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达多

第一部

婆罗门的儿子

他在河边斋戒沐浴和献祭的时候,太阳把他细窄的双肩晒成褐色。当他父亲向学者们讲道时,当他母亲歌唱时,当他在芒果树林里玩耍时,他的眼睛映出光的影子。

歌文达爱他的程度超过任何别的人——他爱悉达多的眼睛和清朗的声音,爱他走路的姿态,爱他举手投足间完美的风采;他爱悉达多所做的和所说的一切,尤其爱他的悟力、敏锐而强烈的思想、坚决的意志、高尚的使命感。

梦和不息的思潮,从河里,从夜间闪烁的星星,从太阳炽热的光线中源源不绝地向他袭来。他常常做梦,心灵常常不宁;这些梦和这种不宁从献祭的烟中升起,从《梨俱吠陀》的诗句中散发出来,从老婆罗门的讲道词中滴滴落下。

他的杯子没有满,他的智怀没有饱,他的灵魂不安宁,他的心情不平静。

人必须在自己的“我”中找到泉源,人必须保有这泉源。此外,一切都是虚假、迂回和错误。
这些就是悉达多的思想,就是他的渴求,也是他的悲哀。

第一道曙光射进了屋子。老婆罗门看到悉达多的双膝在微微颤抖,然而悉达多的脸上却没有颤抖,他的眼睛凝望着远方。这位父亲此时才明白,悉达多再也不能在家里陪他了——他已经舍弃自己了。

沙门的生活

遇到女人时,他的目光变得冰冷;穿过人们衣着奢华的城镇时,他面显轻蔑,双唇紧闭。他看到商人们做买卖,王公们去打猎,吊丧的人们悲泣,妓女们卖淫,医生们治病,祭司们抉择播种的日子,情侣们纵情肉欲,母亲们安慰自己的孩子——所有这一切都不值一瞥,样样都是假的,都散发着谎言的恶臭。虽然一切貌似充实、快乐和完美,然而一切到头来都注定要腐朽。世界弥漫着辛酸,人生充满了痛苦。
悉达多只有一个目标——变得空无:没有渴望、意愿、梦想、快乐和悲哀——让“我”死掉。不再有“我”,体味空无心灵的平静,体味纯洁的思想,那就是他的目标。
当整个“我”被征服、死去,所有的激情和愿望都寂止了的时候,那最后的东西,那不再有“我”的人生奥妙——那大秘密,一定会苏醒。

悉达多心里充满了痛苦和渴望,默默地站在炙人的阳光里,一直站到他不再感到痛苦和渴望。
他默默地站在雨中,雨水从发上滴下,滴到冻得发抖的肩上,滴到冻得发抖的臀上和腿上。这位苦行者就这样站着,一直站到双肩和双腿不再发抖,站到不再感觉到寒冷的痛苦,站到根本就不再感觉到寒冷。
他默默地蹲在荆棘中,血从刺痛的创口滴下,创口变成了烂疮。悉达多仍然蹲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直到血不再流,直到不再有刺伤,不再有刺痛。
悉达多笔直地坐着,学习缄默,学习减少呼吸,学习屏息。吸气时,他练习减缓心跳,练习减少心跳次数,一直练到几乎没有心跳。

他像个猎人一样,怀着新的渴望在裂罅边等待——在那里,各种起因结束了;在那里,没有痛苦的永恒开始了。

他祛除自己的感觉,消弭自己的记忆,以千百种不同的形式从“我”中脱逃出来。他化为动物,化为野兽的尸体,化为石头、树木和水,每一次他都得到一次重新的苏醒。日光月影之下,他重又成为“我”,重又转入生命的循环,感到渴,征服渴,又感到新的渴。悉达多跟沙门学了许多东西,他学了许多失掉“我”的方法。

他在自我克制的路上前行,经过痛苦,自愿忍受并克服痛苦、饥饿、焦渴和疲倦。
他在自我克制的路上前行,经过沉思冥想,消除心中所有的幻象。
他学习了诸多修行之路,把“我”弃绝了一千次,终于能在几小时、几天的时间里,达到无我之境。但这些克己功夫到头来还是让他回到自己。虽然悉达多从“我”逃离过一千次,在空无中,在动物中和石头中稍作栖宿,然而回归“我”仍然无法避免。当他站在日光月影下,回到树荫或雨水里,他又是“我”,又是悉达多,又感觉到沉重的生命循环的折磨。

悉达多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道:“沉思冥想是什么?舍弃身体是什么?斋戒绝食是什么?屏息是什么?那都不过是从‘我’中飞出,从‘我’的折磨中暂时逃脱出来,不过是暂时减轻生命痛苦、抵抗生命虚无的一种麻醉剂。
“赶牛的人在客栈中喝几碗米酒或椰子汁的时候,也是在进行这种同样的逃脱,也是在用着一种同样的麻醉剂。于是,他不再感觉到他的‘我’,不再感觉到生命的痛苦;于是,他得以暂时逃脱一次。当他伏在米酒碗上睡着的时候,他也发现了你我在长期修行之后从躯体中逃脱出来停留于‘无我之境’时所发现的那些东西。”

悉达多的轻声回答有点伤感,又有点像嘲讽,包含着悲哀和嘲弄:“歌文达,不久,你的朋友就要离开这条沙门所走的路,他同你在这条路上一起走得很久了。歌文达,我被渴求所煎熬。在这条漫长的沙门路上我的焦渴一点也没有减轻。我一直渴望知识,我一直满肚子问题。我年复一年地请教婆罗门,年复一年地研究神圣的吠陀经。歌文达,如果那时候我向犀牛或黑猩猩请教,也许结果会是同样好,同样明智,同样神圣。歌文达,我学了很久却仍没学完——根本就没有要学的东西!
“我相信,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我们称为‘学习’的东西。世上只有一种学问,那种学问到处都有,那就是‘阿特曼’,我有‘阿特曼’,你也有,每种动物都有。因此,我开始相信,对这种学问来说,它最坏的敌人就是求知欲和学习。”

关于佛的谣言听起来很诱人,这些谣传有着动人的魔力。世界令人悲观,人生之路艰难,可是在佛那里,似乎是有个新的希望,似乎有个充满了美好许诺的信息,温煦而又慰人。

悉达多笑了起来,他笑得很怪,笑声里带着一丝悲哀,一丝讥嘲。他说道:“你说得很好,歌文达,你记性也很好,但是你一定还记得我告诉过你一些别的话:我变了,不再相信教义和学习,我对师长们的话已经几乎没有信仰了。所以,这样也好,那新的讲道,虽然我内心相信我们已经品尝过它最好的果实,但我还是愿意去听听。”

乔达摩

佛默默地行走着,沉浸在深思中。他平静的神情中没有快乐,也没有忧伤。他似乎在心中对自己轻轻地微笑,隐含着笑容的脸庞如同健康的孩童一样。
他走着,平和地,默默地。他穿着袍子,同别的和尚一样地走着,可是他的面容、他的步伐、他安详俯视的眼神、他平静低垂的双手和手上的每一根手指,都流露着和平,流露着完善,无所追求,毫无造作,闪现出恒久的静穆、不褪的光明、不朽的安详。

悉达多端详着乔达摩的头、他的双肩、他的双脚、他静静低垂的手。在他眼中,佛手指上的每个骨节都饱含着智慧,它们在说话、呼吸,在闪射真理的光芒。这个人,这个佛,确确实实是位彻心彻骨的圣人。悉达多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地敬重一个人,也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地深爱一个人。

到了晚上,暑气消退后,园林中的人们聚集在一起,聚精会神地听佛讲道。他们聆听他的声音,那声音也是完美的、平静的,充满了安详。乔达摩讲到痛苦、痛苦的起源、解脱痛苦的途径。人生是痛苦,世上充满痛苦,然而解脱痛苦的途径已经找到了,顺着佛指示的途径前行的人就会得到解脱。
世尊说话的声音柔和却颇为坚定。他耐心举例,反复地详细讲述四圣谛,讲述八识。他的话语是清清楚楚的、平平静静的,传到听众耳中的声音散发着光亮,犹如夜空的繁星。

悉达多在树林中漫步徘徊,沉浸在深思中。
他在林间遇到大智大慧的乔达摩,他很恭敬地向佛行礼。佛的表情中洋溢着善良和安静。悉达多鼓起勇气请求佛允许跟他说话,佛默默地点点头,表示允许。
悉达多说:“世尊,昨天我很高兴听到了您奇妙的讲道。我同我的朋友从遥远的地方来听讲,现在我的朋友要留在这里同您在一起,他已经宣誓皈依您。而我,却又要重新继续我的人生旅程了。”
“请随尊便。”世尊彬彬有礼地说。
“我的话或许是太鲁莽了,”悉达多继续说,“然而我不希望在还没有把我的思想诚恳地告诉救世的世尊之前就离开,世尊愿意听我继续说吗?”
佛默默地点头答应。

悉达多说:“世尊,您的讲述有一点我非常佩服。在您的讲道中,每样事情都完全是清清楚楚的,都完全是实实在在的。您把世界显示成一条完整不断的链子,一条被因果连锁在一起的永恒的链子。
“从来没有人把世界显示得这样清楚,从来没有人把世界解说得如此明确。每一位婆罗门从您的教义中来看这世界,他的心一定会跳得更快,因为他这时候看到的世界是完全连贯的,没有漏洞,清楚得像水晶,不依赖巧合,也不依赖诸神。
“不管这世界是善是恶,不管人生本身是痛苦是欢乐,也不管人生是否变化无常——即使人生真的善变,这点也不怎么重要,然而这世界的统一性,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相互联系,大小万物均受制于同一个生、变、死的定律,这在您令人推崇的教义里都堪称高义,世尊。
“可是,根据您的讲道,一切事物的统一和必然的秩序上有一个地方破裂了。从一个小裂口,向这统一的世界流进了一些奇怪的东西,一些新的东西,一些以前没有而现在也不能解释不能证明的东西,那就是您的超越这世界的理论,您的解脱的理论。由于这个小裂口,经过这个小裂口,永恒而单一的世界法则又粉碎了。我提出了这个不同的意见,请您原谅我。”

乔达摩一直静静地、一动也不动地听着,随后以慈善、文雅、清晰的声音说:
“哦,年轻的婆罗门,你把我的讲道听得很清楚。你真了不起,关于它们你能想得这么深。你发现了一个缺点,你再把它好好想一下吧。不过,我要提醒你,你渴望知识,但你抗拒任何意见,你在言语的矛盾中挑毛病。
“一切意见都没有意义。它们也许是美好的或丑陋的,明智的或愚蠢的,任何人都能接受它们或拒绝它们。你所听到的讲道并不是我的意见,它的目的也不是向渴求知识的人解释世界。它的目的是另外一回事,是从痛苦中解脱出来。这就是乔达摩讲道中的主旨,没有别的意思。”

“以您自己的探寻,在您自己的路上,经过思考,经过冥想,经过领会,经过彻悟,您已经达到了这样的境地。世尊,您没有从别人的教导中学到过东西,所以我认为没有人能从别人的教导中找到解脱。在您彻悟的时刻所悟到的一切,没有法子能用言语教导给别人。彻悟了的佛的教导中蕴含着许多东西,教导了人许多东西:怎样正直地生活,怎样避免邪恶。但是这个清晰可敬的教导有一样东西没有包含到,它没有包含大智大慧的世尊自己经历的秘密——有别于千千万万个人的他独自的秘密。这就是在听您讲道的时候我想到并意识到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要继续走我自己的路的原因。我不再寻找另外的更好的教导了,因为我知道这样的教导是没有的。我要离开所有的教导和所有的教师,我要单独去达到我的目标,不然,就死掉。可是,世尊,我一定会常常想起今天,想起这个时刻,因为在今天,在这一时刻,我亲眼见到了一位圣人。”

佛的眼睛低垂,深邃的脸上现出泰然自若的微笑。
“我希望你的理论没有错,”世尊徐缓地说,“愿你达到你的目标。但是告诉我,你有没有看到那些对我的讲道宣誓皈依的神圣群众?你这位远处来的沙门,你认为让所有这些人都抛弃掉对我教义的信仰而再回到尘世的生活和欲望中去会更好吗?”
“这一点,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悉达多叫道,“愿他们都信从您的教义吧!愿他们都达到他们的目标。我无法判断别人的人生,但我自己的人生由我来判断,我必须选择和拒绝。我们沙门是从‘我’中寻找解脱。如果我做您的信徒,恐怕我只是在表面上如此而已,我只是在欺骗自己而已,让自己以为是有了平静,得到了解脱,而事实上,‘我’会继续存在和生长,因为‘我’已变成了您的教义,变成了我对您对沙门团体的皈依和热爱。”

悉达多想:“我已经见到了一个人,唯有在他的面前我要垂下眼睛。我绝不再在任何其他的人面前垂下我的眼睛。居然连这个人的教义都没有能吸引住我,那也就不会再有别的教义能吸引得住我了。”
悉达多想:“佛把我掠劫了。然而,虽然他掠劫了我,却又给了我一些更有价值的东西。他抢去了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本来信仰我,而现在却信仰他了;他本来是我的影子,而现在却是乔达摩的影子了。
“然而他,佛,却给了我一件东西——悉达多,我自己。”

觉悟

悉达多离开佛和歌文达所住的丛林时,感到也把自己以前的生命留在那片丛林中了。他在路上慢慢走着,这种想法充满了他的头脑。他深深地反复思虑,到这感觉完全淹没了他。那时候,他的思想到了一个层面,在那个层面上他认识到一切的根源。他以为,思考的本质就是认识根源,只有通过思考,种种感觉才会变成知识,变成真实,开始成熟,不致迷失。

他慢慢在路上走着,问自己:“你究竟想从教义中和老师那里学什么?虽然他们教了你许许多多,但仍没有能教给你的是什么?”
于是他想:“是‘我’,我希望明白它的性格和本质。我想把自己从‘我’中解脱出来。我想征服它,却征服不了它,我只能欺骗它,只能离开它,只能躲避它。
“的确,世上没有东西像‘我’这样占据我的思想,这是个谜:我活着,我是一个人,我与别的每个人分开,我与他们每个人都不同,我是悉达多,而世上万物中我知之最少的恰恰是关于我自己,关于悉达多。”

他本来在路上慢慢地一边走一边想,现在这些想法完全让他停住了步子。立刻,又一个想法冒了出来,这是个新的想法:“为什么关于我自己我什么也不了解?为什么我自己一直觉得悉达多很陌生,对他知之甚少?这都是由于一个原因,一个唯一的原因:我害怕我自己,我逃避我自己。我一直是在探寻梵,探寻阿特曼。我希望毁灭我自己,离开我自己,为的是在深深的心底找到一切事情的核心:阿特曼、生命、神圣、终极。然而正因为如此,我在途中失落了我自己。”
悉达多张眼望向四周,脸上露出了微笑,一种从漫长的梦境中苏醒过来的强烈感觉流遍了他的全身。他顿时迈步快速前行,好像一个人明白了自己的使命。

他深深喘息,吸了口气,想:“是的,我不会再想要逃避悉达多了。我不会再把我的精力花在阿特曼和世界的种种悲哀上了。我不会再为了找寻废墟背后的秘密而残害自己、毁灭自己了。我不会再研究《瑜伽吠陀》《阿闼婆吠陀》或禁欲主义,以及任何别的教义了。我要从‘我’中学习,做‘我’的学生,我要从‘我’中学习悉达多的秘密。”
他放眼四望,好像是第一次看见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美丽、陌生、神秘,有蓝色,有黄色,有绿色,有天有河,有森林有山丘,一切都美丽,一切都神秘、迷人。在这一切之间,他,觉醒了的悉达多,正向他自己走去。
所有这些,所有这些黄色和蓝色、河流和森林,第一次展现在悉达多眼前。那不再是魔罗的魔术,不再是玛耶的面纱,不再是没有意义,也不再是世上种种事相的偶然变差。而深思的婆罗门却一向轻视这些,他们轻视变换,他们探求统一。

意义和真实不是躲藏在种种事物的后面,而是在它们的里面,所有的全是如此。

“一个人读他希望读的任何书籍的时候,不会轻视字母和标点符号,不称它们为幻影,不认为它们是偶然的和没有价值的外形。他读它们,他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研究它们,喜爱它们。
“然而我,以前我想要念这本世界之善和这本我自己本性之书,却要轻视字母和标点符号。以前我把形象的世界讥为幻影,把我的眼睛和舌头叫作机缘。现在,这些都过去了,我已经苏醒,确实已经苏醒了,今天我获得了新生。”

那天清晨离开佛的祇园时,他已经苏醒了,已经开始向他自己走去。历经几年的苦修生活之后,他想返回他的家园,到他父亲那里去,这似乎是他很自然的路途。然而现在,就在停下脚步的那一刻,他好像看到了一条蛇横亘在面前的路上,他又想到了这一点:“我现在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不再是个苦修者了,不再是个祭司了,不再是个婆罗门了。回家去找我父亲干什么?研究?上祭?沉思冥想?现在,所有这一切,对我都已经完全过去了。”
悉达多站着不动,刹那间浑身冰冷。他内心颤抖,像一个小动物,像一只鸟或一只兔子,这时他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孤单。几年来他到处漂泊,过着没有家的生活,却从来没有感到过孤单,而现在,他感觉到了。以前,在最深的沉思冥想中,他仍然是他父亲的儿子,仍然是身份高贵的婆罗门、虔诚的宗教信徒。而现在,他仅仅是悉达多,一个苏醒了的人。此外,什么也不是。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战栗了片刻。没有人像他这样孤独。他不是属于任何上流社会的贵族,不是属于任何行会的工匠,不像他们可以寻求保障,过他们的生活,说他们的行话。他不是婆罗门,也不是沙门的苦修者。甚至森林中最与世隔绝的隐士也不是一个孤孤独独的人,隐士也还是属于人的一个阶级。歌文达成了和尚,于是千千万万个和尚都是他的兄弟,他们穿同样的僧袍,共享信仰,说同样的语言。
然而他,悉达多,他属于何方?他分享谁的生活?他说谁的语言?
顿时,四周的世界消失了,悉达多孤独地站在那里,像是一颗天上的星,冰冷的绝望感淹没了他,然而他却比以前更为自信。这些不过是他苏醒时最后的战栗,是他新生时最后的阵痛。
他迈开步子重新上路,开始急切地快步走去,不再向着家园,不再向着父亲,也不再回顾走过的路。

第二部

甘玛拉

悉达多在路上走着,每走一步都能学到一些新的东西,因为这个世界已经在他眼中改变了,他已经被迷住了。他看到太阳在森林、山峦上升起,在远远的长满棕榈的河边下落。夜间,他看到天上的星星,看到镰刀形的月亮像一叶扁舟在墨蓝中漂浮。他看到绿树、星星、动物、云霞、彩虹、岩石、杂草、繁花、小溪、河流。他看到清晨丛林中露珠闪烁,远处山峦呈现出蓝色,鸟儿歌唱,蜜蜂嗡嗡,微风柔和地吹过稻田,所有这些五光十色千姿百态的景物原本都在那里。太阳和月亮一直都在照耀,河流一直都在奔流,蜜蜂一直都在嗡嗡地哼唱。
然而在以往的日子里,所有这一切跟悉达多毫不相干,只不过是他眼前一层瞬间即逝的虚幻面纱而已。他一向不相信这些东西,他的思想一向对其予以排斥,因为那不是真实,因为真实是在看得见的东西的另一边。
可是现在,他的眼睛停留在这一边了。他看到了,也认出了这些看得见的东西,并且在这世界上寻找自己的家园。他不寻找真实了,他的目标不是在任何的另一边了。不在这世界上寻求任何东西——怀着如此单纯、如此纯朴的心境去看的时候,这世界是美丽的,月亮和星星是美丽的,小溪、河岸、树林、岩石、山羊、金甲虫、花儿和蝴蝶都是美丽的。

悉达多在路上回忆着在祇园里经历过的种种:他亲身从神圣的佛那里听到的教义、他与歌文达的分离、他与世尊的对话。他追忆着自己向世尊说过的每一个字,不禁大感惊奇,因为他发觉那时向世尊所说的话,当时自己并不真正理解。那时他对佛说过的话——佛的智慧和秘密是无法教授的,是难以形容的,是不能用语言传达的——以及佛在开悟的时刻所体验到的,正是他现在要去体验的,正是他现在开始体验的。

他必须自己去亲身体验。很久以来他就已经知道自己的“我”就是阿特曼,它的永恒性同梵天的一样。然而他从来没有真正发现到他的“我”,因为他一直想用思想的网去捕捉它。躯体当然不是“我”,感官的活动也不是,思想不是,理解力也不是,智慧和才学也不是。人们获得的才艺和智慧是用来对世上的事情下结论,在既有思想上编织新的思想。
这个思想的世界仍属此岸。如果随性自我的智慧和思想得到膨胀,其感官即使毁灭,所有磨砺仍属徒劳。
思想和感觉都是美好的东西,在它们的背后藏着终极的意义。很值得我们去听听它们的声音,很值得去同它们交往。对它们任何一个,既不可轻视,也不可估计过高,最好一心一意仔细听听它们的声音。
除了内心声音的命令,他什么也不去努力;除了内心声音的建议,他什么地方也不停留。为什么佛在悟道的时刻要坐在菩提树下?那是因为他听到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起自于自己的心中,命令他在菩提树下寻找静息,因此他没有依赖肉身的苦行、献祭、沐浴、祷告、吃喝、睡觉或做梦。他只听从那个声音,不听从外在的命令。而只听从那内在的声音,是好的,也是必需的,此外的一切均毫无意义。

悉达多也在自己身体里面感到有一种渴望和性的激动。他从来没有碰过女人,这时候他忍不住想伸手抱她,但是他犹豫了一下,因为就在此时他听到了来自心里的声音。那声音说:“不行!”于是刹那间所有的魔力都从那少女含笑的脸上消逝了。他再看不到别的东西,只看到少女激情燃烧着的目光。他轻柔地摸摸她的面颊,然后转身匆匆走去,消失在竹林里,抛在后面的,是那个失望的女人。

“沙门,我不怕,一点也不怕。一个沙门,或者一个婆罗门,他害怕过有人会来打倒他,抢走他的知识、他的虔诚、他的深度思想的能力吗?没有。因为这些东西都属于他自己,只有在他愿意的时候,他愿意给点什么,别人才能得到点什么。甘玛拉和她的爱情欢乐也与此相同。甘玛拉的嘴唇可爱、红润,非常懂得如何给人甜蜜的滋味。然而如果不是出于甘玛拉的心甘情愿,即使你强行吻了它们,你会连一丝甜蜜的滋味也享受不到。既然你是个有悟性的学生,悉达多,这一点你也该学学。人可以乞讨爱情,购买爱情,得到赠送的爱情,在街上邂逅爱情,但是却绝对偷不到爱情。爱情是不能偷盗的,这一点你是误解了。像你这样一位漂亮的青年男人居然会如此误解,实在令人遗憾。”

她深深地热情地吻悉达多,悉达多感到非常惊奇,他觉得甘玛拉教了自己太多东西,觉得她实在是太善解人意了;悉达多感到她如此成功地主宰着自己,抗拒着自己,引诱着自己;他感到在这个深长的热吻之后有一长串滋味完全不同的吻在等待着自己。他呆然站着深深喘息,此时此刻,他就像个孩子,惊奇地望着展现在面前的知识宝库。
“你的诗好极啦,”甘玛拉说,“要是我是很富有,为了这首诗我会给你几块金子。不过,如果你要用诗去赚钱,你很难能赚到你想要的那么多钱。如果你想要成为甘玛拉的朋友,你会需要用许多许多钱。”
“你太会吻了,甘玛拉!”悉达多结结巴巴地说。

悉达多心满意足地依照着甘玛拉和那仆人的话做。他是个过惯了森林生活的人,所以能悄然无声地穿过林子,翻过树篱。他满心高兴地回到城里,脱下白袍,叠好挟在身上,站到一个来往过客投宿的旅舍门口,静静地站在那里乞讨食物。他默默地收下一块米糕,心想:“也许从明天开始,我就不需要再乞讨食物了。”
突然间,一种骄傲的感觉充满了他心中,他觉得自己不再是个沙门了,自己不应该再去乞讨食物,因为那已经不适合他的身份。于是他把那块米糕丢给一只狗,宁愿自己空着肚子。

悉达多想:“在这里生活下去看来很简单,不会有什么困难。以前我当沙门的时候,样样事都那么艰难而令人烦恼,而且到头来总是令人失望。而现在,样样事情都那么容易,容易得如同甘玛拉教授的亲吻。现在我所需求的不过是衣服和金钱而已,这是两个很容易达到的目标,不会令我担忧得夜不安寝。”

“然而你已经理了,听我说,甘玛拉,如果你向河里掷一块石头,它会按着最短的途径沉到河底。一旦悉达多有了一个目标、一个决心,情形也是如此。悉达多不做任何事情,他只是等待,只是思想,只是斋戒。但是就像石头穿过水沉到河底一样,他不做任何事,也不激励自己,就能穿过人世间各种的境遇。他被一种力量牵引着,任随自己向下沉。牵引着他的不是别的东西,而是他的目标,因为他不会让任何与自己目标相悖的东西进入到心里。这就是悉达多从沙门那里学来的本事。这些本事,傻子们称之为魔法,他们认为这全是受魔鬼驱使的把戏。
“但我告诉你,甘玛拉。没有任何事情是受魔鬼驱使的把戏,也根本没有魔鬼这种东西。任何人都能够玩弄魔法,任何人都能够达到他的目标,只要他能够思想,能够等待,能够斋戒。”

在人群中

“可你这些本事有什么用处呢?比如说斋戒,那有什么好处呢?”
“它的价值大得很。如果一个人没有东西吃,那么他所能够做得最聪明的事就是禁食。举例来说,如果悉达多没有学过斋戒的本事,在饥饿的驱使下,今天他就非得去找一份工作不可,不管是什么工作,不管是在你的商行,还是在别人手下。然而现在,由于悉达多有斋戒的本事,所以他能够安静地等待。他心如止水,毫不焦躁。他能长时间抵御饥饿的进攻,并对其嗤之以鼻。所以,绝食是有用的本事。”

卡玛士瓦密向他讲述生意方面的情况,并且领着他熟悉货物、仓库、账簿。悉达多学到了许多新的东西,他多听少言,始终记住甘玛拉的话,从来不向卡玛士瓦密卑躬屈膝地奉承谄媚。不仅如此,他还使得商人不得不以平等的地位对待他,有时候甚至把他敬为尊长。
卡玛士瓦密倾尽精力小心翼翼地经营买卖,但是悉达多却把这一切看作一个游戏。所有商业上的原理和诀窍他都竭力去学,并且都学得很好。不过对于生意本身却毫无兴趣。

在爱情方面,悉达多仍然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容易毫不知足地盲目投进爱情欢乐的深渊。甘玛拉教他:一个人如果不向别人付出欢乐,就享受不到欢乐。甘玛拉教他:每一种姿势,每一个抚摸,每一个接触,每一个眼神,身上每一处地方,都有它的奥秘,懂得这些奥秘,就能享受得到它的欢乐。甘玛拉教他:情侣们在调情做爱之后如果没向对方表示爱慕之情,如果没有付出并得到爱,就不应该猝然分手,只有这样,在双方心里才不会产生厌腻或无聊的感觉,也不会产生玩弄别人或被别人玩弄的可怕感觉。
悉达多同聪明美丽的甘玛拉在一起消磨了许多无比欢乐的日子。他成了甘玛拉的弟子、她的情人、她的朋友。现在,他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不是来自于卡玛士瓦密的事业,而是来自与甘玛拉在一起共同享受的欢乐。

他向一个朋友说:“这个婆罗门一点也不是个生意人,也绝不会成为一个生意人,他从来不会全神贯注在生意上。然而像有些人一样,他似乎有自己的秘诀,成功总会凭空降临到他身上。这或者是由于他是个天生幸运儿,或者是由于魔法所致,或者是由于他从沙门那里学到了成功术。他处理买卖一直像是在游戏,生意从来没有给他什么影响,也从来没有左右过他。他从来不害怕失败,也从来没有为损失操过心。”

“如果这次去的是你卡玛士瓦密,到了那乡村一旦发现买卖做不成,就苦恼无比地匆忙回来,那才是真正浪费了时间和金钱。然而这次我度过了几天快活的日子,学到了不少东西,享受了许多乐趣,一点也没有让苦恼和匆忙困扰到自己和别人。如果我下次再到那里去,无论是在收获季节去买米还是为了别的事,那些友善的人们一定会接待我,我也一定会感到很高兴,因为上次我去那里时没有表现苦恼与不快。
“不管怎样,这件事就算是过去吧!别提它了,我的朋友。别责骂我,这会令你自己感到苦恼的。如果有一天你觉得悉达多是对你有害无益,你只消向他说一声,悉达多就会马上卷铺盖走人。然而在那之前,不管怎样,你我还是好好做朋友吧!”
这位生意人几次想说服悉达多,让他了解自己现在吃的是卡玛士瓦密的饭,应该依照卡玛士瓦密的意思办事。然而悉达多依然不加理会。他说他是在吃自己的饭。不仅如此,他还告诉卡玛士瓦密,他们两人同样都是靠着别人在生活,吃的是别人的饭,吃的是所有人的饭。

悉达多仅仅是对人们的工作、苦恼、欢乐和愚蠢感到同情和好奇,而这些原本比他与月亮的距离更遥远。虽然他觉得,同任何人谈话,与任何人一起生活,向任何人学习,都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但是他也明白一点,就是在人们与他之间,总是有样东西形成一种隔膜,使他与他们无法联在一起,因为他曾经当过沙门。
在他看来,人们生活的方式像无知的孩子,或者像是动物,对此他既喜爱又轻视。他看到他们辛劳,看到他们忧苦,看到他们操劳得满头华发,悉达多觉得他们操心的不过是些金钱、微不足道的欢乐和无足轻重的荣誉。这些东西在他看来,似乎实在不值得花那么大的代价去追求。
他看到人们彼此吵架,相互伤害,看到他们为此痛苦而悲伤,对这种痛苦,沙门只是一笑置之。他看到他们为了一些损失而痛心,对这类损失,沙门觉得根本就不值一提。

他时时听到内心深处有种轻柔温和的声音在轻轻地提醒他,轻轻地抱怨他。那声音太轻微,太柔弱,几乎很难听得见。于是,他蓦然惊醒,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是在过着一种荒唐的生活;看见自己在做着的许多事情只不过是游戏而已;看见自己虽然过得非常快活,还享受各种欢乐,然而真正的生命却在他身旁飞快地流逝。
就像一个玩球的人一样,他是在和生意与他四周的人们玩游戏,他留心观察他们,从他们身上寻找乐趣来娱乐自己。但是,他的心,他真正的本性,却并未投入到这里面。他真正的自我在到处流浪,远远地,不见踪迹地,流浪,流浪,与他的生活毫无关系。
有时候他对自己这些思想感到害怕,因此希望自己也能像人们一样尽情享受孩童般的日常生活,加入他们之中,真正同他们打成一片,过他们的日子,享受他们同样的悲欢喜乐,而不再仅仅在他们之外当个旁观者。

有一天,悉达多对她说:“你性格很像我,你与别人不同。你是你甘玛拉,而不是别人。你同我一样,在心里面有一种宁静和一处庇护所,任何时候,你都能退避到里面去,保持住你自己的本色。这种本领,虽然人人都能够有,然而却只有极少的人能真正发挥这种本领,做到这一步。”
“不是人人都那么聪明。”甘玛拉说。
“这与聪明不聪明没有一点关系,甘玛拉。”悉达多说,“卡玛士瓦密同我一样聪明,然而他却没有这种庇护所;有些人有这种庇护所,可是在智力方面,他们却仅仅是孩童。甘玛拉,大多数的人就像是一片片落叶,在空中随风飘游、翻飞、荡漾,最后落到地上。有少数人像是天上的星星,循着固定的轨道运行,任何风都吹不到他们那儿,在他们内心中,有他们自己的引导者和方向。
“以前我认识过不少聪明人。在所有的聪明人当中,有一个人在这方面是完美的。我永远忘不了他。他叫乔达摩,是位大彻大悟的人,现在正在宣讲他的教义。每天有成千成万的年轻人去听他讲道,时时刻刻有成千成万的人在照着他的训诫去做。然而,他们都只是些落叶,他们在内心中没有自己的智慧和向导。”

“你是我认识的那么多人中最好的情人,”她亲切地说,“你比别人强壮,比别人柔软,比别人温驯。我的爱情艺术你学得非常好,悉达多。将来有一天我年纪大一点的时候,我想替你生个孩子。然而到现在,我亲爱的,你仍然是个沙门。你不是在真正爱我,你是不爱任何人,我说的对吗?”
“也许是对的,”悉达多疲倦地说,“我像你。你也不会真正爱任何人,不然的话,你怎么能够把爱情当作一种艺术呢?也许像你我这样的人无法去爱别人。而一般的人却能够,那就是他们的秘密。”

轮回

很长一段时间,悉达多一直过着世俗的生活,然而他的心神却一直没有投进这种生活里去。自从开始这种世俗的生活之后,他以前热心当虔诚的沙门的岁月里所麻痹所扼死了的各种感觉又都复活了。他遍历了富贵荣华,享尽了情欲欢乐,掌握过权势。可是,很长一段时间,他在内心中仍然是个沙门,聪明的甘玛拉看出了这点。他的生活仍然一直是受着思想、等待和斋戒这三种本领的意识所支配。对他来说,这世上的人们,一般的人们,仍然是陌生的路人,正如同他是在远离着他们而独居一样。

年轻的时候,在他亲自听了乔达摩讲道以后的那段日子里,在与歌文达分手以后的那段日子里,他所体验到的那种灿烂的升华的觉醒、那种活泼的期待、那种不依赖老师和教义独自立于天地之间的骄傲、那种准备聆听自己内心的神圣之音的急切心情,都一点一点渐渐地变成了记忆中的东西,都已成了过去。
那神圣的泉源曾经离他很近,曾经在他心中高声歌唱,而现在,却是在远远的地方轻轻地喃喃低语。虽然如此,以前所学的东西中有许多他仍然保留了很长一段日子。他所学的东西中,有的是从沙门学来的,有的是从乔达摩学来的,有的是从他父亲学来的,有的是从婆罗门学来的。比如有节制的生活、运用思想的快乐、沉思冥想、自我的奥秘知识、永恒的奥秘知识。永恒既不是身体,也不是意识。以前他所学到的,他保存了很多,其余的,有的被记忆淹没了,有的被尘埃封盖住了。

正如同陶工的拉坯轮车,一旦把它转动起来,它会旋转很久很久,然后渐渐变慢,最后停止,苦行者的轮子也与此相同。在悉达多的灵魂中,思想的轮子、识别力的轮子,也转动了很久,现在仍然在转,不过转得很慢,并且一面转,一面踌躇、迟疑,已到了快要静止下来的地步。就像湿气一样,一点一点进入快死的树身里面,一点一点多起来,一点一点把树身腐烂掉;这个凡俗的世界和它的生活惯性也是同样,它们一点一点地偷偷钻进悉达多的灵魂,充满他的灵魂,使他的灵魂变得沉重、忧郁,感到疲倦,最后沉入睡乡。可是在另一方面,他的各种感觉却变得特别清醒,最终学了许多东西,经历了许多事情。

悉达多学会了如何处理商业上的事务,如何对人施展权术,如何同女人寻欢作乐。他学会了穿着华丽的衣服,对手下人颐指气使,在散发香味的水中洗澡。他学会了吃精心烹调的可口饭菜,学会了吃鸡鸭鱼肉和其他珍馐美馔,也学会了喝酒。酒使他变得懒惰、疏忽、善忘。他又学会了赌博、下棋、看跳舞、坐轿子和睡柔软的床。可是,他总是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觉得自己比别人优越。看他们的时候,他总会产生一点藐视的心情,带有轻微嘲笑般的不屑。沙门就是一直怀着这种不屑来看待这个凡俗世界上的人们的。

可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嘲笑心和优越感慢慢地在不知不觉中减少。随着他的财富的增长,悉达多自己也染上了一般人的某些特征,诸如他们的稚气、他们的忧虑,然而他却开始羡慕他们。他变得越像他们,也就越羡慕他们。他们觉得自己很重要,他们怀着这种心情过着他们的日子;他们快乐的时候快乐得很,悲哀的时候也悲哀得很;他们有焦虑,同时也有甜蜜的快乐,因为他们有一股源源不绝的力量去付出感情。他们所具有的这些东西,正是悉达多所缺乏的,他为此羡慕他们。
这些人们总是爱着他们自己,爱他们的子女,爱荣誉,爱金钱,爱他们的计划或者希望。而这些幼稚的乐趣和愚事,悉达多没有从他们那里学到,他只从他们那里学到了些不愉快的而又看不起的东西。

厌倦,像一袭轻纱,像一层薄雾,沉积在悉达多身上,慢慢地,每天更浓一点,每月更暗一点,每年更重一点。如同一件新衣服,穿久了会变旧,新鲜的色彩会褪,变脏,弄皱,衣边会磨破,处处会有脆薄快坏的地方和穿得露线的地方,悉达多的生活也是这样。同歌文达分手以后,他开始的新生活也变得陈旧了。他生活中的颜色和光彩在一年年时光的飞逝中褪去,皱痕和脏的地方越积越多,原来隐藏在深处,现在已经处处显露了出来,正在等候幻灭和厌恶。悉达多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只注意到曾经的心灵之声已经沉默了,那个明朗清晰的声音曾经在他内心中苏醒,曾经在他清醒的时刻引导过他。
悉达多已经被这个世俗世界层层网住。欢乐困住了他,贪婪缠住了他,懒惰占据了他,最后连那他一向最看不起并视之为最愚蠢的恶习——欲心,也侵蚀了他。他坠入了财产、财富和财宝所布下的陷阱。这时候,它们不再是一种游戏和一个玩具了,而已变成了一条锁链和一副重担。悉达多在一条弯弯曲曲的荒诞路径上流浪,这是一条最后的也是最堕落的路——赌博。

每次从这种可恨的堕落中觉醒过来的时候,每次在卧室墙上镜子里看见自己脸孔变得又老又丑的时候,每次对自己感到极端羞愧和厌恶的时候,他就再度逃亡,又是逃避到赌博中去,逃避到情欲中去,逃避到酗酒中去,然后,再极力地赚钱、攒钱。在这种毫无意义的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周而复始之中,他终于把自己消耗到了颓唐不堪的境地。

那天晚上他同甘玛拉在一起,在她那可爱的享受人间欢乐的花园别墅里。他俩坐在树下谈天,甘玛拉谈话的态度很严肃,话语之中浸满了悲伤和疲倦。她已经要悉达多告诉她一些佛的故事,他的眼睛是怎样的明亮,他的嘴唇是怎样的优雅,他的微笑是怎样的和蔼,他整个态度是怎样的宁静。甘玛拉总是听不够,悉达多不得不花了很长的时间向她仔细描述佛的种种情形。甘玛拉叹了口气,说:“总有那么一天,也许就在不久,我要把这座乐园别墅献给他,我也皈依他,在他的教义里找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之后,她诱惑悉达多,挑逗他,同他玩起爱情的游戏。甘玛拉眼泪汪汪地,以极端的热情猛烈地紧紧抱住他,像是要再一次从这转瞬即逝的欢乐中榨出最后一滴甜蜜的甘露。悉达多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楚,原来情欲与死亡是靠得这么近、这么紧。

他躺在甘玛拉身边,甘玛拉的脸在他的脸旁。他看着甘玛拉,在她的两眼下面和她的嘴角旁,悉达多第一次在那美丽的轮廓上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个可悲的信号——皱纹,这种信号提醒人的衰老和老年的来临。悉达多才不过四十多岁,他自己已经发现黑发中处处出现了白发。甘玛拉漂亮的脸上出现了疲倦,那是历经长途跋涉却看不到快乐终点的疲倦。早到的衰老也显出来了,还有一直隐藏着而尚未言及的恐惧,那也许是一种尚未意识到的恐惧,恐惧岁月,恐惧衰老,恐惧死亡。

心中涌起的一种极度的厌恶感冲击着他,淹没了他,像是味道酸腐的酒,像是音调过度地甜腻而肤浅的音乐,像是舞女谄媚逢迎的媚笑,又像是她们头发上和胸口上呛鼻的香味。
他尤其厌恶自己,厌恶自己头上洒了香水的头发,厌恶自己口中散发出来的酒味,厌恶柔软、松懈、无力的皮肤外表。就像一个吃得过饱喝得太多的人在痛苦地呕吐之后会感到舒服一些似的,焦躁不安的悉达多也想从对种种欢乐所感到的可怕的厌恶中解脱出来,从这种毫无意义的生活习惯中解脱出来。

甘玛拉养了一只小鸟,很珍奇,啼叫的声音很好听,养鸟的小笼子是金子做的。悉达多梦到的就是那只鸟。这只鸟通常在早晨啼唱,然而在梦中,它一点声音都没有。这令悉达多大感惊奇,他走到笼子旁向里仔细一看,小鸟已经死了,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悉达多把它取出来,在手中拿了片刻,然后抛到了路上。就在这同一时刻,他突然恐惧起来,心脏也开始绞痛,好像已经把自己整个人之中一切好的和有价值的东西同这只死鸟一起抛弃了。
梦醒后,悉达多沉浸在极大的悲伤里。他觉得自己已经在一种毫无价值、毫无意义的生活中浪费了自己的生命;他没有保留下重要的东西,没有保留下在任何方面有价值或者宝贵的东西。他孤零零地站着,像是遇难船上的幸存者站在岸上。
悉达多满怀悲哀,走到自己平日寻欢作乐的花园别墅中,关上园门,坐在芒果树下,心中感到恐惧和死亡。他坐着,觉得自己在死,在枯萎,在结束。他一点一点地梳理千头万绪的回忆,从自己能记得的童年中最早的日子开始,追忆整个过去的岁月、过去的生命。

在少年时期,那不断高扬的远大目标驱使他不断地参加志同道合的集会。那时候,他拼命用功,力求了解婆罗门的教义;那时候,每次获得的新鲜知识只不过使他产生一种新的渴望;那时候,在他的渴望中,在他的努力中,他曾经相信:“向前走,向前走,这是你的路。”在他离开他的家园,选择了沙门生活的时候,他也听到过这个声音;在他离开沙门向佛住的地方走去的时候,他又听到过这个声音;再一次听到这个声音,是他离开了佛,向未知的世界走去的时候。
自从他听到这个声音,自从他开始向雄心的高峰飞翔,到现在过去了多少时间?他走过的路是多么茫然、荒凉!多少个漫长的岁月过去了,他生活中没有任何高尚的目标,没有任何渴望,没有任何升华,只自得于小小的欢乐,而从来得不到真正的满足!在这些年当中,对于这些,他一点也不知道,他只是尽力要把生活过得像所有别的人,像所有这些孩子似的人们。可是,他的生活却过得比他们悲惨得太多,可怜得太多,因为他们的目标不是他的目标,他们的悲哀也不是他的悲哀。

那天他整天都是坐在芒果树下,想到了他父亲,想到了歌文达,想到了佛。自己离开他们,难道是为的成为一个卡玛士瓦密那样的人?
他坐在那树下,一直坐到夜幕低垂。他抬起头来,仰望着天上的星星,想:“现在我是坐在我的芒果树下,坐在我的花园别墅里。”他不禁笑了笑,自己有必要占有一棵芒果树和一座花园吗?这样是对的吗?难道这不是一件愚蠢的事吗?
他要结束与这种生活的关系,这种生活在他心中已经死去了。他站起来,向那棵芒果树和那座欢乐花园道别。由于那天他没有吃任何东西,这时候他感到极端饥饿,于是他想起了城中自己的房子,想起了自己的卧室和床,想起了拢满食物的桌子,他疲倦地苦笑一下,摇摇头,在心里也向所有这些东西道别。

当天夜里,悉达多离开了他的花园,离开了城市,再也没有回去。卡玛士瓦密以为他落到了强盗手里,找他找了好久。甘玛拉没有设法去找他。人家告诉她悉达多失踪了,她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因为她不是早就料想到悉达多会有这么一天吗?难道悉达多不是一个没有家的沙门,一个流浪者吗?现在的这种结果,当甘玛拉最后一次与他相聚的时候,就已经比以往更清楚地感觉到了。现在,在茫然不知如何的丧失的痛苦中,她感到一种欣慰,因为在最后一次相聚中,她曾经把悉达多抱得离自己的心是如此近,她曾经感到自己是如此完全地被悉达多占有和主宰。
当听到悉达多失踪的消息时,她走到窗前,那儿挂着那个金笼子,养着那只会唱歌的珍奇小鸟。她打开笼子,捧出小鸟,把它放走,她向着那翩然飞走的小鸟看了很久很久。从那一天起,她把大门关上,不再接待客人。过了不久,她发觉自己怀孕了,那是她最后一次同悉达多在一起欢聚的结果。

河边

悉达多流浪到森林里,离开城市已经很远了,这时候他只知道一件事:他不能再回去了。这么多年过的那种生活,他已经尝遍了、吸光了它所有的滋味,他现在只有厌恶。那只会唱的鸟已经死了,他曾经梦到它死。那只鸟死了,他心中的一只鸟也死了。他深深陷入了轮回的欢乐游戏中,他从生活的各方面吸吮的是呕吐的心境和死亡,像海绵吸水一样,一直吸到饱满为止。他心中充满了厌倦,充满了苦痛,充满了死亡,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能够吸引住他的东西,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给他欢乐、安慰。
他热烈地希求空寂、安宁、死亡。如果一道电光能将他击毙,那该多好!如果一只老虎来吃掉他,那该多好!要是能有点酒,有些毒药,使他麻木,使他忘怀一切,使他沉进梦乡而不再醒来,那该多好!

他停下脚步,站在河边,犹豫不决,疲倦和饥饿已经把他折磨得虚弱不堪了。为什么还要往前再走呢?去哪里呢?去追求什么目的呢?现在也没什么目的了,现在只剩下了一个深深的、痛苦的渴望,渴望从这场困惑的梦境中解脱,吐掉这种酸腐的酒,结束这辛酸痛苦的人生。

河边有一棵树,一棵椰子树。悉达多身子靠在上面,手抱着树身,低头看眼前河里流着的绿水,看着,看着,一个欲望涌了上来:他想跳到河里去,让水把自己淹没。河水里寒冷的空虚映照出了他灵魂中可怕的空虚,不错,他是走到了人生的终点。再也不想做什么,只想埋葬他自己,毁灭掉失败的躯壳,然后抛弃掉,让诸神去嘲笑。这就是他渴望采取的行动,渴望毁灭掉自己这可憎的架构。他真希望鱼吃光自己,吃光他悉达多这条癞皮狗,这个疯子,这具堕落腐烂的躯体,这怠钝的灵魂!他真希望鱼和鳄鱼吃掉自己,真希望魔鬼们把自己撕成碎片!

悉达多大大吃了一惊。现在自己怎么会到了如此的地步,竟然如此迷困,如此惶惑,如此缺乏理性,最后还竟然希望寻死。这个希望,这个幼稚的求死希望在内心中生长得如此强烈,自己竟然希望以毁灭躯体的方式去寻找平静。最近一段日子中所有的折磨、幻灭、绝望对他的冲击,都远不如“唵”到达他知觉的那一片刻中他所感受的冲击力量大。在那一刻中,他认清了自己的悲惨和罪恶。
他在内心默默地念诵“唵”,他又感知到了梵,感知到了不灭的生命,明白了所有神圣的东西,所有他已经忘记的东西。

他睡得很甜,没有做梦,他已经很久很久没睡得这样好了。他一下子睡了好几个小时,醒来的时候,觉得好像已经睡了十年。耳旁是轻柔的潺潺流水声,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怎么会到了这里。他睁开眼睛,看到上面的大树和天空,感到十分惊奇。于是他想起来了,想起了自己现在是在什么地方,怎么会来到这地方。他心中涌起一种渴望,想长久留在这个地方。此时,他觉得自己的过去被一层幔幕遮了起来,变得非常非常遥远,对自己已经一点也不重要了。
在刚刚苏醒的那一刻,他觉得以往的生命像是一个遥远的自己的化身,像是先有了那一次诞生,隔了漫长的岁月之后,才再诞生成现在的“我”。

悉达多起来以后,才看到对面坐着一个和尚,身穿黄袍,仿佛正在沉思冥想。他打量一番这个没有胡须的和尚,认出这个和尚原来就是自己早年的朋友,后来向佛皈依的歌文达。
歌文达也老了,可是脸上依然有着昔日的特征:热心、忠诚、好奇、渴望。歌文达感觉到对方打量的眼光,抬起头来望着悉达多,然而他已经认不出悉达多了。

“能再见到你,我也是很高兴。刚才我睡着的时候你一直守护着我,虽然我并不需要人来保护,但还是要再向你道谢。你要到哪里去,我的朋友?”
“我不到什么地方去。我们当和尚的总是云访于四方,除了下雨的季节。我们总是不停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依照戒律生活,宣扬教义,乞求施舍。然后再向另一处走。我们的生活永远是这样的。你要到哪里去,悉达多?” 悉达多说:“我同你一样。我不到什么地方去,只是在到处游历。在进行一次求道之旅。”

“我相信你的话,歌文达。然而今天你就遇到了一位如此穿着的求道者。你要记住,我亲爱的朋友,世间外表上的种种都是昙花一现的空幻,我们的衣服和头式,甚至我们的头发和身体,全都是空幻。你说得很对,我现在穿的是有钱人的衣服,我穿它们是因为我原来也是个有钱的人。我同时髦的人一样地装饰我的头发,是因为我原来也是一个赶时髦的人。”
“那么现在你干什么,悉达多?”
“我不知道。我跟你一样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自己是在旅途上。以前我是个很有钱的人,但现在不是了,我不知道明天自己又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你失去了你的财富?”
“到底是我失去了财富,还是财富失去了我,我不太清楚。表象的轮子转得太快,歌文达,婆罗门悉达多哪里去了?沙门悉达多哪里去了?富翁悉达多哪里去了?空幻之物是瞬息万变的,歌文达,这点你很清楚。”

悉达多微笑着目送他的背影,他依旧爱着这位有信仰有敬畏心的朋友。此刻,在那灿烂的时刻,在那美妙的睡眠之后,他心中充满了“唵”,他怎么能够不爱世上的人与物呢!
这简直是一种奇迹,这是在他睡眠之中,在“唵”进驻他心中之后发生的奇迹。他开始爱一切东西,对他所看见的一切东西,他都充满了愉悦的爱。现在他明白了自己以前为什么那样不快,因为以前他不爱任何东西,不爱任何人。

悉达多面带笑容望着远去的和尚。这场睡眠使他精神振奋起来,但他也实在感到了难忍的饥饿,他毕竟已经整整两天没吃东西了。能够耐住饥饿,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一面感到困扰,一面也感到好笑。他想起了以前的那段日子。想起自己曾向甘玛拉夸耀过三样本领,三样高尚而无往不胜的本领:斋戒、等待、思想。那些是他的财产、能力和力量,他的坚实支柱。在他年轻时那些孜孜不倦、刻苦用功的岁月中,他就只学到了这三样本领,而现在却又失去了它们,一样也没有保持下来。他用这些本领去换了最可鄙的东西——昙花一现的空幻、肉体感官的欢乐、奢侈淫靡的生活和财富,他的生活变得陌生怪诞。而现在,他似乎真的是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了。

他又笑了起来。不错,自己的命运真是奇怪!自己一直是在走回头路,现在,在这世界上,自己又变成空虚的、赤裸裸的、纯真无知的人了。但是,悉达多并不为此而悲伤。不,他甚至感到自己有一股非常想笑出来的心情,笑他自己,笑这个奇怪而荒谬的世界。
世事都在跟着你走回头路,悉达多对自己如是说,他微笑着抬眼眺望,眼光落到河上,只见河水也在不停地回流,水声在愉快地欢唱。这令他高兴不已。他满心欢喜地朝着河水微笑,难道这不是那条自己曾想跳下去自尽的河吗?他感到这仿佛是很久远以前,仿佛是千百年以前的事,如若不然的话,或许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悉达多体味到有一种极大的快乐渐渐地在心中升起。
“这种快乐来自哪里?”他问他自己,“为什么我会有如此快乐的感觉?是不是因为这次又香又熟的睡眠?是不是从我念的‘唵’字真言?是不是因为我从世俗的逃亡?是不是因为我已完成了我的逃亡?是不是因为我最终得到了自由,又像一个孩子似的立于天地之间?
“啊,这次逃亡,这次解放,真是太好啦!
“我逃离的那个地方永远弥漫着一种发油、香料和美酒的气味,富贵而懒散的气息。穷奢极欲,嗜赌成性,我恨透了那个物欲横流的世界!我恨透了自己竟然在那个可恶的世界中停留了如此之久!我剥夺过我自己,毒害过、虐待过我自己,把自己弄得又老又丑,我恨透了自己。
“以前我曾经愚蠢地以为我悉达多是个很聪明的人,将来绝不会再这样地想了。然而有一件事我做得很好,令我喜欢,我必须赞扬自己,那就是对于自我的厌恶终结了,这段愚蠢可怕的生活结束了。

如果完全失望和绝望的时刻没有来临过,如果在河边想跳进流水自杀的紧要关头没有发生过,他本来还可以在卡玛士瓦密的天地里再混迹一段日子,赚钱、花钱、喂饱躯体、不去理睬灵魂,本来还可以在那温香软玉、装饰豪华的地狱里多住很久很久。
他历经过绝望、极度的厌恶,但没有被击倒。他心中的那只鸟,那个清澈的泉源和声音依旧活着,这就是为什么他会高兴,为什么他会笑,为什么他苍苍白发下面的脸孔会散射出光芒。
他想,世上的一切要是都能亲身体验一番,倒是很好。当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听尊长们教诲说,世界上的种种欢乐和财富荣华都是不好的东西。自己虽然早就知道这些了,但亲身经历却是刚刚才有。现在,对这些话的认识,已不仅是靠着记忆,起作用的还有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自己的肠胃。有这样的认识,对自己真是件好事。

对心中发生的转变,悉达多想了很久,一边静听那只鸟儿欢快地歌唱。如果心中的这只鸟儿已经死了,自己会不会也是已经死了呢?不会,自身之中死了的是别的东西,是许久以来自己一直渴望其死掉的那样东西。它难道不就是自己在竭诚苦修的岁月中希望毁灭的东西吗?它难道不就是那个“我”吗?
难道不是这个“我”,这小小的、可怕而骄傲的“我”劫走了自己的欢乐,让自己陷于恐惧?与之斗争了这么多年,一次次被它击败,每次死掉,它都会重来。在这森林里,在这可爱的河边,今天终于死去的难道不就是这个“我”吗?难道不正是由于它的死亡,自己现在才能像个孩子似的毫无恐惧,满溢着信心和欢欣吗?
悉达多现在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做婆罗门、苦行者时同这个“我”苦苦相斗却无法打败它。是太多的知识成了他的阻碍。他知道太多圣书上的诗句,参加过太多献祭的仪式,进行过太多肉体上的苦修,还有过太多的作为和努力。

他曾经妄自尊大,一直最聪明,一直最热心,一直比别人领先一步,一直是个有学问有追求的人,一直是人群中的祭司、圣贤。他的“我”曾经隐身成为祭司,隐没到他的骄傲和聪明里。它稳稳固固地盘踞在那儿成长,而他却以为自己是正在用绝食和忏悔毁灭它。现在他了解它了,懂得了那个心中的声音是对的,也明白了没有任何老师能够给他带来解救。这就是为什么他要投入到世界中去,去在权力、女人和金钱中失掉他自己;这就是为什么他要去做一个商人、一个骰子赌徒、一个酒鬼、一个有钱人,一直到他整个人中祭司和沙门的一面都死去;这就是为什么他要去忍受那些可怕的日子,忍受恶心的事情和教训,忍受毫无意义的沉闷空虚直至痛苦绝望的尽头,到了那时,浪子悉达多和富翁悉达多才会死去。
事实上他已经死了,一个新的悉达多从他的睡眠中醒过来了,这个新人也会变老,死去。悉达多是空幻无常的,所有的形象都是空幻无常的,可是今天,他是年轻的,他是个孩子,他是新的悉达多,他也很快乐。

摆渡人

他亲切地注视着流水,注视着透明的碧绿,注视水面奇妙的图案上亮晶晶的波纹。他看到明亮的珍珠从水深处升起,如镜的水面上飘荡着一个个水泡,天空的蓝色倒映其上。河水用一千只眼睛回望着他——碧绿色的、白色的、水晶般透明的、天蓝色的。他太爱这条河了,它太令人迷醉了,他太感激它了!
悉达多在心中听到了那新近苏醒的声音对自己说:“爱这条河,住在它身边,向它求教。”

摆渡人眼睛盯着这位陌生人仔细打量了很久。
“我认出你了,”他终于说道,“你曾经在我的茅屋里睡过一夜,时间已经过了很久,那也许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次把你送过河分手的时候,我们成了好朋友。可以前你不是个沙门吗?我记不得你的名字了。”
“我的名字是悉达多,上次遇见你时,我确实是个沙门。”

瓦树地瓦倾心静听。悉达多的来历和童年,悉达多的学习、苦修,悉达多的追寻,悉达多的欢乐和悲伤,他全都仔细倾听着。这是摆渡人最大的一点长处,如同具有这种长处的极少数人一样,他懂得如何倾听别人谈话。
瓦树地瓦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抱着期待的心情静静地听。悉达多感觉到他把每个字都听进去了,没有忽略掉任何一点。他倾听的时候毫不厌烦,对事情既不赞美,也不责难,只是仔细倾听。悉达多觉得能够得到这样一位听众实在是太好了,这样的听众才能够专心了解他悉达多的生活、他的奋斗、他的悲哀。
将近故事结尾的时候,悉达多对他讲到了河边的那棵树和自己深深的绝望,讲到了神圣的“唵”,还讲到了如何在一睡之后对这条河产生了感情。听到这里,摆渡人加倍注意地倾听,全副心神都投入其中,他的眼睛不由得闭上了。

瓦树地瓦站起身来。“夜很深了,”他说,“我们去睡吧。我无法告诉你那别的事情是什么,我的朋友。将来你自己会发现的,也许你已经知道了。我不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不懂得如何谈吐、思考。我只知道如何去听,并且热诚地待人接物,不然的话,我就什么也不会学得到。如果我能谈吐和教授,也许我会当一个教师。然而事实上我只是一个摆渡人,我的工作就是把人渡过这条河,我已经渡了千千万万个人过河。对于所有那些人来说,这条河只不过是他们旅途中的一个障碍而已。他们来来去去地奔波,有的是为了赚钱,有的是为了事业,有的是为了结婚,有的是为了朝圣,这条河正好横在他们的路上,摆渡人就是尽快地帮他们渡过这道障碍。在那千千万万个路人当中,只有四五个与众不同,对于他们,这条河不是一道障碍。他们听到了它的声音,并且因此静静地倾听下去,结果这条河成了他们心中神圣的东西,正如同它是我心中神圣的东西一样。现在我们去睡吧,悉达多。”

有一天悉达多问他:“你是不是也从这条河学到了那个秘密: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时间这样东西?”
瓦树地瓦的脸上现出了灿烂的笑容。
“是的,悉达多,”他说,“在同一时间之内,这条河是无处不在的,无论是在源头、河口、瀑布、渡口,还是在急湍漩流处,在大洋中,在群山中,处处它都同时存在。你是这样认为的吧。对河水而言没有往昔的影子,没有未来的影子,只有现在的境况。”
“我正是这个意思,”悉达多说,“当我懂得了这个道理,我回顾了一下自己的生平,发觉我的一生也是一条河。孩童时期的悉达多,成人时期的悉达多和老年时期的悉达多只不过是被一些幻想隔开而已,实质上并没有分开。悉达多以往的生与重生不在过去,他的死,他在梵天的回归也不在未来。每一样东西,没有以前,没有以后,只有现在和现在的实在。”
悉达多说话时欣喜万分,这个发现使他由衷地高兴。所有的悲哀不都是在时间里面吗?所有的自我折磨和恐惧不都是在时间里面吗?一旦人克服了时间,不是也就立刻克服了世界上所有的困难和邪恶吗?
悉达多说得兴高采烈,瓦树地瓦只是满面欢欣地朝他微笑,只是点点头表示同意这些看法。瓦树地瓦伸手轻轻拍拍悉达多的肩头,然后又去继续做自己的工作。

悉达多说:“我的朋友,这条河有非常多的声音,对不对?它有帝王的声音、战士的声音、公牛的声音、夜莺的声音、孕妇的声音、男人叹息的声音,还有千百种别的声音,是不是?”
“说得对,”瓦树地瓦点点头,“一切生命的声音全在它的声音里。”
“那么你知不知道,”悉达多接着说,“如果一个人同时听到那千万种不同的声音发声,那是一个什么声音?”
瓦树地瓦笑得很开心,弯腰凑到悉达多身边,在他耳畔低声念起神圣的“唵”。这正是悉达多曾经听到过的声音。

倾听流水时,他俩不时会产生同样的想法:或许想到头一天的一段谈话;或许想到一位旅人,因为那旅人的命运和境遇在他俩心目中留下了太深的印象;或许想到了死亡;或许想到童年往事。当河水告诉了他俩一些有补益的东西,他俩会同时对视,都为了怀有同样的想法,都为了对同样的问题给出了同样的答案而高兴。

渡口上、两个摆渡人身上散发出的一些东西,许多来往旅人都感觉到了。有时候一个旅人经过这里,看到了两个摆渡人中任何一个的脸孔以后,就会谈起自己的一生和自己的烦恼,坦白自己的罪恶,恳求安慰和忠告。有时候会有旅人请求同他俩一起共度一夜,为的是要听听那条河中的流水声。有时候也会有一些好奇的人特地前来,因为他们听说在这个渡头住着两个大贤、两个术士或两个圣人,他们想来一窥究竟。他们向两位摆渡人问了许多问题,却得不到他俩的回答。他们发觉这两个人既不是术士,也不是圣贤,而只是两个和善的老人。这两个老人沉默寡言,似乎很奇特,也很愚蠢。于是他们大笑起来,说人们实在是太愚蠢,太容易轻信,居然会传播这样荒唐的谣言。

又过去了许多年,再没人想起他们。后来有一天,来了一些和尚,要渡过这条河。他们全是佛的门徒,他们告诉两个摆渡人,他们要尽可能快地回到他们师父那里去,因为他们听到了一个消息,世尊病了,病情很重,恐怕将不久于尘世,而得到他的解脱。不久以后,又来了一群和尚。隔了不久,另外一批和尚也到了。所有这些和尚和大多旅人不谈别的,尽是谈论佛,谈论他快要逝世的事。如同人们从各地被召集去远征一样,又像是人们从各地赶去参观一位帝王的加冕大典一样,这些和尚和信徒蜜蜂般地聚集起来,犹如被磁铁石吸引了一般,向着伟大的佛现在躺着的地方奔去。这是一件即将发生的大事,一代圣人正在离开这个尘世,步向永恒。
这一次,关于那位垂死的圣人,悉达多想了很多,想了很久。那位圣人的声音曾经唤醒了千千万万个人的灵魂。悉达多也曾经恭聆过他的声音,也曾经怀着敬畏的心情瞻仰过他神圣的仪容。悉达多以真切的心情怀念着他,想着他走向解脱的路途。悉达多笑了,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向世尊说过的话。现在他觉得那些话显得妄自尊大,不自量力。很久以来,虽然他无法接受佛的教义,但他知道自己同佛之间并没什么阻隔。

一个真正的探求者,如果真诚希望去找到一些东西,就不能接受任何教义。然而,一旦他已经找到了,他就能对每一条途径、每一个目标表示认可;一旦他找到了,就没有东西能把他与千千万万个生活在永恒之中并呼吸着神圣气息的人隔开。

她注视着悉达多的眼睛。她想说话,但是由于身上中了毒,她说话都很困难。
“你老了,亲爱的,”甘玛拉说道,“你鬓发灰白了,可是你还是像当年的青年沙门,那时候你到我的花园别墅里去看我,身上衣不遮体,两脚沾满尘土。你现在比你离开卡玛士瓦密和我的时候更像当年的那个青年沙门。你的眼睛也像他的眼睛,悉达多。啊,我也老了,老了,你刚才认出我了吗?”
悉达多笑道,“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甘玛拉,亲爱的。”

甘玛拉又恢复了知觉,脸上充满了痛苦。悉达多从她的嘴上看到了痛苦,从她苍白的脸上看到了痛苦。他默然注视着这痛苦的面容,耐心地照顾着甘玛拉,悉达多的身心与她的痛苦仿佛融为了一体。甘玛拉感觉到了,她的眼睛寻找着悉达多的目光。
望着悉达多,她说:“现在我看出你的眼睛也改变了,它们变得很不同了。我怎么会认出你是悉达多的?你是悉达多,然而你并不像他。”
悉达多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你达到那一步了吗?”她问道,“你找到安宁了吗?”
悉达多笑了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
“是的,你找到了,”她说,“我现在明白了,我也会找到安宁的。”
“你已经找到安宁了。”悉达多低声说道。
甘玛拉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她本来的心愿是要去朝拜佛,去瞻仰一下世尊的仪容,获得一点他的安宁,而如今她却找到了悉达多,这是很幸福的事,幸福得犹如她已经见到佛似的。她想要把这个感觉告诉悉达多,无奈她的舌头已经不再听从她的意志了。

悉达多在那里坐了很久,看着她那没有生命的脸孔。他又坐了很久,看着她的嘴、她那衰老而疲倦的嘴和皱缩的双唇,自己曾把她的双唇比喻为刚刚破开的无花果。悉达多朝她那苍白的面孔凝视了很久,凝视她脸上疲倦的皱纹;悉达多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脸孔也如同她的脸孔一样地苍白,一样地没有生气。就在这同一时刻,悉达多也看到了自己和她年轻时候的脸孔、鲜红的嘴唇、热烈的眼睛,他深深感到这种感觉此刻是那么真实。这时候,他更深切地感到了每个人生的不可磨灭性、每个时刻的永恒。
他站起来的时候,瓦树地瓦已经做好了饭,可是悉达多一点也没吃。后来,两位老人在羊栏里把稻草铺平,瓦树地瓦躺下在上面睡下,悉达多独自走了出去,坐在屋子前面。他整夜坐在那里,听着河中的流水,沉浸在往事中,过去生活中的每一片段的景景幕幕冲击着他,包围着他。他不时起身到房门口去倾听一下,听听那孩子是不是在熟睡。

儿子

悉达多体谅他的悲伤,不去打扰他,任他自由行事。悉达多知道儿子并不认他为父亲,不能像爱父亲一样来爱自己。他也慢慢看出,这个十一岁的孩子生来受到母亲的娇生惯养,自幼在有钱人的环境中长大,满身是有钱人的习惯,吃惯了好菜好饭,睡惯了柔软的床,使唤惯了男仆丫鬟。悉达多明白,对于一个陌生而贫苦的地方,这个骄纵成性而且悲伤至极的孩子一时是无法感到满意的。他不逼迫这孩子,只是默默地做着很多事,把最好的食物留给他吃。悉达多希望,用和善的耐心,慢慢地赢得这孩子的心。

当孩子刚来这里的时候,悉达多感到极为满足而快乐。可是后来,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这孩子仍然是愁眉不展、落落寡合,言谈举止傲慢无礼、目中无人,既不帮忙干活,也不尊重两位老人,还把瓦树地瓦种的果树上的果子全偷吃掉。这时候悉达多开始明白了,儿子给自己带来的并不是快乐和安宁,而是悲哀和苦恼。然而他仍然爱自己的孩子,他宁愿忍受爱所带来的悲哀和苦恼,而不愿享受身边没有孩子时的快乐和安宁。

“原谅我,”瓦树地瓦说,“作为朋友,我跟你说说心里话。我看得出来你现在很苦恼,很不快活。我的朋友,你的儿子是在折磨着你,同时也在折磨着我。这只小鸟过惯了另一种生活,住惯了另一种巢穴。以前你从荣华富贵的生活中逃亡出来,是因为你对那种生活感到作呕和厌恶;而他离开那些完全是迫不得已,身不由己。我已经问过这条河了,我的朋友,我已经问过许多遍了。这条河笑起来了,它嘲笑我,它也嘲笑你,对我们的愚蠢,它笑得发抖。水找水,年轻人找年轻人。你的儿子在这个地方不会快乐的。你可以去问问这条河,听听它怎么说。”

瓦树地瓦的微笑显得更诚恳了。
“对,你说的没错,”他说,“他也是被召唤来的,他也是属于永恒的生命。但是你和我知不知道他是被召唤来做什么,去走哪一条路,去干哪一种行为,去经历哪一种悲哀?他的悲哀不会是轻微的。他的心骄傲而冷酷。他大概会遭受到很多痛苦,会犯下很多错误,会做下很多不义之事,会犯下很多罪恶。告诉我,我的朋友,你是在教育你的儿子吗?他顺从你的教诲吗?你打他吗?你惩戒他吗?”
“不,瓦树地瓦,这些事我一样也不会对他做。”

“这我知道。你对他一点也不严厉,一点也不处罚他,从来不命令他,因为你认为温和比严厉更有力,滴水比岩石更有力,仁爱比强制更有力。非常好,我赞赏你。然而,你在这方面,你不对他严厉,你不惩罚他,这会不会是个错误?难道你不是在用你的爱桎梏他吗?难道你不是在用你的善良和耐心羞辱他吗?难道你不是使他在这里更难熬吗?难道你不是在强迫这个骄纵成性的孩子,逼他和两个连米都视为稀罕而只吃香蕉的老头住在一起?老头的想法不可能被他接受,老头的心已经衰老、平和了,不可能和他的心一样快速跳动。你现在不是强迫吗?不就是在惩罚他吗?”
悉达多垂头望着地面,不知道应该怎样才好。

摆渡人再度露出了微笑,他轻轻拍拍悉达多的手臂,说道:“这件事去问问这条河吧!我的朋友,听听对你的嘲笑吧。你真的以为自己做过的那些蠢事,你儿子不会再做?你能保护你的儿子免于陷落到轮回中去吗?你怎样保护他?用教导,用祈祷,还是用告诫?我亲爱的朋友,难道你忘了自己曾经在这里告诉过我的故事吗?那是有关婆罗门的儿子悉达多的故事,一个很有教益的故事。可是昔日有谁保护住了悉达多,让他免于陷落到轮回中,让他免于堕入罪恶、贪婪和愚蠢之中?他父亲的虔诚能保护住他吗?他老师的告诫能保护住他吗?他自己的知识和他自己的探求能保护住他吗?哪一位父亲、哪一位老师能阻止他,能不让他去过他自己的生活,不让他用他的生活把他自己弄脏,不让他全身载满罪恶,不让他自己去喝下那杯苦酒,不让他去寻找他自己的路?我亲爱的朋友,你认为有人能避开这条途径吗?因为你自己希望能看到你的儿子避免悲哀、痛苦和幻灭,你就以为他也许能避免这条历程?然而,即使你为他死十次,他的命运你依旧一点也改变不了。”
瓦树地瓦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悉达多亲切地向他道了谢,然后心烦意乱地走进茅屋。他想睡,却睡不着。瓦树地瓦对他说的一切,没有一样是他自己未曾想到过的,没有一样不是他自己所心知肚明的。可是,他对这孩子的父爱,他对这孩子的热忱,他对失去这孩子的恐惧,都比他的知识更强而有力。他曾经这么完完全全地爱上过什么人吗?他曾经爱什么人爱得这样厉害,这样盲目,这样痛苦,这样绝望,而又这样快乐吗?

有一天,悉达多看着那孩子的面孔,触景生情,不禁又想起了甘玛拉。突然间回忆起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经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你不会爱任何人。”那时候她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悉达多曾经表示赞同她的看法。他曾经把自己比作天上的一颗星,把余下的人们比为落叶。他曾经因为这个比喻而使她不悦,他感到甘玛拉的话中有责备的意味。
这倒的确是真的,他从来没有爱别人爱到完完全全投入自我,爱到把自己都忘掉的地步;他从来没有因为爱别人而做下愚蠢的事。他从来不会那样做,而且他觉得这就是自己与普通人之间最大的差别。
可是现在,自从他的儿子到了这里,他,悉达多,经过悲哀的折磨,经过爱的煎熬,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他疯狂地爱上了别人,由于爱,他成了一个傻子。现在,在他的晚年,他终于也品尝到了最强烈的和最奇妙的激情。在这激情中,他遭受到可怕的痛苦,然而也得到了升华,并且在某种意义上,他的生命是重新开始了,而且变得更丰富了。
悉达多的确感觉得到自己的这份爱,这份对他的儿子盲目的爱,是地地道道的人之常情。他感觉到这种感情就是轮回,就是困苦境况的源头。同时也感觉到这种感情不是没有价值的,它是一种必然,它的来源是自己的天性。这种情绪,这种痛苦,这些不同的愚蠢,也需要亲身去经历一番。

这位父亲一片好心把儿子留在这个简陋的茅舍中住下,却反而成了儿子心目中讨厌的人。每次儿子表现出粗暴无礼,父亲总是回之以微笑;每次儿子表现出侮辱的言行,父亲总是回之以亲切;每次儿子表现出横蛮邪恶,父亲总是回之以仁慈。在儿子看来,父亲的种种反应正是最可恨的狡猾,老狐狸的狡猾,这孩子倒是非常宁愿他父亲来威胁自己,虐待自己。

在那座花园别墅的门口伫立许久以后,他领悟到驱使自己到这个地方来的念头是很愚蠢的,领悟到自己无法帮助儿子,自己不应该强制儿子顺从自己的意志去生活。
他对那逃走的孩子感到了一份深厚的爱,这份爱像是一个伤口,但是他同时也感到,这个伤口并不会在自己心中溃烂,它是会痊愈的。
可是此时此刻这个伤口还没有痊愈,所以他非常悲伤。驱使他来追寻他儿子的那个目标消逝以后,留给自己的只有空虚。在悲伤中,他坐了下来,感到有一样东西在自己心中死去了。他再也看不到快乐,看不到目标。他坐在那里深思着,等待着。他从那条河学会了等待、耐心和倾听。他坐在尘土弥漫的路上听,听着自己那颗在疲倦和悲伤中跳动的心,等待着一个声音。他蹲在那里听了几个小时,再也看不到过去的景象,整个人陷落到了虚无里。他任凭自己陷落在虚无里,不寻求解脱的途径。当自己的伤口痛起来时,他轻轻念“唵”,把自己用“唵”充实起来。

当他把商人、士兵、女人等普通的旅人渡过河时,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觉得自己与他们不同。他了解他们,理解他们的生活,也欣赏他们的生活,但不是通过思想和观察,而仅仅是因为欲望和愿望,他喜欢他们。虽然他渐臻善境,虽然他现在所承受的是最后的伤痛,但是他感到这些普通人都像是自己的兄弟。在悉达多眼中,他们的虚荣、愿望和琐琐屑屑,已不再显得可笑了,它们都变成了可以理解的可爱的东西,甚至很值得自己尊敬。

大凡天下做母亲的,对自己的孩子都有一种盲目的爱;天下慈爱的父亲,对自己的独子都有一种愚蠢的骄傲;天下虚荣的少女,为了自己的装饰,为了赢得男人的爱慕,都会发挥出种种盲目而热切的努力。所有这些微小的、简单的、愚蠢的,却又是无比强大的、重要的、热烈的冲动,在悉达多看来,已不再是微不足道。他看到了人们为了这些冲动而活,看到了人们为了这些欲望而从事伟大的事情,旅行,打仗,受苦受难,发愤图强;看到他们为了这些冲动、欲望而辗转奔波,他很爱他们。在他们的一切欲望和需要中,他看到了生命、活力,也看到了生命的不可磨灭和永恒的梵天。
在盲目的忠诚方面,在盲目的力量和盲目的不屈不挠方面,这些人很值得爱戴和羡慕。除了一件小小的东西,一件极其微小的东西之外,凡是圣贤和思想家所有的一切,他们一概都不缺乏。他所缺乏的那个小小的东西,就是对于所有生命圆融统一的认识。有许多次,悉达多甚至怀疑这个知识,这个思想,怀疑它是不是真有这么大的价值,是不是它或许仅仅是思想家们天真的自我陶醉的说辞,因为思想家们也许不过是一批会思想的孩子而已。在任何别的方面,世界上的一般人同思想家是一样的,甚至时常超越过他们。正如有些野兽为情势所迫的时候,在攻坚克难的行动上往往超过人的能力范围。

一个知识慢慢在悉达多心里长大了,成熟了,他明白了真正的智慧是什么,明白了自己在漫长的岁月中探求的真正目标是什么。那目标不是别的,而是在生命的每一个时刻中灵魂的一种准备,一种容纳力,一种思考、感觉和呼吸万物圆融统一思想的秘技。
这个思想慢慢在悉达多心中成熟,也在瓦树地瓦苍老而天真的脸上映现出来:和谐、对世界永恒完美的了解和万物的圆融如一。

有一天,这个创伤又痛起来了,痛得令悉达多难以忍受。心中燃烧的渴望驱使他划船过河,他想奔向那城里去寻找自己的儿子。
河水在轻轻地流着,慢慢地流着,这时正是干燥的季节,河里的流水声响得很奇怪。它在笑,它分明是在笑。它是清清楚楚地在笑这位苍老的摆渡人,是在愉快地笑他。悉达多停下脚步,靠近水边弯下腰来,他想听得清楚一些。平缓的水面上映出他的脸孔,他看到了自己的这个倒影,他看到了这个倒影上有一点东西,这使他想起了记忆深处的一些往事。他想了一下,终于记起来了。他的脸孔原来是像另一张脸孔,那张脸他是熟悉的,曾经爱过也曾经怕过:那原来是他父亲的脸孔。
他想起了年轻的时候如何迫使父亲允许他离家去参加苦行者的行列,他想起了如何离开父亲,如何一去之后再也没有回去过。父亲是否也曾为他遭受过同样的痛苦,正如他现在为儿子所遭受到的痛苦一样?父亲是否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孤独地死去,没有能够再见到自己这个当儿子的一面?
现在他不是预见到了同样的命运吗?这种重演,这条许多事情在命运之环上连成的历程,难道不是一幕喜剧吗?难道不是一件奇怪而愚蠢的事吗?

那条河笑了,是的,人生就是这样的。每样事情,在没有忍受到尽头之前,在没有最后终结之前,都会重演,同样的悲哀也会再度被人历经一次。
悉达多又登上了船,把船划了回去。想着自己的父亲,想着自己的儿子,忍受着流水的嘲笑,他的内心纠结着,到了绝望的边缘;他差一点要大声嘲笑他自己,嘲笑整个世界。

悉达多坐在这位老人身旁,慢慢开始讲述自己以前从未对他提到过的事情。悉达多讲了那一次自己如何跑到城里去寻儿子,讲了自己内心苦痛的创伤,讲了当他看到幸福的父亲们时心中涌起的羡慕,讲了自己明白这些感觉的愚痴,以及内心中无望的矛盾。他坦陈一切,告诉瓦树地瓦所有的事。甚至最痛苦的事都说了出来,每件事都毫不掩藏,每件事都和盘托出。他展示内心的创伤,坦白自己那天曾企图跑掉,自己如何已经划船过河,目的是到那城里去,结果河水如何地笑了自己。
对于悉达多不停地讲述,瓦树地瓦一直在静静地倾听,他脸上的神情很安宁。这时候,悉达多比以往更敏锐地觉察到瓦树地瓦的专心一意。他感觉到自己的苦恼、自己的焦虑和自己心中的希望都流到瓦树地瓦那边去,之后又流了回来。向这位倾听者袒露自己的创伤,正如同把创伤放在河里浸洗一样,一直浸洗到伤口清凉,一直浸洗到苦痛消融于河水之中。
在继续讲述和表白的时候,悉达多越来越感觉到,在一旁倾听自己的已不再是瓦树地瓦,不再是一个人了。他感觉到这位一动也不动的倾听者是在吸收他的自白,如同一棵大树吸收雨水一样。他感觉到这位静坐倾听的人就是河流的本身,就是神与梵天永恒的化身。
当悉达多不再沉湎于自己,不再沉湎于自己的创伤时,这种对瓦树地瓦认识上的改变主导了他的思想。他越理解这一点,就对这一点更不感到奇怪,也就越认为世上万物都始自天然,顺理成章。他意识到瓦树地瓦很久以来一直都是这样,只是自己没有明确看出来罢了。的确,自己与瓦树地瓦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但他感觉到自己现在对待瓦树地瓦就同人们对待诸神一样。他感觉到这种现象不能继续下去。在内心方面,他开始离开瓦树地瓦。不过同时,他仍然在继续说下去。

“虽然你听见过它笑,”瓦树地瓦说,“但是你还没有听到过所有的东西。我们听听看,你会听到更多东西的。”
他们倾听着,温柔的流水声听来是很多声音在合唱。悉达多向水里注视着,他看到流水中有许多图像。他看到了自己的父亲,父亲孤零零地一个人,正在为自己的儿子而悲伤;他看到了他自己,孤零零地一个人,也被对远方儿子的思念所束缚着;他看到了自己的儿子,也是孤零零地一个人,正热切地在一条激情燃烧的欲望之路上疾行。每个人都朝着自己的目标,每个人都被自己的目标缠住了,每个人都忍受着痛苦。
河水的声音很悲伤。它一面吟诵着渴望与哀痛,一面向它自己的目标流去。

悉达多全神贯注地仔细倾听。河水中他父亲的图像,他自己的图像和他儿子的图像,都流动汇集到了一起。甘玛拉的图像也出现了,也在河中向前流去。歌文达和其他人也映现出来,也在向前流去,他们全变成了河的一部分。河是他们大家的目标,他们在怀念,在希望,在痛苦;河的声音充满了渴念,充满了痛心的悲哀,充满了不能满足的愿望。

河水向着它的目标流去。悉达多看到河水向前匆匆流淌,看到河水包含着自己,包含着自己的亲人和所有自己遇见过的人。所有的波浪和漩涡痛苦地朝着目标流去;它们流向许多不同的目标,向着急流瀑布,向着琥珀大海洋。所有的目标都达到了,每一个目标后面又跟着另一个目标,连着另一个目标。水变成水汽和云雾向上升起,然后变成雨再落下来,再变成泉水、溪流和江河,然后重新开始向前流去。然而那充满渴望的水声已经变了。它仍然吟唱着痛苦和探求,可是又有了别的声音伴随着它,那些是欢乐与悲哀的声音、善良与邪恶的声音、嘲笑与悲叹的声音,以及千千万万种别的声音。
悉达多倾听着,全神贯注一心一意地听着,心中洁净如洗,并无一丝杂念,他感觉到自己现在终于学到了倾听的艺术。河中所有这些数不胜数的声音他曾经都听到过,但是今天这些声音听来却不同以往。在这些不同的声音中,他再也分不清哪一个是欢乐的声音,哪一个是哭泣的声音,分不清老成持重的声音和天真幼稚的声音。它们互相融入彼此,思念者的悲叹、聪明者的欢笑、愤慨者的哭泣、垂死者的呻吟,全都是互相交织在一起,互相连锁在一起,以千百种不同的方式纠缠在一起。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目标、所有的怀念、所有的悲哀、所有的欢乐、所有的善良和邪恶,这一切一切交汇在一起,就是生活之流,就是人生的音乐。
悉达多全神贯注地倾听着河水,倾听着那千万种声音合唱的歌。他不再执着于悲哀或笑声,不把自己的灵魂禁锢在任何一个特别的声音中,也不让它贯注到“我”之中。他是在倾听所有的声音,在倾听整体,在倾听统一。此时那首由千万种声音共同合唱的伟大的歌声只由一个字组成,那个字是“唵”——完美。

从那个时刻起,悉达多停止了和自己命运的抗争,他的脸上闪烁着智慧的宁静。有这种宁静的人,能不再遭遇种种愿望之间的冲突,他已经找到了解脱,他与生活之流很和谐,与生命之流很和谐,他充满了同情和怜悯,他任凭人生之流的摆布,他属于万物的和谐统一。

“我早就明白这一点。”悉达多轻轻地说,“你是要到森林中去吗?”
“是的,我是要到森林中去,我是要到万物的圆融统一之中去。”瓦树地瓦说,他的脸上容光焕发。
就这样地,瓦树地瓦离去了。悉达多目送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怀着莫大的欢欣和肃穆。望着瓦树地瓦的背影,悉达多看到他步伐平和安稳,看到他面容熠熠生辉,看到他身体充满了光芒。

歌文达

“一个人在寻求的时候,”悉达多说,“往往只注意自己正在寻求的东西,结果发现不了任何东西,吸取不到任何东西。因为他一心想着自己正在寻求中的东西,因为他有一个目标,他已经执着在自己的目标上了。寻求的意思是设定一个目标;而发现的意思是自由、包容和不设立目标。你这位大德也许真的是一位求道者,因为在你向着目标不断寻求的路上,许许多多就在你面前的东西你却没有发现。”
“我还是不十分明白,”歌文达说,“你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悉达多说:“大德,许多年以前,你曾经来到这条河边,看到一个人在河边睡着了。他一直熟睡不醒,你就坐在他身旁一直守候,可是你,歌文达,却没有认出那睡觉的人是谁。”

第二天早晨,到了该走的时候,歌文达有点踌躇。他说:“在离开之前,悉达多,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有没有一种尊奉的教义、信仰或知识,它们能帮助你正确地生活,正确地处事?”
悉达多说:“我的朋友,你知道,当年我们同苦行者一起生活在森林中,我们还很年轻,可是那时候我就开始对许多教义和教师起了怀疑,并且舍弃了他们。虽然从那以后我又有过许多教师,可是对于教师,我的心态仍然同以前一样。有一段很长的日子,一位漂亮的妓女成了我的教师,还有一位有钱的商人和一些骰子赌徒也曾是我的教师。有一次,佛的一位游方弟子也做了我的教师,那次我在森林中睡着的时候,是他停了下来,一直守护在我的身边,我从他身上也学到了一些东西,我感激他,非常感激他。然而教我最多的却是这条河,还有我的前任摆渡人瓦树地瓦。他是一位简简单单的人,不是思想家,可是他却像佛一样明了世界的根本。他是一位至善的人,一位圣人。”

歌文达说:“悉达多,我觉得你似乎仍旧喜欢开玩笑。我相信你,也知道你没有追随过任何教师。可是,如果你自己不信奉任何一种教义,难道你没有某些认同的观念吗?难道你没有发现过某些帮助生活的知识吗?如果你能对我说说这方面的情况,我会感到莫大的快乐。”
悉达多说:“不错,各方面的思想和知识我都曾经有过一些。有时候,经过一个终点或者一整天,我感悟到了知识,正如同一个人在他心中感觉到了生命一样。我曾经有过许多思想,可是若要把它们讲述给你听,却是件困难的事。有一个思想给我印象很深,歌文达,智慧是不能言传的。一个有智慧的人如果想要把智慧讲给别人听,那些话一旦说出口来,反而会让人觉得很愚蠢。”

“不,我是在告诉你我的发现。知识可以传授,但智慧却不行。一个人能够发现智慧,能够在生活中实践智慧,能够在生活中体现智慧,能够用智慧鉴定自己的意志,振作自己的精神,能够用智慧创造出惊天动地的奇迹,然而一个人却无法言传智慧,无法教授智慧。这一点,当我年轻的时候就朦胧感觉到了,而且也正是这种想法产生的力量驱使我一直远离教师们。
“我曾经有过一个思想,歌文达,不过你又会认为那是一个玩笑或者蠢话,那就是,每一个真理的反面也同样是真实的。举例来说,一个真理,如果它是片面的真理,就只能以文字表达出来,也只能局限在文字能力的范围内。每一样事物,要是用思想来思考和用文字来表达,都是单方面的,都只是一半的真理,它缺乏完全、圆满和统一。世尊佛向世人讲解世界的时候,他不得不把世界分成欲乐和涅槃,分成虚幻和真实,分成痛苦和解脱。一个人不能不如此,想教一些东西给世人的导师没有别的法子可循。然而在我们心中以及在我们身外四周的世界,本身绝不是单方面的。从来没有一个人或者一个行为是完完全全的欲乐或者是完完全全的涅槃,从来没有一个人是完璧无瑕的圣人或是百无一是的罪人。之所以表面看来似乎不是这样,是因为我们都被欺骗了,我们觉得时间是一种真实的东西。歌文达,时间不是真实的。我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领悟到了这一点。果真时间不是真实的,那么,横在现在这个世界和永恒之间的分界线,善和恶之间的分界线,也同样只是个幻觉。”

“听着,我的朋友。我是一个罪人,你也是一个罪人,但是罪人将来有一天又会成为梵天,总有一天完成涅槃,总有一天成为佛。连这个‘总有一天’也是幻觉,它仅仅是一个寓言而已。罪人并没有走在成佛的路上,他也不在通往完善的路上,依照我们的思维能力,只能以此种方式来描述这类事情。其实不然,潜在的佛性已经存在于罪人的身中,他的未来已经在那里了。在他身中,在你身中,在每一个人身中隐藏着潜在的佛性,人们一定要认识这一点。
“歌文达,这个世界不是不完美的,也不是在沿着一条漫长的途径逐渐向着完美发展。不,每个瞬间世界都是完美的,每一个罪恶都已经在它之中携含了恩赦,所有的孩童都是潜在的老人,所有的婴儿在身上都带着死亡,所有垂死的人必获得永恒的生命。

“一个人不可能看到另一个人在路上走了多远。佛性存在于强盗身上和骰子赌徒身上,强盗也存在于婆罗门身上。沉浸在深思冥想之中的时候,人可以抛开时间,在同一时刻中看到所有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这时候,每样东西都是好的,每样东西都是完美的,每样东西都是梵天。在我看来,存在中的每一样都是好的——死亡同生命一样好,罪恶同神圣一样好,智慧同愚蠢一样好。每一样东西都是必需的,每一样东西所需于我的仅仅是我的赞同,我的承认,我的善意理解。一切都中我的意,一切都与我相得,没有东西能伤害我。
“我曾经从我的躯体和灵魂明白了,我的犯罪是必需的,我需要欲望,必须为财产而奋斗,必须历经厌恶和绝望的深渊,为的是学会不抗拒这种种,为的是学会去爱这世界,为的是学会不再把这世界与一种臆想的世界相比较,与一种想象的完美幻景相比较,而是接受这个世界,去爱它,为自己属于它而高兴。歌文达,这些就是我心中的一些思想。”悉达多弯下腰去,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拿在手上。
“你看,”他摸摸那石头,说,“这是一块石头。一段时间之后,它也许会化为泥土,它又会由泥土变成植物、动物或者人,从前我一定会说,这块石头仅仅是一块石头而已,它没有价值,它属于玛耶的世界,不过也许由于处在变化的循环里,它也能变成人和神灵,因此我也认为是重要的。这是从前我一定会想到的。可是现在我是这样想的,这块石头是一块石头,它也是动物、神和佛。我尊敬它和爱它,不是因为它以后会从原来的东西变成另外一种东西,而是因为很久以来它一直就是每一样东西,并且永远是每一样东西。我之所以爱它正因为它是一块石头,因为今天和现在我看它就是一块石头。在它每一条美丽的斑纹和孔隙中,在它的黄色和灰色中,在它的硬实的质感和我敲它时发出的声响中,在它表面的干燥和润湿中,我看到了价值和意义。
“有些石头摸起来感觉像油脂或者肥皂,看起来像叶子或者沙子,每一块石头都是不同的,都是用自己的方式吟唱出‘唵’来。每一块石头都是梵天。同时,不管是像油脂还是像肥皂,它终究是块石头,这正是令我高兴的地方,这也似乎正是奇妙的、值得崇敬的地方。不过关于石头我不想再讲下去了。语言无法将思想完全表达出来,思想一旦被语言表达出来,总是会与心中的原意有所不同,有所曲解,显得有点愚蠢。然而我却又高兴看到一个人的智慧和他认为有价值的思想,在另一个人看来或许是一派胡言。”

“你为什么要向我讲解石头?”终于他踌躇地问道。
“我这样做没有任何目的。不过,也许我是想说,我爱这块石头,爱这条河流,爱世上能看到的并且能够向之学习的万物。我能爱一块石头,歌文达,我能爱一棵树或者一片树皮,这些统统是‘物’。一个人能爱世上万物,但是一个人却不能爱词句,因此对于我,种种教义是毫无用处的。它们既不硬又不软,没有色彩,没有棱角,没有气味,没有情趣——除了词句以外它们什么也没有。也许就是这一点阻碍了你,使你发现不到平静。或许解脱与德行、欲乐与涅槃只是些词句而已,歌文达。涅槃不是一样‘物’,它只是一个词——涅槃。”

歌文达说:“涅槃不仅仅是一个词,我的朋友,它是一个思想。”
悉达多继续说下去:“它也许是一个思想,不过我必须向你坦白,我的朋友,在思想与语言文字之间我并不太在意将它们区分开来。非常坦白地说,我也不把思想看得非常重要。我很看重‘物’。例如,以前有一个人在这渡头上,他是我的前任摆渡人,也是我的教师。他是一位圣人,许多年之中他只相信这条河,除此之外不相信别的东西。他留心注意到这条河的声音是在向他说话,于是他向这条河学习;而这条河则训育他,教导他。对于他,这条河俨然是一位神灵。许多年之中他不知道每一阵风,每一朵云,每一只鸟,每一只甲虫都是同样的神圣,都了解一切,都能如同可敬的河流一样给予他启迪。然而当这位圣人离开这里到森林里去了以后,每样东西他都知道了。他知道得比你多,比我多。他没有教师,没有书籍,他只是相信这条河。”

歌文达说:“可是你把‘物’称为什么?它是真实的‘物’吗?是实在的‘物’吗?难道它不仅仅是玛耶的幻象,不仅仅是映影和假象吗?你的石头,你的树,它们是真实的吗?”
“你的问题一点也不难回答,”悉达多说,“如果它们是幻象,那么我也是幻象,因此它们永远和我都具有同一种本质。就是这一点使得它们那么可爱和可敬,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能够爱它们。现在我有一种你或许会嗤之以鼻的见解,在我看来,歌文达,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也许大思想家们认为重要的是审视这个世界,蔑视它。我们不应该彼此敌视,而要用爱、赞赏和尊敬来对待这个世界,对待我们自己,对待所有的生命。”

“这个我理解,”歌文达说,“然而这正是世尊称之为虚幻的东西。世尊宣扬慈善、自制、同情、耐心,但是不宣扬爱,他禁止我们把自己纠缠在尘世的爱上。”
“我明白,”悉达多说,脸上闪着笑容,“我明白你说的,歌文达。你看,现在我们陷入语义的迷宫中,陷入文字的争论中去了。我不想否认,我所说的关于爱的话明显与佛的教义相悖,这正是为什么我不太信任语言文字的缘故,因为我知道这种矛盾只是一个幻象。而我与佛其实是一致的。他已经看出人类的一切虚荣和空幻,他爱人类又爱得那么深,他献出自己的一生只是为了帮助人们和教导人们,这样一个人,怎么会不知道爱呢?关于这位伟大的教师,我也是认为事实比语言文字重要得多。在我看来,他的行为和生活比他的语言重要,他手的姿势比他的意见重要。我之所以把他看成一个伟大的人,不是在于他的讲道和思想,而是在于他的行为和生活。”

“悉达多,”他说,“现在我们都是老人了,今日一别,此生也许我们再无法见面了。我亲爱的朋友,我明白你已经找到了内心的平静,而我知道自己还没有找到它。我可敬的朋友,再告诉我一点,告诉一点我能想的东西,我能懂的东西。给我一点东西来帮助我在自己的路上走,悉达多,我的路途常常是艰苦而黑暗的。”
悉达多沉默不语,面带安谧平静的微笑注视着歌文达。歌文达凝视着悉达多的面孔,神情中充满了焦急与渴望。他的眼睛中泄露出痛苦,流露出无止境的寻求与失败的印记。
悉达多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笑了。
“把身子再向我弯一点!”他对着歌文达的耳朵低声说,“来,再靠近一点,靠近我!吻我的额头,歌文达。”
歌文达虽然感到惊讶,但是一股强烈的爱和期望驱使他俯身去靠近着悉达多,用嘴唇吻一下悉达多的额头。就在他这样做的时候,奇迹降临到了他的身上。
当时他仍然在思索着悉达多奇怪的话。他想把时间观念抛弃掉,但是却徒劳无功;他想把欲乐和涅槃合而为一,结果也是枉然。他对他朋友的话有些轻视,但又非常爱他的朋友,非常敬重他的朋友,就在他心中充满矛盾的时候,奇迹发生了。
现在他看到的不再是他的朋友悉达多的面孔了,看到的是别的面孔,许多许多面孔,一长串的面孔,川流不息的面孔——千千万万张面孔一下子同时出现,忽然间又一齐消失掉了,可是又似乎在那里。所有的面孔都在不停地变幻,不停地更新,而所有的面孔又全是悉达多。
他看到一条鱼的面孔,一条鲤鱼的面孔,由于正经受着可怕的痛苦,那条鲤鱼大张着嘴,眼睛在暗淡下去,快要死了。
他看到一个刚刚降生的婴儿的面孔,红红的,满脸皱纹,正张口欲哭。
他看到一个杀人犯的面孔,看到他把刀刺进一个人的身体,在同一瞬间,又看到这个杀人犯全身被绳子绑着,跪在地上,头被刽子手一刀砍了下来。
他看到许多男人女人,他们一丝不挂,正以各种不同的姿势销魂于肉欲的情爱之中。
他看到许多僵直的尸体横在地上,死寂,寒冷,空虚。
他看到许多动物的头,野猪的、鳄鱼的、象的、牛的、鸟的。
他看到黑天和阿格尼。
他看到所有这些形体和面孔以千万种方式互相联系,互相帮助,互相爱恋,互相仇恨,互相毁灭,又全部重生。
每一张面孔都是最后难免一死的生物,都是整个空幻界中的一个激情的、痛苦的例子。然而他们却没有一个死掉,他们只是不断地变幻,不断地重生,不断地有新的面孔,只有作为纽带的时间站在一张面孔和另一张面孔之间。
所有这些形体和面孔忽而静止,忽而流动,忽而再生,忽而漂过,忽而融进彼此之中。在所有这些形体和面孔的上面悬浮着一样东西,那东西稀薄,虚幻,但确实存在着,它伸展在那里,像一层薄薄的玻璃、一层薄薄的冰,像一层透明的外壳或面具——那是一张面孔,是那个瞬间歌文达用嘴唇吻过的悉达多带着微笑的面孔。
歌文达看到这个面具般的微笑,这个在诸多流动的外形上的圆融的微笑,这个超脱于千千万万个诞生和死亡之上的永恒的微笑——悉达多的微笑——与自己敬畏地瞻仰过上百次的佛的微笑并无二致,同样的安详、细微、难以揣摩,同样隐含着慈悲、嘲讽和千百种意味。歌文达知道,至善者就是这样地笑。
歌文达再也不知道时间是否依然存在,不知道刚才这一幕究竟是经过了一秒钟还是一百年,不知道还有没有一个悉达多,一个乔达摩,一个我和一个你。一枝神圣的箭射中了他,也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喜悦。他陶醉在迷境之中,也在大大地升华。他站在那里低头俯视着悉达多安详的面孔,那个面孔他刚刚吻过,那个面孔曾经是所有现在的和未来的形体的舞台。千万种形体的镜子从表面消失之后,悉达多的容貌依旧没有改变。他笑得很安详,笑得很温和,似乎笑得非常优雅,也似乎笑得颇为揶揄,与世尊以前笑的样子不差毫厘。

歌文达深深一礼,眼泪不由自主地从苍老的面孔上流了下来。他深切感到了一种伟大的爱,感到了最谦卑的尊敬。他在那人面前深深行礼,头一直碰到地上。那个人端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安详的微笑令他想起了自己一生中所有曾经爱过的一切,令他想起了自己生命中所有珍贵而神圣的一切。

Categories: 文学
Date: 2021-02-28
Lastmod: 2021-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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