子色,叫蟹壳青;京西的脖子底发红,爱跳不老实。买油葫芦最主要的是听他叫,十三陵的油葫芦善叫,每到晚上,天一黑,开始叫起,彻夜不停,高低声音变调,快慢缓急,嘟噜噜叫个不尽不休。跟蛐蛐不同,蛐蛐是一声一声的,油葫芦连续不断,而且长短声不同,抑扬顿挫,叫得人九转回肠。这很对长夜失眠的宫妃的脾气,总算有个活物陪着她们度过难熬的夜晚,更何况在秋风秋雨之中。因此,养油葫芦玩,在宫里每年秋季是个风气。

知道末代太子的人,恐怕没有几个了。这是一个被戏弄的孩子,任凭别人来嘲讽他!而戏弄他最主要的是他老子。

“端王处心积虑又心急火燎地想让儿子当皇上,自己好当太上皇。俗话说:知子莫如父。儿子究竟是龙是泥鳅,自己早就知道,正因为他是泥鳅,自己当上太上皇才更称心如意,可以为所欲为。老太后70多了还能活几年?但端王又自知德望不够,于是就利用义和拳扶满排外,迎合老太后的心意,结果惹下天大的灾难,这都是由大阿哥引起的。”

给光绪剃头

“宫里头专有一个处,叫按摩处,归敬事房管,有200来人,规模很不小。上至给皇上沐浴、剃头、修脚,下至给一般太监剃头、刮鬓(老太监没胡子,所以忌讳说刮须)。最主要的还是伺候太妃们,腰酸腿痛、筋骨不舒,甚至因夜间睡觉枕头垫得不合适,俗话叫‘落了枕’了,这都是按摩处的差事。还有太监们短不了扭了骨,伤了筋,这也归按摩处来治,一般地说,皇上有御药房,太监们有按摩处。可以说,按摩处是个上下离不开,接触面最广,差事很杂的地方。

“现在剃头挑子很难看到了。挑子分前后两头。前头的是以一个圆圆的木桶做成,大约有一般水桶粗细,木桶里有个小火炉,用木炭生着火,火炉上边有一铁制的架,一个铜盔式的脸盆放在火上,温好了水,用来洗头洗脸,做好剃头前的准备。俗话说,‘剃头挑子一头热’,就因为它的一头有个炭盆。挑子的另一头,主要的是挑着个坐凳,因为被剃头的人必须坐着。并不是四条腿的凳子,根本没腿儿,是几块木板拼成的,简直像切肉的墩子,北京管这样的东西叫兀头。墩子中间空的,有一个匣子,盛刀子拢子之类。
“看起来这挑子平淡无奇,可当初清兵进关的时候,人们看见它就会毛骨悚然。

“第一,那块钢刀布(钢,在这里念杠,动词,把刀子来回在布上蹭,使刀刃锋利)是一尺来长的水龙布,背面写着10个大字,就是‘留头弗留发,留发弗留头’。据说这是当时皇帝给下的诏书,让所有的剃头挑子都挂上,剃头匠有权强迫汉民剃头,如果不剃,杀头问罪。剃头匠的权力就这样大,可以说剃头匠掌握生杀大权。
“第二是剃头挑子上的钩子,比平常的钩子大而硬,几乎像帐蓬上的一样大,当然这是用来搭汗巾的,洗完脸洗完头以后,把手巾搭在这里是顺理成章的事。但原来另有用处,钩子大而且硬,是杀人之后把人头挂起来示众的。
“第三是前边温水的木桶,木桶下腰的颜色固定是红色,一来表示桶里可能还装有人头,二来表示钩子上挂的人头往下滴的血迹。
“还有件奇特的东西,就是剃头人坐着的凳子,也是鲜艳的红色,为什么不用轻便的四条腿的凳子而用沉重的木墩子呢?关键就在这里。墩子有墩子的作用,它既可以坐人又可以宰人,有谁敢抗拒不剃头,马上拉过来,按在墩子上剁脑袋。后来的剃头挑子革新了,保持了墩子的原形,用几块木板拼成,中间是空心,做成一个抽匣,盛些剃头用具了。
“一副剃头挑子,就充分表示出征服者对被征服者残酷杀戮的痕迹。我絮絮叨叨地说这些话,目的是说清朝自入关以后,对于剃头匠一向是很看重的,在宫里这行人也比别的太监地位高,除去师傅对徒弟打骂呵斥以外,很少受到别人的折磨。这些话我是听老刘讲的,他说老一辈的师傅传说,是有这个谱儿。这些话当时只能在家里偷偷地说,在宫里是不能说的。

“这里我必须多说一句话,按摩包括剃头在内,凡剃头匠一定要会按摩。按摩处的人是很苦的,要从八九岁就练习按摩各种穴道,十四五岁就能独立操作了。伺候太妃的人都是十四五岁的孩子,成人对太妃是不能进行按摩的,要聪明伶俐,眉清目秀才行。他们管按摩叫‘放睡’,究竟什么意思我也不清楚。大概是让身体各部位放松,安然入睡的意思。可能这是按摩的最高目的吧!老刘自夸说,他在小孩的时候,就是专给太妃们按摩的。一次按摩就一个多时辰,累得腰酸腿软,谈起来无限辛酸。可也得好处,太妃有什么吃的都会赏给他们。

“给皇上当差是很苦的,就拿剃头来说,要勤学苦练,用老刘开玩笑的一句话说,他们和翰林院的老爷们是一样的。翰林院的老爷们要三年一大考,为了使自己的课艺不生疏,一天也不能放弃写白折子(用白宣纸叠成的折子,练小楷用),怕自己随着年龄的增长,眼花了,手颤了。剃头也是一样,一天不练就手发颤,眼发花,所以春冬时在自己的胳臂上练,手背上练。右手持刀,把左臂上的汗毛,全部刮光,日久天长,左臂的皮肤显得特别粗糙。夏秋的时间,就在冬瓜皮上练,刚一下来的冬瓜蛋子,浑身是毛,用左手一托,右手去剃,两个手都不颤,那真是功夫。有时剃完一个冬瓜蛋子,满脸流汗。为了伺候皇上,当差的不知要遭多少罪!

“伺候皇帝当上差,非常不容易,说句犯禁的话,简直不是人干的,就拿剃头来说,就有三条戒律:“一、只许用右手持刀挨皇上的头皮,不许用左手按皇上的任何部位。就是说只许单膀工作,左臂自然下垂。若两手捏龙头,那就犯了大罪了。无怪老刘练习剃冬瓜蛋子的毛时,要左手托起,右手单臂悬空来剃,必须练得让右手又稳又准。当然,剃头时给皇帝头上割个刀口子,流一点血,那就要交慎刑司拷打,同时也就丢了差事。总之,这是个提心吊胆的差事,一走神就会大祸临头的。
“二、只许顺刮,不许逆刮。无论剃头和刮脸,只许顺着毛发的自然秩序走,不许逆着茬刮。这样,剃头还好办,刮脸就更难了。
“三、要摒住呼吸,不许向皇上头上喷秽气。

“皇帝剃头有一定日期,每月初一、十一、二十一。隔十天剃一次头,这是固定的差事,风雨不误。遇有大的庆典,另有加差。剃头的时间是在太阳升到东南角,巳正的时候,取如日之升的意思,而又在兴隆不到顶的时间,如果要在午时,那就已经升到顶,快走下坡路了。在宫里皇上剃头算作大事一桩,刮脸随时听候召唤。

“试想一位万乘之尊,平常日子不管多亲近的大臣,连带刀子进殿都要问成重罪。现在一个下等奴才,不亲不近的人,拿着刀子剃头刮脸,距离致命的咽喉过不了一寸远,而且工作时间又较长,万一疏忽,就有不测的祸患。哪能不提心吊胆,护卫森严呢?这里如果演出了一出‘鱼藏剑’,那所有的人都是剐罪。所以老刘每次当差,都要先在下处经过检查,剥去自身的衣服,换上皇家特制的衣服,窄袖、青衣、小帽,然后在皇帝面前叩头,请刀子。刀子是用一个檀木盒盛着,外套黄云龙套,由皇帝的侍卫赏给老刘。在老刘给皇帝剃头刮脸的过程中,殿上环卫的近侍,几乎是不眨眼睛地盯着老刘的手。洗头擦脸都由近侍的太监做,老刘只管操刀。殿上殿下周围丝毫声音也没有,大约要剃刮半个小时。皇上始终闭目养神。剃完头,请示皇帝按摩不?大家知道光绪帝是个急脾气的人,对于生活细节向来又不讲究,早就腻烦了,向例是摇摇头,更不挑剔奴才的毛病。奴才行礼时,皇上眼皮也不抬,怔怔地在想心事。听老刘说,皇上很少有喜笑颜开的时候。他背后偷偷对我说,皇帝可能有精神病。

“离宫的那一天是七月二十一日,正是皇上应该剃头的日子,当然没有剃成。到了怀来,皇上已是头发很长满脸胡须了,再加上风尘仆仆,显得既苍老又憔悴。也不知真的找不到剃头匠呢,还是有顾虑。大臣们对皇上是礼仪周到,可是也心存顾忌:伺候好了,也不见得得脸;伺候不好,出了点漏子,就许挨宰。谁愿意担这种干系?所以在怀来找不到剃头匠,是意想之中的事。一直到了宣化,地方官找了剃头棚的一个人,由溥兴领着去面见皇上,这是出宫后第一次剃头,据说赏钱相当多,给了二两银子,是普通当太监的一个月的月钱。

慈禧娘家

桂公爷

“她家住在芳嘉园,也有人说在大方家胡同(现在朝内南小街路东的两条相通的胡同),其实那是一回事。我过去从没到过她家,到宣统年间,这位皇姥姥宾天了,为了找有头有脸的女佣人,于是就找到我的头上。当然,我伺候过老太后,牌子亮,名头响,她们家找我这样的人来站脚助威,是再合适也没有的了,所以由接三到出殡,前后半个多月,我一直在她家里帮忙。我虽然是奴才的地位,但有个好名称,叫‘女知客’,这是婚丧喜庆宴会中必备的人物。——这种人必须懂礼法,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礼节去接待,并不必要让我们亲自去动手,只是由我们支配婆子丫头去做罢了。这时,自然是借我这个牌位,来抬高她自己。一个伺候过老太后的人给她去送终,名义上就能身价十倍。所以我前面说,和她死后结下一段缘分,就是这个缘故。旗下人对于婚丧大事,那种繁琐的礼节太多了,有一点不周到,不仅使客人着恼,俗话叫挑礼儿,传扬出去,也给本家丢脸。我在这里给当调度,即便有些小小的差错,也能够遮盖过去。谁好意思挑老太后支使过的人的礼呀?我就权当这种挡风墙的角色。

我们旗人虽然礼数多,可也有好的地方,例如娘家对出了阁的姑奶奶,那种礼数就应该保留下来。娘家年节送礼的日子不是正月,而是在年前。娘家当父母的,当哥哥嫂子的,当兄弟弟媳的,都要给姑奶奶送份厚礼。并不见得是什么奇珍异宝,却多半是外人所不能送的东西,譬如嫂子给做的贴肉的紧身衣服、兜肚等。到太后晚年,娘家送睡袜、逍遥履等。弟媳给做的亵衣、裤衩等。这正说明姑娘在家时与嫂嫂弟媳等两小无猜,融融乐乐,表示一番家庭和睦的气氛。父母、兄弟们就想姑奶奶在家时爱吃些什么东西。俗话说:好吃不如爱吃,婆家多有钱,也是娘家的东西香。拣姑奶奶爱吃的东西做上几样,表示父母兄弟对骨肉的恋恋之情。平常日子,一般不许由外向宫里送吃的,只有年节才许可,也是经过检查了的。给老太后送的东西,我看见过,有大青豆或鲜豌豆、黑菜、炒的野鸡爪子,有饷冻肉、有白芸豆、葡萄干、莲子蒸的大黄米黏糕坨。那白芸豆都是上好,手指头肚大,据说是老太后做姑娘时爱吃的。姑奶奶想娘家,娘家惦记姑奶奶,这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戊戌年间,伺候光绪的太监,一夜之间,几十人就都不见了。可谁也不敢多嘴问一声,哪一个角落里没有屈死鬼呀!

“老太后的性格很容易被人知道。‘心比天高,性如烈火’,可就对桂公爷没办法。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同治爷的承恩公(老丈人)怎么样?是满汉状元(指崇绮)。光绪爷的承恩公(老丈人)怎么样?是文不文、武不武的大烟鬼,不但肚子里没墨水,甚至说不出一句整齐话来。用老太后的话说,‘只知道云土(云南出的大烟土)广土(广东出的大烟土),什么西口土(娘子关进来的大烟土),北口土(古北口进来的大烟土),整天跟底下人看什么珍珠泡、栗子包、老牛眼’。这都是熬鸦片烟的术语。烟土是生烟坯子,必须经过熬才能成熟烟膏,熬烟要有很高的技术,火小了,鸦片不香;火大了,糊,吸起来呛人。一定要吸起来像一股炒新芝麻粒的香味才行。熬的时候要看火候:水泡要由小到大,也就是烟膏由稀到浓的过程,先看珍珠泡用多长时间,后看栗子泡用多长时间,最后大泡起到像老牛眼一般大小,就快出锅了。过去贵族人家专门有熬烟的听差,像厨师一样,彼此炫耀。客人往来,稍稍知己的,必须端上烟盘子来,品尝品尝,才算有交情。当时敬鸦片就像现在敬纸烟一样,可见当时的腐败情形了。听太监告诉我们,桂公爷是整年拖拉着鞋的,永远不提鞋后跟。吸鸦片要用两个榻,在左边吸完,又要换右边吸,叫换边。这是鸦片瘾深的缘故。吃早饭要在太阳傍落的时候,是个真正的鸦片鬼,拿白天当黑夜,拿黑夜当白天。这样的一位宝贝,让老太后如何提拔他?也只能让他尽性地吸鸦片了!可以说,老太后不是不照顾娘家人,只怪娘家人不争气。扶都扶不直的人,提拔他干什么呀!假如他的娘家人有能当总督入军机的材料,她又何尝不提拔呢!对待这样的娘家,只能是勤赏赐,不提拔罢了。

“咳!在这事上,老太后可以说是‘张天师让鬼给迷住了’,有大法力也使不出来。老太后性格也古怪,明知道桂公爷手头紧,可偏偏不多赏银子,只图给娘家露脸,多赏东西。可这就坠入奸滑无比的太监的圈套了。太监,这群断子绝孙的人,绞尽心思去研究赚别人钱的办法,对任何人也不放过,包括老太后在内。首先,要算好了时间。给桂公爷送礼不能早送,早送,他起不来,叫起他来,他犯脾气,要在下午宫里吃加餐前送;又不能送太晚了,太晚当铺要关门,当不出钱来,得不到赏钱。说起来真是笑话,太后赏给桂公爷东西,简直是给桂公爷罪受。太监进门捧着礼物来了,要给赏钱吧,可家里没钱,就必须进当铺去当。所以前门进礼物,后门进当铺,当出钱来开赏钱。这些情况太监算计得清清楚楚,所以要早一点去,留出进当铺的时间。太监的目的就是为得赏钱呀!礼物送到了,太监很有耐心,慢慢地喝茶,到处请安,表示恭维亲近,尤其必须给桂公夫人请安,他们摸准了桂公夫人的脾气。桂公夫人吃捧,太监的嘴又甜又滑溜,云山雾海足足的一捧,捧得桂公夫人心花怒放,迷糊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于是当铺换来的银子,大把地流入太监手里。太后赏给桂公爷的东西,几乎被太监分去一半。桂公夫人的手头大方就在宫里有了名。其实太监们背后不会说什么好话的,说她是‘瘦驴拉粗屎’,说她是‘穷大手’。这是后来老刘告诉我的。

丈母娘打姑爷

恭亲王奕讠斤“现在单说九爷孚郡王的儿子载澍。他由老太后主婚,娶了芳嘉园隆裕的妹妹三妞。三妞比隆裕小两岁(和光绪同年),可比隆裕出嫁早。载澍可以说是地地道道的龙子龙孙吧,道光爷的孙子,咸丰爷的胞侄,同治爷光绪爷的堂弟,算得上是高门贵族了。但三妞过门后夫妻不和,时常拌嘴;等到隆裕过门以后,恰好夫妻也是不和而且感情越破越深,最终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于是这位桂公爷的夫人心里窝火,气不打一处来。认为这帮龙子龙孙瞧不起芳嘉园,故意给芳嘉园的姑娘气受,使芳嘉园的脸面难堪。光绪爷对隆裕是斗气不斗嘴,有她只当没她,北京话说,叫‘干’着她!让她活人比死人都难受。桂公爷的夫人有多大气也没处用,因为抓不住光绪爷的缺点。载澍就不同了,在闺房里拌嘴,说气话,免不了信口乱说,涉及到娘家的好坏,对指婚人的不满等等。而三妞又缺乏妇德,原原本本地把话全传到了桂公夫人的耳朵里,这更使桂公夫人火上烧油,于是揎拳捋袖,对孚王福晋兴师问罪了。
“孚王福晋是位和善温柔的人,不善于唇剑舌枪地对话,但大道理讲得满好的。她说:‘闺房里拌嘴,是任何小夫妻都难避免的事,也很难分辨出谁是谁非来。当父母的更不必从旁插手,越有旁人,他们感情越生分。本来是感情上的事,也很难论断曲直。果真他们闹出了圈心,劝一劝,让他们不要过分就行了。家庭里处处要以和为贵。’这些话本是入情入理的,也是当父母的维护家庭的正当言论。
老醇亲王奕与妻叶赫那拉氏(慈禧之妹)“桂公夫人哪里听得进这样的话。她是抱着给闺女出气的目的来的,不出这口怨气怎肯罢休。于是她戳指对着孚王福晋说:‘你不管是不?你不管,我管!’这就一五一十地把载澍不满芳嘉园、不满老太后指婚的话,添枝加叶地禀奏了老太后,当然惹翻了老太后。老太后为了给芳嘉园圆面子,为了给自己树威信,为了敲山镇虎,给光绪点颜色看,所以郑重其事请出宗正(族长)来,请出所有王爷来,评论载澍的罪过。载澍是没法还嘴的,因为有老丈母娘原告为证,只有伏罪任凭处罚。可老太后坚持要以大逆不道罪处死,幸亏五爷、六爷力争,以九王爷的后裔为重,苦苦哀求,才允许褫职夺府,杖责一百,永远发往宗人府圈禁。在杖责的时候,桂公夫人又亲自派人监视,声言如杖刑从轻,就再次禀奏太后,吓得施刑的人都不敢马虎。本来交宗人府行刑,只是官样文章,一边一五一十地念着杖数,一边虚张声势地挥舞着竹板子,喝着唱过也就完了,向来没有真正的笞过。可这次不行,桂公夫人派人盯着,非着实地打不可。一百杖打完了,载澍裤子上的血都和肉沾连在一起。孚王福晋一气之下,搬到京西温泉墓地去住。直到庚子年洋人进京,放了各种犯人,载澍才被放回家,跟他母亲一直住在墓地里。前前后后载澍在宗人府的高墙里圈禁了十多年。

光绪帝及后妃

光绪帝和隆裕

“光绪爷病重时,住在中南海的涵元殿里。老刘还是按照规矩伺候光绪爷刮脸理发。光绪像木头人一样,不说也不动,听从下人们的摆布。他们都知道光绪的脾气,赶紧伺候,赶紧离开。孤独惯了的人,决不愿有人在一旁打搅。在光绪爷面前当差的人,都是低着眼皮做事,一句话也不说,这是一向的习惯。近些日子,皇后常来问候,光绪依然像往常一样,除去请老太后万安以外,冷冰冰地没一句闲话。彼此都心照,皇后来是另有使命,是来察考监视皇帝的喜怒哀乐,一言一行,都要报告给太后。所以,皇后一来,就引起了皇帝的不安,甚至愤懑。光绪是个心胸狭窄,容易暴怒的人,但多年的宫廷坎坷,使他也小有智慧。一天,皇后进见完毕,皇帝吩咐她‘请跪安吧’,那就是请她退下。皇帝的寝宫,不愿意谁在一旁,是完全有权力让谁退下的,何况在病中。光绪连说两次,皇后装作没听见,大概是命而来有所仗恃吧。于是光绪暴怒了,奋起身来,用手一抻皇后的发髻,让她出去,把一只玉簪子都摔在地下了。这件事情,光绪是站在理上的。这是光绪临死前十几天的事。可以说至死他们两个人的仇恨也没有解开。这些事,伺候过光绪的老太监都能说上一两件的。

“断断续续地对您谈了有十年的话了,可您还是不理解老太后。老太后是长期在宫廷里争风斗胜长大的,养成了逞能要强的性格。对待任何人都是以‘你让我一时不痛快,我让你一生不舒服’这种以牙还牙的态度,哪里谈得上度量。不论是多么亲的人——对待光绪不是这样吗?您再试想想她对周围所有的人吧……”

光绪佚事

老宫女很风趣地对我们说:“大概都愿意听听宫里召幸妃子的事吧。相传皇帝晚上召幸妃子的时候,为了保证皇上的安全,把妃嫔的衣服先脱光,用斗篷围着,让太监背进皇帝的寝殿。这叫做‘背宫’。细说起来,并不完全是这样。当皇上就寝的时候。太监把承幸簿呈到御前,当然,生病或信期的妃子不在内,由皇上任意选择。然后由太监持着灯笼去召唤。妃子早已恭候了,稍事修饰,太监在前面导路,贴身的侍女在后面护送,就这样进入皇帝寝宫的偏殿。这里早有准备的,洗梳妆一番,脱掉衣服,喊声承旨,于是由太监背到寝殿,只是几步之遥。并不是由东宫到西宫,背着妃子满处跑。——这都是在清闲时,我们宫女们闲磕牙,听姑姑们说的。到我们在宫里当差的时候,还流传着这样的笑话。譬如:我们宫女当中,如有一个模样俊俏,好打扮的,大家就拿她开玩笑,说‘哟——头上脚下这么漂亮!水灵灵一朵鲜花似的,小心,晚上老公公(太监)来,把你背走!’惹得对方一连串的骂:‘烂舌头根子的,盼着你将来嫁个粗、大、麻、黑、壮外带连鬓胡子的汉子,像黑瞎子(东北话,指狗熊)一样舔你的脸,免得你胡吣!’这也算宫女们的俏语谑娇音吧!可见宫里流传着背宫的说法,究竟什么时代有过就不清楚了。
珍妃“‘走宫’和背宫就截然不同了,走宫是把妃嫔当成心爱的人、知心的人,在皇上处理政事的屋子里把爱妃宣来。宫廷制度,一般处理政事的屋子是严禁妃嫔进内的。这时,妃子女扮男装,袍子、褂子,大辫子往身后一垂,戴上圆形的帽子,碧玉的帽正,上头一个红疙瘩,脚上一双粉底宫靴,活脱脱是个少年公子。可以给皇上磨墨捧砚,也可以跟皇上说古谈今,但不能谈朝政,也可以谈谈诗词书画,也可以陪皇上下盘棋。这是个最得宠的待遇,旁人羡慕得不得了。再说一句,这和背宫绝不一样,主要是身份不同。在戊戌前,光绪宠爱的珍妃就时常是这样,她经常穿好了男装等候召唤。所以嫉珍妃的人,就说珍妃干预朝政啦,服装打扮不合宫廷制度啦,喜好女扮男装大不敬啦,等等。老太后也曾为此下过诏书,申斥过珍妃。其实那都是隆裕吃醋的原因,也包括瑾妃在内。”

“‘我是皇上,旁人能对我怎么样!’光绪自以为是堂堂天子,旁人又能奈我何?这是宫廷里暗地传出的他们的对话。于是过分的宠幸引起了宫廷内的不满,最重要的当然是老太后。以老太后那种骄横的脾气,天下任何人没有敢给脸不接受的人,单单是光绪。给你娶的皇后,你偏偏不爱,在天下人面前伤了老太后的尊严,这种怨绝没有不报的道理。光绪只知道一味地痴情,天真的珍妃也不知早早地收敛,以至落到一死一囚的地步。‘不是不报,时间没到’,老太后的狠心是出名的。

“辛丑年回銮以后,为了掩盖老太后的残暴,为了缓和国内外的舆论,说珍妃担心自己受辱,在洋人进宫前,投井殉节,特命珍妃的娘家,下井打捞。按规矩,嫔妃的家属,根本不许进宫,除非嫔妃生孩子。平常家属要买通大太监,才能和嫔妃通消息,这也是太监们的一笔收入。现在让她家里人捞尸,这是天大的恩典。

“打捞尸体的时间,记不太清了,大约是回銮以后第二年春末开始打捞的。天还冷,自然和推下井的情形不同了。由贞顺门里到乐寿堂,划为一个禁区。先焚香做佛事,彻夜念经;由萨满跳神,引魂到景仁宫。娘家的人罗拜在地,瑾妃致祭,因亡人为大,瑾妃行叩拜礼。贞顺门里偏东的北墙上,露天的有一木龛钉在墙上,是祭奠珍妃的,正面对井口;两边有黄布帘挂在木龛内,木龛外的两边像挽联似的挂着两竖幅黄布,像对联贴在墙上;龛中间上边挂着一横幅黄布,像横批一样,也贴在墙上。奇怪的是都没有字。据说龛里头也没有字。那时我已离宫了,都是老刘对我讲的(1946年秋,我们和老宫女一起逛故宫时,木龛还在)。
“先打捞上来的是一领破竹席子,据说当初裹珍妃用的。据打捞的人讲,尸体面目浮肿,已经辨认不出五官了。因为井口很小,容不下两个人,是把井口拆开打捞的。
“不说这些了,说起来几车话也说不完。
“主要的一句话,打捞珍妃时光绪并没露面。这也是老刘告诉我的。
“后来光绪要来了珍妃在东北三所挂过的一顶旧帐子,常常对这顶帐子出神。
“从此他再也没接近过任何女人,直到宾天,可以说对珍妃是情至义尽的了。”

太监琐事

父精母血不可弃也——太监自述

“‘净身师是父子相传的,据说各有绝招,但秘密决不传给外人。净身师对于太监等于和尚受戒的师傅,是终身的师傅。要净身的人,先要磕头拜师,然后才能净身。不管以后有怎样的荣华富贵,净身师都要享受最高的奉敬。拜师的礼物最普通的是一个猪头(或一只鸡)、一瓶白酒。另外,现钱多少要看家庭的贫富再商定,多半无现钱只是指着孩子本身说话,等将来有了升发,忘不了师傅的好处。

“‘净身师要和净身者的家长或代理人订立合同的,当时叫文书。请上三老四少作为证明人,写明自愿净身,生死不论,免得将来出了麻烦,净身师跟着吃官司。但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净身师等于投一笔资,等这个被净身的孩子将来有了发迹,可以捞上一笔钱。所以净身师现在搭点辛苦,赔上几个钱,也不在乎。只要这张文书写明白了,标明“自愿净身,分文不取”,后报自然是言外的事。可是私下交易,也有两种价钱,保活的是一种价,管阉不保活的,又是一种价。

“‘净身的人至少要准备这些东西:“‘一、30斤小米,这是一个月的吃粮;“‘二、要几大篓玉米骨头(把玉米粒搓掉后的棒芯,烧炕用);“‘三、芝麻秸几担(烧成灰,清除秽物用,洒在下体部分地方,因芝麻秸灰最细,不烧皮肤);“‘四、半刀窗户纸(50张,糊好窗子,使不透风)。

“‘净身需要选好季节。最好是春末夏初,气温不高不低,没有蚊子和苍蝇最合适,因为下身不许穿衣服。

“‘净身的屋子在卧室外一个小单间,是用破砖和碎坯垒起来的。乡下栽白薯先要用热炕加温发芽,净身室就和白薯炕一起两用。炕面必须用砖铺成,一个来月的大小便,经常会洒在炕上,不用砖铺是不成的,用土坯就会变成泥浆了。净身的人要像鬼叫似地嚎三四天才能过去,不是单间谁家也受不了。
“‘净身屋子的炕上放有一块门板,很窄,仅够一个人躺下用的。两头用砖垫起,离炕有四五寸高。木板周围是稻草,潮漉漉的。净身的人要在一天前不吃饭,便于手术后一两天不大便。这时候大麦已经拔节了。找好新的长一点的大麦秆,剪好了,剪口处要圆溜溜的。新大麦秆条软,有水份,留作插入尿道用。门板中间有个洞,用块活板,可以启闭,为解大便方便。门板上中下都有套锁,把被净身人的手、脚、大腿都牢牢地捆住,因动手术时不许乱动,动完手术后,更不许用手乱摸,怕感染溃烂。

“‘臭大麻夏天长得很少,除非在山的阳坡面上。到立秋以后,废土堆上,墙角乱砖瓦边上,就会自然长出来了。它们都是零星的单株生长,越到秋凉越茂盛。药用的大麻不是新鲜的,前一年秋后,把大麻连根拔出来,扔在房顶上,经过日晒和严霜打过,然后保存起来备用。主要是用它的叶子。另外,有艾篙、蒲公英和金银藤,以备熬汤水,把下身洗干净。师傅把我带到他家,不是请我当客人,而是让我给他当仆役。这些琐碎的事,全是由我来做。我是自己挖坟,用自己挖出来的土来埋自己。当时我已经是7岁的孩子,差不多的事情都明白了,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滋味,不知流了多少眼泪。

“‘净身师要准备好两个新鲜的猪苦胆,这在他们是很容易办到的,因为他们是劁猪、骟马、割人的混和职业者,跟屠夫们都有牵连。煮臭大麻的时候,要同时煮两个鸡蛋,煮的时间越长鸡蛋越硬越好。

“‘喝了臭大麻水以后,脑子就晕晕糊糊的,肉皮发胀发麻,好像身上任何部位的肉都在颤动。我小的时候很淘气,玩过蛇,把旱烟袋里的烟油挖出来,塞在蛇的嘴里,不一小会儿蛇的全身都抖起来,我想我现在就像蛇吃了烟油一样!旧烂纸糊的窗户本来是黑乎乎的,这时屋子比较亮堂了,太阳已经爬满了窗子,到了阉割的时间了。
“‘我顺从地被捆好了手脚,腰部被绑得紧紧的。一副旧的绑腿带把眼睛蒙上,把芝麻秸灰洒在身底下,也洒在床板子上,把猪苦胆劈成两片,两个鸡蛋剥好了,还有大麦秆等,放在头旁边。一切准备就绪,就要开割了。我像挨宰的羊一样,浑身每块肉都在颤动。不知为什么,感到屋子特别冷,上下的牙齿都在打战。

“‘开始动手术了,分两个部位进行。
“‘第一步,先割丸。在球囊左右各割开一个深口子,是横割不是竖割,主要是先把筋割断后再进行挤,要把丸由割口挤出来。挤是奇疼无比的,但也有绝招。当割开的时候,临挤前把一枚剥好的煮鸡蛋,塞在嘴里,堵在我的嗓子眼上,喊叫不出来是小事,主要是蹩得不能出气,简直就要蹩死了。于是就浑身用力,身子打挺,小肚子往外鼓。利用我拼死挣扎的一刹那,就把丸挤出来了。这时把片好的猪苦胆贴在球囊两边,猪苦胆黏乎乎的,可以止血消肿。不知为什么,我全身都出冷汗,觉得连头发根底下都是汗珠。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第二步是割势(太监叫辫子,可能是鞭子的变音)。这是技术活,如果割浅了,留有余势,将来内里的脆骨会往外鼓出,那就必须挨第二刀,俗称‘刷茬’,刷茬的苦不下于第一次挨割;如果割深了,将来痊愈后,肉会往里塌陷,形成一个坑,解溲时,尿出来呈扇面状,会一生造成不方便。十分之九的太监都有尿裆的毛病,大都是阉割的后遗症。净身师割完丸后,磨一磨刀。然后他把阳物用手指掐了掐,将根部掐紧,又让副手往我嘴里塞一个又凉又硬的煮鸡蛋,把咽喉堵住。我觉得下部像火钳子夹似的剧疼,一阵迷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也就是片刻的工夫,下身感到火烧火燎地难受,此时已经割完,插了一根大麦秆,把另一个猪苦胆劈开,呈蝴蝶形,敷在创口上,只留一个容大麦秆的洞。最后,用一片刮好了的窄木板,放在我两腿中间,把球囊托起来。这时我浑身哆嗦,连腮边肉都觉着在跳动,嗓子像火一样干辣。过了很长时间才进来一个人,我求他给点水喝。他用一个旧皮球,皮球上边剪一个小圆洞,就用它来吸水。瓦罐里是我早晨煮好的臭大麻水,足够我两三天喝的。
“‘要说净身师有慈悲的心肠,我是不相信的。手术前喝大麻水,目的是让我迷糊,好做手术。手术后还喝大麻水,为的是让我泻肚,大麻是泻药,喝了后,减轻小便的排泄量,都为保证手术的成功。至于痛苦不痛苦,我想他们是很少考虑的。第二天才给小米粥喝,也是用破皮球吸粥送到我嘴里的。有谁愿意端起碗来喂我一口呢!一个破瓦盆放在床板子底下,让我自由地拉稀屎。
“‘三天下地以后,一看只剩下瘪皮的空囊了,但苦难并没有过去。每天三次抻我的腿,每抻一次都是心肝碎裂,疼得浑身战抖。据说不抻,腰可能佝偻,就一生不能伸直了。我也只能忍受着一切。

“‘割下来的东西,净身师全像宝贝一样地收起来,被净身的人无权要,统归净身师保留。净身师事先预备好一个升,升里边盛着少半升的石灰。把两个丸一个势,整齐地摆好,用石灰吸干水份,免得腐烂。然后把净身契约用油纸包好,放在升里面,再用大红布把升口包好捆紧,小心地把升送到屋顶下面房梁之上,这叫红步(布)高(升),预祝净身的人将来走红运,步步高升。有朝一日,净身的人发迹了,赎回自己的身上物,那时就要量财索讨了。

“‘到正式迎升的日子,要用娶亲一般的仪式。花轿抬着过继的儿子,捧着红托盘,里面放着整锭的银子。这银子算喜钱,不在赎价之内。在净身师的门口,鞭炮齐鸣,大吹大擂。这叫给净身师贺号壮门面。净身师在这时是名利双收的。
“‘正式送升接升的仪式十分隆重。
“‘净身师家里摆着香案,铺着红布,把升请出来,摆在香案中间,四周宾朋满座,由前来迎升的老族长主持。老族长先向净身师一个揖,然后打开升上的红布,取出原订的净身契约,向亲朋好友朗声宣读,说明这个契约同升里的东西今天我们取回去了。这时门外又一次鼓乐齐鸣,鞭炮喧天。继承人三拜九叩地谢净身师、谢族长、谢宾朋,然后把升放进红托盘里捧着,坐在轿里奔向坟地,后面族长、净身师几辆轿车跟随着。
“‘到了茔地,太监本人早就恭候了。当老族长在供案桌前朗读净身契约,宣布今天骨肉还家时,又一次鞭炮声、鼓乐声交杂在一起,太监和他的子侄辈罗跪满地。就在焚化净身契约的刹那,突然一声长号,摧肝裂胆。太监满地滚爬,抢天呼地的喊着:爸爸给我的骨头,妈妈给我的肉,现在我算是捧回来了,今天算我重新认祖归宗的日子啦!他把净身的悲哀,半生的辛酸,满肚子的冤屈,统统倾泻出来了。他用手拍打着父母坟上的土,嘶哑的嗓子高声呼喊着:爸爸、妈妈的血肉,当儿子的一天也没有忘掉哇……“‘纸灰飞扬,朔风野火,空中飘荡着几声干嚎,这就是我们当太监的一生。’“老太监张福气喘吁吁地说完一大段话以后,用手端起了茶杯,掩着他的半边脸,分明他的眼睛里噙着两大滴热泪。我们像木头似的坐在两旁,谁也不好意思再看他的眼睛。”

“‘只要太监能进宫,那就是检验合格的太监,不合格的太监,是绝对不许进宫的。如果查出不合格的太监来,上至内务府的大臣,下至敬事房的总管,要挨着个地掉脑袋。大清国200多年,宫廷里最干净。太监的验身房是在宫廷外头景山东面的东北角,叫黄化门的地方。黄化门(现在是一条胡同名)一进口有个大庙,庙墙后面有几排房,这就是太监验身、净茬的地方。太监要一年一度验身的,不仅仅是宫里的太监,各王府的太监都要来这里验身,这是敬事房的规矩。不过有身份的老太监到这里来说说话,喝喝茶,应个卯也就算了,因为他们已经验过几十次,不会出错的。这儿也准备有刀儿匠,是刷茬用的,但全是太监充当,没有普通郎中。

这里我不厌其烦地把太监生活写出来了,主要是考虑到这种畸形人已经被历史所淘汰。北京是太监聚居的地方,但到现在活着的也不过一两个人,而且已经糊涂到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以阉人生活为题材的作品,恐怕越来越少了。张福的那一片话,不见得全是出于张福之口。老宫女嫁给了刘太监,刘太监也是冀南一带(据说是宁晋县)的人,老宫女不会不详细地了解到他净身的一切,很可能借张福的嘴说出刘太监的一切罢了。宫廷里说话非常讲究分寸,猜想张福是个有丰富经验的老太监,决不会面对着十六七岁的大姑娘说出那些没遮拦的话来。我多次请求老宫女讲关于太监净身的事,甚至性生活的事给谈谈。我知道,如果再不及时地多了解一点,恐怕这些人死了,就真的没有地方去询问了。她都是避而不答。后来,借张福的嘴总算回答我了,使我十分感激,这也是她聪明的地方。

由皮硝李到恩济庄: 我所知的李莲英

“老刘说,用李莲英自己的话说:‘父亲只知道怎样挣钱养家,把钱看得非常重,对孩子的感情比较淡薄,只有妈妈对儿子感情特别重。我自动请求净身的时候,妈妈浑身颤抖,唯一的安慰是给找一个好的净身师。托人情请出一位河间姓沈的老太监,转求到小刀刘的门下。因为是内宫里的太监出来求情,所以小刀刘的一切挂名、验身的花销都免了。
“‘小刀刘是御用的净身师,据说是六品顶戴,家传的技术,在后门方砖胡同路北一个四合院住,后院有个地窖作净身房。每个季度要给宫里交纳几十个净好身的孩子,这是他的职业。他做净身这一行的技术,算是最好的了。
“‘自从我决定净身以后,妈妈每天晚上跪香,在夜静更深以后,烧上一股香,求菩萨保佑,直跪到深更半夜;并在我临净身前一天晚上,在佛前起誓,要长年吃白斋(即荤、盐均不沾),保佑我平安。从此以后老人家几十年没沾过荤的。

“李莲英几弟兄,是按照泰字排下来的:老大李国泰,老二李英泰,老三李宝泰,老四李升泰,老五李世泰,最后有两个妹妹。李英泰进宫后改名李莲英,把乳名机灵颠倒过来,谐音叫灵杰,作为他的字。早年,李莲英在白云观入了道,道号叫乐元。他是道光二十八年旧十月十七日生,他从来不炫耀自己的生日,除去贴身的几个徒弟以外,不受外人的朝拜,那是过完慈禧万寿节不几天,到他生日,他总是借机请假隐蔽起来。在光绪十四年的时候,正是钦派他随同醇王爷去海上巡阅海军,也正好他40整寿,也是他最红的时候。

“还有,老太后死了之后,一个当近侍的后台没有了,马上会完蛋,宫廷里头一朝天子一朝臣,用不着时,马上踢开。何况十目所视的李大总管呢?他很清醒估计到这一点。——我十分佩服他。他大概早就有准备,把历年太后所赏的珍宝,积攒了七大捧盒,完全献给了隆裕皇后。他说:这是皇家东西,不应该流入到民间,奴才我小心谨慎地替皇家保存了几十年,现在年老体衰,乞求离开宫廷,所有这些宝物,奉还给主子。这件事让隆裕十分感动,所以太后虽死,隆裕对他还是恩眷不衰。他死后,隆裕按大臣的礼恤赏丧葬费2000两。这足可以看出对他是怎样的恩待了。正可以证明,他早就预料到最后的结局,把宝物留作脱身之计的。一个太监,能够这样清醒地给自己筹划,也算是很难得的了。

“像他们这样的大太监,在宫里做事当差,就和走钢丝一样,永远不能失神,脚一歪就许栽下去,堕入万丈深渊里头。我们伺候老太后,当然要忠心于老太后,但也不能得罪皇帝呀!到了戊戌年间,就很为难了,不是忠心于太后,就是忠心于皇上,二者不可得兼。当太监的知道哪块云彩里面有雨呀?随着太后的意,处处要得罪皇上,如果太后走得早,等太后百年之后,自己的脑袋就得搬家;如果不顺着太后的意,小命马上就有问题。既要顾眼前,也要留后路,这就非常为难了。李莲英左右犹疑,被老太后看出来,看出他并不是服服贴贴地可任意摆布的人,因此对他失去信任。戊戌以后,崔玉贵特别得宠了:让崔到瀛台监视光绪行动,让崔把珍妃扔在井里。李莲英对这些事都没露痕迹,这也许是他走钢丝的技巧吧!尤其是回銮的路上,特别对光绪尽心,暗暗埋伏下光绪对他的好感。

“在宣统三年的清明节前,得到他的丧帖子,是白寿山打发一个不认识的人送来的,老刘正在病中。我很清楚地记得:这一年春寒,正月连续阴天,听说李就是在连续阴天下得痢疾死的。正月二十九日得的病,夜间肚子绞拧般地疼,第二天发现有脓有血,得病以后,一点东西也不吃,到二月初四就死了。据他家人说,这叫锁喉痢,死得非常快,究竟在哪里死的,家里的人闭口不谈。出殡是在黄庄彩和坊。这时候的大清朝已经到了残灯末庙了,尤其是李大总管,老太后一死,没有多大权势,家里的子侄又怕招是非,所以丧葬从简。在海甸彩和坊办事,就是怕在城里头招摇。不过为安抚当地的穷人,也为了百年之后茔地的安全,采取了‘大破孝’。
“北京有这种风俗,人死了以后,为了同多年的老街坊广结善缘,不论认识不认识,甚至过路的行人,只要能走进灵棚磕个头,表示哀吊的意思,就发给一顶孝帽子、一条孝带子、一件膝盖以上的半截孝衣、三个馒首、一碗粉条肉。这叫大破孝,也叫舍孝。当然有维持秩序的人请他们随来随走。这在当时就很了不起了,有名的舍孝,没有很大的财力人力是办不到的。不过这样做相当露脸,也相当收买人心。我事后想,这样办也许是不得已吧!他的丧事很快就收场了,初四殡天,初六接三,初七、八、九开吊,初十点主,十一发引。李家的人以‘亡人入土为安’为理由,匆匆就埋葬了。
“尸体埋在恩济庄。

“恩济庄也叫恩济寺,在阜成门外海甸区八里庄西二里远的地方。这是专埋葬太监的墓地,墓地中间修了座关帝庙,庙名恩济寺,所以这儿以庙得名。庙前有块碑文,是记载雍正爷赐恩济庄的经过。
“据碑文记载,雍正爷为给太监死后有块埋骨的地方,特赐银万两,划出几百亩地来,又敕建了关帝庙,居住人家,代为看护,因此叫恩济庄,是皇上赐给的恩典,让历代太监感恩图报的。

崔玉贵二进宫

老宫女郑重地说:“老太后变了,要当菩萨了。在各公使夫人面前,推儿媳妇下井的凶恶相有多么不好,必须妆扮成慈祥和善的老国母,才能见外国夫人。那就要唱出鬼推磨了,于是在崔玉贵身上做文章。桂公爷出来求情,当然不成。一是娘家人,二是个窝囊废,一点影响也没有,哪能把脸赏给他!正好借他做文章,臭骂一顿,表示出火冒三丈的样子。过几天,庆王爷的福晋进宫了。

后记

记忆,好比是一幅画,姑且比作山水画罢。——有山,有水,有浮云,有远岫,有丘陵,有沟壑,有孤帆,有板桥,有草舍,有庐亭,有隐士,有琴童,花木扶疏,自然成趣。但年久失修,皲裂破碎,已经变成了一团纸屑,必须要经过细心的粘补糊裱,才能依稀地恢复本来面目。我和我的老妻自认为当了3年多的裱糊匠,尽量恢复原画的面貌。每写完一段故事,等于粘补完一石一木、一丘一壑,细细地思考,有没有不符合原画的地方。回忆——是很苦的,思索的时间要比写的时间不知长多少倍。偶然,我的老妻翻出一本当年记柴米油盐的流水账来,断续有和老宫女谈天的记载,希望可以引起一些记忆,但已事隔多年,记写又非常草率,粗略的只有年月的记载,好像看旁人的日记一样,与己漠不相关,反而更加迷惘,追忆也就愈加艰难了。
可以郑重说明的,我们既自认为是裱糊匠,当然要恪守裱糊匠的本分:不添枝不加叶,不作任何绘饰,尽量符合本来面目。在《前言》里曾经说过:“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尽量达到信实的程度。我们自信没有违背这个誓言。凡夸诞不经、自作神秘、瞒天过海、云山雾海等,强不知以为知的事,我们竭力避免。这也符合《紫禁城》杂志的严谨作风。敬希读者垂鉴。

每逢谈到她自己的身世,她总是有意避开,我们也忌讳问她的家事,好像她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她的婚姻仿佛是她父亲吸鸦片,贪图钱财,有意求李莲英向老太后求恩赐婚的。她偶然嗟叹她父亲的违背良心等等。咳,总之,苦难时时啮着她的心。
她确是一个有良心的人!
说句感情深重的话,我们怀念老宫女也愧对老宫女。在解放前的10年里,生活的艰辛,儿女的磨难,疾病的困扰,真是缺粮断炊,啼饥号寒,缝联补绽,熬药煮汤,多少操劳的事集中在她一人的身上,但她始终如一,没有抛弃我们。她很可以另寻高枝找一个栖身所在,可她,不这样做,人之相知,贫贱不移。在那样炎凉社会里,能找到这种古道热肠的人,很是难得。我们怀念她,她不是我家的佣人而是患难与共的朋友。
对待老太后,她更是愚忠愚孝,奉若神明。在西行路上舍死忘生,尽心侍奉。老太后赐婚,一个懿旨就终身恪守,矢志不移。对老太后也时有怨言,说老太后对不起她,委屈了她,但始终“怨而不怒”,至于发发牢骚,没有背离老太后的旨意。一直到死,这种封建思想贯穿了她的一生。

跟太监刘祥的结婚,不过是老太后的一句话,到民国初年,刘祥病死,又改朝换代,她的年龄也不过30出头,对老太后的懿旨也好,对刘祥的夫妻情义也好,都可以说是仁至义尽,问心无愧了,很可以另嫁新人,度她的后半生。不,她不,她说:“他们活着,我对得起他们,他们死后,我也要对得起他们!”我们听了后又可怜又可敬!这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唯有一死报君王”的思想,紧紧地缠绕在她的身上。
屈指算来,庚子年(1900年)她20岁,到1950年,整整70岁了。这时,她心情惶惶,预感到在世的时间不多了,于是下定决心,要到西郊去住。我们猜测她要住在恩济庄附近,找个旗人家,最多住上一二年,求那里的乡亲,死后,把她埋在刘祥的墓里和刘祥并骨,也就完成老太后指婚的命令,也可算对大清国的一份忠心了。
她确确实实是个奴才,但她有为人的道德!

附录

附一:我所认识的“老宫女”- 刘曜昕

房东太太和老宫女的关系是姑侄,老宫女是姑,这是我推断出来的。孩子称老宫女为姥爷。因为满族老处女称谓上都和兄弟同例,像不称姑而称叔叔、大爷。房东太太也随孩子们称姥爷。我原以为他们都姓桂,读了金易兄的大作,才知老宫女姓何。这当然也是旗人的汉姓。那么她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是亲戚而非本家了。
对这位老宫女,房东太太作过如下的描述:“别看姥爷这会儿的样子,想当年,跟西佛爷当差的时节,也是个有头脸的人物。刚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头上插的,手上戴的就够一家‘过活’(北京话,意同家当),更不用说箱子、包袱,积下来的赏赐。一出来就买了三所房子,吃瓦片就够过了。亲戚朋友谁不挑大姆哥呀!那时节真要寻个合适的人家,能享一辈子福。瞧,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到今儿,一辈子心血就花在那两个“活宝”(指老宫女那两个单身弟弟,实际是食客)身上。您别瞧今儿这两位这份德行样儿。想当年也公子哥儿似的,提笼架鸟,游手好闲,幸好没有抽上白面儿。日子出项大进项小,先从内瓤上空,后来顾不上了就卖房,两所房一卖,没了进项,穷得更快,先后20年,就落到今天这个样儿。我爸爸在的时候想给他两人在局子里补个差事,可人家嫌掉架儿,愣不去。瞧见没有,这会儿卖苦大力倒不怕掉架儿了。可怜的是姥爷,到今儿还得为他们‘奔’。他们挣点钱也就顾得上嘴。瞧!还酒呀、茶呀、鼻烟呀地折腾。姥爷还得揽点针线活儿贴补着。咱们这儿规矩是灯泡儿不过25瓦,我给她安了个40瓦的……”说到这儿,脸朝东提高了调门说:“谁也别不愿意,谁家都有老有小!怎么着,这么点事背后就嘀咕上了,有话往明处摆呀!”我知道这是示威和警告,一定东房某人在电费上有过抱怨。“您说,卖了最后一所房子,没个着落,我能瞧着不管吗?这不,我揽过来了。有钱就给我点,没钱我也不催、不讨,为了老辈子的情义。”是不是房东太太家也沾过老宫女的光呢?是不是房东太太的只计支出,不计或少计收入算帐法夸大了她对老宫女的恩惠呢?我不能推断。但有一点是我多次目睹的,就是房东太太稳定地保持着对老宫女的礼貌和敬意。

老宫女穿着尽管寒素,但很整洁,我不记得她穿过打补绽的衣服。不能说老宫女有洁癖,但好干净是真的。她那两位贩菜的弟弟只要天不冷,就总是干干净净,冬天就难说了。起早摸黑,趸菜卖菜,少不了一身泥水,老羊皮袄,棉袍子是没法常拆洗的。就这样,一进家门,就得脱下来。老宫女早就给备下热水招呼着洗涮,同时还夹杂着训斥。这两弟兄也许是挥霍光了姐姐的财产而羞惭吧,也许是为和威所慑,对老宫女确实是毕恭毕敬的。热天两兄弟在院子里坐着喝茶,闻鼻烟,大大咧咧的,一见老宫女从外面回来,立刻垂手站起来打个招呼。老宫女却连眼角余光也不屑一扫,昂然而过。若是站住说话,不是有所差遣,就是有所训诫。两兄弟回答是恭谨的“口庶”、“口者”。

一天在房东屋里正好碰上老宫女,房东太太正在准备午餐,小把条抻面,炸酱。我看她抻得那么利落,又细又匀,就随口恭维了两句。房东太太满意而又带点谦虚说:“我这手艺算什么,姥爷那才叫手艺呢。”老宫女倒扭怩了,说:“别给我贴金了,看别人不笑话才怪。”说说也就过去了。谁想第二天中午我正准备出门吃饭,老宫女却拦住我说:“您今儿别出去吃了,尝尝我做的炸酱面,您可得赏脸。”话僵到这儿,我只好依实了。不一会儿,老宫女用托盘给我送饭来了。两小碗抻面,估计最多不过4小两(合125克)水面;更小的一只碗盛炸酱,深褐色,汪着油,肥瘦肉丁历历可见;另外一个7寸盘,摆上几样菜码儿,黄瓜、小萝卜、豆芽菜、青豆嘴、青蒜……六七样,有的切丝,有的删末,每样多不过一口。东西不多,摆在桌上看起来就吸引人。我极口道谢,老宫女客气地说:“家常吃儿,怪寒伧的。您总在外边吃,换换口味。这些日子总让您费心,就不拿您当外人,要不真拿不出手来。得,您凑合吃吧。不够,也再给您挑,下锅一会就得。”说着走了。说实话,我在外面吃饭,很少进饭馆,连二荤铺也不常到,倒是斤饼斤面的切面铺里的常客,炸酱面是常吃的。不过那是大把条,因为顾客劳动人民多,条儿抻得粗多了,那样才禁饱。炸酱也很差,面码只能买条黄爪一头蒜。相比之下,这顿炸酱面倒是我生平吃得最精致的一回。我一顿至少吃六小两,就是一中碗一小碗。这面显然不足,但就更加香甜,我索性三样一扫光。刚放下筷子,老宫女来了,端来一碗面汤,仍然放在托盘里,——这也是讲究,不能手抠着碗边端饭菜。说:“我再给您找补点。”我连忙说:“饱了,足够,都吃多了。”“到底读书人斯文。您喝点面汤吧!原汤化原食。”我喝着汤由衷地赞叹:“无怪房东太太说您手艺高,我真没吃过这么好的炸酱面。”“哪儿呀!您客气,面码也不全,倒是今儿买的肉是硬肥硬瘦的后臀尖,酱也凑合。我炸酱是两合水的,一半黄酱,一半面酱,炸得透,没有黄酱那个酱引子味,也不太甜。咱们北方人,不习惯什么都甜不及及的。用面酱多少还带点酒香味儿。”大概从这个惠而不费的炸酱面里还保留着一点过去的排场和讲究吧,老宫女似乎有了点生气。这时我才留心到盛面的饭碗,青地蓝花,非常滋润,既薄且轻,轻轻弹一下,音响也很清脆。我有点恭维地说:“现在怕不易找到这样瓷器了。”老宫女注意地看我欣赏这只碗,眼神透出一丝喜悦说:“倒是地道的江西瓷,还是老辈子传下来的,总过百年了,可也算不上古董。老辈子也是家常用的,上不了大席面。这也都是摔剩下来的单只儿,要是‘成龙配套’,也留不到今天了。”说着又有点黯然。我连忙岔开,张罗着要给她洗碗,她推辞着收拾走了。

Categories: 历史
Date: 2021-06-27
Lastmod: 2021-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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