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通纳

1

威廉·斯通纳是1910年进的密苏里大学,那年他十九岁。求学八个春秋后,正当第一次世界大战拼杀犹酣的时候,他获得了哲学博士学位,拿到母校的助教职位,此后就在这所大学教书,直到1956年死去。他的职称始终没有升到助理教授以上的级别。修完他的课后记忆犹新的学生寥寥无几。

那是一个燥热的秋日,从布恩维尔到哥伦比亚的路上尘土飞扬;他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有一辆运货马车出现在身旁,司机问他要不要搭一段。他点了点头,然后坐到马车的座位上。他的毛哔叽裤子到膝盖那里都被尘土染成了红色。他那被太阳和风蹂躏成褐色的脸庞,沾满了厚厚的灰尘,路上的尘土和汗水交融在一起。在漫长的车程中,他一个劲儿地用那双笨拙的手拍打着裤子,不断用手指捋着高耸的浅褐色直发,他的头发就是不肯服服帖帖地贴在脑袋上。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壮观的东西。红色的砖墙建筑从一片宽阔的绿色田地向上延伸过去,这片田地不时被石头小径和小块的花园隔断。敬畏之下,他忽然有种从未出现过的安全和静谧感。虽然时间已经不早了,他还是在校园的边角走了很长时间,只是观望着,好像自己无权进去。

斯通纳住在楼上一间当过储藏室的房子里,唯一的家具是张黑色铁制床架,边框都塌软了,支撑着一张单薄的席子,还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盏油灯,还有一把靠背椅,胡乱放在地板上,还有一只他当书桌用的大箱子。冬天,他唯一能够获得的热量就是从楼下房间里透上来的热气;他用分给自己的破被子和毯子裹住身子,然后在手上哈着气,这样翻书时不至于割到手。

老师是个中年男人,四十出头,名叫阿切尔·斯隆,他对自己的教学任务态度好像带点嘲弄和蔑视的味道,似乎感觉在自己的知识和能言说的东西之间有道如此深的壕沟,他不愿努力去接近它。大多数学生都既害怕又讨厌他,而他的反应则是一种超然、冷嘲热讽式的好玩。他中等个头,长着副线条深刻的长脸,刮得干干净净;他总是摆出一副不耐烦的姿态:手指不断插进一团蜷曲的灰色乱发里。他说话时语调平板单调,声音勉强从活动的双唇透出来,不用刻意表现或者抑扬顿挫,好像要给那些单词赋予某种自己的声音没有的形状。

他干巴巴地说,“莎士比亚先生穿越三百年在跟你讲话,斯通纳先生,你听到了吗?”

有那么几个时刻,威廉·斯通纳意识到自己在使劲屏住呼吸。他把气息轻轻地舒吐出来,刹那间发觉自己的呼吸从肺里排放出来时,衣服随着身体在起伏。他把目光从斯隆身上移开,打量着教室。阳光从窗户里斜照进来,落在同学们的脸上,所以感觉光明好像是从他们自身散发出来,迎着一片黑暗释放出去;一个同学眨巴着眼睛,一道浅浅的暗影落在面颊的一侧,上面的毫毛被阳光照得清清楚楚。斯通纳开始感觉放在桌上紧紧攥住的手指松开了。他在自己的凝视下掉转过手来,很惊奇它们都是黄褐色,很惊奇指甲已妥帖地嵌进粗壮的指端那种复杂的结构;他想,自己肯定能感觉到血液在无形地穿过纤细的血管和动脉流淌着,从指尖到整个身体微弱又随意地颤动着。

晚秋时节细细的寒冷刺进他的衣服。他看了看四周,打量着树木光秃秃、疙疙瘩瘩的枝条,全都蜷曲着、扭扭歪歪地冲着苍白的天空。学生们匆匆穿过校园向各自的课堂走去,不时碰擦下他;斯通纳听着他们的咕哝声和鞋跟踩在石头路上发出的磕碰声,看着他们的脸蛋,都被冷气冻得红扑扑的,弯着身子抵御着一股微风。他好奇地看着他们,好像以前没见过这些同学,好像自己离他们很远又很近。当他匆匆赶上下节课时,始终保持着这种感觉,保持到他的土壤化学教授把那堂课上完,背景音却是背诵写在笔记本上的东西时发出的嗡嗡声,那些东西他曾历经辛苦记住,现在自己都感到陌生了。

年纪更大些的时候,回首自己本科最后两年,斯通纳仿佛感觉那段时光虚幻不实,压根就属于别人,那段早已逝去的时光,好像不是他习惯的那样正常流逝,而是断断续续地流逝着。一个片段跟另一个片段互相重叠着,但又从中分离出来,他还感觉自己从时间中被移了出来,旁观着时间在自己面前流逝,像个宏大、并不均匀地翻转着的立体景观。

他的自我意识开始苏醒,他还从未以这种方式感知过自己。有时他在一面镜子里盯着自己,看着那张覆盖着茅草般干枯褐发的长脸,摸摸尖削的颧骨;他看着从外套袖口里伸出好几寸的细细的手腕;他纳闷,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不是像独自一人时表现的那样显得滑稽可笑。

他对未来还没有什么规划,而且对谁都没有说起过自己的这种不确定。

有部分时间他在弗特家那个阁楼小屋里度过;但是,上完课,而且把弗特家的活儿干完后,他尽可能经常回大学去。有时,晚上,他喜欢在那个长长的露天的四边形场子里散步,行走在一起漫步和窃窃私语的夫妇中间;虽然一个人都不认识,虽然也从不跟他们说话,他还是感觉跟他们有种亲近感。有时他站在场子的中心,看着杰西楼前面的那五根粗大的柱子,它们从凉爽的草地上直插夜空;他知道,这些柱子是大学最初的主楼残留下来的,那幢主楼多年以前毁于大火。这些柱子在月光下呈银灰色,光亮又干净,在他看来,似乎象征着自己曾经拥抱过的生活方式,像一座代表某个神灵的庙宇。

在大学图书馆,他游历过排排书架,置身于几千册图书中,呼吸着皮革、衣服、干燥的书页释放出的发霉的气息,闻着就像某种来自异国的香气。有时他会暂时停住脚步,从架子上拿下一卷书,在自己的大手中捧住片刻,书脊和厚纸封面以及诱人的书页尚不熟悉的感觉会在手中产生某种刺痛感。然后他会翻阅起书来,这里那里随便读上一段,僵硬的手指在翻动书页时尽可能小心翼翼,好像因为笨拙的手指可能会撕坏和损毁它们忍着巨大痛苦想发现的东西。

他没有什么朋友,平生第一次开始有了孤独感。有时,晚上在自己的阁楼房间,他正看书时会抬起头来,盯着房间那些黑乎乎的角落,在暗影的衬托下,灯光闪烁不定。如果盯的时间很长又太专注了,那片黑暗就会凝聚成一团亮光,它带着自己阅读的东西的那种无形的样式。他又会觉得自己走出时间之外,就像那天阿切尔·斯隆在课上跟他讲话的感觉。过去从它停留的那片黑暗中出来聚集在一起,死者自动站起来在他眼前复活了;过去和死者流进当下,走进活人中间,所以,在紧张的刹那间,他有种密实的幻觉,好像自己被压缩了,很难从中逃出,也不想逃出。特里斯坦和大美人伊索尔德走到他跟前;保罗和弗朗西斯卡在灼热的黑暗中旋转着;海伦和阳光的帕里斯,他们的脸蛋因为最终那个结局而痛苦不堪,两人从那片昏暗中浮现出来。他跟这些人相处,方式绝对不会像跟他的那些从这堂课去赶另一堂课的同学一样,他们会在密苏里的哥伦比亚某个规模巨大的大学找到一个本地的栖身之地,他们会以中西部的某种派头毫不在意地行走散步。

只用了一年的时间,他就学会了希腊文和拉丁文,好得足以阅读简单的文献;他的眼睛因为紧张和缺少睡眠总是红红的,灼热疼痛。有时,他回想自己几年前的样子,被那个陌生人物的记忆搞得惊诧不已,那个人像土地般发黄,逆来顺受,而那个人就是从土地中冒出的。他还会想起父母,他们差不多跟自己养的这个孩子一样陌生了;感觉对他们有种复杂的同情和遥远的爱意。

“可是你知道吗,斯通纳先生?”斯隆问道。“你现在还不了解自己?你想当个老师。”
忽然,斯隆仿佛显得极其遥远,办公室的墙消失了。斯通纳感觉自己悬浮在辽阔的露天,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你确定吗?”
“我敢肯定。”斯隆轻柔地说。
“你怎么看出来的,你怎么这样确定?”
“是因为爱,斯通纳先生,”斯隆兴奋地说,“你置身于爱中。事情就这么简单。”

他蹭着走廊里光滑的木板墙,他想自己能感觉到木板的温暖和衰老;他慢慢走下楼梯,不解地看着遍布细纹的冰冷的大理石,在自己的脚下似乎有些滑。大楼里,学生们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低低的咕哝声个个都很分明,他们的脸蛋既亲切又陌生又熟悉。他走出杰西楼,走进早晨的空气中,灰色好像不再压迫着校园;灰色引导着他的眼睛向外向上看到天空,他望去的天空似乎通向一种自己还无法名状的可能性。1914年1月的第一个星期,威廉·斯通纳跟另外六十个年轻男子和若干风华正茂的女孩,拿到密苏里大学的文学学士学位。

他在校园里溜达着,拿着租来的黑色长袍和帽子;这些东西挺沉重而且很麻烦,可他又找不到地方放置。他想到本应告诉父母的话,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决定已是最终,几乎希望自己能想起来。他觉得自己不适合这个仓促中选择的目标,感觉自己放弃的这个世界充满吸引力。他为自己的损失感到悲伤,也因此为父母的损失感到难过,他在悲伤中甚至感觉自己在与他们拉开距离。

在整个毕业活动中,他都带着这种失落感;他听到在念自己的名字后就穿过平台从一个男人手里接过证书,这个男人的脸几乎全都被柔软灰白的胡须覆盖住了,他几乎对自己肉身的存在难以置信,手中的那卷羊皮纸文凭毫无意义。他只想到父母在那片巨大的人群中枯坐着。

斯通纳想给父亲解释他打算干什么来,试图在他心中唤起自己的重要感和目标感。他听着自己的语词落下来,好像都发自别人之嘴。他望着父亲的脸,这张脸接受着这些词语,就像一块石头接受着一只拳头的反复击打。他讲完后,坐在那里双手扣在膝盖之间,低垂着脑袋。他听着屋子里的沉默。
父亲终于在椅子里动弹了。斯通纳抬头看着。父母的脸正冲着他。斯通纳几乎要对着他们哭喊了。
“我不明白,”父亲说,他声音沙哑疲惫,“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想我对你尽了最大的能耐了,送你到这儿来。你妈和我已经为你尽了我们最大的力量。”
“我知道,”斯通纳说,他已经没法多看他们会儿了,“你们都还好吧?今年夏天我会回去一段时间,帮点儿工。我会——”
“如果你觉得应该待在这里,读你的书,那你就应该这样做。你妈和我能对付。”
母亲的脸正对着他,可是并没有看他。母亲的眼睛挤着闭着;她重重地喘着气,脸庞好像因为痛苦而扭曲着,她紧攥的拳头压在脸颊上。斯通纳惊奇地发觉母亲在哭泣,深情又默默地哭着,带着不怎么哭泣的人嫌丢脸和不好意思的表情。他又看了眼母亲,然后缓慢地站起身,走出客厅。他顺着老路踏上通向自己阁楼房间的那条狭窄的楼梯;他在床上躺了很长时间,睁大眼睛望着头顶的黑暗。

2

可是摆在斯通纳面前的未来既光明又确定,而且不会改变。他眼中的未来,不是事件、变化和潜在可能的涌流,而是犹如前方的一块领地,等着他去探索。他把未来看作那座宏伟的大学图书馆,可能还会新建侧翼建筑,还会添加新的图书,然后又清退掉旧书,但是其本性仍然基本不会改变。他能看到在这所机构中的未来,他将置身其中,而自己对这个机构还不完全理解;他想象自己在那个未来中还会有变化,可是他把未来本身看作改变的工具而不是它的目标。

那年夏天快结束的时候,秋季学期即将开始之际,他去看了父母。他本想帮着收夏天的庄稼,可发现父亲雇了个黑人田间帮手,干起活来不吭声,卖力,劲头很足,一天干完的活儿差不多顶斯通纳和父亲过去在同样时间里干的活儿。父母见到他后很开心,他们好像并不怨恨他的决定,但他发现自己跟父母无话可说;而且,他意识到,他和父母已经逐渐形同陌生人。他感觉自己的爱因为损失反而更强烈了。他比原来计划的提前一个多星期返回哥伦比亚。

他开始讨厌在弗特家农场干活儿花的时间。很晚才回来开始学习,他感觉有种强烈的学习冲动。有时,沉浸在自己的书本中,他会想到还有那么多东西不知道,还有那么多东西没有读过。他辛苦追求的宁静,当意识到自己生活中的时间那么少,而要读的东西那么多,要知道的事情那么多,这份宁静开始破碎了。

他早就料到自己会被解雇,在某种意义上他倒乐意如此;但是,这事真的到来后,他却有种恐慌的刺痛感。好像自己和原来生活之间最后的那条纽带被割断了。他在父亲的农场度过了夏天的最后几周,对论文进行最后的收尾润色。这时,阿切尔·斯隆已经替他安排好给即将入学的新生教两个班的基础英文课,同时他开始着手攻读博士学位。这份工作让他每年收入400美元。他把自己的东西从弗特家那间狭小的阁楼房间里搬出来,他在那里住了五年,然后在大学附近找了个甚至更小的房间。

虽然他只给一群未经挑选的新生教基础语法和作文,内心还是对自己的工作充满热烈的期待,而且胸怀强烈的崇高感。秋季学期开始前的那个星期,他已经开始备课了,斟酌考虑着各种可能性,一个人为某个活动的内容和主题努力拼搏时才会考虑各种可能性;他体会着语法的逻辑,他想自己能够感觉到它如何从自身生发蔓延出来,渗透进语言,支撑着人类的思想。在他布置给学生的简单的作文练习中,他看到了散文的各种潜力和美,他渴望用自己感觉到的东西的感觉来激发学生的活力。

可是,在他上的第一节课上,当例行的点名和学习计划这些开场白结束后,当他开始向自己的听众和学生自我介绍时,他发现自己内心仍然深藏着某种惊奇感。有时,他对学生讲话时,仿佛是站在自我之外,观察着一个陌生人在给一群并不情愿地聚集在一块儿的人发表讲话;他听着自己平板的声音在背诵着准备过的材料,从背诵中体会不到丝毫属于自己的兴奋。

他在这些课上寻找自己的解脱和满足,在这样的课上,他自己就是一个学生。他能够从中再次捡回自己第一天体会到的那种发现感,那时阿切尔·斯隆曾在课上对他说,他刹那间就变成另一个人,不再是过去的那个自己。当他的脑子本身在忙着自己的课题,当它与自己学习且试图理解其本质的文学的力量搏斗时,他意识到自己内心某种东西在不断变化;当他意识到这点后就开始从自我向外转移,走进包容着他的这个世界,所以,他知道了,他读过的弥尔顿的诗歌或者培根的随笔,乃至本·琼森的戏剧改变着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就是文学的主题,能够改变世界是因为文学依赖它。他在课堂上很少讲话,他写的论文鲜有让自己满意的。正如他讲给这些年轻学生听的,从不泄露自己体会最深刻的东西。

他们三个人——斯通纳、马斯特思和费奇——逐渐形成一个惯例,星期五总是在哥伦比亚的下城区聚会,喝着大瓶啤酒,海阔天空闲聊到深夜。虽然发现那是那些晚上自己所能知道的唯一社交乐趣,斯通纳还是经常对他们的关系感到纳闷。虽然大家处得相当不错,可并没有成为亲密朋友;他们并不吐露心声,也很少在每周的聚会之外见到对方。

“我敢说你们没有。我想象,斯通纳把大学当作一幢巨大的仓库,像座图书馆或者货栈,人们可以随心所欲地进出挑选能够成全自己的东西,大家在里面共同工作,犹如一间公共蜂巢里的小蜜蜂。代表着真、善、美。人们总是想绕过角落,去下一条走廊;他们就想看到下一本书,你没有读过的书,或者走到下一排书架旁边,你还不曾到过的书架。但有一天你终究会抵达。等你到了——等你到了——”他又看了看那只鸡蛋,然后大大地咬了一口,又转向斯通纳,下颏在动着咀嚼着,漆黑的眼睛闪闪发亮。

马斯特思又嚼了会儿,然后吞咽下去,接着又转过来盯着费奇。“还有你,费奇。你有什么想法?”他举起自己的手。“你会声称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可你想过。在直率和热诚的外表背后,活跃着一颗单纯的心。对你来说,大学就是善的工具——当然,总体上对这个世界而言,而且顺便对你自己而言是如此。你把它当作一种精神的硫黄和糖蜜,每年秋天你都给他们服用,让那些小浑蛋度过下一个冬季。你是个仁慈的老医生,善意地拍拍他们的脑袋,把他们的钱装进自己的口袋。”

看到别人对自己要讲的很感兴趣,马斯特思就专注地从桌子对面倾过身来。“先说你吧,费奇。我尽量说好点,我想说你是低能儿。你自己也知道,其实你并不很聪明——虽然这不影响任何东西。”
“接着说。”费奇还在笑着。
“可是你也够聪明——但只是够聪明——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自己会怎么样。你因为失败而与世隔绝,你知道这个。虽然你有能力当个混账家伙,可是你不够无情到坚持不懈地当下去。虽然你不完全是我认识的最诚实的人,你也没有那种异常的不真诚。一方面,你有工作能力,可是你又太懒,工作不够勤勉,达不到这个世界要你达到的程度。另一方面,你又并不那么懒惰,你又给世人一种印象,一种你很重要的感觉。你并不走运——真的不走运。从你的身上看不到升起的光环,你总是带着副迷茫的表情。在这个世界上,你总是处于成功的边缘,你会被自己的缺点毁掉。所以,你被选中,被挑出来;天意,它的幽默感经常让我觉得很有意思,老天已经把你从这个世界的大嘴里抓出来,安全地放在这儿,放在你的兄弟中间。”

他仍然面带微笑,带着恶毒的冷嘲热讽的表情,转向斯通纳。“你也别想逃掉,我的朋友。真的别想。你是什么样的人?一个单纯的土地的孩子,像你对自己假装的那样?噢,不是。你也在弱者之列——你是个梦想家,一个更疯狂世界的疯子,我们中西部本土的堂吉诃德,但没有自己的桑乔,在蓝天下欢跳。你足够聪明——只是比我们共同的朋友聪明一点。但是你有这个瑕疵,那个顽疾。你觉得这里有某种东西,有某种东西值得去寻找。其实,在这个世界上,你很快就会明白。你同样因为失败而与世隔绝;你不会跟这个世界拼搏。你会任由这个世界吃掉你,再把你吐出来,你还躺在这里纳闷,到底做错了什么。因为你总是对这个世界有所期待,而它没有那个东西,它也不希望如此。棉花里的象虫,豆荚里的蠕虫,玉米里的穿孔虫。你无法面对它们,你又不会与它们搏斗;因为你太弱了,你又太固执了。你在这个世界没有安身之地。”

“噢,”马斯特思说着往后靠过去,“我是你们中的一员。事实上,还要更糟。对这个世界而言,我太聪明了,我总是无法闭上嘴不去评论这个世界,这是一种疾病,无药可治。所以我只好被封存起来,在那里我能够不负责任又很安全,我可以不伤害任何东西。”他又向前倾过来,对着他们微笑。“我们都是可怜的汤姆,而且是冰冷的汤姆。”

“第三场,第四幕,”马斯特思说,“所以,上天,或者社会,或者命运,或者不管什么你想给它取的名字,给我们创造了这间小茅屋,这样我们就可以从暴风雨中走进去。这所大学就是为我们而存在,为这个世界的弃儿而存在;不是为那些学生而存在,也不是为了无私地追求知识而存在,不是为你听到的任何理由而存在。我们释放出各种理由,我们让个别普通人进来,那些将在这个世界上有所作为的人;但那不过是保护色。就像那座中世纪的教堂,它才不在乎俗众,甚至上帝呢,为了活下去,我们有自己的理由。我们应该活下去——因为我们不得不活下去。”

“我可能是这样,”马斯特思说,“可即便像我们这样不堪,也比外面那些人强,满身污秽,比那些外面世界的浑蛋强。我们不做坏事,我们心口一致,我们为此得到报偿,这是一种天然美德的胜利,或者快他妈的接近了吧。”

斯通纳和马斯特思冲着对方笑了笑,晚上的那个话题,他们没有再多说。但是几年后,在某些离奇的时刻,斯通纳经常想起马斯特思的话;虽然那些话并没有让他对自己置身其中的大学产生幻想,那些话还是向他揭示了自己跟那两个人关系的某种东西,而且让他有机会瞥一眼青春那有害却不曾被破坏的苦涩。

由于那个宣言的发布,全国各地数千名青年,好像获得了解脱,那种不确定的紧张感终于打破,把几个星期前匆匆建起的征兵站围得应接不暇。几百名青年简直等不及美国出面干预,而且早在1915年就跟加拿大皇家军队签了义务书,或者为欧洲某个盟军当救护车司机。大学里一些年纪大点的学生早就这样做了;虽然威廉·斯通纳对这些人毫不了解,随着几个月,几个星期过去,渐渐逼近那个时刻,他们的传奇性大名越来越如雷贯耳,而大家都知道,那一时刻终将到来。

宣布作战是在一个星期五,虽然下周的课程早就排好了,但没几个学生或者教授寻找借口去上这些课。大家或者在大楼里乱转,或者大规模聚集在一块儿,细声细气地窃窃私语。偶尔,那种紧张的沉默忽然爆发演变成近乎暴力行为;出现过两次反德国的总抗议,学生们在抗议中语无伦次地高声喊叫,挥舞着美国国旗。有一次还出现了一场转瞬即逝、反对某个教授的抗议,那是一个留着小胡子、教德语的老教师,他在慕尼黑出生,年轻时上过柏林大学。可是,当这位教授面对一小群愤怒和激动得脸色涨红的学生,迷惑不解地眨着眼睛,而且向他们伸出纤细、颤抖的双手时,学生们又在闷闷不乐的混乱中解散了。

宣战后不久的那几天,斯通纳忍受着某种迷茫的折磨,但是这种痛苦完全有别于袭扰校内其他大多数人的痛苦。虽然他以前经常跟一些老生和老师谈论这场发生在欧洲的战争,但心里从不真的相信。现在它已经落在自己身上,落在他们所有人身上,他发现自己内心还有一片巨大、冷漠的保留地。他憎恨战争对大学强行制造的撕裂;可是他又发现自己内心并没有特别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感,而且也无法促使自己去恨德国人。

斯通纳问他为什么时,马斯特思说:“你是很了解我的,比尔。我才不在乎德国人呢。这事儿临头时,我其实也不在乎美国人,我想。”他把烟灰磕到地板上,然后又用脚踩开。“我想,自己去参军是因为我参不参都无关紧要。也许等我回来,走向等待我们大家的与世隔绝的慢性灭绝之前,到这个世界上再走一遭可能会很有趣。”

马斯特思笑了。“戈登总是能感觉到自己曾经被允许感觉的那种美德的第一力量;所以他自然想把世界上其他一切都纳入其中,这样他就可以继续保持信仰。真的。干吗不去呢?跟我们一起去吧。也许看看世界是什么样子,对你有好处。”他稍顿片刻,直勾勾地盯着斯通纳。“不过,你要是想去的话,看在基督的分上,别是为了上帝、国家以及亲爱的老美人民而去。要为自己而去。”

“请原谅我的意外举动。可是,最近这几天,我已经失去了系里将近三分之一的人员,我看不出替换他们的希望。我不是冲着你发火,而是——”他转身别过斯通纳,望着办公室远远的尽头那扇高耸的窗户。阳光强劲地打在他的脸上,更加突出了皱纹,加深了眼睛底下的青影,所以,一瞬间,他显得很苍老,而且有些病恹恹的。“我是1860年出生的,就在那场叛乱战争的前夕。当然,我记不得那场战争,我还很小。我也记不得父亲了,他在战争的第一年就被杀死了,是在夏洛伊战役中。”他迅速看了眼斯通纳。“但是我看到了后来发生的一切。一场战争不仅仅屠杀掉几千或者几万年轻人。它还屠戮掉一个民族心中的某种东西,这种东西永远不会失而复得。如果一个民族经历了太多的战争,很快,剩下的就全都是残暴者了,动物,那些我们——你和我以及其他像我们这样的人——在这种污秽中培养出的动物。”他停顿了好长时间,接着又微微笑了笑。“不能请求学者去毁灭他拿出生命去建构的东西。”

他慢条斯理地说,“你必须记着自己是什么人,你选择要成为什么人,记住你正在从事的东西的重要意义。有很多人类的战争、失败和胜利,很多并非军事之争,历史著作中也没有记载。要记住这个,当你试图决定要做什么的时候。”

他始终没有养成过沉思反省的习惯,他发现探寻自己的动机是个棘手又多少让人不快的苦差事;他感觉没有多少东西可以提供给自己,而且内心也没有多少东西可供自己寻找发现。

最终做出自己的决定的时候,他好像感觉自己也连带明白了该怎么办。星期五,他找到马斯特思和费奇,告诉他们,他不跟他们一块去打德国人了。

他对自己的决定毫无内疚感,当强制征兵普遍展开时,他向系里提出申请,没有任何特别的悔恨感;但是他已经意识到自己那些年长同事投来的眼神,意识到学生通过对他彬彬有礼的举止所显示出的不尊的细微棱角。他甚至怀疑,曾经表示热情赞同他继续留在大学的决定的阿切尔·斯隆都变得冷淡和更加疏远,随着参战的那几个月慢慢过去。

1918年春天,他完成了博士学位的各种要求,于当年6月获得学位。就在拿到学位的前一个月,他收到戈登·费奇的一封信,他已经读完军官训练学校,分到纽约城近郊的一个训练营。他从信上得知,费奇获得准许,在空闲时间可以去读哥伦比亚大学,在那里还可以设法完成博士学位必须的要求,今年夏天他将获得那里的师范学院授予的学位。信上还告诉他,戴夫·马斯特思被派往法国,差不多在入伍一年后,跟第一批美国士兵一道去执行任务,已经战死在蒂耶里堡。

3

接受这份工作后,他忽然意识到,斯隆在美国参战的这一年骤然老了许多。他五十好几,显得要多老十岁;那桀骜不驯的铁灰色的鬈发,曾经在头顶蓬蓬松松,现在已经变白,在贫瘠的头骨上平平地贴着,已经了无生命力。他的那双黑眼睛已经迟钝无神,好像蒙了层潮湿的薄膜;那张遍布皱纹的长脸,曾经坚硬如薄薄的皮革,现在松脆得像年代久远、干燥的纸张;他那平板、冷嘲热讽的声音开始透出一丝颤音。看着他,斯通纳心想:他快要死了——一年或者两年内,甚至十年内,他就会死去。一种不成熟的失落感牢牢地控制住他,于是他转身而去。

1918年的那个夏天,他的大量心思都用在琢磨死亡上。马斯特思的死对他的震撼比自己想象的要强烈得多。第一批美国军人在欧洲的伤亡名单开始陆续公布。以前,他想到死亡,无非把死亡当作一个文学事件或者时间对不完美的肉体施加的缓慢、默默的耗损。他没有想过死亡就是发生在某个战场上的暴力爆炸,没有想过死亡就是割裂的喉咙里血流如喷。他对这两种死亡方式的不同感到不解,也不明白这种区别意味着什么;他发觉自己内心慢慢酝酿出某种痛苦,他从自己的朋友戴夫·马斯特思那鲜活的心中曾经瞥到的痛苦。

当阿切尔·斯隆把那一学年的教学安排交给他的时候,威廉·斯通纳目睹了学生时代就认识的这位聪明睿智、喜欢冷嘲热讽的人的最后遗迹。斯隆给了斯通纳两组新生作文教学任务,加一门中世纪英语文学的高年级概论;他接着说,依旧闪烁着一丝冷嘲热讽的色彩:“你,还有我的许多同事,以及为数不少的我们的学生,听了会很高兴,我要放弃很多课了。

“没错,”斯隆继续说,“我深信你会记着。我想请你替我教这门课。这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赐赠;但是,我想也许你会觉得好玩,从此你将从自己当学生时开始学习的地方正式开启自己的教师职业生涯。”斯隆看了看他,眼睛明亮、专注,就像战前那样。接着那层冰冷的薄膜又落在眼睛上,他转身离开斯通纳,收拾起桌上的纸张来。

就这样斯通纳从自己最初开始的地方启程了,一个高大、瘦削、驼背的男子站在同一间教室,当年同样高大、瘦削、驼背的男孩坐在这里听着最终把他带到这里来的那些话语。他后来从未进过这间教室,没见过自己当年占据的那个座位。他总是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不在那里。

那年11月11日,开学两个月后,停战协议签署。有一天上课的时候,消息传来,课堂立刻解散了;学生们漫无目标地在校园里奔跑,开始集会,小范围游行,四散开来后又聚拢在一起,弯弯曲曲地穿过教学楼、教室、办公室。斯通纳有些不情愿地加入了穿过杰西楼的一支游行队伍,穿过走廊,爬上楼梯,然后又穿过走廊。他随着一小群学生和老师,被裹挟着经过阿切尔·斯隆办公室打开的门;他瞥了眼,斯隆坐在书桌前面的椅子里,他的脸没有被挡住,扭曲着,在痛苦地哭泣,泪水如激流般沿着皮肤深深的皱纹淌下来。

有那么片刻,仿佛受到了震惊,斯通纳任由自己被人群席卷着往前走去。后来,他脱了队回到校园附近自己的那间小屋。他在小屋的阴暗中坐着,听着外面欢乐和发泄的大喊大叫声,想起阿切尔·斯隆面对只有他看得清或者认为看得清的失败发出的哭泣;他知道斯隆已经崩溃,永远不会再回到从前。

在遥远的末端,又一道门通向一间休息厅,跟那间狭长的餐厅挨着。餐厅的双排门大开着,露出一张巨大的栗色餐桌,上面盖着黄色的锦缎,摆满了闪着银光的洁白的碟子和盆碗。已经有几个人围着桌子坐下了,顶头有一个年轻女子,高挑、苗条、漂亮,穿着蓝色的带波纹的丝绸长袍,站着往金边的瓷杯里倒茶。斯通纳在过道里停留了片刻,被这位年轻女子的样子吸引住了。她修长、五官柔美的脸冲着自己旁边的人微笑着。她纤细、几乎碰了会碎的手指熟练地侍弄着水壶和杯子。斯通纳注视她时,深感自己何其粗笨,这样的念头油然袭来。

客人们在他身边走来走去,当发现新的聊天伙伴时互相交换着座位,变化着不同的语调。斯通纳透过一层薄雾看着他们,好像自己倒是个观众。过了会儿,戈登·费奇走进房间,斯通纳从椅子里站起来,穿过房间向他走去。他几乎粗鲁地打断了费奇跟一个上些年纪的人的谈话。斯通纳把他拉到一旁,但并不压低声音,请求他介绍认识下倒茶的那个年轻女子。

于是在一个极为寒冷的中西部的冬夜,他去拜访了,步行穿过城区前往她姨妈家。头顶没有云;半圆形的月亮的光照在一片浅浅的雪地上,下午早些时候就开始下雪了。大街上冷冷清清,沉闷的寂静被他行走时踩在脚下的干雪发出的咔嚓声打断了。他在自己要进去的那幢大宅外面站了很长时间,倾听着这片寂静。寒冷已经麻木了他的双脚,但他还是没有动一动。从那些挂着窗帘的窗户中透出的一线暗淡的光落在蓝莹莹的白雪上,仿佛一道黄色的污迹;他想自己看到里面的动静了,但又不能肯定。他好像在命令自己在做什么事,刻意地向前迈出步子,走到通向走廊的那条小路,在大门上敲了敲。

斯通纳不知该说什么。他又提到外面的天气,很歉疚在地毯上踩出雪迹;伊迪丝含含糊糊地说了些什么。他谈到自己在大学里教的课,伊迪丝点点头,表情茫然。最后,他们又坐着不说话了。斯通纳站起身;他慢慢地沉重地挪动着,好像挺疲惫。伊迪丝毫无表情地望着他。

伊迪丝继续讲着,过了会儿,斯通纳开始听她在讲什么。若干年后,他忽然想起,在他们第一次长时间一起相处的那个十二月的夜晚度过的一个半小时里,她告诉的事儿要比后来说的多得多。说完后,他感觉,在某种意义上,他们都是陌生人,以前没想过这个,而且他明白,自己爱上这个女孩了。

伊迪丝·伊莱恩·博斯特威克也许没有意识到,那天晚上她对威廉·斯通纳说了些什么,即便意识到了,恐怕也想不到那些话的意义。但斯通纳知道她说了什么,他将永远不会忘记;他听到的好像是一种忏悔,他想,据自己理解,那是在发出帮助的请求。

随着对伊迪丝的了解得更深入,斯通纳对她的童年也更加熟悉了;他开始觉得,这在她那个时期和条件的大多数女孩是很典型的。她是在这样的前提下接受的教育:在自己的道路上会受到保护,免遭生活可能投向她的粗俗事件,而且除了气质优雅顺从地附属于这种保护,她没有别的应尽义务,因为她属于这样一种社会和经济阶层,对这个阶层而言,保护几乎是一种神圣的义务。她读过好几所私人女子学校,学习阅读和写作,做些简单的算术;闲暇的时候,还会被鼓励做些针线活儿,弹弹钢琴,画画油画,讨论些比较温馨的文学作品。她还接受些着装、举止仪态、淑女用语、道德修养方面的指点。

她的品德训练,无论在学校还是家庭,本质上都是保守的,要抑制欲念,而且抑制的几乎全跟性有关。而且,情欲都是间接的,不被认可的;因此性遍布她所受教育的其余每个部分,并从那个隐蔽、未可言及的道德力量中吸收着它的大部分养分。她知道,应该对自己的丈夫和家庭尽各种义务,并且必须要履行。

她的童年时代非常规矩,甚至在最寻常的家庭生活的某些时刻都是如此。父母彼此相敬如宾;伊迪丝从未看到过他们之间表达那种无论是生气,还是怜爱的自然流露的温馨。生气就是好几天客客气气不说话,怜爱就是一句彬彬有礼的倾心话。她是独生女,孤单就是人生最初的状态。

十三岁的时候,伊迪丝完成了例行的性生理的转变,同时也完成了更不寻常的生理变化。在几个月的空当里,她差不多长高了一尺,身高快接近一个成年男子。她始终没有从身体的笨拙和令人尴尬、崭新的性态之间的关联中恢复过来。这些变化更加强化了某种天生的羞怯——在学校她总是跟同学保持着某种疏远的距离,在家里又没有人可倾诉,于是她越来越转向内在的自我。

随后的两个星期,斯通纳几乎每天晚上去看她。他们还听过大学新成立的音乐系举办的音乐会,晚上不是太冷的时候就缓慢、庄重地穿过哥伦比亚的街巷去散步;但更多时候,他们总是坐在达利太太的客厅里。有时他们会说说话,伊迪丝给他弹钢琴,他边听着边望着那双手柔弱地在琴键上活动着。从那天晚上第一次相处以后,他们的谈话奇怪地没有了人情色彩;他无法把她从保守中拉出来,当发现这样的努力让她难堪时,他就停止了尝试。不过,他们之间仍然有种舒心感,他想象他们有种心领神会的缘分。离她回圣路易斯不到一个星期的时候,斯通纳正式向她表白了自己的爱,并求了婚。

她无法再进一步自作主张了。在离开这儿去圣路易斯之前的这几天,她不想再见斯通纳,等跟父母谈了,自己把一些事情想清楚了,她会从家里给他写信过来。那天晚上离开时,他俯身想吻伊迪丝,她别过头,他的嘴唇刷到她的脸颊上。她轻轻地捏了下他的手,然后让他从正门出去,并且再没有看他。

伊迪丝的父母见了他,用一种他早就料到的冷冷的正经态度,他们试图顷刻间摧毁他可能会有的轻松感。博斯特威克太太每提一个问题,对他的回答总是用一种极端怀疑的口吻说“是吗”,同时好奇地打量着他,好像他的脸上有污迹或者鼻子在流血。她比伊迪丝还要高,还要瘦,起初,斯通纳对这种始料不及的相像很惊讶;但是,博斯特威克太太的脸有些呆滞和病态,没有一点刚劲或者雅致,上面还留着肯定是某种习惯性不满导致的深深痕迹。

伊迪丝迎接的态度好像他不过是个偶尔来访的客人,然后就毫不在乎地飘走了,去忙自己那些无关紧要的活儿了。斯通纳的目光追随着她,但却无法让她看看自己。

斯通纳得知博斯特威克是波士顿人,他的父亲在晚年时由于做了一系列导致银行关闭的不明智投资,把银行生意搞砸了,也毁了儿子在新英格兰的未来。(“被出卖了,”博斯特威克冲着天花板宣称,“被不地道的朋友们出卖了。”)因此,内战结束不久便到了密苏里,想搬到西部来;可是他从来没有去过比堪萨斯城更远的地方,那里他也是偶尔出差去过。考虑到父亲的失败或者出卖,他先在圣路易斯的一家小银行找到第一份工作待下来。三十八九岁时,牢牢地占据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副总位置后,他跟当地还不错的一家人的女儿结了婚。这场婚姻他只得了一个孩子;他想要个儿子,再要个女儿,而这是他又一个几乎懒得掩饰的失望。像很多觉得自己虽成功却留有遗憾的男人一样,他非常虚荣,并且斤斤计较着自己的重要感。每隔十或者十五分钟,他就从背心口袋里拿出一块大金表,凝视会儿,然后独自点点头。

博斯特威克太太不太爱讲话,也不怎么直接谈论自己,但斯通纳很快就对她形成了一种看法。她属于某种类型的南方女人。属于某个古老而且气数悄然已尽的家庭,她是怀着这种信念长大的,这个家庭存在所必需的环境条件与它的品质并不相称。她接受的教导是追求那种状况的改善,但是这种改善从来都没有精确地指出来过。她跟霍勒斯·博斯特威克走进婚姻,满怀着内心根深蒂固的不满,即婚姻是她个人的一种职责;随着岁月流逝,这种不满和痛苦与日俱增,变得如此寻常和无所不在,已经没有特定的药物可以缓解了。她的声音单薄又高亢,始终带着某种绝望的调子,这赋予她说的每个词某种特殊的价值。

“是的。”霍勒斯·博斯特威克直截了当地说。他开始查究起他所谓的斯通纳的“前程”来。斯通纳尽其所能答得漂亮些,他以前还从没考虑过自己的“前程”呢,他很惊讶那些前程听上去多么单薄。

斯通纳感觉厌恶从心底油然而起,同时还夹杂着某种愤怒。他稍等片刻才做了回答,尽量把声音调整得客观单调,不带感情色彩。

“我得告诉您,先生,我从未考虑过这些物质上的事。当然,伊迪丝的幸福就是我的——如果你认为伊迪丝会不幸福,那我必须……”他顿了下,搜索着词语。他想告诉伊迪丝的父亲自己对他女儿的爱,对两人在一起能够幸福生活很有把握,知道他们将会过什么样的生活。但他没有继续往下说。他从霍勒斯·博斯特威克的脸上看到了类似关切、沮丧的表情,以及诸如害怕的东西,让他惊吓得沉默不语。

那天晚上,威廉·斯通纳在客房里难以入眠。他仰望着那片黑暗,想着这种降临在自己生活中的陌生感,而且第一次开始质疑自己以后要做什么的智慧。他想到了伊迪丝,这才感觉有些踏实。他认为,所有的男人都会跟他一样忽然变得没有把握,会有同样的疑虑。

4

达利太太在门口迎到他们,她迅速又尴尬地瞥了眼威廉的父母,然后请到客厅里。斯通纳的父亲和母亲都小心翼翼地坐着,好像害怕穿着僵硬的新衣服活动似的。

谈话继续进行着,但总是被长长的沉默打断。伊迪丝越来越紧张,越来越明显,有一两次都没有回应什么人问她的问题。斯通纳站起来,母亲紧张地打量着四周,也站了起来。但是父亲没有动。他直勾勾地凝视着伊迪丝,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很长时间。

伊迪丝的头有点像惊愕的条件反射般收了回去;她的眼睛睁得老大,斯通纳刹那间以为她生气了。其实她并没有生气。他父亲和伊迪丝互相对看了很长时间,他们的眼睛都没有退缩。

伊迪丝没有跟斯通纳说什么,可是等他转过身道晚安时,才看见她眼睛里泪水涌流。他俯身去吻伊迪丝,感觉她搭在自己胳臂上的纤细的手指有种脆生生的坚硬劲儿。

他不知道等这事儿过了后还能不能记住此刻的情景;一切好像都是一团模糊,他似乎在透过一层薄雾看东西。他听到自己在问费奇:“那位牧师——我还没见着他呢。在吗?”

她身穿白色礼服,就像一道冰冷的光进了房间。斯通纳就要不由自主地朝她走去,感觉费奇的手放在他胳臂上,抑制住他别动。伊迪丝脸色苍白,但仍然对他微微一笑。接着她就站在斯通纳旁边,两个人一起走着。一个穿着圆领衣的陌生人站在他们面前;这个人又矮又胖,脸庞模模糊糊。他嘴里念念有词,看着手里的一本白色封皮书。斯通纳听到自己沉默以对。他感觉伊迪丝在身旁颤抖着。

接下来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然后又是一阵咕哝声,大笑声。有人说:“亲新娘!”他感觉自己转过身;费奇冲他笑着。他俯身冲伊迪丝笑着,她的脸在他面前飘忽不定,他吻了伊迪丝,她的嘴唇跟自己的一样干燥。

斯通纳感觉自己的手被操纵得上下摆动着;人们在他脊背上拍着,笑着;屋子里人潮涌动。不断有新来的人走进门来。一只大雕花玻璃碗盛的潘趣酒似乎出现在客厅某个尽头的一张长桌子上。还有一盘蛋糕。有人把他和伊迪丝的手拉到一块儿;有一把刀子,他明白是要让他提着伊迪丝的手切蛋糕用的。

后来他终于看见伊迪丝了。她跟自己的父母亲和姨妈在一起,她父亲脸上有一点点不悦,正在扫视着整个屋子,好像对此很不耐烦;她母亲在啜泣着,眼睛红红的,厚重的颧骨上方肿得高高的,嘴巴像孩子般向下撅着。达利太太和伊迪丝在她身旁搂着;达利太太正急切地跟她说着话,好像在试图解释什么。可是即便在屋子对面,斯通纳仍然能看到伊迪丝沉默不语。她的脸庞像副面具,毫无表情,颜色雪白。过了会儿,他们领着博斯特威克从屋子里出来,斯通纳再没见过伊迪丝,直到宴会结束,直到戈登·费奇凑近耳朵给他悄声说了句什么,把他带到通往一个小花园的侧门,把他推了出去。伊迪丝在那里等候着,裹着衣服迎着冷气,她的衣领高得挡住了脸,所以他看不见。戈登·费奇大笑着说了几句话,斯通纳没听明白,然后推搡着他们来到一条通向大街的小路,一辆带顶篷的轻便马车等着要带上他们去火车站。直到上了带他们去圣路易斯度一个星期蜜月的火车时,威廉·斯通纳才意识到婚礼结束了,他有了一个妻子。

他像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新婚丈夫那样,而且以牺牲他们自己的利益为代价,有那么一两次还开些玩笑,他在新婚之夜与妻子分开过的,长长的身躯僵硬地蜷曲着,在一张小沙发上彻夜未眠,两眼大睁着,望着夜晚渐渐流逝。

他老早就醒来了。他们的套房在第十层——是伊迪丝的父母安排并且付的钱,权当赠送的一件新婚礼物——从上面可以俯瞰全城风景。他轻轻地叫醒伊迪丝,几分钟后,她从卧室出来,系着睡裙的腰带,昏昏欲睡地打着哈欠,面带一丝微笑。斯通纳感觉对她的爱意紧紧卡在喉咙上。他伸手搂住她,两人在起居室的窗前站着,向下望去。汽车、行人、马车在下面狭窄的大街上爬行着,他们好像完全沉浸在自我中,超然地从人类狗苟蝇营的追逐中超脱出来。从这个距离望过去,可以看见那些红砖和石头的建筑,密西西比河在早晨的太阳中蜿蜒而过,河流呈蓝褐色。河船和驳船像玩具,僵硬的绑结上下溜着,可是上面的烟道放出大量灰蒙蒙的烟雾,排向冬天的空气中。镇定感从心中油然而生,他用胳臂搂着妻子,紧紧抓着她,两人同时俯视着一个似乎充满前程又有相当风险的世界。

在寂静中,在温暖中,在这些古老的画作和雕塑中散发出来的没有时间概念的氛围中,斯通纳对这个高挑、优雅地走在自己身边的女孩爱意涌流,感觉一种无声的激情从内心升起,温暖又充满形式上的愉悦感,就像从四周的墙上散发出的缤纷色彩。

斯通纳并不熟练地拔出香槟瓶的塞子,伊迪丝听到响亮的嘭声后吓了一跳。白色泡沫从瓶颈里喷出来,弄湿了他的手。两人都因他的笨拙大笑起来。他们喝了杯葡萄酒,伊迪丝假装有些微醉。他们又喝了杯。斯通纳心想,他看出伊迪丝已经有一丝倦怠,某种沉静的表情浮现在脸上,一丝忧虑暗淡了她的眼睛。斯通纳站起来,走到她身后,站在小桌边她坐的地方。他把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很惊讶自己的手指放在她细嫩的皮肉和骨头上时,感觉自己的手指那么厚实和沉重。在他的触摸下,伊迪丝浑身变得僵硬,他让双手轻轻地滑向她纤细的脖颈两侧,任由它们擦过漂亮的红头发。她的脖颈很僵硬,由于紧张筋骨颤动不已。他双手拉住伊迪丝的胳臂,轻轻地拎起来,这样她也跟着从椅子里站起。她把脸转向斯通纳。她的眼睛大大的,透着淡白色,在烛光中差不多像是透明的,茫然地看着斯通纳。他对伊迪丝有种远远的亲近感,对她的无助有些同情。欲望在他的喉咙中已经积聚得越来越厚,他都没法开口说话了。他轻轻地把伊迪丝朝卧室方向拉了下,感觉她的身体中迅速出现了某种强烈的抵抗倾向,同时又感觉到拿掉这种抵抗的企图。

他再次回去时,伊迪丝已经坐在床上,把被单拉在下巴跟前,脸朝上仰起,眼睛闭着,额头上皱出一条纤细、暗示不悦的皱纹。她好像睡着了,斯通纳悄无声息地脱了衣服,钻到床上,挨在她的身边。躺下的那阵子,他欲火难挨,欲望现在已经变成某种没有感情色彩的东西,只属于他自己。他跟伊迪丝说着话,好像要为自己感觉到的某种东西寻找一个避风港。她并不应答。斯通纳把手放在她的手上,隔着薄薄的睡裙的布料抚摸着渴望已久的肉体。他的手在她身上游动着,她纹丝不动,眉头皱得更深了。斯通纳说话了,冲着寂静叫着她的名字,接着他把身子挪到伊迪丝身上,拙笨中又有温柔。当他抚摸她柔软的大腿时,她猛然别过头,抬起胳臂挡住自己的眼睛。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过后,斯通纳躺在她身边,怀着全身心的爱意跟她说着话。这时伊迪丝的眼睛睁开了,看着他出现在阴影中,她的脸上毫无表情。忽然,她扔掉身上的被子,迅速穿过屋子朝卫生间走去。斯通纳看见灯亮了,听到她在大声又痛苦地干呕着。他叫着伊迪丝的名字,从房间走过去,卫生间的门锁着。斯通纳又叫着她的名字,没有应答。他又回到床上,等着伊迪丝。沉默几分钟后,卫生间的灯灭了,门打开了。伊迪丝走出来,僵硬地朝床铺走来。

5

他们比原计划提前两天返回哥伦比亚。由于与外界隔绝,两个人既烦躁又压抑,好像一起在一座监狱里散步。伊迪丝说他们真的应该回哥伦比亚了,这样斯通纳就可以准备要上的课,她也可以开始着手让两人在新家安顿下来。斯通纳马上同意了——同时心里告诉自己,一旦待在属于自己的地方,生活在他们认识的人和熟悉的环境中,很多事情会更好办些。当天下午,他们就收拾好东西,夜里乘上去哥伦比亚的火车。

伊迪丝搬进这间公寓,好像这是个敌人,需要征服。虽然不习惯体力劳动,她还是亲自从地板和墙壁上刮掉大部分涂画,刮掉她想象无处不隐藏着的脏东西。她的双手已经长出水疱,脸庞变得有些扭曲,眼睛底下露出两个黑黑的小坑儿。如果斯通纳想帮帮,她会很倔强,嘴唇紧闭,摇摇头。他的研究工作需要时间,她说,这是她干的活儿。斯通纳强行要帮忙时,她几乎要恼怒起来,认为自己受到了侮辱。他既不解又无奈,索性不帮了,只好在伊迪丝继续笨手笨脚地刮擦闪亮的地板和墙壁时,自己站在边上郁闷地看着。她还要缝补窗帘,然后歪歪扭扭地挂在高高的窗户上,还要修补、涂刷、再涂刷他们开始积攒的旧家具。虽然开始时她默默不语干得十分卖力,等斯通纳下午从大学回到家里时,她已精疲力竭。她会强撑着准备晚饭,吃上几口,然后咕哝一声就消失在卧室去睡觉了,像个被麻醉过的人,睡到斯通纳第二天早上去上课才起来。

不出一个月,斯通纳就知道自己的婚姻失败了。不到一年,他已经不抱改善的希望。他学会了沉默,不再固执地去爱。如果他要跟伊迪丝说话,或者在温柔的冲动下想抚摸,她就躲开,沉溺在自己的内心里,变得沉默寡言,强忍着,然后会连续好几天强迫自己达到新的疲惫极限。出于两人都有而不曾明说的执着,他们还同睡一张床。有时,晚上睡着的时候,她会不知不觉地活动过来挨着他。然后,有时,他的决心和学问在自己的爱面前粉碎了,就爬到她身上。如果她从睡眠中被彻底弄醒了,就会很紧张,很僵硬,以某种熟悉的姿态朝两侧转着脑袋,把头埋在枕头里,强忍着侵犯。在这种时候,斯通纳就尽可能迅速地表演着自己的爱,痛恨自己的轻率,后悔自己的激情。伊迪丝经常因为睡觉的缘故处于半麻木状态;接着又变得消极被动起来,似睡非睡地咕哝着,他不知道是表示抗议还是吃惊。斯通纳开始渴望看到这种罕见和难以预测的时刻,因为在那种睡瘾般的静默中,他可以欺骗自己找到了某种回应。

斯通纳没法告诉伊迪丝,认为她不幸的根源在哪里。每当他尝试指出,她就把他说的那些话当成对她的不当和私心的回敬,就开始病态地疏远他,像做爱时表现出的态度那样。斯通纳责怪是自己的笨拙导致了这种疏远,对她的感受自己负有责任。

最后,虽然斯通纳知道她怕羞,还是尽可能温柔地坚持说他们要开始热情地招待朋友。他们搞了一个非正式的茶会,请了系里的几个年轻讲师和助理教授。还举办过几次小型晚餐聚会。伊迪丝没有流露出任何迹象,表明自己开心了还是不开心,但是她为这些活动做准备时如此疯狂和痴迷,等客人一到,却会因为劳累和疲惫而表现得近乎歇斯底里。不过,除了斯通纳,没人真正发觉这点。

伊迪丝是个不错的女主人。她神采飞扬、轻松自如地跟客人们说话聊天,弄得斯通纳觉得她好像成了个陌生人,而且客人在场的时候,她跟他讲话时的那股亲密和爱抚劲儿常常让他吃惊。她管他叫威利,这奇怪地让他很感动,有时还会把一只柔软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可是等客人们走后,表面上的东西就自动倒塌了,而且崩溃显露无遗。她开始尖酸地议论刚刚走了的客人,想象着龌龊的侮辱和轻蔑;她会冷静和绝望地陈述自以为不可饶恕的失误;她安静地坐着,在客人留下的垃圾中沉思默想,而且不让斯通纳打搅,回答他的问话时既简短又心烦意乱,声音平板单调。

“喂,你们觉得这车怎么样?”费奇问道,捏着拳头在小车的前防护板上敲击着,“美吧?是卡罗琳父亲的。我考虑弄一辆跟这一模一样的,这样……”他的声音忽然消失了,眼睛眯缝起来。他对待这辆车的态度显得深思熟虑又挺冷静,好像它就是未来。

晚餐进行得很顺利。费奇要比斯通纳前几年看到的样子更和蔼。斯通纳想起自己和费奇、戴夫·马斯特思下课后坐在一起喝酒聊天的那些遥远的下午。未婚妻卡罗琳很少说话,每当费奇开玩笑、挤眉弄眼时就开心地笑起来。斯通纳几乎如同遭到了嫉妒的一击般意识到费奇真心实意喜欢这位漂亮的黑皮肤女孩,而她的沉默不语就是对费奇的深情爱恋。

戈登和卡罗琳走了后,等听到那辆新车咆哮着冲进黑夜后,斯通纳站在起居室的中间,听着伊迪丝干巴巴又很有规律的抽泣声。这声音听上去好不平板,毫不动情,持续了很久,好像不会停止了。他想去安慰,想去安抚她,但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那么站着,听着。过了会儿,他才意识到以前从来没有听到伊迪丝哭泣过。

她的姨妈达利开始经常来看她。斯通纳从大学回来后,总是看到她们两个在一起,喝着茶,用一种低得也许是咕哝的声调说着话。两人总是客客气气地跟他打招呼,可斯通纳看得出来,她们很不愿意看到他,他到了后达利太太很少再多待几分钟。他学会了对伊迪丝开始要生活其中的那个世界保持着某种不贸然闯入和小心翼翼的尊重。

他在田里帮父亲和那个雇来的黑人帮手干了一两天活儿,可是脚下那温暖湿润的泥土和鼻孔里闻到的新翻泥地味道已经难以在他心中唤起过去或者熟悉的感觉。他回到哥伦比亚,夏天剩余的时间全都用来准备下学年要教的新课。一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在图书馆度过,有时很晚才回到伊迪丝身边和家里,穿过忍冬花浓重的香气,那活跃在温暖的空气中和茱萸树柔嫩的叶子间的香气,在黑暗中茱萸像鬼一般沙沙作响,摇曳不已。他的眼睛因为长时间盯着昏暗的书本有些发疼,头脑被看到的东西弄得昏昏沉沉,手指因为还留着陈旧的皮革、封面和纸张的感觉隐隐约约有些刺痛。但是他仍然向这个世界,这个他很快漫步穿过的世界,敞开心扉,并且从中寻找些微欢乐。

1921年夏天,在寻找一首他已经忘记的拉丁诗的参考资料时,他看了一眼三年前提交后再没看过的申请学位的论文。他通读了一遍,认定这篇论文站得住脚。他考虑把它改造成一本书,同时对自己的冒昧有些害怕。虽然又在教整个夏季学期的课程,他又重读了许多以前用过的众多文献,而且开始扩充研究范围。一月底的时候,他已经想好,做成一本书是有可能的。到初春的时候,他已经有充分的把握写出最初的试探的若干页。

同年春天,伊迪丝平静又几乎无动于衷地告诉斯通纳,她决定要个孩子。

他走了后,有那么几分钟伊迪丝还站在屋子中间,盯着已经关上的门,仿佛在努力回想什么,接着又焦躁不安地走过地板,从这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在衣服里拧着身子,好像无法容忍它贴着肉体发出的沙沙声和不断地活动。她解开硬巴巴的灰色塔夫绸晨袍,让它掉落在地板上。她双臂从乳房上交错过去,抱住自己,隔着薄薄的法兰绒睡衣揉捏着上臂的肉。接着她再次中断这一动作,很有目标地走进那间小卧室,打开一个柜子的门,里面挂着一面全身镜。她把镜子调整好对着光线,然后站在前面,仔细审视着镜子里照出的穿着笔直的蓝色睡袍的细长身材。她的目光没有从镜子上移开,开始解睡裙上端的纽扣,然后从身子上面拉出去,越过头顶,就这样赤身裸体地站在晨光中。她把睡衣叠好扔进柜子里,接着又在镜子前面转着身子,检查着自己的身体,好像这身子属于别人。她双手掠过小小的下垂的乳房,让双手轻轻地顺着长长的腰部落下去,落在平坦的腹部。

离开镜子,走到还没有收拾的床边。她一把拉过被子,漫不经心地叠好,放进柜子里。她抚平床单,然后躺了上去,双腿伸直,胳臂搁在身边。她眼睛一眨不眨,一动不动地向上盯着天花板,整个早晨和漫长的下午,都在这样等待着。

她没有回答,但弄出的声音越来越大,身体在他旁边活动着。忽然,她的双手像爪子般伸过来,他几乎跳着躲开了!但是这双手只是伸向他的衣服,紧紧抓住,开始撕起来,把他拉到自己旁边的床上。她的嘴向他贴过来,大张着,热得发烫;她的双手在他全身抚摸着,拽着他的衣服,探索着他;自始至终,她的眼睛都睁着,盯着,毫不厌烦,好像这双眼睛是别人的,而且什么都没有看。

这次他对伊迪丝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这种情欲就像饥饿感,如此强烈,好像与她的自我没关系,还没有开始就很快获得满足,然后又迅速滋生出来,就这样两个人都生活在对欲望出现的紧张期待中。

虽然接下来的两个月是斯通纳和伊迪丝在一起来仅有的充满激情的一段时间,但他们的关系其实并没有改变。很快斯通纳就意识到,把他们的肉体拉到一起的那股力量跟爱没有多大关系。他们交合时那种决心既凶猛又超然,被扯开,然后又交合,并没有那种满足他们需求的力量。

有时,白天,斯通纳在大学里,那种需求来得如此强烈,伊迪丝都无法继续保持身心的安宁。她会离开公寓,在街上快速地走来走去,毫无目标地从这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然后,又回到家里,把窗帘拉下来,自己脱光衣服,蹲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等着斯通纳回家。他一打开门,她就贴上来,双手疯狂,贪得无厌,好像这双手有自己的生命,把他拉到卧室,爬上昨晚或者早晨使用过后仍然凌乱的床。

六月的时候,伊迪丝就有了身孕,然后又迅速堕入跟她全天等待的那段时间里一样的、没有完全恢复的病态中。几乎就在她怀上的刹那,甚至在按照她推算以及医生确认这个事实之前,那两个多月的大部分时间在她内心咆哮的对斯通纳的饥渴就已经停止了。她清楚地向丈夫表明,无法忍受他的手在自己身体上的抚摸,开始变得好像连他看看都成为某种冒犯。他们焦渴的激情变成一种回忆,最后斯通纳看它就好像一场梦,与两个人都毫无关系。

1923年三月中旬,经历了为期三天的辛苦后,那个孩子,一个女孩,出生了。他们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格蕾斯,是照伊迪丝多年前已经去世的一个姨妈的名字取的。

格蕾斯甚至在出生的时候就是个漂亮的孩子,五官分明,头上长着一层淡淡的金色绒毛。几天之内,皮肤最初的红晕就转变成耀眼的金红色。她很少哭,似乎对周围的环境有着清醒的意识。斯通纳立刻就喜欢上她了,他那无法向伊迪丝流露的感情可以向女儿流露,他从对孩子的关爱中找到了意想不到的乐趣。

对自己的女儿,他更像一个母亲而不是父亲。他要换洗孩子的尿布,要给她挑选衣服,破了后还要缝补,给她喂吃的,给她洗澡,在她烦躁的时候抱起来晃悠。伊迪丝又不时吵吵嚷嚷地叫孩子,斯通纳就把孩子抱给她,这时伊迪丝从床上支起身,抱她一会儿,无言无语又很不自在,好像孩子是别的什么陌生人的。很快她就厌倦了,叹口气把孩子递给斯通纳。受到什么说不清的情绪影响,她又哭泣一会儿,轻轻地抹抹眼睛,又转身背过斯通纳。

所以,在出生的第一年,格蕾斯·斯通纳只认父亲的触摸,以及他的声音和疼爱。

6

1924年初夏,某个星期五的下午,几个学生看到阿切尔·斯隆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不久,星期一天亮后,在杰西楼里逐个给办公室倾倒垃圾桶的管理员发现了他。斯隆僵硬地歪坐在桌前的椅子里,脑袋保持着一种奇怪的角度,眼睛大睁着,定定地可怕地凝视着。管理员喊了喊他,然后大叫着从空空荡荡的楼里跑出去。从办公室里搬移尸体的过程稍微延迟了些时间,当那个奇怪地弓起来,盖着被单的身躯被搬出来放在一副担架上,走下楼梯朝等候的救护车送去时,几个早年的学生在走廊里来来回回地走动着。随后确认,斯隆是在星期五晚些时候或者星期六早晨死的,因几种明显自然又从未确诊的原因,整个周末都在桌前无休止地盯着自己的前方。验尸官宣布死因是心脏休克,但威廉·斯通纳总觉得,在愤怒和绝望的时刻,斯隆倒希望自己的心脏停止跳动,好像以最后的沉默的姿态来表达对这个深深地背叛了他的世界的爱与蔑视,他简直难以忍受在这个世界中生活。

斯通纳是葬礼上的抬棺人。在葬礼上,他的头脑总是难以集中在牧师的话上,但他知道这些话都很空洞。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斯隆在教室的样子;他想起两人第一次在一起的谈话;他想起这个人,这个遥远的朋友的慢慢衰老。仪式结束后过了些时候,当他提起那个灰色的棺材的把手,帮着把它放进灵柩中,他抬的东西似乎如此之轻,简直难以置信,这个窄窄的盒子里装着什么东西。

斯隆没有家人,只有一些他的同事和城里的人围聚在那个狭窄的坑地周围,庄严、尴尬、心怀敬重地听着牧师的祷词。因为没有家人或者爱着的人哀悼他的逝去,当棺材放下去时,只有斯通纳在哭泣,好像那种哭泣能够减弱这最后沉降时的孤独。是为自己,为他已经沉入土地的过去和年轻时代而哭泣,或者为这个可怜单薄的身体,这个曾经支撑着他热爱过的人的身体而哭泣,他并不知道。

“我不知道为什么,整个葬礼期间,我都在想着戴夫·马斯特思。想着戴夫死在法国的情景,想着老斯隆在他的桌边坐着,已经死了两天的样子。好像他们的死法是一样的。我对斯隆不是很了解,但我想他是个好人,至少我听说他过去是这样。现在我们要招别的人进来,得找个新的系主任。这就像一切不断地循环轮替,然后不断向前发展。这事让人感到很奇妙。”

“是啊。”斯通纳说,然后没有继续深谈。但刹那间他非常喜欢戈登·费奇,他从小车里出来,看着戈登开着车远去时,感觉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另一部分,自己的另一部过去,正缓缓地,几乎是无法察觉地离开了他,没入黑暗。

会议继续进行,但没有人关注戈登·费奇讲的什么。劳曼克思一个人坐在房间的后面,吸着烟,望着高高的天花板,明显不在乎不时转过来看他的人头。会开完后,他仍然坐在椅子里,让同事们走到他跟前自我介绍,说些不得不说的话。他逐一简短地跟每个人打一下招呼,带着一种奇怪的嘲讽般的彬彬有礼劲儿。

随后的几个星期,情况已经很明朗,劳曼克思并不想迁就自己去适应密苏里哥伦比亚的社会、文化、学术规矩。虽然他对同事的态度和气中略带嘲讽,自然既不接受也不排斥任何社交邀请。他甚至也不参加克莱蒙特院长每年一度的家庭露天聚会,尽管这项活动早已成为传统,出席几乎成为某种义务。在大学的音乐会或者讲座上也看不见他的人影。据说他的课讲得非常生动,还说他在教室里的举止荒诞不经。他是一个颇受欢迎的老师,休息时间,学生们都围在他的讲桌周围,在大楼里都跟在他后面。据说,他偶尔会邀请几拨学生到自己的房间,以谈话和弦乐四重奏的唱片招待大家。

过了些时间,斯通纳才找到了霍利斯·劳曼克思吸引他的根源。从劳曼克思的狂妄,不拘一格,开心的尖酸劲中,斯通纳看到,虽然经过变形,但仍然辨认得出,其中有他朋友戴夫·马斯特思的影子。他希望像跟戴夫那样跟劳曼克思聊天,可是做不到,即便他内心对自己承认了这个愿望。青年时代的青涩还没有从他身上消退,但是可能缔结这份友谊的渴望和直率已经不在。他知道,自己希望的东西不可能实现,这样的认识让他心里很难过。

这是一张六千美元的支票,是给威廉·斯通纳先生和夫人开的,用狂放、几乎认不清楚的霍勒斯·博斯特威克的手书签的名。“这是什么?”斯通纳问。
她又把另外几张纸递给斯通纳。“是一笔贷款,”她说,“你全都得签名。我已经签过了。”
“这可是六千美元啊!干什么用?”
“买一幢房子,”伊迪丝说,“一幢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
威廉·斯通纳又看了看那些纸片,迅速翻看了一遍说:“伊迪丝,我们不能这样。真抱歉,可是你瞧,明年我才赚一千六百美元。偿还这笔债每月支出超过六十美元——这差不多是我工资的一半。而且还有扣税、保险和——我真不知道我们怎么偿还。你真该跟我商量下才对。”
伊迪丝的表情开始悲伤起来,她转身离开斯通纳。“我本来想让你惊喜一下。我可做的事情这么少。我能还得起。”
斯通纳争辩说,他很感激,可是伊迪丝仍然难以释怀。

“过几年。”伊迪丝又重复了一遍这话。一阵沉默。接着她又闷声闷气地说:“我没法过这种生活了。一点都受不了了。住在一套公寓里。不管我在哪儿都能听到你的声音,听到孩子的声音,而且——还有那气味。我——受——不了——那——气味!一天又一天,那尿布的气味,还有——我受不了,我又躲不掉那气味。你难道不知道吗?你难道不知道吗?”

最后,他们接受了那笔钱。斯通纳心想,自己得重新捡起教暑期课的活儿了,而他本来计划要用暑期时间进行研究和写点东西的,至少得教上好几年。

那年,秋天来得早。9月10日就下了一场小雪,就在注册的头一天;晚上一股挺硬的微风扫过大地。那个星期的周末,就是聚会的时候,寒冷的天气结束了,所以空气中只有一丝冷风,但是树木的叶子都落了,草地开始发黄,遍地都是光秃秃的,预示着今年将是一个冷冬。外面冷飕飕的天气,以及在院子里光秃秃地竖立着剥了皮的杨树、榆树,以及室内即将来临的派对的温暖和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用具,这一切让威廉·斯通纳想起另一天。有那么片刻,他弄不清自己想要回忆什么——接着他意识到,就是在这样的日子,差不多在七年前,他去乔赛亚·克莱蒙特家,第一次见到伊迪丝。在他看来那好像已经很遥远了,是很久以前,他已经辨认不出这些年来铸成的变化。

十一点时,大多数客人都走了,留下的有戈登和卡罗琳两口子,还有几个系里的同事,斯通纳认识好几年了,还有霍利斯·劳曼克思。他喝得大醉,但坚决不认为自己醉了。他走路时小心翼翼,好像背了个重东西从崎岖不平的台地上走过,那张苍白的瘦脸透过一层汗水的薄膜闪着亮光。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舌头已经松弛,虽然说话还准确,声音已经失去了讽刺性的棱角,人好像已经毫不设防。

他讲起自己在俄亥俄度过的孤独童年,父亲是当地一个颇为成功的小商人。他仿佛换了个人,说到残疾促使他远离人群,说到早年的这种自惭形秽,既没有自己能理解的由头,也没有什么防御手段可以掌握。当他说到独自在房间度过的那些漫长的白天和夜晚,通过阅读来逃避扭曲的身体加给自己的限制,然后慢慢找到了一种自由感,这种感觉随着他对自由本质的理解的加深而越来越强烈。他说到这个时,斯通纳感觉有种不曾想到的亲近感,他知道,劳曼克思已经进入某种谈话状态,一种顿悟状态,从言语中领悟到、但难以再通过言辞传达出来的某种顿悟,这很像斯通纳本人曾经在阿切尔·斯隆教的课上有过的体验。劳曼克思早就达到了那种境界,而且是独自达到的,所以这种领悟更接近他自己而不是斯通纳内心的某个部分,可是在某种意义上,最终那才是最重要的东西。这两个人很像,虽然谁都不愿彼此向对方承认,甚至对自己承认。

他们一直谈到凌晨四点钟;虽然都喝得多了点,但谈话却越来越镇定,直到最后谁都无话可说了。两人在聚会留下的垃圾中挨得很近地坐着,像坐在一个孤岛上,为了温暖和安全搂在一块儿。过了一会儿,戈登和卡罗琳站起来,说要开车送劳曼克思回住处。劳曼克思握了握斯通纳的手,问了下他的书的情况,希望他成功。他又走到伊迪丝跟前,伊迪丝笔直地坐在椅子里,然后抓住她的手,感谢办了这次聚会。接着,好像是一时冲动,他略微弯了下腰,用自己的嘴唇碰了下伊迪丝的嘴唇。伊迪丝的手微微朝他的头发举过去,在别人的注视下他们这样持续了片刻。这是斯通纳见过的最纯洁的亲吻了,好像完全是天然浑成。

伊迪丝的衣服胡乱扔在床边的地板上,被子马虎地抛在后面,她一丝不挂地躺着,在没有丝毫皱褶的洁白的床单上,在灯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她的身体慵懒地松弛着,赤裸裸摊开四肢的样子显得很放荡,像放射着淡淡的金光。斯通纳朝床靠近些。她睡得很死,但在一丝灯光中,微微张开的嘴的形状似乎在诉说着无声的激情和爱的甜言蜜语。他站着看了很长时间,心里激起淡淡的同情、勉强的友情和熟悉的敬重感。他又感觉到一丝疲惫的伤感,因为他知道,伊迪丝的样子再也引不起自己熟悉的那种情欲的痛苦,而且,他再也不会被感动了,像从前她的存在让自己感动的那样。这种伤感淡化了许多,他轻轻地给她盖上被子,关了灯,上了床在她旁边躺下。

当斯通纳在收拾屋子,当屋子逐渐变得有模有样时,他意识到,很多年来,自己并不知道,他有过一份憧憬,一直锁在内心某个地方的憧憬,就像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这个憧憬表面上是一个地方,其实就是他自己。所以,当他在打造书房的时候,他打算定义的是他自己。当他为做书架打磨这些旧木板的时候,当他看着表面的粗糙消失,灰色的风雨侵蚀消失,露出基本的木质,最终露出花纹和质地华丽的纯粹时,他逐渐打造成形的是他自己,他要置于某种有序状态的是他自己,他想创造某种可能性的是他自己。

因此,虽然不断定期出现借债和窘迫的压力,随后那几年仍然很开心,而且他依然过着很像年轻时读研究生和刚结婚时梦想可能会过的那种生活。伊迪丝并没有像他曾经希望的那样在自己的生活中占据多么大的份额。其实,他们似乎已经进入一种漫长的休战期,仿佛陷入一场僵局。他们大多数时候都是分开过的,伊迪丝把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可又很少来客人。不扫除,不抹灰尘,不用清洗或者擦东西的时候,她就待在自己的屋里,好像这样就很心满意足。她从来不进斯通纳的书房,好像在她眼中就不存在。

有时斯通纳会请学生过来讨论和闲聊。他在一个小小的电热炉上给他们煮茶,这个电热炉就放在他书桌旁边,当学生们别扭地坐在椅子上,评论着他的藏书,恭维女儿多美时,他会流露出不安的柔情。他很歉意妻子不在身边,解释说她生病了,直到最后发现他反复道歉是强调她不在场,而不是解释原因,他不再多说话,希望沉默是解释而不是打圆场。

除了伊迪丝不在,他的生活差不多就是自己想要的样子。不备课或者批改作业、读论文的时候,他就研究、写作。他希望抓紧时间给自己创造出学者与教师兼具的声名。他对第一本书的期望既审慎又保守,这些期望是很合理的。有个评论家称之为“平淡无奇”,另一个人又说是“才华横溢的研究”。起先,他对这本书很得意,经常拿在手里抚弄着朴素的封皮,逐页翻弄着。它好像很娇贵,有生命似的,就像个孩子。他反复阅读印刷出来的文字,微微有些惊讶它既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好,也没有那么糟。很快他就懒得看了,但他每当想起它,想起它的作者时,对自己的鲁莽以及本来应承担的责任无不带着惊奇和不信任感。

7

这么一触碰,轻得他几乎感觉不出来,母亲带着他走到打开的棺材旁边。他向下看去。他一直看着,直到眼睛清亮起来,然后又吃惊地往后退去。他看到的好像是个陌生人的尸体,萎缩了,而且变得很小,脸像一张薄薄的牛皮纸面具,应该是眼睛的地方变成两个深深的黑色的小坑儿。裹住身体的深蓝色的上衣显得离奇地宽大,放在胸上从袖口里伸出的双手像某种动物干枯的爪子。斯通纳转过身面向母亲,他知道自己感觉到的那种恐怖就停留在眼睛里。

母亲说话的时候,斯通纳看得清清楚楚,她这样说的时候,好像自己也快要死了似的,她的一部分好像无可挽回地跟丈夫钻进那个棺材了,已经不再出来。现在他看着母亲,她的脸瘦瘦的,缩了进去,即便在休息的时候,脸都绷得紧紧的,齿尖都从薄薄的嘴唇底下露了出来。她走路时好像没有重量或者力气。斯通纳含含糊糊地说了个词,然后就离开客厅。他走进自己小时候长大的那个房间,在光秃秃的屋子里站着。他的眼睛又热又干,都哭不出来。

斯通纳跟母亲争辩了会儿,但她不为所动。他终于意识到,她只想等着死,想在她曾经生活的地方死去。他知道,母亲还维护着那个小小的尊严,当她想这样做时在这个过程中能找到的那份尊严。

他们在布恩维尔周边一小块地里埋葬了父亲,斯通纳又跟母亲回到农场。那天晚上他无法入睡。他穿得整整齐齐,走进父亲年复一年干活的那片田地,走到他现在能寻找到的尽头。他努力回想着父亲,年少时就熟悉的那张脸就是不肯出现在他脑海。他在田里跪下,手里抓了把干燥的土块。他把土块捏碎,看着沙子,在月光下黑黑的,土碎了,从手指间流出去。他在裤腿上擦了把手,然后站起来,走回家。还是睡不着,他躺在床上,望着唯一的那扇窗户,直到天亮,直到地上没有任何阴影,直到大地把灰色、贫瘠和无限的空间舒展在他面前。

父亲去世后,斯通纳尽自己最大可能,经常在周末时回农场看看。每次看到母亲,发现她变得越来越消瘦、苍白和沉默,直到最后,看上去好像只有她那塌陷、明亮的眼睛还是有生命的。在她弥留的那几天,她都压根不和他说话了,当她从床上抬头张望时,那双眼睛微弱地闪耀着,偶尔从嘴唇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他把母亲埋葬在她丈夫身边。葬礼结束,不多的几个追悼者走了后,斯通纳一个人站在十一月的寒风中,看着两座坟墓,一座朝它的重负敞开着,另一座冒出一个土丘,上面盖着薄薄的一层草。他在这块小小的光秃、没有树木的土地上转过身,这块地像承载着其他好多东西一样,也承载着他的父亲母亲。他的目光又越过这片平地,望着农场方向,他就出生在那里,父亲和母亲在那里度过了他们的岁月。他想到年复一年被这片土地压榨付出的代价,而它一如从前——更加贫瘠,也许,更加歉收。一切都没有改变。他们的生活在毫无欢乐可言的劳作中延续着,他们的意志崩溃了,他们的心智麻木了。现在他们都在给予自己生命的土地里安息了。慢慢地,年复一年,土地将接纳他们。慢慢地,潮湿和腐烂将侵扰那副承放着他们尸体的松木棺材,慢慢地,这些将触碰到他们的肉体,最后将消蚀掉他们最后的物质的痕迹。他们将变成执拗的土地毫无意义的组成部分,而在很久以前,他们就把自己献给土地了。

最初的几天,房子的空荡让人有种奇怪和出其不意的焦虑。但是很快他就习惯了这种空荡,开始很享受了。不到一个星期,他就知道自己会像这些年一样愉快,当他想到伊迪丝必然还要回来,反而感到非常难过,这点没有必要再对自己掩饰了。

有时格蕾斯会跟邻居的孩子们玩,但更多时候跟父亲坐在那间大大的书房里,他批改作业、读书或者写东西时就看着。她有时跟父亲说说话,两人还会交谈起来——既安静又严肃,那种料想不到的温柔令斯通纳很感动。格蕾斯经常在黄色纸上画些稚嫩又好玩的图画,然后一本正经地拿给父亲看,有时还会拿一年级的阅读课本上的文章大声读给父亲听。晚上,斯通纳把她放在床上,然后又回到书房,他感觉孩子已经不在自己的房间,但知道她在头顶安然睡着,他又很欣慰。他开始以自己隐约想到的各种方式对她进行教育,当孩子在他眼皮底下逐渐成长,当她的脸蛋上开始显露出自己头脑里面运转的聪慧时,斯通纳满怀好奇和爱抚地观察着。

圣诞节期间,在这个急匆匆的学期有趣而心神不安的暂时休整期,威廉·斯通纳开始意识到两件事:开始知道格蕾斯在他生活中具有多么核心的重要地位;他开始明白自己是有可能成为一名好老师的。

他本来已经准备自认不是个好老师。从慌慌张张地上完新生的第一堂英文课开始,他总觉得自己想实现的目标和课堂上传达的东西之间横着一条鸿沟。他曾希望时间和经验会修补这道鸿沟。然而这两种东西并没有起效。当他在课堂上讲到这些时,那些他深信不疑的事物,对他的背叛却最彻底,那些最生动的东西,在他的表达中却萎靡枯燥,那些最感动他的东西,说出来后却变得冷冰冰的。不称职的想法让他苦不堪言,而且这种感觉慢慢变得根深蒂固起来,就像自己的驼背,成为他的组成部分。

但是,伊迪丝在圣路易斯的那几个星期,他讲课时,发现在内容上完全放开了,忘记了自己的不够格,忘记了自我,甚至忘了眼前的学生。他常常激情迸涌,乃至说话结结巴巴,打着手势,完全忽略了平常左右他说话的演讲声调。刚开始,这种迸发弄得自己心绪难宁,好像会被认为对自己讲的内容太熟悉了,他还向学生们道歉。可是,课后,学生们开始向他围拢过来,而且作业中开始流露出想象力以及某种试探性的爱的启迪等迹象时,他备受鼓舞,继续发挥自己从来没有被教过要做的东西。对文学、语言以及心智神秘性的热爱,在字母和词语的细腻、奇妙、出其不意的组合中,在最漆黑和冰冷的印刷文字中自动呈现出来——这种爱,他曾经深藏不露,好像那是非法和危险的,现在开始表现这种爱了,起先还是试探性的,接着大胆勇敢,最后就完全是自豪地表现了。

他为自己发现的这种可能性既沮丧又深受鼓舞,并非故意,他感觉自己同时欺骗了学生和自己。那些直到那时还能够通过机械的步骤的重复吃力地上完他的课的学生,开始带着迷茫和悔恨的表情看着他,以前那些没有选过他的课的学生开始每节课都来听,在大楼里碰到时还向他点头打招呼。他怀疑迟至十年后,才开始发现自己,他看到的这个形象比自己曾经想象的样子既不足又有些过头。他终于感觉自己开始成为一个教师了,教师不过是这样一个人,对他而言,他的书就是真,对他来说就是给予一种艺术的尊严,与自己作为一个人的蠢傻、不足或者不够格没有多大关系。这种领悟他无法言传,但是,一旦有了,就会改变自己,所以不会有人弄错它的存在。

因此,当伊迪丝从圣路易斯回来后,她发现斯通纳有点变了,她说不清楚,但立刻就感觉出了。她毫无预兆地乘下午的一趟火车回来,穿过起居室走进书房,丈夫和女儿正安静地坐着。她故意想通过自己忽然出现和改变了的外形让他们两个都大吃一惊。可是当斯通纳抬头看着她时,她从他眼中看到了惊讶,她立刻明白,他才是真正发生了改变,而且看得出,改变如此之深,连她出现的效果都荡然无存了。她暗自思忖,多少有些超然,同时又有些许意外,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了解他了。

斯通纳对她的出现和外形的改变很意外,但是现在已经不会像从前那样让他感动了。他看了看她,然后从桌边站起身,穿过屋子,隆重地去迎接她。

可是,斯通纳知道,她这是在对自己说。那一瞬间,不知怎么,他同时清楚:可能并非故意或者想清楚了,连她自己都不一定知道,伊迪丝正在向他宣告,一场新的战争开始了。

8

这个宣战是伊迪丝在父亲死后去圣路易斯的“家”里待的那几个星期开始发生的变化的一部分,而且,因为另一个变化,即斯通纳发现自己会成为一个好老师而在内心逐渐酿成的变化加剧了,并最终释放出尖刃和野蛮。

她有一只装满了从阁楼上拿下来的童年时代的东西的箱子。她翻遍梳妆台的抽屉,这些抽屉十多年来未曾动过。她怀着某种愉悦的闲情逸致翻看着自己的东西,亲抚着它们,把东西这样那样转来转去,带着几近仪式感的关怀检查着,好像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有的是时间。她无意中发现了童年时收到的一封信,从头到尾读了遍,好像是第一次读。她又看了一个早已忘记的玩具人,她冲着玩具微笑,抚摸着脸蛋上过彩的瓷质,好像又变成了收到一件礼物的孩子。

最后,她把所有童年时代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排成两堆。一堆是自己收集的玩具和小玩意儿,还有学校朋友的私密照片和书信,以及一段时间从远方的亲戚那里收到的各种礼物。另一堆是父亲送给她,或者直接间接与他有关的东西。她对这堆东西格外上心。她有条不紊,无动于衷,既不生气也不高兴地把这些东西逐一放在这里,然后彻底捣坏。信件和衣服,包括那些玩偶上的填充物,针垫和照片,她放在火炉里烧了,玩偶,陶泥和瓷质的头、手、胳臂、脚,她都在火炉上捣成粉末。焚烧和捣碎后残存的东西,她扫成一堆,从自己卧室旁边的卫生间的池子里冲下去。

这桩活儿干完后——屋里的烟雾消除了,炉台打扫了,不多的几件残余物品放回五斗柜里——伊迪丝·博斯特威克·斯通纳坐在自己的小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模样,镜子的银光背面很薄,而且已经斑驳脱落,所以,照出的她的形象并不完整,或者压根儿就照不出来,弄出的她的脸的样子残缺不全,很好玩。她已经三十岁了。青春的光泽开始从她的头发上掉落,细细的皱纹开始出现在眼睛周围,脸上的皮肤开始紧紧地绷在尖削的颧骨周围。她冲镜子里的形象点了点头,突然站起来,走下楼,愉快地而且简直亲密地跟母亲说起话来,这可是几天来第一次这样。

她想(她说)要让自己内心有个改变。她这个样子已经太久了。她说起自己的童年,说起自己的婚姻。从她讲出来但又模糊和不确定的东西里,逐渐确定出一个自己渴望实现的样子。跟母亲在圣路易斯待的差不多整整两个月的时间里,她决心全力以赴地去实现那个愿望。

她从母亲那里借了笔钱,母亲权当冲动之下送了件礼物。她买了整套全新的衣服,把自己从哥伦比亚带来的衣服全烧了;她把头发剪短了,做成当时流行的式样;她买来化妆品和香水,每天在自己的屋子里学着使用。她学会了抽烟,她训练出一种全新的说话口吻,那是一种冷淡、含糊的英国味道,而且略微有些尖利。她带着这些控制得游刃有余的外在变化以及内心另一种隐秘和潜在的变化回到哥伦比亚。

回到哥伦比亚的最初几个月里,她活跃得近乎暴躁,似乎再也没有必要对自己假装病了或者虚弱不堪。她参加了一个小型剧团,热情地投入到分配给自己的工作中,她设计、描画舞台背景,给剧团筹集资金,甚至还在制作方面发挥着一些小作用。斯通纳下午回家时,发现客厅里坐满了她的朋友,这些陌生人都看着他,好像他是一个擅入者,他对这些人礼貌地点点头,就退到自己的书房中去了,在那里能够听到他们的声音,闷声闷气地在慷慨激辩,就在墙壁那边。

斯通纳邀请到他书房里谈话的学生规模变得越来越大,而且聚会更加频繁。伊迪丝不再满足于继续待在楼上,远离这些聚会。她执意要给他们斟茶倒咖啡,做完后就自个儿坐在房间里。她说话高声,一派开心的样子,设法把话题转到她在小剧院的工作,或者她的音乐、绘画、雕塑上来,后者(她宣布)自己将重新捡起来,只要一找到时间。这些学生既不解又难为情,渐渐不来了,斯通纳开始在大学咖啡馆或者散布在校园周围的某家小咖啡店里请他们喝咖啡聚会。

他没有跟伊迪丝讲起自己的新动向,她的活动在他心里只是激起一些小小的烦恼,她好像很开心,尽管也许有那么点故意的味道。最终,是他自己对伊迪丝选择的新的生活方向负有连带责任。他已经无法从他们一起的生活以及婚姻中为她找到任何意义。因此,对她来说去追寻在那些与他毫无关系的领域里自己能找到的意义,并且走上他无法追随的道路,就是合情合理的了。

作为一个老师,斯通纳取得了崭新的成功,而且在优秀的研究生中日益受欢迎,在这一事实的大胆激励下,1930年夏天,他开始着手写一本新书。现在,他几乎所有的空闲时间都在书房里度过。他和伊迪丝两人互相还保留着共用那间卧室的表面默契,但他很少去那间屋子,晚上更不去。他就睡在书房的沙发上,甚至把衣服放在他在书房一角打造的一个小小的壁柜里。

后来,忽然间,伊迪丝开始在家里待着了。他们三个人又开始一起吃饭,伊迪丝甚至做出一些举动,想收拾屋子。屋子很安静,连那架钢琴都不使用了,所以琴键上蒙了层灰尘。

他们很少谈论自己或者互相谈论时,又进入一起生活的那个点,以免让他们一起生活的那个微弱的平衡打破。所以,在长时间的犹豫和对后果反复考虑后,斯通纳终于问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觉得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然后迅速离开饭桌回到书房,格蕾斯正坐在自己的书桌旁边,全神贯注地看着书。桌灯的光亮在她的头发中闪烁着,投射出她那张严肃的小脸清晰的轮廓。去年来,她成熟多了,斯通纳想,顷刻间一种小小的舒服的伤感涌上喉头。他笑了笑,静悄悄地朝自己的桌子走去。

格蕾斯穿过书房门,走进起居室时,伊迪丝对丈夫说,“这孩子太放任自流了。这样沉默寡言、怕羞内向对她来说太不自然了。她一个人待的时间太久了。她应该更活泼些,多跟同龄的孩子玩。你难道没有看出她多不开心吗?”
不等斯通纳回答,她就关上了门。

斯通纳好长时间都没有动一下。他盯着书桌,上面摆满了笔记和打开的书。他慢慢穿过书房,漫无目标地重新规整了下那些纸张和书籍。他站在那里,皱着眉头,站了好几分钟,好像在努力回想什么。接着他又转过身,走到格蕾斯的小桌前,他在桌前站了片刻,就像站在自己桌前那样。他关了桌上的灯,于是桌面变成一片灰色,没有了生命,接着他走过去来到沙发前,躺在沙发上,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

他的心头渐渐升起某种憎恶感,所以,又过了好几个星期他才肯在心里承认伊迪丝干的事;当他最终确认了那种承认时,自己几乎毫不惊讶。伊迪丝是施展这种聪明和技巧进行竞争的高手,他还找不出合理的证据抱怨。那天晚上,她突然而且几乎是残忍地撞进书房后,回想起来这种撞入貌似一场意外的袭击,此后,伊迪丝的策略变得更加曲折,更加悄无声息和克制。这种策略把自己伪装成爱和关心,所以,他根本无可反击。

一天下午,格蕾斯默默地站在她身旁,伊迪丝翻遍了斯通纳给孩子买的所有衣服,把大多数衣服都给拆解了,答应格蕾斯这个周末两人进城用更合适、“更女孩子气”的东西去换掉这些碎片。她们还真去了。下午晚些时候,虽然疲惫但又洋洋得意的伊迪丝带着一个大包裹和精疲力竭、穿了件浆得干硬、有着无数褶饰的新衣服、极不自在的女儿打道回府,在泡泡裙边下面,女儿的两条细腿像可怜的柴棍般踉跄着。

伊迪丝给女儿买了许多娃娃、玩具,女儿跟这些东西玩儿时她就在身边走来跑去的,好像这样做就是尽责任;她开始给孩子上钢琴课,孩子练习时她们并排坐在条椅上;她只是在非常偶然的场合,给孩子办几场小小的聚会,都是邻居的孩子参加,都穿着僵硬、正式的衣服,都心怀恨意,闷闷不乐。她还严格监控女儿阅读、做家庭作业,绝不允许孩子学习,除非在她指定的时间里。

有那么一次,噪声中出现了一阵暂时的宁静,斯通纳听到伊迪丝说:“可怜的格蕾斯。她那么喜爱父亲,可他却没有多少时间花在她身上。他总是忙工作,你们知道。他又开始写一本新书……”
他有些好奇,而且几乎是超然地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捧着一本书,开始颤抖起来。等他把双手深深地塞进衣服兜里,紧紧攥住,握着放在兜里控制住后,双手才不再颤抖。
现在斯通纳已经很少见到女儿。三个人经常一起吃饭,但在那种场合他几乎不敢跟女儿说话,因为如果他说了,格蕾斯回答了,伊迪丝很快就会找到什么茬子说格蕾斯坐在桌边的姿势不对,或者坐在椅子里样子不好,话说得那么尖刻,在随后吃饭的时间里女儿沉默不语,垂头丧气。
格蕾斯本来就纤细的身子变得越来越瘦,伊迪丝有时温和地嘲笑她“正在长大但还没有出脱”。她的目光越来越戒备,几乎是警惕了,曾经那么文静的表情,现在有时隐隐约约透露出郁郁寡欢,另一方面又开心和活跃得快要滑向歇斯底里的边缘。她已经很少微笑了,虽然经常放声大笑。她微笑的时候,好像一个幽灵从脸上飘然掠过。有一回,伊迪丝在楼上,斯通纳和女儿迎面从起居室里相遇。格蕾斯冲他羞怯地笑了笑,他不由自主地在地板上跪下来,抱住孩子。他感觉格蕾斯身子僵硬,发现她的脸上茫然无措,而且有些害怕。他温柔地站起来离开孩子,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然后就退回书房了。

“我心里始终不肯承认这点,”他有些镇定地说,“但你其实挺讨厌我,是吗,伊迪丝?”
“什么?”她话音中透出的惊奇是真的。“噢,威利!”她清晰地放声大笑,而且抑制不住。“别犯傻了。当然不讨厌。你是我丈夫。”
“不要利用孩子,”他抑制不住声音的颤抖,“你再也没有什么可利用的了,你知道这点。其他任何东西。可是,如果你继续利用格蕾斯,我就要——”他没有把话说完就打住了。过了会儿,伊迪丝说,“你想要什么?”她平静地说,没有任何挑战意味。“你能做的无非是离开我,而你永远不会这样做。我们都知道这点。”
他点点头。“我想你是对的。”他什么也不看地站起来走进书房。他从壁柜里取出外套,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公文包。当他穿过起居室时,伊迪丝又跟他说话了。
“威利,我并不想伤害格蕾斯。你应该知道这个的。我爱她。她是我亲生的女儿。”
他知道这话是真心的,她是爱着孩子。这种真切的顿悟几乎让他要哭出来。他摇摇头,走了出去,踏进外面的恶劣天气中。

晚上,他回家后发现,白天的时候,伊迪丝在本地一个杂工的帮助下,把他的所有东西都搬出书房,把他的书桌和沙发全都挤压在起居室的一个角落里,然后用他的衣服、纸张和所有的书围起来。
因为在家里要待的时间更多,伊迪丝决定(她告诉他的)重又捡起绘画和雕塑爱好。斯通纳的书房,由于光线从北边照来,能够给她送来屋里唯一真正优质的照明效果。她知道他不会介意挪动,他可以用屋后那间玻璃装饰的向阳的门廊,那里要比书房离起居室更远些,将更加安静,适合做自己的事情。
可是那个玻璃门廊太小了,无论如何摆放,都放不下他的那些书,而且也没有空间摆放曾经放在书房里的桌子或者沙发,所以他只好把这两样东西都存在地窖里。冬天的时候,很难在那间玻璃门廊里取暖,夏天的时候,他知道,太阳会透过围住门廊的玻璃板照射进来,所以,那里将几乎无法待下去。但他仍然在那里工作了几个月。他弄来一张小桌,权当书桌使用。他又买了个便携式散热器,稍微缓解下晚上透进薄薄的楔形护墙板的冷气。夜里,他就裹一条毯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睡了。

春天的一天下午,斯通纳冒着瓢泼大雨回到家里,发现好像一块玻璃破了,雨损坏了他的好几本书,而且弄得他的许多笔记字迹看不清了。几个星期后,他进去时发现格蕾斯和她的几个朋友被放进那间屋子里玩儿,而且还发现,更多的笔记和那部新书的前几页手稿被撕掉,完全损坏了。“我只是让他们进去待一会儿,”伊迪丝说,“他们总得找个地方玩儿。可是我想不出去哪儿好。你应该告诉格蕾斯。我跟她讲过你的工作有多么重要来着。”
斯通纳后来也不追究了。他尽可能把更多的书搬到大学自己的办公室,那间办公室是跟另外三个年轻讲师共用的。从那以后,他在大学里待的时间跟以前在家里待的时间一样多了,只是当渴望尽快看一眼女儿或者想跟她说句话的孤独感让自己无法继续在办公室待下去时,才早早回家。
可是他在办公室里的空间只能容纳一小部分书,手稿书写工作经常因为没有必要的文本参考而中断,而且他的一个办公室同事,一个非常热情的年轻人,有晚上安排学生讨论的习惯。那些在整个办公室里举行的咝咝咝的艰苦谈话经常让他分心,他发现很难全神贯注。他对自己那本书的写作也没有了兴致,工作进展缓慢,几乎要停滞了。最后,他意识到,那已经成为一个避难所,一个港湾,一个晚上去办公室的借口。他阅读、研究,终于从中找到了点儿安慰,找到了点儿乐趣,甚至那个古老的愉悦的幽灵,也在他做的其中,这是一种没有具体目标的学问探求。
伊迪丝早已松懈了她的追求和对格蕾斯着迷般的关心,所以,这孩子又开始偶尔笑一笑,甚至能放松地跟他说说话了。这样,他发现生活下去不仅是可能的,甚至偶尔有些欢乐也是可能的。

9

系里的员工都各行其是,教着前一年上的课,课间互相串串办公室的门子。他们只在每学期开始的时候才集体正式聚会一次,戈登·费奇称之为临时系务会。在那种场合,研究生院的院长会给发些备忘录,要求他们给快要完成学业的研究生举行答辩和论文考试。
这种考试占去斯通纳越来越多的时间。让他吃惊的是,作为一个老师,他开始享受某种的适度的声望了,他得拒绝要来上他开的拉丁传统和文艺复兴文学的研究生班的学生,他的本科生概论课总是人满为患。几个研究生要求他指导论文,还有些请他担任自己的论文答辩会委员。

虽然沃尔克打断了好几次,斯通纳还是设法把课讲完,没有碰到太严重的困难,还能顺当地布置第一篇报告的作业。这堂课他提前将近半个小时就结束了。看到沃尔克拖着腿脸上挂着一丝不变的咧嘴而笑的表情向他走来时,他就匆忙离开教室。他咔嗒咔嗒地从地下室踏上木楼梯,然后一次登上两级通向二楼的光滑的大理石楼梯。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沃尔克像狗一般慢腾腾地尾随其后,试图在他飞翔的时候追上来。一股羞愧和内疚感从心中急速地奔涌而出,弥漫全身。

研讨班每星期聚一次。最初的几次课堂聚会,沃尔克总是用各种问题和意见打断授课,而这些问题和评论让人很为难,远远超出了讨论的主题,以至于斯通纳在如何应对这些东西时不知所措。很快,沃尔克的问题和声明就迎来哄堂大笑,或者被学生自己就尖刻地予以蔑视掉,过了几个星期,当研讨班的同学在他周围群情激动时,他就完全不说话了,只是坐在那里,面带难以释怀的愤慨和遭到侮辱后的清高劲儿。斯通纳心想,如果沃尔克的愤怒和憎恨中,有什么东西不要如此赤裸裸,那样也许还会显得很有趣。

虽然有沃尔克搅局,研讨班的教学还是很成功的,是斯通纳教过的最好的课之一。几乎从一开始,这门课的主题的意味就抓住了学生,当一个人发觉近在手边的主题其实就在一个更宏观的主题的中心里,而且当一个人强烈地感觉到对这个主题的探寻很可能引向——什么地方,人们还并不知道时,都会有种恍然若悟的感觉。研讨班自发组织,而且学生都极其投入,斯通纳自己都变成了其中的一员,跟他们一样勤奋地探究着。甚至那位旁听生——那位完成自己的论文期间在哥伦比亚暂时逗留的年轻助教——都提出能否做一个研讨题目的报告。她认为,自己偶然遇到的东西或许对别人也有价值。她名叫凯瑟琳·德里斯科尔,大概二十八九岁的样子。斯通纳从来没有真正注意过她,直到下课后跟他说起做报告的事,并问他自己的论文写完后是否愿意读一读,这才留心起来。斯通纳说很乐意她做报告,也很乐意读她的论文。

“德里斯科尔小姐,我只是想说——”他停顿了下,顷刻间尴尬和不自然的浪潮冒了出来。她睁着黑色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斯通纳,在头发黑色边际的衬托下,她的脸蛋显得格外白皙,头发紧紧地往后梳过去,在脑袋后面扎成一个小小的圆髻。斯通纳接着说,“我只是想说,你的报告,就我所知,可以说是对这个主题最好的讨论了,我真的很感激,你主动来做这个报告。”
她没有答话,表情毫无变化,但斯通纳刹那间以为她生气了,她的眼睛背后闪烁着某种激情。接着她脸色立刻潮红,低下头,然后匆匆离去,斯通纳不知道这是生气了还是认可。斯通纳慢慢走出教室,心绪难平,感觉困惑不解,害怕自己如此笨拙可能会冒犯了她。

星期三最后一堂课,斯通纳因为被一个不顾一切缠着的本科生耽误,迟到了几分钟,这个本科生在他的办公室里待着不走,希望保证他的大二概论课能得一个C,这样就不会被蹬出他参加的联谊会了。斯通纳匆匆下了楼,走进研讨班的地下教室,微微有些气喘。他发现查尔斯·沃尔克坐在自己讲桌前,傲慢又沮丧地看着这群学生。显然,他完全沉浸在某种隐秘的异想天开中。他转过来面向斯通纳,不逊地盯着,好像一个教授在制服一个粗暴好闹的新生。接着沃尔克的表情撑不住了。他说:“我们正要在你缺席的情况下开始呢。”——他在最后一刻把话打住,让一丝微笑溜过嘴唇,接着抖了抖脑袋,又说了句,让斯通纳知道不过是开玩笑——“先生。”
斯通纳盯了他片刻,然后转向全班。“很抱歉我迟到了,你们都知道,沃尔克先生今天要宣读他的研讨班报告,题目是‘古希腊历史主义与中世纪拉丁传统’。”他在第一排找了个座位,挨着凯瑟琳·德里斯科尔坐下。
查尔斯·沃尔克胡乱拨弄了几下眼前放在桌上的几页纸,弄出某种超然感,让这种表情浮现在脸上。他用右手食指敲了敲稿纸,然后朝远离斯通纳和凯瑟琳·德里斯科尔坐的位置的教室一角望着,好像在等什么事情发生,接着,不时扫几眼放在桌上的那叠纸,开始讲了。

他的声音忽高又忽低,右手向外伸出,手指灵活地向上弯曲着,身体随着话语的节奏摆动着,眼睛微微上翻,好像在做一场招魂法会。他说的话和做的动作里有种怪异的熟悉感。斯通纳忽然想起那是什么。这是霍利斯·劳曼克思——或者,是对他的一种泛泛的拙劣模仿,而且毫无疑问出自拙劣的模仿,它不是某种轻蔑或者不喜欢的姿态,而是尊重和喜爱的姿态。

愤怒,简单,愚钝,这些念头从斯通纳心中涌起,完全占据了他在初听这篇报告时的复杂感觉。他马上就要冲动起来,想打断这场正在上演的闹剧。斯通纳知道,如果他不立刻阻止沃尔克,就无异于纵容他随心所欲地继续讲下去。斯通纳的头微微转过来些,这样就能看清凯瑟琳·德里斯科尔的脸。这张脸安静,不带任何表情,除了一丝礼貌和超然的好奇,那双幽深的眼睛用一种漫不经心、像是倦怠的神色看着沃尔克。斯通纳偷偷地看了她几眼,他发现自己在琢磨她会有何感想,她希望自己采取什么行动。他终于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后,意识到自己已经做好决定。他等了太久,居然没有去打断,而沃尔克却正滔滔不绝地大谈吐之而后快的东西。

等斯通纳已经适应了愤怒时,他发现自己心里悄然产生了一股并不情愿和别扭的佩服之情。无论言辞多么华丽和不够精确,这个人在修辞和虚构方面的本领留下令人惊异的印象;无论多么怪诞,他的气质还是真实的。他眼中有几许冷漠、算计和警惕,有几许毫无必要的鲁莽,同时却又高度谨慎。斯通纳开始觉得他是临时虚张声势,气派如此宏大和无所畏惧,乃至根本就没有现成的手段应付它。

“德里斯科尔小姐,我——我很抱歉。其实这很不公平。我觉得自己是有责任的。也许我应该及早出面阻止。”
她仍然不回答,脸上同样没有流露出什么表情。她看着斯通纳,就像从教室里远远地看着沃尔克那样。
“说来,”他继续说,而且还更加难为情了,“我很难过,他攻击了你。”
这时她笑了。这是一种慢慢绽放的微笑,先从眼睛里开始,接着在嘴角绽开,最后她的整个脸都萦绕在灿烂、暗自克制和亲密的愉悦中。斯通纳几乎从这种突如其来和不由自主的热情中缩了回去。
“噢,那不是针对我,”她说,收敛的笑声中一丝细微的颤抖让她低沉的声音带上某种特质。“根本就不是针对我。他想攻击的是你。几乎就没有涉及我。”
斯通纳感觉连自己都不知道携带的痛悔和担忧的重负从身上揭掉了,这种放松几乎是生理上的,他感觉脚下顿时轻了,而且还有那么点小小的轻浮。他放声大笑。
“当然了,”他说,“当然是这样。”

“是的,沃尔克先生。”斯通纳无力地说。他从椅子里站起来。“好了,希望你谅解我……”他已经向门口走去。
可是大声喊叫自己的名字的声音又让斯通纳站住不走了。他回过头。沃尔克的脸变成了一种深红色,皮肤肿胀,所以厚厚的镜片背后的眼睛就像两个小小的圆点。“斯通纳先生!”他又大喊了一声。“这事没完。相信我,这事没完!”
斯通纳麻木地看着他,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他失神地点点头,转过身,走出教室来到走廊上。他步履沉重,双脚在光光的水泥地板上慢腾腾地拖着。他的感觉已经透支了,感觉非常苍老和疲惫。

10

斯通纳去费奇办公室的那天下午,两人热情地聊了会儿自己家里的情况。费奇仍然保持着那种轻松的默契,假装斯通纳的婚姻还很正常。而斯通纳则一如既往声称不敢相信戈登和卡罗琳会是两个孩子的父母,大些的那个已经上幼儿园了。

“我们要么从系外找,招个新人进来,要么就是找个现成的人当主任。我一直在琢磨,想心里有个底儿,如果我们真的从系里选个什么人——嗯,你对这个活儿看上眼吗?”
斯通纳想了想。“我没想过这个,不过——没有。算了,我想自己没有这个意愿。”
费奇的释然如此明显,斯通纳都笑了。“好吧。我想你也不愿意干。那意味着会有大堆破事儿。应酬招待,社交往来,还有——”他把目光从斯通纳身上移开。“我知道你不愿意掺和那种事情。但是,自从老斯隆死了,自从希金斯和那叫什么名字来着,库珀,去年退休后,你就是系里的老资格员工了。但是,既然你眼里不贪这个,那就——”
“算了,”斯通纳很肯定地说,“我可能会成为一个很烂的系主任。我既不期待,也不想要这项任命。”
“好吧,”费奇说,“好吧。这样事情就简单多了。”
他们互相道过别,斯通纳一度忘了这次谈话。

斯通纳听着,他这样听着的时候,渐渐惊愕起来。他无法相信此人与选修他研讨班课的竟是同一个人,那个他教过并且熟悉的人。沃尔克的陈述流畅、直接、充满智性,有时,几乎可谓才华横溢。劳曼克思说得对,如果这篇论文实现了它期许的目标,将会非常精彩。希望、温暖和喜悦之情涌上他的心头,他专心致志地向前倾过去。

沃尔克的声音继续回响着,流畅又充满自信,从他快速活动的嘴里吐出的每个词几乎好像——斯通纳坐不住了,刚刚从心里萌生的希望跟它突然出现时一样,又突然破灭了。一瞬间,他几乎有种生理上的不舒服。他向下看着桌子,看到两臂间自己的脸影反射在锃亮的栗色桌面上。影子黑乎乎的,几乎认不出五官,好像看到一个鬼魂隐隐约约从硬木中闪出来,过来迎接他。

劳曼克思的提问结束,霍兰开始了。斯通纳得承认,这是一场控制得游刃有余的表演,毫不唐突,充满了某种巨大的魅力和不错的幽默感,劳曼克思全盘掌控着。有时,当霍兰提一个问题时,劳曼克思装出一副善意困惑的模样,请求澄清。别的时候,又为自己的热情表示抱歉,拿自己的某个猜度跟一下霍兰的某个问题,把沃尔克拽进讨论中,这样一来他好像成为一个实际参与者。他经常换种措辞提问(不断地致歉),把问题变换一下,这样本来的意图又消失在解释中了。他把沃尔克带入貌似复杂的理论辩解中,而主要说话的则是他本人。最后,仍然道着歉,拿自己的问题切进霍兰的问题,把沃尔克引到他想让去的方向。

这段时间,斯通纳一直默不作声。他听着萦绕在自己周围的对话;他盯着费奇的脸,现在已经变成一副厚重的面具;他看看卢瑟福,紧闭双眼坐着,微微颔首。他看着霍兰的狂乱激动,看着沃尔克谦恭有礼的傲慢,看着劳曼克思狂热的兴奋。他等着自己知道必须要做的事情,他怀着随着时间每分每秒流逝而日益强烈的厌恶、愤怒和悲哀心情等待着。他很高兴,这样凝视的时候,他们谁的目光都不曾跟他相遇。

斯通纳毫不留情地继续提问。对沃尔克和劳曼克思两人的怒火和愤慨化作一种怜悯和病态的内疚。过了会儿,斯通纳好像觉得自己又出神游离出来了,他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地说着什么,没有感情色彩,死气沉沉令人厌烦。

他终于听到这个声音说,“好吧,沃尔克先生。你的专业时代段是十九世纪。你好像对更早世纪的文学了解得不多,也许你对浪漫派诗人感觉更加裕如些。”

他尽量不去盯着看沃尔克的脸,可是他又无法阻止眼睛不时地抬起来看到那张圆圆的盯着人的面具,给他的脸装上一种冷漠、苍白的恶意。沃尔克草草地点了点头。

“沃尔克先生。”劳曼克思喊道,然后瘸着腿向他走去。
沃尔克站起来,他比劳曼克思高出几英寸,所以得俯视着老师。
“沃尔克先生,我负责通知你,委员会在你的考试问题上未能达成一致同意,你明天等通知吧。不过我向你保证——”他抬高声音——“我向你保证,你不用担心这事。完全不用担心。”
沃尔克站住等了片刻,冷冷地逐一打量着这几个人。“再次感谢你们,先生们,多谢费心。”他盯住斯通纳的眼睛,一丝微笑从他的唇间掠过。

“真糟糕,比尔,”费奇说,“你要理解。我才不在乎什么沃尔克或者劳曼克思呢,或者——可你是老朋友了。你瞧。我认为你在这件事上做得对。真混账,我知道你是对的。可我们实际点。劳曼克思把这个看得很重,他不会善罢甘休的。如果最后为这个拼起来,那就尴尬死了。劳曼克思会报复的。你我都知道这个,他不会辞了你,但几乎会事事让人恶心的。某种程度上我还得跟他站在一起。”他又苦涩地大笑了声。“见鬼,很大程度上我得跟他站在一起。如果院长推翻系头儿的决定,他只好自己从主任的位置上下来。喏,如果劳曼克思违规了,我可以把他从系主任的位置上挪开,或者至少我可以试试。我可能甚至因此离开,也可能不会。但是,即便我这样做了,必然也会有一场拼斗,弄得这个系四分五裂,甚至学院也会分裂。而且,真见鬼——”费奇忽然不好意思起来,他含含糊糊地说,“真见鬼,我想到了学院。”他直勾勾地盯着斯通纳,“你明白我想说什么了吗?”
一股对老朋友爱意和亲密敬重的温暖感涌上斯通纳的心头。他说:“当然明白,戈登。你以为我不懂吗?”

“见鬼,”费奇疲倦地说,“如果他在这里过不了,可以去别的地方拿到学位,何况他可能在这里什么都能拿到。这件事上你会输了的,你知道,无论你做了什么努力。我们没法把沃尔克们弄出去。”
“也许不能吧,”斯通纳说,“但我们可以试试。”

斯通纳望着房间对面,从窗户看出去,使劲回想着往事。“我们三个在一起的时候,他说——对那些贫困者、瘸子们来说,大学就像一座避难所,一个远离世界的庇护所,但他不是指沃尔克。戴夫会认为沃尔克就是——就是外面那个世界。我们不能让他进来。因为我们这样做了,我们就变得像这个世界了,就像不真实的,就像……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把他阻止在外。”

“且慢。”劳曼克思说。他急匆匆地看了眼手里的纸条,然后又精明地抬头看着费奇。“我还有许多其他观点要陈述呢。我可以通过交叉考查的方式逐渐陈述出这些观点来——”他让这几个词带上一种讽刺味儿,“但我不是律师。不过,我要让你知道,我是准备要详细列举这些指控的,如果必要的话。”他停顿了下,好像在积蓄力量。“我准备揭发,第一,斯通纳教授允许沃尔克先生进他的研讨班,同时从一开始就对他怀有偏见;我准备揭发,这种偏见情绪被在这个班上课期间带出的脾性和情感上的某些冲突这样一个事实更加强化了。而且,这种冲突又因斯通纳先生本人的原因而得到支持和强化,他允许而且事实上有时还鼓励,班里其他学生嘲讽和取笑沃尔克先生;我准备揭发,不止一次,这种偏见被斯通纳教授通过向学生和其他人宣告而明朗化,说他谴责沃尔克先生‘攻击’班里的一个学员,而沃尔克先生只是表达了一个相反意见而已,他承认对这种所谓的‘攻击’很愤怒,而且在对沃尔克先生的‘愚蠢行为’没完没了地讲个不停;我还要准备揭发,斯通纳教授在毫无刺激的情况下,出于这种偏见指责沃尔克先生懒惰,无知,不诚实;最后,班里所有十三个学员中,沃尔克先生是唯一一个——唯一的一个——斯通纳教授单挑出来怀疑的人,只让他一个人递交研讨班的报告。现在,我要求斯通纳教授驳斥这些指责,逐一或者全面反驳都可以。”

劳曼克思冷冷地说,“密苏里大学校规允许任何终身教职工指控其他终身教职工,如果有令人信服的理由相信这位被指控的员工无能、行为失范,或者按照宪法第三条第六款规定的道德标准失职的话。这些指控以及支持它们的证据,将由全体员工审听,在审判结束时,这位员工要么通过三分之二的投票维持指控,要么因为投票不足而撤销指控。”

费奇看了眼劳曼克思,接着平心静气,几乎是和蔼可亲地说:“不会有指控的。我不知道这种事本来是怎么解决的,我并不特别在乎。但是不存在指控。我们过会都要走出去离开这儿了,我们谁都要忘了今天下午说的大部分话,或者至少要努力假装忘了。我不想让英文系或者学院拖进一团糟中。不存在指控。因为,”他愉快地补充道,“如果有的话,我向你保证,我会拼了命要让你无论如何遭到灭顶之灾。我不会善罢甘休的。我要动用我拥有的一分一厘影响力。如果需要的话,我撒谎都在所不惜。如果必要的话,我会诬陷你。我现在就去向卢瑟福院长报告沃尔克先生的表决结果维持原判。如果你还想在这件事上纠缠,你可以去跟他讲,跟校长讲,或者跟上帝讲。但是,在这间办公室里,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不想再听了。”
费奇慷慨陈辞的时候,劳曼克思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若有所思和冷静起来。费奇讲完话,劳曼克思几乎热情地点点头,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又看了眼斯通纳,然后瘸着腿穿过房间,走了出去。费奇和斯通纳无语地坐了片刻。最后,费奇说:“我不知道,他和沃尔克之间是怎么回事。”
斯通纳摇摇头:“这不是你想的事情,”他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不想知道。”

十天后,霍利斯·劳曼克思的英文系主任的任命宣布了。此后又过了两个星期,下一学年的课程表发到各位教职员工手中。斯通纳毫不惊奇地发现,这一学年的两个学期,每学期都给他排了三个班的新生写作课,一门大二概论课。他的中世纪文学高级阅读课和给研究生上的研讨班课都从课表中取消了,斯通纳意识到,这是那种刚起步的上课助教希望的那种课程安排。在某种意义上情况更糟糕,因为上课时间做了精心安排,他教的课都零零散散,时间隔得很开,一周六天都有课。他对这种安排没有提出抗议,决心要教好下一学年的课,权当没有任何不适。
但是,从开始教书以来,斯通纳好像第一次觉得自己也许可以离开这所大学,也可以去别的地方去教书。他跟伊迪丝说起这种可能性时,伊迪丝看着他,好像惊到了自己。

“噢,”伊迪丝冷淡地说,好像把痛苦全部召唤到自己的声音中,“这并不重要。我们到现在还这么穷,我们没有理由不要继续这样过下去。你以前就应该想到这个,想到会导致什么结果。一个瘸子。”她的声音忽然变了,放纵地大笑起来,几乎是充满柔情爱意。“说实话,好多事对你来说很重要。这样做有什么区别?”
她不会考虑离开哥伦比亚。如果要离开,她说,她会和格蕾斯搬过去跟艾玛姨妈长住,她已经越来越虚弱,肯定很乐意陪伴。
于是,斯通纳几乎只提说了下就放弃了这种可能性。那年暑期,他还要教课,有两门课他特别有兴趣,在劳曼克思当上系主任之前就排好的。他决心要全神贯注地投入进去,因为他知道,他要再有机会教这样的课,恐怕还得待些时日。

11

1932年秋季学期开始后过了几个星期,对威廉·斯通纳来说,情况已经很明朗,在把查尔斯·沃尔克挤出攻读英文专业研究生学位的这场战斗中,他没有成功。暑假过后,沃尔克又回到校园,好像志在必得地走进一个决斗场。在杰西楼的过道里碰到斯通纳时,沃尔克会嘲讽地歪一下头点一点,不怀好意地冲他咧嘴笑笑。斯通纳从吉姆·霍兰那里听到,卢瑟福院长推迟了去年的正式投票,最后决定让沃尔克再参加一次预答辩,考官由系主任挑选。

“好吧,”斯通纳说,“但我们至少要经常见面。我们可以保留任何分歧,但是看在老天的分上,没有必要把这些分歧公开展示出来。连学生们都注意到了。”
“学生们注意到好了,”劳曼克思挖苦地说,“因为他们当中一员的职业差点给毁了。何况还是一位出色的学生,他唯一的罪状就是自己的想象力,那份热情和正直,迫使他陷入与你的冲突——是的,我还想说这个——还有不幸的生理痛苦,本来在正常人那里应该唤起同情心的。”劳曼克思用一只好手拿着一根铅笔,在他面前颤抖着,斯通纳几乎恐怖地意识到,劳曼克思的忠心耿耿不仅可怕,而且绝不会改变。“不会,”劳曼克思继续冲动地说,“在这件事上,我无法原谅你。”

斯通纳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接着摇摇头。“好吧,霍利。”他疲倦地说,然后就要走。
“稍等。”劳曼克思喊住。
斯通纳转过身。劳曼克思凝神盯着桌上的几页纸,脸色通红,似乎在跟自己较着什么劲儿。斯通纳意识到,他看到的不是愤怒而是羞辱。
劳曼克思说,“从今以后,如果你想见我——如果跟系里的事有关——你要跟秘书预约。”虽然斯通纳站着盯了他好一会儿,劳曼克思还是没有抬起头。一阵短暂的极度痛苦从他的脸上掠过,接着又恢复了平静。斯通纳走出房间。
此后有二十多年,两个人谁也没有跟对方直接讲过话。

他以前的学生,甚至相当熟悉的学生,跟他点头、说话时都很不自然,甚至鬼鬼祟祟。另一部分则表现得过分友好,会特意过来说话,或者让人看见他们和他在楼道里并排走过。但他跟他们已经没有了昔日的那种融洽。他是一个特殊人物,看到或者看不到什么人跟他在一起,都是有特殊原因的。
他开始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无论对朋友还是对手而言是一种尴尬,所以他变得越来越内向。

时光在他身边缓慢地拖行着。他想多花些时间待在家里陪陪妻子和孩子,可是因为这种零碎的课程安排,他可以支配的这些时间都不正常,而且由于伊迪丝每天难缠的脾气而无法占用。他发现(一点都不惊讶),他的正常待着让妻子那么烦恼,她都变得神经质,开始沉默不语,有时身体还不舒服。他在家里度过的所有时间,能够看到格蕾斯的机会也不多。伊迪丝精心安排女儿白天的时间,她唯一的“空闲”时间是在晚上,而斯通纳每周排了四个晚上的课。等上完课后,格蕾斯往往已经上床睡了。

所以,他唯一能短暂地看会儿格蕾斯的时间仍然是早晨,吃早点的时候。他跟女儿单独待的时间只有几分钟,就是伊迪丝从桌上清理早餐碗碟放进厨房洗涤槽里浸泡的工夫。他看着女儿的身材一天天变长,四肢已经有了青涩的优雅,而且沉静的眼眸和警惕的脸上慢慢长出聪慧的神色。有时,他感觉父女之间还保持着那种亲近,一种两人都不愿承认的亲近。

他终于又回到在杰西楼的办公室里打发大部分时间的老习惯。他心里对自己说,应该感激有机会静下心来读点东西,从准备各种特殊课程的压力中解脱出来,从预先确定自己学习方向中解脱出来。他试着随意阅读,只为自己的乐趣和嗜好,读读那些他等了好多年想读的许多东西。可是他的思想却不愿跟着他期待的方向走。他的注意力经常从握在眼前的书页上溜出来,他发现自己越来越频繁地木呆呆地盯着前方,却什么都没看。好像他的头脑时刻不停地腾空着已知的一切,而且意志也好像淘空了自身的力量。他有时觉得自己像某种植物,而且渴望着某种东西——甚至痛苦——来刺戳他,给他带来生机。

他已经到了年岁的这种时刻:经常会想到,而且日益强烈,想到一个如此简单的问题,简单得他都没有办法去面对。他发现自己有些迷茫,自己的生活是否值得过下去,是否有过生活。他认为,这是在某个时候所有人都会想的问题。他不知道,这个问题出现在他们心中时,是不是跟出现在自己心中时一样带着这种不具个人色彩的力量。这个问题随之会带来某种伤感,不过这是一种整体的伤感,他想跟自己或者他的特殊命运没有多大关系。他甚至都拿不准,这个问题蹦出来有着最显而易见的原因,是从他变化后的生活中蹦出来的。他相信,这个问题是这些年日积月累中来的,是从各种偶然事件和限制中来的,是从他开始对这些东西的领悟中来的。他从这种可能性中获取一种阴郁和具有讽刺意味的快感,这种可能性就是,他努力获得的小小学问启发自己达到了这样一种认识:从长远看,各种东西,甚至让他领悟到这点的这份学问,都是徒劳和一场空,而且最终要消解成一片他们撼动不了的虚无。

有一次,晚上下课迟了,斯通纳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在桌边坐下,试图读点什么。那时正值冬季,白天下过一场雪,所以室外覆盖着一片柔软的洁白色。办公室里有些燥热,他打开桌子旁边的一扇窗户,让冷空气透进封闭的房间。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眼睛从校园洁白的地面上方打量过去。他冲动之下,熄灭了桌上的灯,坐在办公室热烘烘的黑暗中。冷空气充满肺部,他向前倾过身子靠近打开的窗户。他倾听着冬夜的寂静,好像感觉到了被雪细腻、复杂的细胞组织吸进去的各种声音,白雪上方没有任何东西活动,这是一副死寂的景象,似乎在拉扯着他,在自己的潜意识中吸吮着,就像它从空气中拉来声音,然后将其埋葬在冰冷柔软的洁白中。他感觉自己向外被拉着走向那片白色,那片白色延伸到他目力所及的远方,而且它也是黑暗的一部分,在黑暗中闪耀着,同时也是清澈无云、没有高度或者深度的天空的一部分。他一时感觉自己的灵魂逃出在窗前坐着不动的身体。当他感觉自我溜出去后,一切——平坦的白色,树木,高高的圆柱,夜晚,遥远的星辰——似乎都渺小和遥远得不可思议,好像这一切都逐渐缩小到变成某种虚无。这时,他身后的一个散热器哐啷响了一下。他动了动,这幅景象恢复了原貌。他怀着不情愿得有些奇怪的轻松感,再次拧亮台灯。他收拾好一本书和几页纸,走出办公室,穿过更显黑暗的走廊,有意走出杰西楼后面宽敞的双排门。他慢慢步行回家,发觉每走一步都带着沉闷的声响,在干硬的雪地上咔嚓咔嚓地踩过去。

12

那年,特别是冬天的几个月,斯通纳发觉自己越来越频繁地重温这种虚幻不真实的状态。他好像可以随心所欲地把自己的意识从盛放它的躯体里移出来,他观察自己时,就像一个熟悉得有些古怪的陌生人在做着熟悉得有些古怪的事情,自己不得不做。这是一种他以前从未体验过的分裂。他知道,自己应该遭受其困扰,但他已经麻木,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事很重要。他已经四十二岁,往前,看不到任何自己渴望享受的东西,往后,看不到任何值得费心记住的事物。

四十三岁那年,斯通纳的身体瘦削得几乎跟年轻时一样了,那时他第一次怀着惊奇的敬畏感行走在校园里,校园从未彻底失去对自己的影响。年复一年,驼背不断加重,他开始学着放慢动作,这样手脚自带的那种农民的粗笨就好像刻意而为,而不是源自于骨子里的笨拙。随着时间的日积月累,他的长脸柔和了许多,尽管皮肉依然像熟过的皮子,已经不再紧紧地拉过棱角分明的颧骨,而且被眼角和嘴巴周围细细的皱纹衬托得松弛了好多。他的眼睛依然犀利和清澈,灰色的眼珠在脸盘上塌得更深了,那种精明的警觉已经藏去一半锋芒。他的头发,曾经是浅褐色的头发,现已变深,而且几丝灰色已经爬上太阳穴附近。他并不经常想到岁月,或者痛惜岁月的流逝,可是当他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或者当他走近通向杰西楼某扇玻璃门里自己的影子时,他还是能辨认出由于一场轻微的打击而窜到身上的这些变化。

那是星期二的一天,随后的两天,那部论文手稿原封不动地在他的桌上躺着。由于某些连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的原因,他害怕去打开那个文件夹,去开始阅读,而在几个月前,读这样的东西理应是一种愉悦的义务。他警觉地看着文件夹,好像是一个敌人诱骗他再次投入一场自己早已声明放弃的战争。

起初,只是思维某个紧张的棱角碰触下他读的东西,但渐渐地,这些词句自动强行向他涌来。他皱着眉,读得更仔细了。接着他被吸引住了,又返回开始的地方,注意力在这一页上流畅起来。没错,他自言自语,当然。她在研讨班专题报告里讲的内容都包括在这里了,但经过重新排列和组织,他只是模模糊糊瞥过的方面更加突出。天哪,他几乎有些惊叹地自言自语,翻页时手指激动得不停地发抖。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才开始自如地畅谈起来,都把自己掩藏在演说的装饰后面。凯瑟琳坐在沙发的边沿,眼睛流光溢彩,纤细的手指在咖啡桌上时而扣住,时而松开。斯通纳把椅子向前一挪,专注地朝她倾过去,两个人靠得如此之近,斯通纳可以伸手触碰到她。

外面已经漆黑,料峭的春寒弥漫在夜空中。斯通纳深深地吸了口气,感觉在这样的冰凉中身体有种刺痛感。在这些公寓房参差不齐的轮廓那边,市里的灯火在悬浮于空气的薄雾中闪着光。角落的街灯虚弱地紧推着封闭在四周的黑暗。从那边的黑暗中传出的笑声忽然打破了寂静,延绵了好久才消失。后院燃烧的垃圾堆中冒出的烟味被薄雾留住。当他慢慢地穿过夜晚,呼吸着那股芳香气息,在舌尖上品尝着新鲜的夜晚时刻的空气时,似乎觉得走进去片刻就足够了,自己好像不需要太多。

在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午后时光,凯瑟琳总是显得彬彬有礼,友好,克制。她非常感激斯通纳在自己的论文上花的时间,投入兴趣,希望不要影响他做重要的事情。斯通纳没有想过,她可能把自己当作一个有想法的教授,她很钦佩,而他的帮助虽然友好,但多少超出了职责范围。斯通纳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隐隐约约有些荒唐的人物,别人除了公事公办地对待外不会感兴趣。当他心里默认了自己对凯瑟琳的感情后,就尽量小心翼翼,不要以任何方式暴露出可能会被轻易察觉的感情。

虽然他殷勤备至,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下午变得越来越压抑。很长时间,两人发现找不到任何话题可说,都啜着咖啡,远远地看着对方,说着“哦……”,话音中带着试探和警戒的意味。他们找出好多理由,在房间不安地走来走去,离开对方。他怀着自己不曾料到的强烈的悲哀心情默念,自己的拜访已经渐渐成为她的负担,而凯瑟琳的谦恭有礼不许她让他意识到这点。他知道自己不得不如此,他已经做出决定,他要逐渐从她那里抽身而退,这样她也不会察觉到他已经注意到了她的烦躁不安,好像他给过她全部力所能及的帮助。

她走进厨房。斯通纳一个人坐在那个小房间里,闷闷不乐地盯着咖啡桌,心想自己不该来。他想就是这种愚蠢驱使男人干些这种事情。

“我已经将近两星期没看到你了。”她说,然后把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使劲拧了几下。
他吃了一惊,心慌意乱地说:“我特别忙——好多事情——”
“不要紧,”她说,“真的,没关系,我不该……”她用手掌抹了下额头。
斯通纳关心地看着她,心想她一定是发烧了:“真难过,你生病了。如果有什么我能——”
“我没有生病,”她说,又用一种镇定、沉思,几乎毫无主观色彩的声音补充了一句,“我是极度、极度不开心。”
他还是不明白。这种直白、斩钉截铁的表达像一把尖刀般扎进他心里。他转过来稍微离开点凯瑟琳,迷惑不解地说:“很抱歉。你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看有什么事情我能做……”
凯瑟琳抬起头,她表情僵硬,眼睛却泪水汪汪,闪闪发亮。“我不想为难你。实在抱歉。你大概觉得我很傻吧。”
“不。”斯通纳说。他又看了看凯瑟琳,看着她苍白的脸,似乎借助某种意志的努力,依然保持着毫无表情的姿态。接着,他看着自己那双瘦骨嶙峋、绞在一起、放在一只膝头的大手,几根手指生硬粗壮,关节就像长在黄褐色皮肉上的白色瘤节。
他终于沉重又缓慢地说:“很多方面,我都是个无知之徒。愚蠢的是我,不是你。我没有来看你是因为,我想——感觉我会变成一个讨人嫌的东西,可能未必是这样。”
“不是,”她说,“不是,不是这样。”
斯通纳仍然盯着她继续说:“我不想惹得你不方便,因为要应付——应付——我对你的感情,这个,我知道,如果我继续总来看你,迟早会露出痕迹来。”
她没有动,两行泪水从眼睑上方迸涌而出,从面颊上流下来,她也不去擦一下。

斯通纳发觉自己浑身颤抖着,像个笨拙的男孩般绕过咖啡桌,在她身边坐下。他们的手犹犹豫豫、笨拙地向对方伸出去,用了个拙劣、压抑的拥抱姿势紧紧搂在一起。两人一动不动,挨着坐了好长时间,好像稍微动一动就会放走他们之间通过单纯的抓握所保持的那种陌生又可怕的东西。

四十三岁那年,斯通纳学会了别人——比他年轻的人——在他之前早就学会的东西:你最初爱的那个人并不是你最终爱的那个人,爱不是最终目标而是一个过程,借助这个过程,一个人想去了解另一个人。

他们都很羞怯,对彼此的了解都缓慢而又带着试探的色彩。两个靠近了,然后分开,接触了然后又缩回,也不想给对方身上添加更多可能受欢迎的东西。一天又一天,那层保护他们的克制的皮层逐渐脱落,所以,最后,他们像许多极其羞怯的人一样,彼此向对方敞开,完美又无拘无束、惬意地撤去了保护,而且有绝对无拘无束的惬意感。

几乎每天下午,斯通纳上完课后就去她的公寓。他们做爱,说话,然后又做爱,像孩子玩游戏般不知疲倦。春天的日子延长了,他们渴望夏天的到来。

13

斯通纳还非常年轻的时候,认为爱情就是一种绝对的存在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如果一个人挺幸运的话,可能会找到入口的路径。成熟后,他又认为爱情是一种虚幻宗教的天堂,人们应该怀着有趣的怀疑态度凝视它,带着一种温柔、熟悉的轻蔑,一种难为情的怀旧感。如今,到了中年,他开始知道,爱情既不是一种优美状态,也非虚幻。他把爱情视为转化的人类行为,一种一个瞬间接一个瞬间,一天接一天,被意志、才智和心灵发现、修改的状态。

以前,他在办公室里凝视着窗外在自己空洞的注视中闪烁不定和空洞化的风景时打发的时间,现在都跟凯瑟琳一起度过。每天早晨,他早早地就去办公室,焦躁地坐上十到十五分钟,然后,由于无法安静下来,就漫步走出杰西楼,穿过校园去图书馆,在那里的书架中浏览十到十五分钟。最后,好像成为跟自己玩的一个游戏,他从自我强加的怀疑状态解脱出来,从图书馆的侧门溜出来,一路走到凯瑟琳住的那幢楼。

凯瑟琳经常工作到深夜,有时,早晨,他到公寓时,发现她刚刚睡醒,还带着睡眠的温暖和性感,那件深蓝色的睡袍里面一丝不挂,她穿上就过来开门。在这样的早晨,他们经常几乎来不及说话就开始做爱,走到那张自然乱糟糟、还带着凯瑟琳睡觉时留下的余温的窄床前。

她的身材修长、纤细、满怀温柔的激情,他抚摸时,笨拙的手在肉体上好像活了起来。有时,他会凝视着她的身体,像是一座结实的金银宝藏,交给他保管,他粗硬的手指抚弄着大腿以及腹部潮湿、隐约散发着粉红色光泽的皮肤,惊叹着她那小小的硬实的乳房,精巧而细腻。他忽然想到,自己还从不了解另一个人的身体。他甚至想到,这就是他经常把另一个人的自我与随身携带这个自我的躯体分离开来的原因。最后他又想到,几乎是决定性地领悟到,自己从未怀着任何亲密或者信任,乃至人类托付的温暖去了解过另一个人。

她愉快地大笑起来。“得体,没错!”她变得稍微严肃些,然后像回忆往事般微笑着。“我想是的,噢,我们没有理由不得体的时候,在自己看来显得多么得体!只有在爱的时候才会对自己有所了解。有时,跟你一起,我感觉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浪的荡妇,世界上最饥渴和忠实的荡妇。你觉得这样得体吗?”
“不,”斯通纳说,然后伸手揽过她,“过来。”
斯通纳得知,她以前有过一个情人,那是她大学高年级的时候,而且了结时非常糟糕,充满了泪水、指责和背叛。
“大多数恋爱都是悲惨结束的。”两个人一时都沉闷不响了。
斯通纳很震惊,得知她之前有过一个情人时自己居然感到惊讶。他意识到,在自己开始觉得他们走到一起前,两人并没有真正好好地生活过。“他是个挺害羞的男孩,”凯瑟琳说,“我想,在某种程度上很像你,只是他总觉得痛苦和忧心忡忡,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经常在去宿舍的路尽头一棵大树下等我,因为太害羞,不敢出现在人很多的地方。我们经常散步行走好几英里,一直走到乡村,在那里我们就不会看到任何人。可我们从来没有真正——在一起。甚至做爱的时候。”
斯通纳几乎能够看到这个模糊的身影,没有脸,没有名。他的吃惊化作悲哀,对这个不知名的男孩有种宽宏的同情心,这个男孩由于某种不明原因的迷茫痛苦,抛弃了的人又被斯通纳拥有了。

有时,在做完爱后随之而来的那种昏昏欲睡的懒惰状态,斯通纳在一种自以为缓缓、温柔的感觉和不匆不忙的思绪流动中躺着,在那种流动状态,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出声讲话,或者只是辨认出情感和思想最终附着其上的那些语词。
他幻想过好多完美情景,幻想过他们可以永远在一起的很多世界,半信半疑地相信实现的可能性。“那些,”他说,“能够实现就好了。”然后继续构思某种可能性,不比他们生存的这个世界更有吸引力。这是他们两个人都不曾说出口的默契,即那些他们想象和构思的可能性都是爱的示意,是对他们现在一起过的生活的颂扬。
他们现在一起过的生活,以前谁都没有真正想象过。他们从激情中萌发,再到情欲,再到深情,这种深情在时时刻刻不断自我翻新着。

因为他们在一起生活,那个夏天并不全用来做爱和交谈。他们学会了在一起而不必非要说话,养成安静的习惯。斯通纳经常带些书到凯瑟琳的公寓,然后把书放在那里,最后只好多装了一个书架来存那些书。在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斯通纳发现自己又回到曾经拥有但却抛弃的书房里。凯瑟琳继续写那本要当作学位论文的书。她经常在靠墙的那张小桌子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低着头全神贯注在书本和纸张上,纤细苍白的脖颈弯弯的,从习惯穿着的那条深蓝色睡袍里流动出来。斯通纳蜷在椅子里或者躺在床上,神情同样专注。
有时他们会从书本上抬起眼睛,朝对方笑笑,然后接着读书。有时,斯通纳会把头从书上抬起来,凝视的目光停留在凯瑟琳脊背优美的曲线上,停留在总是垂着一撮头发的纤细的脖颈上。接着,一种缓慢、舒服的欲望像无风状态般从全身流过,他就起身站在凯瑟琳后面,把胳臂轻轻地搭在她的肩膀上。她会竖直身子,把头往后靠在他的胸脯上,他的双手向下伸进宽松的睡袍中,轻柔地抚摸她的乳房。然后他们又开始做爱,安静地躺一会儿,接着继续看书研究,好像他们的爱情和学问是一个过程。

这是那年夏天他们学到的被称为“成见”的奇谈怪事之一。他们是在这样一种传统中成长起来的:这种传统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告诉他们,精神生活和情感生活是分离的,而且事实上也是互相为敌的。他们相信,虽然从来没有真正深思过,在某种程度上选择其中一个就要以牺牲另一个为代价。那种其中一方强化另一方的事在他们身上从未发生过。由于这种具体表现是在认识到这个真理之前就出现的,这似乎是一种专属他们的发现。他们开始收集这种怪异的“成见”,把它们当金银宝贝般积藏起来,这种东西有助于把他们从这个灌输给他们这些意见的世界孤立出来,有助于以某种微不足道却感人的方式拉在一起。

按照“成见”,他和妻女的关系应该随着那种成见描述为他的“绯闻”的向前发展,会持续恶化。但事情并非如此。相反,好像还在持续地改善。他长时间不在仍然不得已称之为“家”的地方,似乎让他与伊迪丝和格蕾斯比前些年更亲近。他开始对伊迪丝产生了某种奇怪的友谊感,近乎钟情,他们甚至时不时聊些没什么具体内容的事情。那年夏天,她甚至清理了玻璃门廊,修理了天气原因造成的损坏,还在那里放了张白天休息的床。这样他就不必再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睡了。
有时,周末,她会去拜访邻居,让格蕾斯单独跟父亲在一起。偶尔,在他看来伊迪丝还会出去很久,跟女儿去乡下散步。离开家后,格蕾斯那种生硬、警惕的拘谨就会掉落,有时还会露出斯通纳几乎忘却的沉静和充满魅力的微笑。去年,她的个头长得很快,而且很瘦。
只有通过意志的刻意努力,他才能让自己想到他在欺骗伊迪丝。他生活中的两部分是分开的,分离的程度到了一种生活能够分离的最大限度。虽然他知道自己的反省能力是很弱的,而且善于自我欺骗,他还是难以让自己相信,他在伤害着感觉应该对其负责的什么人。
他没有那种掩饰的本领,也没想到过掩饰与凯瑟琳·德里斯科尔的关系,也没想到过故意表现给什么人去看。在他看来,外面的人似乎不可能会察觉他们的关系,更别说对之兴趣盎然了。
因此,那年夏天快到头时,他发现伊迪丝知道了他们的关系,而且她几乎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有种深深而又漠然的震惊。

他沉默了片刻,接着又勉为其难地说:“伊迪丝,如果你想谈谈这事儿——”
“不想!”她说,话音中带着一丝恐惧。“没有什么好谈的,完全没有。”
从那以后或者从此以后,他们再没有谈过这件事。大多数时候,伊迪丝总是维持这样的假设,是工作让他经常不在家,但是,偶然,而且几乎是漫不经心,她会说出一直存在内心某个地方的想法。有时她调侃地说出来,带点逗乐的亲切劲儿;有时说的时候完全没有感觉,好像是她能想象得到的最普通的聊天话题;有时她说起来很任性,好像什么琐事让她很烦恼。

他没有想过,面对外人,面对这个世界,他要显得像什么样子。一时间,他认为自己显示出的样子就是他必须显示的样子。伊迪丝说的就是他看到的部分。他看到过一个身影,轻快地穿梭在吸烟室的轶事中,穿过廉价小说的书页——一个可怜的小伙子进入中年,被妻子误解,试图让青春重放光彩,找了个年龄比自己小的姑娘,笨拙、傻乎乎地找到自己不曾有过的青春,一个愚笨、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小丑,世人出于别扭、同情、蔑视而耻笑着这个人。他极力凑近看着这个身影,可是他看的时间越长,这个身影变得越不怎么熟悉。他看到的不是自己,他忽然明白,这个影子谁都不是。
但是,斯通纳知道,外面的世界悄然向他逼近,也在逼近凯瑟琳,同时也逼近他们以为属于自己的那个小窝了。他悲伤无奈地看着这种逼近,却不能说出口,甚至对凯瑟琳也说不出口。

他们想到故作姿态,谈到公开蔑视。他们各自说,是受到诱惑干出些激烈的事情,故意表演。但他们并没有这样做,他们没有真正的欲望这样做。他们只想这样在一起不被人关注,只想独来独往。他们知道,想要这样,就不能独自待着,他们怀疑办不到独来独往。他们想象可以小心谨慎,但几乎马上想到,他们的恋情会被怀疑到。他们决定不要在大学里互相遇着,在公开场合实在无法避免遇到时,就一本正经打个招呼,其中的讽刺意味,他们并不觉得有多明显。
但是,他们的恋情被人知道了,而且在秋季学期开始后很快就被知道了。被发现很可能是因为人们对这种事有种天生的洞察力,因为两人谁都没有向外传递过有关私生活的任何信号。也许是某人胡乱猜想,跟别的什么人说的话一拍即合,这又导致人们对他们两个的关注更加严密,反过来又……他们知道,别人的猜度是没完没了的,但他们在继续制造着猜度。

让他们惊讶的是,两人好像都不当回事。没有人拒绝跟他们说话,没有人给他们黑脸。他们不是天生要被这个他们害怕的世界折磨的。他们开始相信,可以生活在自以为对他们的爱情充满敌意的世界,在那里自尊又舒服地活着。

他们开了个带卧室、起居室、小厨房的小木屋,好像是从别的木屋里挪过来的,在那里可以俯视冬天几个月里还结着冰的湖。早晨,他们一醒来就发现两人紧紧搂在一起,在厚厚的毛毯下面身体暖暖的,散发着情欲的奢靡。他们把头探出毛毯,看着呼出的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的大云团。他们像孩子般大笑着,把被单从头顶上拉过来,然后更加亲密地压在一起。他们有时做爱,有时整个早晨都待在床上说话,直到阳光从东边的窗户穿过来。有时只要一醒来斯通纳就从床上蹦起,揭掉凯瑟琳赤裸裸的身体上的被单,当他在那个巨大的壁炉里点燃火时,就冲着她的尖叫声大笑不已。接着他们又在壁炉前相偎在一起,身上只裹着一条毛毯,等着被逐渐大起来的火苗以及身体的自然温度给暖热了。

最后那天早晨,凯瑟琳把家具都摆顺了,开始慢腾腾又仔细地清理住过的地方。她摘掉戴的婚戒,塞在墙壁和壁炉之间的一条缝里。她尴尬地笑了笑。“我想,”她说,“在这里留下点我们自己的东西,留下点我知道会存放在这里的东西,只要这地方还存在。这样做可能挺傻的。”
斯通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把凯瑟琳揽在怀里,走出小木屋,踩着雪穿过去,向旅舍办公室走去,那儿将有巴士接上他们,带他们回哥伦比亚。

随后的几个星期,两人在一起待的时间跟以前一样多。他们采取了一种一年前还无法实施的策略,以从前没有意识到的坚强,实施躲闪、回避等战术,像个兵力单薄却志在必胜的、足智多谋的将军般摆布着自己的力量。他们开始真的谨慎起来,小心起来,在这样的操控中享受着阴郁的快感。斯通纳只在天黑后才去她家里,这时不会有人看见他进去。白天的时候,在课间的时候,凯瑟琳故意跟更年轻的男同事现身在咖啡店,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反而因为这种共同的决心更有激情了。他们心里对自己说,而且对彼此说,他们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亲密了;让他们惊讶的是,他们发觉这是真的,发觉彼此安慰的话更贴心。他们实现了亲密,兑现了承诺。

他们生活其中的是一个暗淡的世界,他们把自己好的那部分带到这个世界——所以不久,外面那个人来熙往,语声哗然的世界,不断变化和持续运动的世界,在他们看来都是假的虚幻的。他们的生活在两个世界之间被截然分开,在他们看来这好像天经地义,就应该生活在这种分裂里。

隆冬时节和早春的几个月里,他们生活在一起时找到了以前从未有过的静谧。随着外面的世界向他们关闭,他们渐渐意识不到它的存在了。他们享受的那种幸福无需向对方言说,也无须想到它。在凯瑟琳那间狭小、阴暗的屋子里,像藏在那幢宏伟的老房子底下的洞穴,他们好像觉得自己游离于时间之外,在一个他们自己发现并且没有时间的宇宙中生活着。

“伊迪丝怎么办?你认为她会屈服吗?不吵不闹让你离婚吗?还有格蕾斯?如果你一走了之,在这个地方,对她会有什么影响?还有凯瑟琳?你会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会对你们大家产生什么影响?”
斯通纳不发一语,内心油然而起一种虚无感,有种凋谢、败落的感觉。他最后说:“你能给我一星期的时间吗?我得想一想。一个星期怎么样?”
费奇点点头。“至少我还可以拖他那么久。但不能再长了。很抱歉,比尔,你是知道的。”
“是。”斯通纳从椅子里起来站了片刻,试了试腿部沉甸甸的麻木感。“我会告诉你,等我想好了会告诉你。”
他走出办公室,踏进漫长走廊的黑暗中,步履沉重地走进阳光里,走进外面开阔的世界,无论他从哪里转过身,这个世界都像一座监狱。

多年以后,在那些离奇古怪的时刻,他会回想跟戈登·费奇谈完话后的那些日子,几乎完全想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死人,除了顽强的习惯性意志,什么都无法让他焕发活力。但是他奇怪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意识到地点、人物,那几天从他身边流过去的事件。他知道,他向公众的关切展示的是一种掩饰自己处境的面貌。他还继续上课,跟同事打招呼,参加各种不得不参加的会——日复一日,他碰到的人没有一个觉得出了什么差错。
但是,从戈登·费奇的办公室出来的刹那,他就知道,从自己生命某个小小的中心滋长出的麻木深处知道,他生命的某个部分结束了,而且自己的这个部分离死亡如此之近,他几乎是从容不迫地看着它逼近。他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在初春的午后明媚清新的温暖中穿过校园。沿着人行道边和前院里的茱萸树正鲜花盛开,在他的注视中像柔软的云朵般颤抖着,透明又细薄,即将凋谢的百合花芳的香气弥漫在空中。
当他走到凯瑟琳的公寓时又很开心,既狂热又麻木。他把凯瑟琳提的跟院长最近见面的事儿放到一边,他强迫她大笑,他心怀无法量度的悲伤看着他们最后欢乐的努力,就像生命利用死亡的躯体跳的一场舞蹈。
但是,他们最后仍然要说话,他知道。虽然他们说的话就像在知悉的隐私中一遍又一遍彩排过的一场表演。他们通过符合语法规则的惯用法来揭示那种知悉:他们从完成时向前推进——“我们现在很快乐,不是吗?”——再到过去时——“我们以前很快乐——比任何人都更快乐,我想”——最后抵达语篇的必然要求。

他在沙发上往后靠过去,看着低矮、昏暗的天花板,那是他们的世界的天空。他平静地说,“如果我把这一切都抛弃了——如果我放弃了,一走了之——你会跟我走吗,会吗?”
“会。”她说。
“可是你知道,我做不到,你知道吗?”
“嗯,我知道。”
“因为那,”斯通纳自我解释说,“那就意味着什么都没有了——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我们就什么都不是了。几乎可以肯定我就不能教书了,而你——而你也会变得面目全非。我们两个都会变得面目全非,不是我们本来的样子。我们都会——一文不名。”
“什么都不是了。”她说。
“我们至少现在可以从这件事中走出来,还能做我们自己。我们知道我们是——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人。”
“是。”凯瑟琳说。
“因为从长远看,”斯通纳说,“不是因为伊迪丝,甚至不是因为格蕾斯,或者注定要失去格蕾斯,让我继续留在这里。不是因为对你或者我来说,这是个丑闻或者伤害,不是因为这是我们非要克服的磨难,甚至不是因为我们可能要面对爱的痛失,只是因为害怕我们自我的毁灭,以及我们现在所做一切的毁灭。”
“我知道。”凯瑟琳说。
“所以,我们最终还是属于这个世界,我们应该早知道这点。我相信我们是知道的,但我们得退出来一点儿,假装一点儿,这样才能——”
“我知道,”凯瑟琳说,“我始终很明白这点,我想。即便假装,我还是知道,有时,有时,我们会……我知道了。”她停了下,定定地看着斯通纳,眼睛忽然泪光闪闪。“可是太倒霉了,比尔!真倒霉!”
两个人都不再多说什么。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这样彼此都不用看着对方的脸,然后又开始做爱,这样就用不着说话。他们怀着非常默契的温柔旧情和因为即将失去而更加的强烈心情做着爱。最后,在那个小屋黑暗的夜色中,他们默默无语、安静地躺着,身体轻轻挨着。过了很久,凯瑟琳的呼吸才平稳起来,好像睡着了。斯通纳悄无声息地起来,在黑暗中穿好衣服,没有叫醒她就走出屋子。他在哥伦比亚宁静、空荡的大街上走着,直到东方开始露出第一丝灰暗的光线,然后直接朝大学校园走去。他在杰西楼前的石阶上坐下,看着从东边过来的那束光爬上院子中间那几根巨大的石柱上。他想到自己出生前的那场大火,焚毁了老楼的那场大火。他被遗留的景象弄得隐隐约约有些伤感。等天大亮了,他就走进大楼,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在那里一直等到第一堂课开始。
他再也没有见到过凯瑟琳·德里斯科尔。他离开后,凯瑟琳当天晚上就起了床,收拾好所有的行李,用纸箱装好自己的书,给公寓楼的管理员留了句话,告诉他把这些东西寄到哪里。她把自己批改好的成绩单寄给系办,顺便寄出取消这周以及下半学期课程的通知,以及辞职书。那天下午两点,她搭上火车踏上了离开哥伦比亚的旅程。
她肯定早就开始计划自己的离去了,斯通纳后来意识到,他很感激自己不知道,感激她最后没有留下字条说些已经没法说的话。

14

那年夏天,斯通纳骤然老了,所以秋季他回去上课时,有个别学生都没有认出他来,开始还有些意外。他的脸已经瘦削憔悴,瘦骨嶙峋,出现了深深的皱纹。发丛间已经横穿过片片灰色,背驼得更严重了,好像背着一件看不见的重东西。他的声音慢慢有些沙哑和不连贯,已经出现了低着头看人的倾向,所以在他纠结的眉毛下面,那双清澈的灰眼睛显得很锋利,好像总在哀诉着什么。除了学生,他很少跟人说话,现在他回答问题和待人接物总是缺乏耐心,有时还很粗鲁。

他工作起来有一股狗一般的倔强劲儿和毅力,惹得老同事们都觉得好笑,同时又让更年轻的老师非常恼火,这些人像他一样,只教新生的写作。他花好几个小时批改新生的作文,每天都找学生谈话,忠诚地参加系里的所有会议。在这样的会上,他不怎么发言,但发言时又毫无策略或者外交技巧,所以在同事中逐渐落了个粗硬无礼和脾气坏的名声。但是,对年轻的学生,他却温柔和耐心有加,但他要求学生们做的作业量远比他们希望交的要大,而且表现出一种并不针对个人的强硬姿态,这让许多学生很难理解。

同事中形成一个共识——特别是那些更年轻的同事——他是一个“敬业奉献”的老师,这个词从他们嘴里说出来,妒忌与蔑视兼而有之。这个人的奉献精神让他看不到教室以及往大里说大学高楼外面发生的任何事物。校园里还流传一些温和的玩笑:在一次系里召开的会上,斯通纳唐突地谈到最近语法教学方面的若干实验,会后,一个年轻助教评论道:“对斯通纳来说,连系是严格限定在动词范围的。”而且对笑声的性质和一些老同事别有意味的互相交换眼神很吃惊。还有一个人说过:“老斯通纳认为WPA就是代表错误的代词先行词。”而且得知他的这句俏皮话风行过一阵子时还很得意。
但是,威廉·斯通纳认识这个世界的方式没有几个年轻同事能够理解。在他内心深处,在他的记忆深处,是对困苦、饥饿、忍耐和痛苦的知悉。虽然他很少想起早年在布恩维尔农场的经历,但是他的意识边缘却经常会想到自己的血缘传承。这是祖辈给予的传承,而他们过着卑贱、辛苦、坚忍的生活,他们共同的道德信仰就是把自己的脸交给一个严苛不公的世界,而那一张张脸毫无表情,铁硬又荒凉。

虽然他回顾那些时带着明显的无动于衷,但对自己生活的时代仍然有所洞察和感知。那十年里,当很多人的脸上都可以看到带着永恒的冷漠和荒凉,好像在凝视一道深渊,对斯通纳来说,那副表情就像他行走其中的空气一样熟悉,他仿佛看见了从孩提时就熟悉的那种无所不在的绝望的信号。他看到,好人都落入缓慢、绝望的衰落中,当他们对体面生活的憧憬崩溃时,人也随之崩溃。他看着他们漫无目标地在大街上行走,眼睛像破碎的玻璃片般空洞;他看到他们走向后门,带着走向刑场的人才有的那种苦涩的自豪,讨要能让他们继续乞讨所需要的面包。他见识过好多人,他们曾经昂首阔步,很有身份感,因为自己作为在某种意义上不会倒闭的某个机构的终身雇员享有的那点可怜的安全,他们怀着嫉妒和痛恨兼有的感情看着他。对于这些觉悟,他从不声张,可是对这种在很多方面打动他、改变了他、深藏在大众视野之外的共同痛苦的洞悉,以及对这种共同困境毫不声张的伤心,永远不会离他生活的任何时刻太远。

他还想到欧洲的纷扰,犹如一场遥远的噩梦。1936年七月,当佛朗哥反抗西班牙政府而叛乱,希特勒又煽风点火把这场叛乱引向一场大战时,斯通纳像其他许多人一样,对这种噩梦般的景象感到恶心,从梦中逃进这个世界。那年秋季学期开始时,那些年轻些的助教已经不怎么谈别的事儿了,有些人高调宣示了想参加志愿军的意愿,要为保皇派而战斗,或者去驾驶救护车。第一学期快结束时,他们中有几个人其实已经采取行动,提交了草率的辞职报告。斯通纳想起了戴夫·马斯特思,昔日的失落焕发出新的烈度再次袭来。他又想起阿切尔·斯隆,回忆起将近二十年前,那种渐渐强大到盖过那张喜欢冷嘲热讽的脸的慢性痛苦,以及驱散了那种严峻本身的慢慢腐蚀的绝望——他想,他现在明白了,说来微不足道,斯隆忧虑的某种徒劳感。他已经预见到向前延伸的好多年,知道最坏的东西就要来了。

正如阿切尔·斯隆曾经做的那样,他意识到了把一个人的自我完全托付给这些毫无理性和黑暗的力量纯属徒劳和浪费,这些力量推动着这个世界走向不知的终点。同样,像阿切尔·斯隆不曾做过的那样,斯通纳缩回一点小小的距离来怜悯,来爱,所以,他没有被自己所观察到的那股洪流击着。像在其他危机和绝望时刻一样,他再次把目光投向深植在大学这个机构里的审慎的信仰。他心想那虽然没有多少,但知道这是自己拥有的全部了。

1937年夏,他感觉研究和做学问的古老激情再度焕发出来,怀着学者好奇和解脱的充沛精力,这是一种既非青年也不是老衰的状态,他又重返从来不曾背叛过自己的那个唯一的生活。他发现,即使在绝望中,自己都没有太远离那种生活。
那年秋季,他的课程安排尤其糟糕。大一作文四堂课分布在一周的六天里,间隔宽到有好几个小时。在劳曼克思当系主任的那些年,他给斯通纳安排的课表,连刚刚进来的助教接受起来都会很勉强。
在那一学年上第一堂课的那天,斯通纳大清早就坐在办公室,又看着打印得干干净净的课表。昨晚他深夜都还没睡在读关于中世纪传统延续到文艺复兴时期的最新研究文章。那种兴奋感一直持续到早晨。他看着课表,一股莫名的暗火从心里升起。他凝视了会儿前面的墙壁,又瞥了眼课表,独自点了点头。他扔下课表,把大纲扔进废纸篓里,走到房间角落的文件柜前,拉出最上面的抽屉,随便看了眼里面的牛皮纸袋,然后抽出一个。他迅速浏览了一遍纸袋里的稿纸,这样翻的时候还悄悄吹着口哨。接着,他合上抽屉,把纸袋夹在胳臂底下,走出办公室,穿过校园去上他的第一堂课。

“如果这样的话,我会很感激。”斯通纳说。他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门口,然后又停住,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事来,转身对着恩哈特。他漫不经心地说:“噢,还有件事,我一直在琢磨下学期的活儿。如果我的试验结束了,下学期可以尝试教教别的课。我在考虑有没有可能,通过研究古典和中世纪拉丁传统在某些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存续来理解写作中的某些问题。这个听上去可能有那么点专业化,但我认为我能够把它降到一个可操作的程度。你不妨把我的小小想法向劳曼克思转达一下——请他过脑子想想这个。说不定再过几个星期,你和我可以——”
恩哈特歪在椅子里。他把烟斗放在桌上,疲惫地说:“好吧,比尔。我会告诉他。我要——感谢你过来。”
斯通纳点了下头,打开门走出去,然后又小心地关上,穿过那个长长的房间。一个年轻老师好奇地抬起头来看他时,他宽宏地眨眨眼,点点头,然后——终于——让笑容浮现在脸上。

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在桌边坐下等着,看着外面宽敞的门道。几分钟后,他听到楼下传来摔门的声音,听到参差不齐的脚步声,看到劳曼克思以瘸子能够带动自己的最快的速度从他办公室前走过去。
斯通纳一动不动地看着。在半个小时里,他听到劳曼克思缓慢、沉重的上楼梯的声音,看到他再次从办公室门口走过去。他等待着,最后听到楼下的门关上了,接着自个儿点点头,站起身,回家去。
几个星期后,斯通纳才从费奇本人那里听到那天下午劳曼克思暴风雨般冲进他的办公室时发生了什么事。劳曼克思尖刻地状告斯通纳的做法,声称他想给大一班的学生教类似高年级的中世纪英语,而且要求费奇采取纪律措施。沉默了片刻后,费奇先说了几句什么,接着放声大笑。他大笑了很长时间,其间不时想说什么,但被这笑声给拉了回去。他终于冷静下来,向劳曼克思道歉自己这样突然大笑,然后说:“他跟你干上了,霍利,你难道看不出这点?他不会善罢甘休的,你根本无可奈何。你想让我来替你解决这事?你想过没有,那会像什么话——一个院长去掺和系里一个老资格教员怎么上课,而且去平息系主任本人的愤怒?不可能,先生。你自己处理吧,你能做的顶多就这样了。可是你其实没有多少选择余地,你知道吗?”
那次谈话后过后两个星期,斯通纳收到劳曼克思办公室发来的一份通知,告诉他下个学期的课程安排有变化,他继续教原来研讨班的拉丁传统与文艺复兴文学专题课,再加一门中世纪英语语言和文学的本科高年级和研究生课。一门大二文学概论,一门大一写作课。
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次胜利,但这是一次他经常打趣地自嘲的胜利,好像是一次通过无聊和冷漠而赢得的胜利。

15

那种耳聋的毛病性质很奇怪。虽然他有时弄明白别人直接面对他讲的话有些困难,可是一间嘈杂的屋子对面别人咕咕哝哝的交谈声却能经常听得清清楚楚。正是这种耳聋的捉弄,他逐渐开始懂得,年轻时流行的说法中,为什么自己被视为“校园人物”。
所以,他是一遍又一遍地偷听到经过不断渲染修饰、他给一群新生教中世纪英语以及霍利斯·劳曼克思投降的故事。“三十七个新生班举行大一英语考试,你知道哪个班的分数最高吗?”一个心有不甘教大一英文的年轻老师问道。“当然知道。老斯通纳的中世纪英语那伙人呗。而我们一直在使用练习和手册呢!”
斯通纳得承认,在这些年轻教师和年纪大点的学生,这些他还来不及把他们的名字与面孔牢牢联系在一起就来去匆匆走了的年轻人心目中,他已经几乎成为一个神话人物,无论这个人物的功能如何千变万化。

有时他是个流氓。在一个试图解释他和劳曼克思长久难解的宿仇的版本中,他诱奸然后又抛弃了一个年轻的研究生,而劳曼克思则对这个学生心怀纯洁和高贵的激情。有时他又成为傻瓜:在同样是宿敌的另一版本中,他拒绝与劳曼克思说话,因为有一次劳曼克思不想给斯通纳的一个学生写推荐信。有时候,他又变成了英雄:在一个终极但并不经常为人接受的版本中,劳曼克思厌恶他,然后冻结了他的职称评定,因为有一次他抓住劳曼克思正给一个喜欢的学生送了份斯通纳开的某门课的期终试卷。

然而,由于斯通纳在课堂的举止,他的传奇故事明晰了起来。经过了这么多年,故事变得越来越离谱,而且越来越刺激。他讲课、讨论时开始举止笨拙、动作生涩,很快所讲的主题就变得漫无边际,几乎意识不到自己周围的人和事的存在。有一次,几个校董和校长安排好要在会议室开个会,而斯通纳就在这个地方开研讨班的拉丁传统课。提前通知过他有这个会,可他给忘了,仍然一如既往按照原来的时间地点来上课。上到中途的时候,传来怯生生的敲门声,斯通纳还沉醉在即兴翻译一段相关的拉丁文中,没有注意到。过了会儿,门打开了,戴着无边眼镜、矮胖的中年男子踮着脚尖进来,轻轻拍了拍斯通纳的肩膀。斯通纳都不抬头看看,就挥手把他挡开了。这个人退出教室,敞开的门外传来他跟另外几个人悄悄的商量声。斯通纳继续翻译着。接着四个人在校长的带领下大模大样像一支小分队般站在斯通纳的讲桌旁边,校长身材高大魁伟,昂首挺胸,脸色红润,他皱着眉头,大声清了清嗓子。斯通纳自然在做着即兴翻译,没有中断或者稍事停顿,他抬起头,对着怒气冲冲的校长轻声读着这首诗的下一行:“滚开,滚开,你们这些血腥残忍的婊子养的高卢人!”接着仍然毫不停顿,把目光收到书本上,继续讲他的课,这伙人惊慌失措,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转身飞一般逃出教室。

生病后,出于已经成为某种生活方式的倦怠,斯通纳在多年前跟伊迪丝买的那幢房子里度过的时间越来越多。起先,伊迪丝因为他老在家里感觉十分沮丧,所以总是沉默不语,好像总在为什么事儿纠结着。后来,当她确信,斯通纳这样一个下午又一个下午,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一个周末又一个周末在家里待着要成为一种常态时,就发起了烈度更新的老战役。对于哪怕多么微不足道的恼火事,她都要伤心哭泣,在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斯通纳无动于衷地看着她,嘴里喃喃地说几句不上心的同情话。她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一次好几个钟头都不露面。斯通纳要准备她不愿做的饭,等她终于从房间里出来露面时,脸色苍白,双颊和眼睛深陷,而斯通纳好像也跟没看到一般。在最微不足道的事上,伊迪丝都会嘲讽他,而斯通纳似乎也不怎么听。她厉声诅咒斯通纳,他却彬彬有礼,饶有兴味地听着。当斯通纳沉浸在某本书里时,她就选择这个时候走进起居室,大声疯狂地敲击起钢琴来,而她已经很少弹琴。当斯通纳平心静气地跟女儿说话时,伊迪丝就会突然同时朝两个人发火生气。而斯通纳看待这一切——愤怒,敌意,尖叫,厌恶的沉默——的态度好像这些都发生在另外两个人之间,在他心中,只要意志使把劲儿,就完全可以召唤起最敷衍的兴致来。
终于——疲惫、几乎是感激地——伊迪丝接受了自己的失败。愤怒的强度减弱了,最后变得跟斯通纳对愤怒的兴致一样敷衍了。长久的沉默逐渐退缩成一种内向,对此,斯通纳已经不再感到惊奇,相反变成对冷漠姿态的厌恶。

伊迪丝四十多岁了,仍然像少女时一样瘦削,但却透着一种坚硬,一种脆薄,这些都源于一种不屈不挠的姿态,使一举一动都显得不情愿,满怀怨气。她脸部的骨骼棱角尖削,薄薄的苍白的皮肤蒙在骨头上,就好像蒙在一个柜架上,所以,皮肤上的皱纹绷得紧紧的,很尖细。她非常白,涂的粉很重,搽脸的样子就好像每天在一副空白面具上描画自己的五官。在干硬的皮肤下面,她的双手似乎全都是骨头,总是永不停止地活动着,扭结着,拉扯着,搓绞着,甚至在最安静的时候也如此。

伊迪丝经常深居简出,在中年这段时期,变得日益孤僻和心不在焉。最近一次攻击,这次对斯通纳最后的、绝望、激烈、怒火闪耀的攻击过后不久,她像个鬼魂般溜进那隐秘的自我中,待在一个永远不会完全露脸的地方。她开始用一种通情达理的温柔态度自言自语,而这是人们对待小孩的态度。她这样做时毫不顾忌,毫不难为情,好像是自己能做的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在那些零敲碎打的艺术爱好中,成家之后陆陆续续占据她不少时间的艺术爱好中,她最终把兴趣落在了雕塑上,视为自己最大的“满足”。她主要做些泥塑模型,但偶尔也做些软石作品。胸像、全身像和各种组合件,散得满屋子到处都是。她非常时髦:模刻的胸像都是把五官特征减到最少的球体,身体都是把附属物拉长的团团泥块,组合件都是立方体、球体和棒条的随意几何组合。有时从她的工作室——曾经是他的书房——经过,斯通纳会停一停,听听她工作的动静。她像个孩子般给自己下达指令:“现在,你必须把那个放在这儿——不要太多——这儿,就在这个小凿口的旁边,噢,瞧,它都要掉了。还不够湿对吧?嗯,我们可以把它固定住,可以吧?只要一点点水就够了,还有——那儿。你看见了吗?”

这种退避对格蕾斯意味着什么,斯通纳不得而知,因为她正以自己的方式变得像母亲一样孤僻、退缩。她已经养成了沉默寡言的习惯,虽然对父亲还保留着那种羞涩、温柔的微笑,但并不愿意跟他说话。夏天他生病的那段时间,看到没人注意的时候,她就悄悄溜进父亲的那个房间,坐在他旁边,跟他一起看着窗外,显然感到跟他在一起很满足,但即便那个时候,她都沉默不语,而且当他试图引领她从自我中走出来时,她就开始焦躁不安。

斯通纳生病的那年夏天,她十二岁,已经出落成一个高挑、纤细、脸蛋精致的女孩,头发与其说是红色,更像是金色。秋天的时候,在伊迪丝最后一次暴烈攻击丈夫,她的婚姻,她自己,以及她觉得自己变成的这个样子的时候,格蕾斯几乎动都不动,好像感觉稍微一动就会摔进一道深渊,在这道深渊里,她根本爬不上来。那场暴烈过后有一段时间,伊迪丝带着她自以为可以从容掌控的自信的鲁莽劲儿认定:格蕾斯之所以沉默寡言是因为不开心,她不开心是因为在同学中不受欢迎。伊迪丝开始把那种逐渐淡化、针对斯通纳的暴力攻击转化成针对她所谓的格蕾斯的“社交生活”的攻击。她再次迸发出一种“兴趣”,把女儿打扮得光鲜亮丽,时髦前卫,给她穿上带褶边的衣服,更加衬托出孩子的削瘦。她经常举办派对,弹钢琴,欢快地坚持要求每个人都跳舞,对格蕾斯唠叨着要冲每个人微笑,讲话,说笑话,大声笑。
这次攻击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然后伊迪丝放弃了战役,开始了漫长、缓慢、通往自己都不清楚目的的旅程。但是这次攻击对格蕾斯产生的各种后果却与它持续的时间不成比例。
攻击结束后,格蕾斯几乎所有的空闲时间都一个人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父亲在她十二岁时送的那台小小的收音机。她经常在不曾收拾的床上躺着一动不动,或者坐在桌边一动不动,听着放在床头桌上的那个矮宽、丑陋的机子的漩涡形装饰中发出的尖细得刺耳的声音,好像她听到的说话声、音乐声、大笑声全都是她身份的余绪,好像连这个都逐渐远远地淡去,化作沉默,她已经回忆不到。

格蕾斯慢慢胖起来。在那年冬天和十三岁生日这段时间,她体重增加了五十磅,脸蛋慢慢鼓起来,而且很干燥,就像正在发酵的面团,四肢也渐渐柔软,动作变得缓慢、笨拙。她吃得比以前还少,但非常喜欢甜食,房间里总放着一盒糖果,好像体内的某种东西开始松弛、柔软和绝望了,好像体内某种没有形体的东西在搏斗着,忽然松懈了,现在说服她的肉体明确指定过那种阴暗和隐秘的生活。
斯通纳心怀伤感地眼睁睁看着这种变化。这种伤感掩饰了他显现给世人的那张冷漠的脸。他不允许自己产生那种轻松、奢侈的内疚感。考虑到他的天性和与伊迪丝生活的环境,他完全束手无策。这种想法强化了他的悲伤,这种悲伤是内疚都无法引发的,让他对女儿的爱更加彻底、更加深刻。
斯通纳知道——而且很早就知道,他认为——女儿属于那种极其稀有而且永远那么漂亮可爱的人类中的一员,这种人的道德质地是那么娇柔,必须认真养护和关心,这样它才能称心如意。由于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它只好生存在一个不可能是自己家园的地方。渴望温柔和安静,它只好以冷漠、麻木和喧闹为食粮。这种天性,即使在陌生和充满敌意、不得已要生存的地方,也没有蛮力击退反对它的残暴势力,只有退缩到一个静谧之地,那里荒凉、狭小而柔静。

当她长到十七岁的时候,中学高年级第一学期的那段时间,她身上又一个变化发生了。好像她的天性找到藏身之处,她终于可以向这个世界展示一种面目了。就像体重迅速增长那样,她前三年长出来的体重又迅速掉了下去。在认识她的人看来,她好像属于那种有神奇魔力在参与这种变化的人,她好像从一只蝶蛹里露出来,飞向空中,她好像早就为此设计好了。她几乎可以称得上美丽动人了,本来很纤细、后来忽然很肥胖的身体,现在四肢精致柔软,行走时透出一点淡淡的优雅。这是一种不张扬的美,几乎可以说是病态的美。她的脸蛋上几乎没有表情,像一副面具。她那双淡蓝色的眼睛总是直视着某个人,没有好奇心,没有任何畏惧,你可以看穿它们。她的声音非常柔和,带着那么点儿平淡,但她很少说话。

第二天吃早饭时,伊迪丝几乎已是兴高采烈。她没有流露出丝毫昨晚表现出的歇斯底里的痕迹,她说话的样子好像未来不过是一个需要解决的臆想的问题。得知那男孩的名字后,她更是高兴地说:“现在好了,你觉得我们应该跟他父母接触下,还是先跟男孩谈谈?我们来想想——这是十一月最后一星期。再过两星期吧。那时我们可以把一切都安排好,也许可以举办一个小型的教堂婚礼。格丽丝儿,你那个朋友,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伊迪丝,”斯通纳说,“且慢。你太想当然了。也许格蕾斯和这个年轻人不想结婚呢。我们得把这事公开跟格蕾斯谈谈。”
“这有什么可谈的,他们当然会结婚的。毕竟,他们——他们——格丽丝儿,告诉你爸爸,给他解释下。”
格蕾斯对他说:“没什么关系,爸爸。这根本就没什么关系。”
这事真没关系,斯通纳意识到。格蕾斯的目光呆呆地越过他,看着她并没有真正在看的远处一个地方,毫不惊奇地沉思默想着。斯通纳仍然沉默不语,任由妻子和女儿制订着她们的计划。

婚礼是在一个法官杂乱的书房里举行的。只有斯通纳和伊迪丝出席了仪式。法官的妻子,一个头发灰白凌乱的女人,带着副永远不变的愁眉苦脸的表情,在举行仪式时还在厨房里干活儿,仪式结束时就走出来,只是在文件上签了个名,作为见证人。那是一个寒冷凄凉的下午。日期是1941年12月12日。

结婚前五天,日本轰炸了珍珠港。斯通纳怀着以前从未有过的五味杂陈的心情看着婚礼。跟许多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一样,他被某种自己想来只有麻木的东西紧紧抓着,虽然他知道这种感觉里混杂着各种深沉、强烈的感情,乃至都不便承认,因为没法与它们共生。他觉得这是一种公共悲剧的力量,一种恐怖,一种如此无所不在的仇恨,连私人悲剧和个体不幸都被转移成另一种生存状态,而且被那种宏大强化了,这一切都在这种宏大中发生,感觉就像一个孤独的坟墓带来的冲击力可能会被周围巨大的荒凉衬托得更加突出。他怀着一种几乎毫无个人感情色彩的怜悯,看着这场伤感的小小的结婚仪式,而且奇怪地被女儿脸上那消极、漠然的美,被这个年轻人脸上闷闷不乐的绝望打动了。

仪式结束后,两个年轻人愉快地爬进弗莱家小小的敞篷车,前往圣路易斯,他们还要去那里拜见另一对父母,然后住下来。斯通纳看着他们驱车离开家,仍然觉得女儿是一个曾经在某个已然遥远的房间,坐在自己身边的小女孩,带着严肃的欢乐表情看着他,仍然觉得是一个早就死去的可爱小孩。
结婚两个月后,爱德华·弗莱应征入伍。格蕾斯决定继续留在圣路易斯,直到孩子出生。不到六个月,弗莱在一个太平洋小岛的河滩上牺牲,作为许多新兵中的一员,他被派去誓死阻止日本人的进攻。1942年六月,格蕾斯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她以孩子父亲的名字取了名,从未见过、也不会去爱的父亲。
尽管,那年六月,伊迪丝去圣路易斯“帮助料理”,其间试图劝女儿回哥伦比亚,但格蕾斯并不想回来。她有个小公寓,还有一小笔弗莱的保险收入,还有公公婆婆,她似乎很开心。
“有点变了,”伊迪丝心烦意乱地对斯通纳说,“完全不是我们的小格丽丝儿了。她经历了很多东西,我想她不愿想起……她让我转告她对你的爱。”

16

战争的那几年全都模糊了,斯通纳简直就像穿过一场无比猛烈、几乎无法忍受的暴风雨般走过这几年,他垂着脑袋,下巴紧锁,脑子里只想着下一步,下一步,下一步。然而,即便他拿出全部坚强的忍耐力和坚韧不拔的行动,度过几天、几星期,自己仍然是一个严重分裂的人。他的一部分在对每天浪费的本能恐惧中,以及毁灭和不可阻挡地袭击头脑和心灵的死亡的泛滥中畏缩着。他再次看到教员队伍消耗殆尽,看到教室空空荡荡,没有了年轻人,看到各种焦虑不安的表情,出现在行动仍然滞后的人的脸上,从这些表情中看到心灵在慢慢死亡,看到情感与牵挂的痛苦损耗。
然而,斯通纳的另外一部分被剧烈地拽向那场他畏缩的大屠杀。他发现内心有种自己以前还不知道的施暴能力:他渴望介入,他想品尝死亡的滋味,毁灭的苦涩快感,流血的感觉。他既感觉可耻,又感觉自豪。在这之上则是苦涩的失望,对自己,对这个时代和让他变得如此的环境。

经历过这一切后,他继续教书、研究,虽然有时感觉徒劳地弓起脊背顶着逼迫而来的暴风雨,无用地像杯子般圈住手,保护着自己最后一根可怜的火柴发出的昏暗的光。

格蕾斯偶尔回趟哥伦比亚看看父母。她第一次带着儿子过来时,孩子已经快一岁了,可是小孩的存在却隐隐约约让伊迪丝有些烦躁,从那以后,她每次来就把孩子留在圣路易斯交给爷爷奶奶管着。斯通纳倒是很想多见见外孙,但他从没提过这个愿望。他开始意识到,格蕾斯离开哥伦比亚——也许甚至包括她怀孕——其实是想逃离一座监狱,她现在是出于难以抹去的仁慈和温柔的善心才回来看看。

他们坐到很晚,直到第一缕灰白的光线爬到窗户上。格蕾斯持续不断小口小口抿着喝。夜色越来越稀薄,她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显得越来越镇定,更加年轻。两个人聊着,好像好多年不曾聊过般。
“我想,”她说,“我想我是故意怀孕的,虽然那时我并不知道。我想我甚至都不知道多么想,多么想离开这里。我很清楚,可以不怀孕,除非我愿意,只有天知道。所有那些高中时的男孩,还有——”她冲着父亲不自然地笑了,“你和妈妈,你们不知道,对吧?”
“我想不知道。”斯通纳说。
“妈妈想让我处处受欢迎,而且——唉,我是很受欢迎,没错。这并不意味着什么,什么都算不了。”
“我知道你不开心,”斯通纳费劲地说,“但我没有想到——我不知道——”
“我想我也不知道,”格蕾斯说,“我不会。可怜的埃德。他真是个倒霉蛋。我利用了他,你知道。噢,他是当了父亲,没错——可我利用了他。他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总是那么难为情——他受不了这个。他参军才六个月就走了,就脱离了干系。我想,是我害了他。他是个多好的男孩,我们甚至都不怎么喜欢对方。”
他们谈到深夜,就像两个老朋友。斯通纳开始意识到,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她虽然很绝望,但却算得上幸福开心了。她可以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少喝点酒,年复一年,自我麻痹,来对抗自己那已经变得虚无的生活。至少,他很高兴女儿能够这样。他很欣慰,女儿还能喝酒。

这些年,鲜见他从这种对工作的奉献状态中转移出来。有时女儿回哥伦比亚看看,好像漫无目标地从这个房间溜达到另一个房间,让他有种很难承受的失落感。二十五岁的年纪,她显得老了十岁。她继续喝酒,那种不变的冷漠就像一个彻底失去希望的人。显然,她越来越频繁地把孩子交给圣路易斯的爷爷奶奶看管。

他只听到过一次凯瑟琳·德里斯科尔的消息。1949年初春,他收到东部一所大型大学出版社的图书订单,上面说有凯瑟琳的著作出版,而且还简单介绍了下作者。她在马萨诸塞一所不错的文科学院教书,未婚。他尽快买了本她的书。当他双手拿着书时,手指似乎都活了起来,颤抖得那么厉害,都几乎打不开书。他翻了翻前面的几页,看见这样一句献辞:“献给威·斯。”
他的眼睛模糊了,一动不动坐了很长时间,接着又摇摇头,继续看着书,直到读完后才放下。
这本书跟他想象的一样好。文字优美,激情掩藏在某种冷静和智性的明晰背后。他从阅读的内容中看到了她本人,他想。斯通纳很惊讶,此刻看着她竟如此逼真。忽然,好像她就在隔壁房间,他把她的样子定了好一会儿才消失。他双手刺痒,好像刚刚触摸过她。他的失落感,内心藏了很久的失落感,喷涌而出,彻底将他吞没,他任由这股洪流裹挟着,意志已失去控制。他不想搭救自己。接着他又亲切地笑了,好像是冲着某个记忆而笑。他忽然想到,他都快到六十岁了,应该能够不受这种激情和这种爱的力量左右。
可他还是难以超越,他知道,而且永远超越不了。在麻木、冷漠、孤绝的背后,这种力量还在,强烈而稳定,它永远都在那里。年轻时他不假思索自由地释放这种力量,他曾经把这种力量投到阿切尔·斯隆展示给他的知识中——那是多少年前?在求爱和婚后的最初那段盲目、愚蠢的日子里,他曾把这种力量投放给伊迪丝。他曾把这种力量投给凯瑟琳,好像以前从未投放过。他还以古怪的方式,而且在自己完全意识不到的时候,把这种力量投到生活的某些关键时刻,也许投入得最充分。这是一种激情,既非心灵也不是肉体的激情,它就是一种综合了二者的力量,好像它们不过是爱情的材料,它的具体内容。对一个女人或者一首诗,它只是说:看哪!我活着。

他无法想象自己老了。有时,早晨刮胡子的时候,他盯着镜子里的影子,感觉这张吃惊地回望自己的脸上并没有身份标记,那双眼睛在一副古怪的面具上显得很清澈。好像他为了某种隐晦的原因,穿了副怒气冲冲的伪装,好像如果他愿意,就可以撤掉那茂盛的白眉毛,那乱蓬蓬的白头发,那塌陷在尖削的骨头上的皮肉,那假装老去的深深的皱纹。
然而,他知道,他的衰老并不是假装的。在这场大战后的几年里,他看到这个世界和国家已病入膏肓。他看到憎恨和怀疑变成一种疯狂,像急速传播的瘟疫般横扫大地。他看到年轻人再次上了战场,好像在一场噩梦的回荡中,充满渴望地奔向毫无意义的毁灭。他所感觉的同情、悲伤是如此老迈,是他衰老不可分割的部分,乃至在他本人看来,自己似乎还没有被碰过。
岁月在疾驰,而他几乎意识不到它们的流逝。1954年春天,他已经六十三岁了,忽然意识到自己顶多只剩四年的教学时间。他试图看到比这个时间更远的前方,但看不到,而且也不愿去看。

费奇忽然出了口气。“唉,”他说,“我想我们得谈谈这事了。你就要——明年就要六十五岁了。我想我们得早作打算。”
斯通纳摇摇头。“现在不急,我还想好好利用下两年的选择余地呢。”
“我料到你就会这样。”费奇说着在椅子里往后一靠,“我不行。我还有三年就退了,我要出局了。我有时会想自己都错失了什么,哪些地方我没去过,还有——见鬼,比尔,生命太短暂。你干吗也不退了?想想时间——”
“我不知道拿这些时间干吗用,”斯通纳说,“我还没学会。”
“好吧,见鬼,”费奇说,“这个年代,六十五岁还很年轻。有了时间可以学些东西——”
“是劳曼克思的原因吧,对吗?他一直给你施压。”
费奇咧嘴笑了。“没错。你怎么想的?”
斯通纳沉默片刻,接着说:“你告诉劳曼克思,我不想跟你谈这事。告诉他,我老迈成这样,变得特别爱争吵和执拗,你都没法跟我说成一件事。这事让他自己来处理。”

劳曼克思沉默了会儿,接着若有所思地对费奇说:“过去几年,我印象中有那么几次,斯通纳教授从大学的利益出发所做的辛勤努力恐怕都没有获得充分的赏识。我想,评升正教授恐怕是他退休之年最合适的人生高潮。到时举办一场庆祝晚宴——也是一种恰当的庆祝仪式。那应该会相当惬意。虽然今年已晚了点,大多数提升已经宣布,我还是相信,只要我坚持,明年的提升还是可以安排的,以庆祝光荣退休。”
忽然,他想跟劳曼克思玩的这场游戏——而且,说来有些奇怪,还挺享受——似乎显得无聊和下作了。一股倦怠感油然而生。他直视着劳曼克思,有气无力地说:“霍利,过了这么多年,我想,你对我的了解要远远超过这个。我从来不在乎你认为可以‘给’我的东西,或者你认为可以为我‘做’的东西,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儿。”他停住不说了,觉得实在比自己想象的要疲惫得多。他又努力一把接着说:“关键不是这个,这永远不是关键。你是个好人,我想。你肯定也是个好教师。但在好多方面,你是个无知的杂种。”他又停顿了下。“我不知道你究竟盼着什么。可我不想退休——不会在今年退,也不会在明年退。”他缓缓地站起来,站了会儿,好像在积蓄力量。“两位先生抱歉,我有些累了。我得留待你们去讨论你们不得不讨论的事儿了。”

但是斯通纳的种种努力显得如此势单力薄,弄得疲惫不堪,超乎自己的想象,到圣诞假期的时候,差不多精疲力竭了。他心里告诉自己,他真的是老了,如果今年剩下的时间还有好多事儿要做的话,就只好任其自然了。圣诞假期的十天,他全都用来休息,好像这样就可以积蓄力量。等为了本学期最后几周重新回来时,他又带着充沛的精力和能量工作起来,连自己都吃了一惊。他的退休问题似乎解决了,不再费神去想了。
一月底的时候,那种疲惫感再次袭来,他好像赶不走了。大多数时候他都待在家里,强撑着坐在小后屋那张白天用的床上,做了很多论文指导工作。三月的时候,他开始感觉两条腿和胳臂出现了全面的钝痛。他跟自己说是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四月的时候,疼痛开始固定在身体的下半部。他偶尔会错过一堂课。他发现,仅仅从这堂课走到另一堂课的教室,都需要耗去大部分体力。五月初,疼痛开始剧烈,他已经不再当作是个小毛病了。他约了个大学医务室的医生。
经过一系列的化验、检查、问询,其中最关键的部分,斯通纳只是隐隐约约明白些。要求他进行特别的节食,给了些药丸止痛,告知下星期初再过来复查,那时各种化验结果就会出来,然后进行汇总。他感觉好些了,但疲惫仍然不散。

斯通纳在医生办公室服的药片让他头脑有些轻飘,而且他发现这种感觉有种奇怪的愉悦感。他的时间感错位了,他发现自己站在杰西楼长长的嵌木走廊的一层。一阵低低的嗡鸣声,像鸟儿翅膀在远远地振动,钻进他耳朵。在阴暗的走廊里,一束束来源不明的光好像一明一灭地闪烁着,像他的心脏般在跳动。他的肉体能够贴切地意识到自己的每个动作。当他刻意小心地迈进那团光明与黑暗混合的地方时,皮肉有些刺痛。
他在通向二楼的楼梯旁边上站住。台阶是大理石做的,精致细腻的中心有着柔和的槽线,已经被几十年来上上下下的各种脚步磨光了,以前几乎全新的,那是——多少年前?——他第一次站在这儿向上张望,就像此刻一样,在琢磨它们会把他带向何方。他想到了时间和它的缓缓流动。他小心地把一只脚放进第一块光滑的凹地上,自己提了起来。

赶在住院之前两个星期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但他想这些事儿是能做完的。他取消了后面两天的课,他召集来所有自己负责指导独立研究和论文的学生。他写了详尽的指导意见,那足以指导他们已经开始的工作直到完成,并把这些指导意见的复印件往劳曼克思的邮箱里放了几份。他安抚了被他们认为是嘲讽自己的话打击得惊慌失措的学生,安抚了害怕去转投新导师的学生。他发现正在服的那些药片缓解疼痛的同时,又减弱了他智力的清晰性,所以,他白天跟学生谈话,晚上读那些泛滥成灾,还是半成品的报告、论文时,只是在疼痛剧烈地逼迫他把注意力从工作上移开时才吃上几片。

整个一星期,斯通纳都在工作,完全没有时间意识。他一直工作到星期五结束,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他读完最后一页,做完最后一篇笔记,然后在椅子里往后一靠,桌上的灯光弥漫在眼中,霎时间,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看看四周,发现自己在办公室。由于书都随意放着,书架都鼓了出来;几个角落放着好几叠稿纸;文件柜都开着,里面放得乱七八糟。我应该把这些东西都清理整齐了,他想,我应该把自己的东西都归置好了。
“下周吧,”他心里说,“下周吧。”

上菜的是穿着白色外套的年轻学生,斯通纳认出其中几位。他点点头,跟他们说上几句话。客人都伤感地看着自己的菜,开始吃起来。一片放松的交谈的嗡嗡声时而被银质餐具和瓷器欢快的碰撞声打断,在房间里沸腾着。斯通纳知道,自己的存在几乎被人忘记了,所以他还能叉住东西,礼节性地吃几口,打量下周围。如果他眯起眼睛,就看不见别人的面孔。他看到各种颜色和模模糊糊的形状在眼前活动,好像在一个框子里,一刻不停地构筑着不出边界的流动的新花样。这是一幅赏心悦目的景象,如果他特意把注意力再次集中在这幅景象上面,就感觉不到疼痛。
忽然安静下来。斯通纳摇了摇头,好像从梦中出来。靠近这张窄窄的桌子的末端,劳曼克思正站着,用他的刀叉在一只小杯子上敲着。这是一张清秀的脸,斯通纳出神地想,仍然很清秀。岁月让这张瘦瘦的长脸甚至更瘦了,皱纹似乎是不断加剧的敏感的印记,而不是衰老的标志。微笑中仍然带着亲切的讽刺味儿,声音一如既往洪亮、沉稳。
他在讲话,传到斯通纳耳朵里的话句句投中,好像这声音让这些话语从一片沉默中传出隆隆响声,然后又慢慢消失到它的源头,“……漫长岁月的忠诚服务……从这些压力中解脱出来,值得荣休……受到同事们的敬重……”他听出了讽刺味,同时也懂得,过了这么多年,劳曼克思在以自己的方式跟他说话。

斯通纳站起来,这时又意识到没什么可说。他从这个面孔看到另一个面孔,沉默了好长时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单调地发出来了。“我已经教……”他说。他又重新开了个头。“我已经在这个大学教了将近四十年书。我不知道,如果我不做一名教师还能干什么。如果我不教书,我也许——”他停顿了下,好像走神了,接着又决然说:“我要感谢你们所有的人,让我来教书。”
他坐下来。一阵掌声,一片友好的笑声。房里开始散乱起来,人们四处走动。斯通纳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握住摇着,感觉自己微笑着,不断地冲不断对他说什么话的人点着头。校长按住他的手,真心实意地微笑着,告诉他一定要来拜访,任何一个午后都行,然后看了看手表,就急匆匆地出去了。房间开始空空荡荡,斯通纳孤单地站在起立的地方,积蓄着气力准备从房间穿过去。他等待着,直到感觉体内的某种东西硬朗了,然后才绕过桌子,走出房间,穿过一小撮好奇地看着他的人,好像他已经是个陌生人。劳曼克思就在这群人中,但是当斯通纳经过时,他并没有转过来。斯通纳发觉自己心里挺感激:这么长时间过后,他们没有必要非得彼此说点什么才好。

17

他知道,他现在躺着、望着窗外的这个小屋会渐渐变成他的世界。他已经感觉到最初的几次隐痛的发作像一个老朋友遥远的呼唤般回来了。他怀疑自己会被请去回到医院。今天下午,他已经从贾米森的话音中听到了最后的结论,贾米森给了他几片药,以防在“不舒服”的时候服用。

随后的两个星期,他感觉自己变得很虚弱,起先还比较缓慢,接着就很快了,疼痛又回来了,那种疼痛强度他没料到。他吃了些药,感觉疼痛消融在一片黑暗中,好像那是一头谨慎的动物。
格蕾斯来了,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多少话要对她说。她离开圣路易斯几天,在昨天回家后才看到伊迪丝的信,她形容憔悴,焦虑紧张,眼睛下面又有了黑影。他希望能做点什么减轻她的痛苦,但他知道做不了什么。

格蕾斯说她挺好,小爱德也挺好,今年秋天他就要上高中三年级了。斯通纳有些困惑地看着她。“高三?”他问。接着又意识到肯定没错。“也是,”他说,“我都忘了他现在该有多大了。”
“孩子跟他的——跟弗莱先生和太太住在一起。多数时候跟弗莱在一起,”她说,“那样对他也好。”格蕾斯又说了些别的,但他的注意力又开始游离了。他发现,越来越难以把思想集中在任何一件事上,总是游向他无法预测的地方,有时发现自己在说话,但缘由却不明白。
“可怜的爸爸。”他听到格蕾斯说。他又把注意力拉回来。“可怜的爸爸,很多事儿太为难你了,不是吗?”
他沉思了片刻后说:“不是。但是我不想那些事成这样。”
“妈妈和我——我们都让你很失望,不是吗?”
他把手往上抬了抬,好像要触摸一下女儿。“噢,没有,”他带着一丝黯然的激动说,“你一定不要……”他还想多说点,想解释,但却说不下去。他闭上眼睛,感觉思维很萎靡。各种影像挤在眼前,不断变化着,好像在一块屏幕上。他看见了伊迪丝,还像他们第一次晚上在老克莱蒙特家里相遇时的样子——穿着蓝色的裙袍,手指细长,脸蛋漂亮精致,柔和地微笑着,淡淡的眼睛渴望地注视着每个瞬间,好像是一个甜蜜的惊喜。“你母亲……”他说。“她并不总是……”她也不总是那样。现在,他想,他能感觉到在已经变成这样的女人背后还有昔日那个女孩的影子。他想,他能感觉得到。
“你那时是一个很漂亮的孩子。”他听到自己在说,刹那间又不知道在跟谁说。灯光在他眼前浮动,照出某种样子,变成了他女儿的脸,遍布皱纹、忧伤,心力交瘁。他又闭上眼睛。“在书房里,还记得吗?我工作的时候你常常跟我一起坐着。你是那么安静,这灯光……灯光……”台灯(他现在能看得见)的光全吸在她那张带着孩子气的专心致志、俯看一本书或者一张画片的勤奋的小脸上,所以,在房间暗影的衬托下,光滑的肌肤熠熠生辉。他听到远处传来低微的笑声回音。“当然了,”他又说,“你永远在那里。”

这是他们的永别。第二天,格蕾斯下来看他,说她得回圣路易斯几天,又说了些别的话,声音单调、收敛,斯通纳都没听清。她拉着脸,眼睛红红的,有些湿润。他们定定地凝视着。她看了爸爸好一会儿,几乎不肯相信,接着转身离去。他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女儿了。
他还不想死,但是格蕾斯走了后,有几次,他却不耐烦地展望着,就像一个人展望他并不特别想参与的一次旅行的某个片刻,跟任何一个旅行者一样,他感觉在离开前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但想不起这些事情是什么。
他已经极度虚弱,连路都没法走了。他在那间小后屋里打发着日日夜夜。伊迪丝把他要的书带过来,在窄窄的床铺边的那个桌子上摆好,这样他不用劳动身子就可以够得着。
不过,他很少读,但书放在那里可以安慰自己。他让伊迪丝打开所有窗户上的帘子,不要让她拉住,即便午后灼热的阳光斜着照进房间。

有时伊迪丝走进房间,在床上坐到他旁边,两个人说会儿话。说些琐事——他们偶尔认识的人,校园新起的大楼,拆掉的旧楼,但说的东西似乎都不重要。他们之间酝酿出新的平静,就像爱情刚刚萌芽时的那种安静。几乎无须思索,斯通纳就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份平静。他们已经原谅了曾经对彼此的伤害,他们一心一意想着对曾经一起生活的敬重。

斯通纳现在看着她时几乎毫不后悔,在午后柔和的阳光中,她的脸似乎依然年轻、没有了皱纹。我要是更坚强些就好了,他想;我要是知道得更多些就好了;我要是早明白就好了。最后,他几乎无情地想:如果我爱她更多些就好了。他的手从盖在身上的被子上摸索着移过去,拿住她的手,好像那是一段不得不走的遥远的距离。她没有动。过了会儿,他又飘然进入类似睡眠状态。

虽然吃了几粒安眠药,他的思维,在自己看来似乎仍然保持着清醒,他很感激这个。然而,好像是某种不是自己的意志掌控着他的思维,把它推向自己无法理解的方向。时间在流逝,而他却看不见这种流逝。

戈登笑一笑,点一点头,然后又讲了个笑话。但斯通纳知道,那一刻,戈登·费奇已经抽身离他而去,好像再也不来了。他感觉刺痛般后悔,他这样提到戴夫·马斯特思,那个他们两个都喜爱、目空一切的小伙子。这么多年来他的幽灵还附在他们身上,以一种朋友的方式,那种友情的深刻程度他们两个都没有充分意识到。

“不会很久了。”伊迪丝又说了遍,表情迷离地盯着丈夫,而斯通纳正微微笑着。“我该怎么办,戈登?没有了他,我该怎么办?”
他闭上眼睛,他们消失了。他听到戈登轻声说着什么,听到他们离开他时的脚步声。
最显而易见的往往是最容易对付的。他想告诉戈登这事多么好办,他想告诉戈登,不要劳神谈论它或者琢磨它,可是已经不能说了。现在,这事似乎真的没什么大不了。他听到他们在厨房里说话的声音,戈登的声音低微、急迫。伊迪丝的声音含着怨气,短促。他们在说什么呢?

那声音——是戈登的吗?——好像在说着自己的生活。虽然他无法听清话语,甚至没有把握肯定这些话语是说出来的,他的头脑,以一个受伤动物的凶猛劲,还是朝那个疑问猛扑过去。他冷酷无情地看着自己的生活,好像那是呈现给别人的。
他冷静、理智地沉思起自己这辈子看上去似乎难以回避的失败来。他曾经希望拥有友谊和友谊的亲密,这可能会让他在人类的竞争中支撑下去。他曾有两个朋友,一个他知道时已经无谓地死去,另一个此刻远远地退缩进生活的序列中,乃至……他曾想得到那种唯一性,以及婚姻平静、持续的激情。他也曾得到过,但不知道如何处理,然后已然死亡。他曾经想要爱。他拥有了爱,然后又放弃了,把它释放进混乱的生命潜能中。凯瑟琳,他想。“凯瑟琳。”
他想当一名教师,他成了教师。但他知道,他永远知道,人生的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一个冷漠的人。他曾梦想过某种正直,某种绝对的纯洁。他寻找过妥协和无关紧要的攻击性消遣。他曾想象过智慧,在漫长岁月的尽头,他找到了无知。还有什么呢?他想,还有什么呢?
他还期望什么呢?他问自己。

他睁开眼睛。天已漆黑。他看到了外面的天空,那深沉的蓝黑色的空宇,那薄薄月辉破云而出。肯定已经很晚了,他想。好像还是瞬间前,在那明亮的午后,戈登和伊迪丝还站在他身边。或许那已是很久以前?他分不清楚了。
他知道,随着身体的消耗,他的头脑一定也很虚弱了,然而面对这种突如其来,他还是没有做好准备。他的肉体还很结实,他想。比我们想象的要结实。它还会一直坚持下去。
他听到了人声,看见了灯光,感觉疼痛来了又走了。伊迪丝的脸在他上方晃动。他感觉自己的脸在微笑。有时,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话,他想说得很有理智,虽然没有把握。他感觉伊迪丝的双手放在他身上,在挪动着他,给他洗澡。她又有了自己的孩子了,他想。终于,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可以照顾了。他多么希望能跟她说说话,他感觉有话要跟她说。
你还期望什么呢?他想。

某个沉重的东西压着他的眼皮。他感觉眼皮在颤抖,然后睁开眼皮。他感觉是光,是某个下午明亮的阳光。他眨了几下眼睛,漠然地想到蓝天,他透过窗户看到了太阳灿烂的边缘。他确定这些都是真的。他动了动一只手,这一动,他感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体内流动起来,好像来自虚空。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没有感觉到疼痛。
他每呼吸一次,都好像感觉这股力量在增加。他的肌肉刺痛起来,能感觉到脸上的光和阴影轻微的重量。他使劲从床上起来,这样就可以半坐着。他的脊背由墙壁支撑着,床就靠着这堵墙。现在,他能看清外面的东西了。
他感觉已经从一次漫长的睡眠中苏醒过来。整个人焕然一新。这是晚春或者初夏——从各种东西的样子看,更可能是初夏。后院的那棵大榆树的叶子染上了绚丽和光泽,投下的影子有种他熟悉的深深的冰凉感。空气里有一种厚实,有一种沉甸甸,挤着青草、树叶和鲜花甜丝丝的香气,混合着、保持着,让它们悬浮在空中。他又深深地呼了口气,他听到自己呼吸的刮擦声。他感觉到夏季甜丝丝的味道聚集在肺里。从刚才那次呼吸中他又感觉到自己身体深处什么地方有丝移动,这丝移动阻止了某种东西,把他的头脑给固定住,这样头就不能动了。接着它又过去了,他想,就是这种感觉。
他又想到应该喊一下伊迪丝,接着他又知道自己不会喊她。死亡是自私的,他想,它们像孩子那样,要的是属于自己的那个时刻。
他又开始呼吸了,但是在体内有些不同,他说不上来。他感觉自己在等待着什么,等待着某种顿悟,但是他好像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有的是时间。
他听到远远传来的笑声,他把头转向声音的发源方向。一群学生打捷径从他家的后院草坪里穿过来。他们匆匆忙忙要去什么地方。他看得清清楚楚。有三对儿。女孩都四肢修长、气质优雅,穿着夏天的浅色衣服,男孩都带着一副欢快、出神的惊奇望着她们。几个人轻盈地在草坪上走过去,几乎没有碰着草坪,走过的地方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看着他们走出视野,直到隐没在看不见的地方。他们消失后,过了很长时间笑声还传到他耳朵里,在这夏天午后的寂静中逐渐远去,不知所向。
你还期望什么呢?他又想。

一种愉悦感油然而生,好像起于一丝夏季的微风。他模模糊糊回想着自己念念不忘的失败——好像它有多重要。此刻,在他看来,这些想法太平庸了,太不重要了,与他曾经度过的生活相比太没有价值了。模模糊糊的鬼魂开始在他的意识边缘聚集,他看不见它们,但知道它们在那里,正在聚积力量进攻某种他看不见听不到、可以感知到的东西。他正在靠近它们,他知道。但是,没有必要匆忙。如果他愿意,可以不理它们。他有的是时间。
一种柔软感缠在他身上,一种倦怠感爬上他的四肢。一种他自己的身份感忽然猛然袭来,他感觉到了这个东西的力量。他就是自己,他知道自己曾经是什么样的人。
他转了下头,床头桌上堆满了好长时间没有碰过的书。他伸手抚弄了会儿这些书。他很惊讶手指那么细,很惊讶在活动手指时关节的连接是那么精细复杂。他又感觉到手指内部的那股力量了,任由手指从凌乱的桌面上拉过一本书。这是他要找的自己的那本书,他的手捧住时,他对着由于时光久远而褪色和磨损的熟悉的红色封面笑了。
这本书被遗忘和没有派上用场,他觉得这也没什么关系。任何时候,它的价值问题都几乎微不足道。他没有过那样的幻觉,以为会从中找到自我,在那已然褪色的印刷文字中。而且,他知道,自己的一小部分,他无法否认在其中,而且将永远在其中。
他打开那本书,这样打开的时候,这本书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他让手指轻轻地快速翻了一遍书页,感觉一股刺痛袭来,好像这些书页是活的。刺痛穿过手指,迅速流过肌肉和骨骼。他时刻感觉到刺痛在那里,他等着刺痛弥漫全身,等着那种古老的兴奋,像恐怖般的兴奋把他定在躺着的地方。从窗户上掠过的阳光照在书页上,他看不见自己在上面写了什么。
手指开始松软,捏着的那本书慢慢滑动,然后快速越过他不动的身体,跌进房间的寂静中。

Categories: 文学
Date: 2020-11-14
Lastmod: 2020-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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