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城市

前言

在《看不见的城市》里人们找不到能认得出的城市。所有的城市都是虚构的;我给它们每一个都起了一个女人的名字。

我是以系列的方式进行写作的:我有许多文件夹,里面放着我根据那些在我头脑中萦绕的思绪而偶尔写出的纸页,或者只是我想要写的东西的简要记录。我的文件夹中有一个专用于物体,一个专用于动物,一个专用于人物,一个专用于历史人物,还有一个专用于神话中的英雄;我有一个关于四季的文件夹和一个关于五种感觉的文件夹;我在一个文件夹里汇集了有关我经历过的那些城市和风景的纸页,而在另一个文件夹里则是那些超越于空间和时间的想象的城市。当一个文件夹渐渐被纸装满时,我就开始思考我能从这里提取出来的那本书了。

就这样,最近这些年里我一直都把这本书带在身边,断断续续地写,每次一小段,经历了一些不同的阶段。有的时候我只想象悲惨的城市,有的时候则只想象幸福的城市;曾有一个时期我把这些城市比做繁星密布的天空,而在另一个时期我总免不了要谈到每天从城市中泛滥出来的废物。它差不多变成了一本日记,记录下我的心情与思考;所有的一切最后都转变成了城市的图像:我当时读的那些书,我参观的那些艺术展览,与朋友们的那些交谈。

一本书(我相信)是某种有开始有结尾的东西(即使不是一本严格意义上的小说),是一个空间,读者必须进入它,在它里面走动,也许还会在它里面迷路,但在某一个时刻,找到一个出口,或许是多个出口,找到一种打开一条走出来的道路的可能性。你们中的某个人会对我说,这个定义能够适用于一部有情节的小说,却并不适用于一本像这样的书,人们应该像读诗、散文或至多是像读短篇小说一样读这本书。那么,我想要说,即使是一本这样的书,由于要成为一本书,它就应该有一个结构,也就是说人们必须在其中发现一个情节,一个旅程,一个结论。

诗的书我从来没有写过,但短篇小说的书我写过多本,当时我发现自己面对要给那些单独的篇章排序的难题,这有可能成为一个令人烦恼的难题。这一次从一开始我就在每页纸的顶头加了一个系列标题:“城市与记忆”,“城市与欲望”,“城市与符号”,第四个系列我曾经起名为“城市与形式”,这个标题后来显得太普通了,于是最终被分配到另外三类里去了。有一段时间,在继续往下写的同时,我在增多系列、或是将系列减到极少(最前面的两个系列是基本的)、或者使它们全部消失之间举棋不定。有许多片段我不知如何将它们归类,于是我寻找新的定义。我将那些有点抽象的空幻的城市编为一组,后来我称这一组为“轻盈的城市”。有一些城市我将它们定义为双重的城市,后来我认为最好还是将它们分到其他的组里。另一些系列,在开始时没有预见到,到最后跳了出来,我把按别的方式分类过的、特别是像“回忆”和“欲望”那样的片段进行重新分配,例如“城市与眼睛”(其特点是其视觉属性)和“城市与贸易”,这是以交换为特征的:记忆、欲望、路程、目的地的交换。“连绵的城市”和“隐蔽的城市”,这却是我“故意”写的两个系列,也就是说,在我已经开始明白应该给予这本书以形式和意义时,就带有一个明确的意图。正是在我堆积的材料的基础上,我研究最好的结构,因为我想要这些系列相互交替,相互交织,而同时,这本书的旅程又不过多地脱离时间的顺序,那些单独的片段都是按这个时间顺序而写的。在结尾时,我决定将自己固定在十一个系列,每系列五个片段,这些片段被重新组合进由不同系列的片段构成并且有着某种普遍气氛的章节里。各个系列进行相互交替的方式是尽可能最简单的,尽管有人在这里做过大量的研究以解释它。

《看不见的城市》就像是由马可·波罗向鞑靼人的皇帝忽必烈汗所作的一系列的旅行汇报。(在真实历史中,成吉思汗的后裔忽必烈是蒙古人的皇帝,但马可·波罗在他的书中称他为鞑靼人的大汗,而这在文学传统中保留了下来。)我并不打算追寻这位幸运的威尼斯商人的旅程,他在十三世纪一直到达了中国,然后从那里作为大汗的使者访问了远东的很大一部分地区。现在,东方是一个已经留给专业人士的主题,而我不是这样的人士。但是在所有的世纪里,有一些诗人和作家从马可·波罗的游记中获得启发,就像从一个幻想性的异域情调的舞台背景获得启发一样:柯勒律治在他的一首著名的诗中,卡夫卡在《皇帝的圣旨》中,布扎第在《鞑靼人的沙漠》中。只有《一千零一夜》能够肯定自己有一个相同的使命:这部书变得就像是一些想象出来的大陆,在这里,另一些文学作品找到它们的空间;这是些“别处”的大陆,在今天,“别处”可以说已经不再存在了,整个世界趋向于变得一致。

在这本书每一章的前面和后面都另有一段文字,马可·波罗和忽必烈汗在这里进行思考和评论。马可·波罗和忽必烈汗的第一个片段是我为第一章而写的,只是到后来,当我面对那些城市时,我才想到其他那些章的这种片段。或者不如说,第一个片段我付出了很多劳动,并且剩余了很多材料,于是到了某个时刻,我将这些剩余材料(使节们的言语,马可的手势)的各种变体继续进行下去,于是就产生了各种各样的谈话。随着我继续写城市,我展开了关于我的劳动的思考,也就是马可·波罗和大汗的评论,而这些思考每个都是来自其自身;于是我试图让每一篇谈话自己进行下去。这样我就有了另一批材料,我努力使它们与别的材料平等地进展下去,并且在这里,我做了一点在这样一种意义上的蒙太奇,这就是,某些对话中断,然后重新开始,总之,这本书是同时在辩论和诘问中进行的。

从某个身为城市规划专家的朋友那里,我听说这本书涉及到了许多他们的问题,并且不是一个偶然事件,因为背景是相同的。但并不是仅仅到了快要结束时,“人口众多”的大都市才在我的书中出现;那似乎是对一个古老城市的回忆的东西,只是因为被与眼前的今天的城市一同去想和写,才有了意义。

对于我们来说,今天的城市是什么?我认为我写了一种东西,它就像是在越来越难以把城市当做城市来生活的时刻,献给城市的最后一首爱情诗。也许我们正在接近城市生活的一个危机时刻,而《看不见的城市》则是从这些不可生活的城市的心中生长出来的一个梦想。今天人们以相同的顽固谈论着自然环境的破坏和巨大的技术体系的脆弱,这种脆弱有可能制造连锁故障,使各个大都市整体瘫痪。过于巨大的城市的危机是自然危机的另一面。“特大城市”,也就是正在覆盖全世界的连续的、单一的城市图景,也统治着我的书。但是,预言灾难和世界末日的书已经有很多了,再写一本将是同义重复,再说也不符合我的性格。我的马可·波罗心中想的是要发现使人们生活在这些城市中的秘密理由,是能够胜过所有这些危机的理由。这些城市是众多事物的一个整体:记忆的整体,欲望的整体,一种言语的符号的整体;正如所有的经济史书籍所解释的,城市是一些交换的地点,但这些交换并不仅仅是货物的交换,它们还是话语的交换,欲望的交换,记录的交换。我的书在幸福城市的图画上打开并合上,这些幸运城市不断地形成并消失,藏在不幸的城市之中。

几乎所有的评论都针对这本书的最后那句话:“在地狱里寻找非地狱的人和物,学会辨别他们,使他们存在下去,赋予他们空间。”由于这是最后的几行,所有的人都将它视为结语,“寓言的寓意”。但这是本由多面构成的书,几乎在所有的地方都有结语,它们是沿着所有的棱写成的,并且也有不少简洁或简明的寓意。当然,如果这一句是在书的结束时发生的,这并不是偶然,但我们开始说,这最后的小章节有一个双重的结语,它两方面的组成部分都是必不可少的:关于乌托邦的城市(即使我们没有发现它,我们也不能放弃寻找它)和关于地狱的城市。另外:这只是大汗地图册上“斜体字”的最后部分,这种一直被评论者们所忽视的文字从第一个片段到最后一个片段,所做的只是向这整本书推荐各种可能的“结论”。但是还有另一种途径,这种途径认为一本对称的书的意义要在书中寻找:有一些心理分析的批评家在马可·波罗对威尼斯的回忆中找到了这本书的深深的根,而马可·波罗的回忆就像是对记忆的最初原型的回归;而结构符号学的研究者们则说应该在这本书的正中心点寻找:他们找到了一种不存在的图像,名叫宝琪的城市。在这里有一点是清楚的:作者的意见是多余的。这本书,正如我解释的那样,差不多是自行完成的,只有文字本身能够允许或排除这种或那种阅读。第五章在这本书的中心展开了一个轻的主题,它与城市主题奇异地联合在一起,作为和其他读者一样的读者,我可以说在这一章里有某些片段,我认为是较好的,就像是幻想的物象,也许这些更加纤细的形象(“轻盈的城市”或其他)是这本书最为闪光的地带。我不能再说什么了。

当马可·波罗描述他旅途走访过的城市时,忽必烈汗未必全都相信,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这位鞑靼君王听我们这位威尼斯青年的讲述,要比听任何信使和考察者的报告都更专心,更具好奇心。在帝王的生活中,总有某个时刻,在为征服的疆域宽广辽阔而得意自豪之后,帝王又会因为意识到自己将很快放弃对这些地域的认识和了解而感到忧伤和宽慰;会有一种空虚的感觉,在黄昏时分袭来,带着雨后大象的气味,以及火盆里渐冷的檀香木灰烬的味道;会有一阵眩晕,使眼前绘在地球平面图上的山脉与河流,在黄褐色的曲线上震颤不已;会将报告敌方残余势力节节溃败的战报卷起来,打开从未听人提过姓名的国王递来的求和书的蜡封,他们甘愿年年进贡金银、皮革和玳瑁,以换取帝国军队的保护:这个时刻的他,会发现我们一直看得珍奇无比的帝国,只不过是一个既无止境又无形状的废墟,其腐败的坏疽已经扩散到远非权杖所能救治的程度,而征服敌国的胜利反而使自己承袭了他人的深远祸患,从而陷入绝望。只有马可·波罗的报告能让忽必烈汗穿越注定要坍塌的城墙和塔楼,依稀看到那幸免于白蚁蛀食的精雕细刻的窗格。

城市与记忆 之一

然而这座城市的独特品质在于,倘若九月的黄昏来到此地,白昼渐短,你将看到炸食店门口同时亮起多彩的灯光,听见某处凉台上传来女人的叫声:啊!真让人羡慕那些人,他们觉得自己曾经度过这样的一个夜晚并且在那时是幸福的。

城市与记忆 之二

一个人长时间骑马行走在丛莽地区,自然会渴望抵达城市。

在他盼望着城市时,心里就会想到所有这一切。因此,伊西多拉便是他梦中的城市,但只有一点不同。在梦中的城市里,他正值青春,而到达伊西多拉城时,他已年老。广场上有一堵墙,老人们倚坐在那里看着过往的年轻人;他和这些老人并坐在一起。当初的欲望已是记忆。

城市与欲望 之一

描述多罗泰亚有两种方法:你可以说,城墙上高耸着四座铝质塔楼,七个城门口装有弹簧控制的吊桥跨越护城河,河水流进四条绿色的运河,把城市纵横划分成九个区,每个区有三百所房屋和七百个烟囱。每个区的婚龄少女都要嫁给其他区的小伙子,双方父母要交换各自专有的商品——香柠檬、鲟鱼子、紫水晶——以此为基础,就能推导出整个城市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你也可以像把我带到那里的赶骆驼的人一样说:“我很年轻时来到这里,那天早上,许多人匆匆赶往集市,女人都长着一口漂亮的牙齿,直率地望着我的眼睛,三个士兵在高台上吹着小号,到处是车轮滚滚,到处是彩旗飘飘。在那以前,我只知道荒漠和商队车路,而那个多罗泰亚的早上使我觉得今生今世没有比这更美好的感受。在后来的岁月里,我的目光又回头审视荒漠和商队车路;而我现在知道,这只是那个早上让我走进多罗泰亚的许多道路中的一条。”

城市与记忆 之三

构成这个城市的不是这些,而是她的空间量度与历史事件之间的关系:灯柱的高度,被吊死的篡位者来回摆动着的双脚与地面的距离;系在灯柱与对面栅栏之间的绳索,在女王大婚仪仗队行经时如何披红结彩;栅栏的高度和偷情的汉子如何在黎明时分爬过栅栏;屋檐流水槽的倾斜度和一只猫如何沿着它溜进窗户;突然在海峡外出现的炮船的火器射程和炮如何打坏了流水槽;鱼网的破口,三个老人如何坐在码头上一面补网,一面重复着已经讲了上百次的篡位者的故事,有人说他是女王的私生子,在襁褓时就被遗弃在码头上。

城市就像一块海绵,吸汲着这些不断涌流的记忆的潮水,并且随之膨胀着。对今日扎伊拉的描述,还应该包含扎伊拉的整个过去。然而,城市不会泄露自己的过去,只会把它像手纹一样藏起来,它被写在街巷的角落、窗格的护栏、楼梯的扶手、避雷的天线和旗杆上,每一道印记都是抓挠、锯锉、刻凿、猛击留下的痕迹。

城市与欲望 之二

不过,所有这些还并非城市的真正本质所在:因为对阿纳斯塔西亚的描述,只能唤起你的一个个欲望,再迫使你把它们压下去,而某天清晨,当你在阿纳斯塔西亚醒来时,所有的欲望会一起萌发,把你包围起来。这座城市对于你好像是全部,没有任何欲望会失落,而你自己也是其中一部分,由于她欣赏你不欣赏的一切,所以你就只好安身于欲望之中,并且感到满足。阿纳斯塔西亚,诡谲的城市,拥有时而恶毒时而善良的力量:你若是每天八个小时切割玛瑙、石华和绿玉髓,你的辛苦就会为欲望塑造出形态,而你的欲望也会为你的劳动塑造出形态;你以为自己在享受整个阿纳斯塔西亚,其实你只不过是她的奴隶。

城市与符号 之一

你在树木与石头之间一连数日行走。你的目光很难停留在一个物体上,只是在认出它是表明另一事物的符号时才会驻目观察:沙上的足迹说明曾有老虎经过;一片沼泽说明有一脉水流相通;木芙蓉花意味冬季的结束。其余的一切都是寂静无声的,可以互相替换的;树木和石头只是树木和石头。

你放眼打量街巷,就像翻阅写满字迹的纸页:城市告诉你所有应该思索的东西,让你重复她的话,而你虽以为在游览塔马拉,却不过是记录下她为自己和她的各部分所定下的名称。

无论在这些林立的招牌下城市包含或隐藏着什么,当你离开塔马拉时,你都不会了解她的真实面貌。城外空旷的土地铺向远方的地平线,无际的天空,朵朵白云流过。偶然的机缘和风儿给了云朵形状,你已经在辨认它们的轮廓:一艘帆船,一只手,一头大象……

城市与记忆 之四

这并不是因为她能像其他值得记忆的城市一样给人留下什么不同寻常的印象,左拉的独到之处在于她能一点一滴地留在你的记忆中,那些连贯的街巷、街道两旁的屋宇、房屋的门窗等等,虽然并不显得特别漂亮或罕见,却都能占据你的记忆。她的秘密在于能使你的目光浏览其一幅幅画面的方式,就像在读一部乐谱,任何一个音符都不能遗漏或移动。熟悉左拉每一个角落的人在晚上睡不着觉时,可以想象自己走在左拉的街上,依次记起大铜钟、理发店的条纹窗帘、九眼喷泉的水池、天文馆的玻璃塔楼、卖西瓜的货亭、隐士与雄狮的雕像、土耳其浴室、街角的咖啡店、通往海港的小巷。这座城市无法让你从记忆中抹去,就像一套盔甲或一个蜂巢,在每一个小窝里都能贮存想要记住的东西:杰出人物的姓名、品德、数字、植物与矿物的分类、战役的日期、星座和名言片段。在每个观念和每条路线的转折点之间,你都能确立帮助唤起你记忆的相似或相对立的关系。于是,世界上最博学的人就是把左拉印在记忆里的人。

为了让人更容易记住,左拉被迫永远静止不变,于是就萧条了,崩溃了,消失了。大地已经把她忘却了。

城市与欲望 之三

在高原上赶骆驼的人,看到地平线上出现的摩天大厦的尖顶、雷达的天线、随风飘动的红白两色的风向袋和冒着烟雾的烟囱,就会想到一条船,明知是一座城市,也还是把她看做将自己带离荒漠的一条船:一条即将解开缆绳的帆船,尚未全部打开的帆已经鼓满了风;或者是一条汽船,龙骨上的锅炉已经在震动;他会想到所有的海港,想到起重机在码头上卸下的外国货,想到各国水手们在酒馆里用酒瓶相互敲打脑壳,想到楼房底层亮着灯光的窗口,每个窗口都有一个正在梳妆的女子。

在迷雾缭绕的海岸,水手辨认出正在一摇一摆行进着的骆驼的轮廓,带着斑点的两座驼峰之间是流苏闪亮的绣花鞍垫,他明知这是一座城市,却仍然把她看做一头骆驼,身上驮满大大小小的酒囊、蜜饯果脯、枣酒和烟叶,甚至已经看见长长的商队离开海边的沙漠,走向错落起伏的棕榈树阴下的淡水绿洲,走向墙壁刷成白色、庭院铺满瓷砖的宫殿,赤脚的舞女们摇动着薄纱下时隐时现的手臂。

每个城市都从她面对的荒漠获得自己的形状;于是,赶骆驼的人和水手所看到的,就是这样处在沙的荒漠与水的荒漠之间的苔斯皮那。

城市与符号 之二

这是一座夸张的城市:不断重复着一切,好让人们记住自己。

我也从吉尔玛回来:我的记忆还包括与窗子平齐的四处飞行的飞艇,开满为水手文身的店铺的街巷,挤满肥胖妇女的闷热的地下列车。然而与我同行的旅伴们却发誓说,只见过一艘飞过城市塔尖的飞艇,只见过一个文身匠在收拾长凳上的钢针墨水和文身图案,只见过一个胖女人在月台上为自己扇着风。记忆也在夸张:反复重复着各种符号,以肯定城市确实存在。

轻盈的城市 之一

伊萨乌拉,千井之城,据说建在一个很深的地下湖上。只要在城市范围之内,居民们随便在哪里挖一个垂直的地洞就能提出水来:城市的绿色周边正是看不见的地下湖的湖岸线,看不见的风景决定着可视的风景,阳光之下活动着的一切,都是受地下封闭着的白垩纪岩石下的水波拍击推动的。

不过,不论寓意晦涩还是清晰,马可展示的所有物品都有一种象征的力量,谁看过一次都不再忘记,也不会混淆。在可汗的头脑中,帝国是由沙粒一样的短暂易逝的能互相更换的数据构成的荒漠,而沙堆上出现的,就是威尼斯青年的字画谜里的城市和省份的形象。

现在,他的报告是可汗听到的最精确最详细的报告,能完全满足可汗的一切疑问与好奇。然而,每当得到关于某地的新消息,皇帝都会想起当初马可做过的手势或展示的物件。新消息从象征中得到新的意义,又同时给象征增添新的意义。忽必烈想,也许帝国只是头脑里精神幻觉中的一幅黄道十二宫图。

“到我明白了所有象征的那一天,”可汗问马可,“我是否就终于真正拥有了我的帝国呢?”
“陛下,”威尼斯人答道,“别这样想。到那时,你自己就将是众多象征中的一个。”

“此刻是晚上,我们坐在皇宫的台阶上吹风,”马可·波罗回答,“不管我的话能唤起你对哪个地方的想象,你都会处在自己的位子上,作为观察家来看它,即使在皇宫里,也能看到木桩上建造的村庄,也能感到带有河口海湾泥腥气味的微风。”

马可·波罗想象着自己回答(或者忽必烈汗想象着他的回答)说,越是在远方城市陌生的小区里迷失方向,就越能了解为到达该城所经过的那些城镇,再回首追溯旅程各站,重新认识当初起航的海港和年轻时所熟悉的地方,孩提时终日奔跑过的威尼斯的小广场和自家周围的一切。

这时,忽必烈汗打断马可或想象着打断他,或者马可想象着被可汗的提问打断:“你前进的时候总是回头向后看吗?”或者:“你所见过的一切总在你的背后吗?”或者:“你的旅行总是发生在过去吗?”

这都是为了让马可·波罗能够解释,或者自己想象解释,或者被想象成解释,或者终于能够解释,他所追寻的永远在自己的前方,即使是过去的,也在旅行过程中渐渐变化,因为旅行者的过去会随着他的旅行路线而变化,这并非指每过去一天就补充一天的最近的过去,而是指最遥远的过去。每到一个新城市,旅行者就会发现一段自己未曾经历的过去:已经不复存在的故我和不再拥有的事物的陌生感,在你所陌生的不属于你的异地等待着你。

马可在一座城里,看见某人在广场上所过的一生或一个瞬间,而这一生或一瞬也许就是他自己的;假如时间能停止在很久很久以前,现在的那个人可能就会是他自己;假如当年他没有在岔路口上取道相反的方向,在漫长的旅行过后,或许自己就会在广场上取代那个人的位置。如今,他已经被排除在那个真实的和假想的过去之外;他无法停止下来;他必须继续走向另一个城市,而那里等待他的是他的另外一段过去,或者某种当初也许是他的可能的未来,而现在已是他人的现在的事物。未曾实现的未来仅仅是过去的枝杈,干枯了的枝杈。

“你是为了回到你的过去而旅行吗?”可汗要问他的话也可以换成:“你是为了找回你的未来而旅行吗?”

马可的回答则是:“别的地方是一块反面的镜子。旅行者能够看到他自己所拥有的是何等的少,而他所未曾拥有和永远不会拥有的是何等的多。”

城市与记忆 之五

若不想让市民失望,旅人们就要称赞画面上的城市,夸奖她胜过今日的城市风貌,但是同时又必须非常小心,使自己的惋惜表现得在确切的限度之内:首先应承认变成大都市的莫利里亚所具有的繁华与壮观,可惜同昔日作为旧省城的莫利里亚相比,又不免失去些优雅的气质,人们只能在画片里欣赏这种优雅;然而当初作为省城的莫利里亚若是没有这番巨变,在人们眼里就一点优雅气质也显不出来;无论如何,今日的都市更具魅力,因为只有通过她变化了的今日风貌,才唤起人们对她过去的怀念,而抒发这番思古怀旧之情。

留神不要对他们说出,同一地点同一名字下的不同城市,有时会在无人察觉之中悄然而生,或者默默死去,虽是相继出现,却彼此互不相识,不可能相互交流沟通。有时,居民的姓名、音调甚至容貌都不曾变化,但是栖身于这些名字之下和这些地点之上的神灵却已经悄然离去,另一些外来的神灵取代了他们的地位。询问新神灵比起老的神灵究竟更好还是更坏,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他们之间毫无关系,就像那些彩色明信片并不代表莫利里亚,而是代表一座偶然凑巧也叫做莫利里亚的昔日的旧城。

城市与欲望 之四

在每个时代里都有某些人,看着当时的菲朵拉,想象着如何把她改建成理想的城市,然而当他们制作理想城市的模型时,菲朵拉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城市,而那个直至昨日还是可能的未来城市也就只能成为玻璃球里的一件玩具。

在你的帝国的版图上,伟大的可汗啊,应该既能找到石头建造的大菲朵拉,又能找到玻璃球里的小菲朵拉。这并非由于她们都同样真实,而是由于她们都同样是假想的。前者包含了被当做必需而接受的东西,但其实尚非不可或缺;而后者被想象为有可能存在,但瞬间之后就再也不可能了。

城市与符号 之三

帝国里的每一座城市,每一座建筑都不相同,其排列顺序也不一样;但是,一个异乡人一走进这座陌生的城市,目光扫过那些塔尖柱饰、楼阁与干草棚,掠过弯弯曲曲的运河、菜园和垃圾堆,就能一下子分辨出来,哪是王子的宫殿,哪是大法师的庙宇,哪是旅馆、监狱或贫民窟。有人说,这证明了一种假设,那就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仅仅由差异构成的城市,一座既无形象又无形态的城市,而那些特别的城市则填充了它。

假如存在的每个瞬间都属于其全部,佐艾城就是一个无法分割的存在的地方。可为什么是城市呢?有哪条线划分城里与城外的界限,什么能区别车轮声与狼嚎声呢?

轻盈的城市 之二

既然如此,就无需将珍诺比亚划归幸福的还是不幸福的城市范畴。按照这种类别区分城市是没有意义的,如果要区分,则另有两类:一类是经历岁月沧桑,而继续让欲望决定自己形态的城市;另一类是要么被欲望抹杀掉,要么将欲望抹杀掉的城市。

城市与贸易 之一

到欧菲米亚来决非只为做买卖,也是为了入夜后围着集市四周点起的篝火堆,坐在布袋或大桶上,或者躺在成叠的地毯上,聆听旁人所说的词语,诸如“狼”、“妹妹”、“隐蔽的宝藏”、“战斗”、“疥癣”、“情人”等,篝火旁的每个人都要讲述一个关于狼、妹妹、隐蔽的宝藏、战斗、疥癣和情人的故事。当你离开欧菲米亚这个每年冬夏至和春秋分都有人要来交换记忆的城市时,你知道在归程的漫漫旅途上,为了在驼峰间或平底帆船舱内的摇摇晃晃中保持清醒,你会再度翻出所有的记忆,那时你的狼会变成另一只狼,你的妹妹会成为另一个妹妹,你的战斗也变成另一场战斗。欧菲米亚是个在每年冬夏至和春秋分交换记忆的城市。

但是,这位口齿不清的报告人所提供的每件事情或每个消息,令忽必烈最感兴趣的是它们周围的空间,一个未用言语充填过的空间。马可·波罗对所走访过的城市的描述具有这种特色:你可以在思想中漫游、迷失,停下来乘凉,或者径自跑开。

于是,在用准确的语言讲述了城市的基本情况后,他会对每座城市进行一番无言的评论:伸出手掌,掌心或手背向上或向两侧,直截了当或拐弯抹角,动作迅速或缓慢。他们之间建立了一种新型的对话方式;可汗戴满戒指的白皙的手动作庄重地回答商人结实灵活的手。两人之间的默契与日俱增,他们手的动作也就开始采取固定的姿态,这些姿态代表各自在各种时刻的心情变化。而代表事物的词汇为丰富的实物样品所补充更新,无声的评论趋于封闭和定型。双方对采用语言对话的兴致逐渐在减少,他们的对话,大部分时间是在沉默与静止状态下进行的。

在可以想象的城市的数目之中,那些元素组合缺乏联系的线索,缺乏内在的规律,缺乏一种透视感和一番故事的城市,必须排除在外。城市犹如梦境:所有可以想象到的都能够梦到,但是,即使最离奇的梦境也是一幅画谜,其中隐含着欲望,或者是其反面——畏惧。城市就像梦境,是希望与畏惧建成的,尽管她的故事线索是隐含的,组合规律是荒谬的,透视感是骗人的,并且每件事物中都隐藏着另外一件。

“城市也认为自己是心思和机缘的产物,但是这两者都不足以支撑起那厚重的城墙。对于一座城市,你所喜欢的不在于七个或是七十个奇景,而在于她对你提的问题所给予的答复。”

“或者在于她能提出迫使你回答的问题,就像底比斯通过斯芬克司之口提问一样。”

城市与欲望 之五

不同民族的男人们做了同一个梦,梦中见到一座夜色中的陌生的城市,一个女子,身后披着长发,赤身裸体地奔跑着。大家都在梦中追赶着她。转啊转啊,所有人都失去了她的踪影。醒来后,所有人都去寻找那座城市。没有找到城市,那些人却会聚到了一起,于是,大家决定建造一座梦境中的城市。每个人按照自己梦中追寻所经过的路,铺设一段街道,在梦境里失去女子踪影的地方,建造了区别于梦境的空间和墙壁,好让那个女子再也不得脱身。

这就是佐贝伊德城,那些人在这里定居下来,期待着终有一夜梦境再现。但是,无论在梦境还是在清醒时,谁也没有再见到那个女子。城里的街巷就是他们每天上班工作要走的路,与梦中的追逐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久而久之,连梦也被遗忘了。

最早来的人们想不通,是什么吸引那些人来佐贝伊德,走进这个陷阱,这座丑陋的城市。

城市与符号 之四

吸鸦片烟的人用手指了一下窗户外面。那是一座儿童游乐园:木瓶、秋千、陀螺。哲学家就坐在草地上。他说:
“符号形成一种语言,但那不是你们自以为了解的语言。”
我明白了,我必须从引导我追寻事物直至此地的形象中解脱出来:只有那时,我才能理解伊帕奇亚的语言。

当我的灵魂只需要音乐的营养与刺激时,我晓得应该到墓地去:音乐家们都躲在墓穴中,笛子的颤音和竖琴的和弦在坟头间彼此呼应。

当然,总有一天,我在伊帕奇亚的唯一愿望将是起身离去。我知道,不该走向海港码头,而必须爬上城堡最高的尖塔,去等候一条路经那里的船只。但是能否有船驶过呢?没有一种语言是绝对不骗人的。

轻盈的城市 之三

无论阿尔米拉是在有人居住之后还是之前被遗弃,我们都不能说她是一座空城。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抬眼望去,就会在水管丛中见到身材不高但苗条纤细的年轻姑娘,在浴缸里悠闲地浸泡着,在悬空的喷头下弯腰屈身,在沐浴,在擦拭,在喷香水,或者在对着镜子梳理长发。阳光下,喷头里洒出的扇面形水线、水龙头里流出的水柱、喷出的水丝、溅出的水花和海绵浴刷上的皂沫都闪动着七彩光。

城市与贸易 之二

一个少女走过,转动着肩上的阳伞,自己浑圆的臀部也微微晃动着。一位身穿黑色衣服的女人走过,面纱下一双不安的眼睛和颤抖的双唇,更显出饱经风霜的年岁。还有一个文身的高大巨人,一个白发小伙子,一个女侏儒,两个穿着珊瑚红色衣裳的孪生姊妹。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在穿梭移动,互相投出的目光就像线条把一个个形象连接起来,并且画出那个瞬间能组合成的箭头、星形、三角形等所有图形,而此刻又有其他人物走入这个场景:一个牵着驯豹的盲人,一个手持鸵鸟羽扇的高级妓女,一位美男子,一个比男人还粗壮的女人。这些人偶然会在门廊下避雨,在集市的篷伞下购物,或者在广场上聆听乐队演奏,彼此互不开口,指头也不会动一下,甚至连眼皮也不会抬一下,却能发展成约会、引诱、通奸、纵欢。

克洛艾,这座最贞洁的城市,时刻都被肉欲推动着。如果男人们和女人们开始实现他们朝露般短暂的梦,每个幽灵都会变成人,上演一段追求、虚伪、误解、冲突与压迫的故事,而幻想的旋转木马就会停止转动。

城市与眼睛 之一

古人在湖畔建造了瓦尔德拉达,有阳台的房子层层叠叠,高处的街道临湖一面都修了护栏和围墙。来到此地的游人便能看到两座城市:一座临湖而坐,一座是湖中倒影。

这面镜子有时提高事物的价值,有时又予以贬低。镜子外面似乎贵重的东西,在镜子中却不一定贵重。这对孪生的城市并不相同,因为在瓦尔德拉达出现或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对称的:每个面孔和姿态,在镜子里都有相对应的面孔和姿态,但是每个点都是颠倒了的。两个瓦尔德拉达相互依存,目光相接,却互不相爱。

“你的那些城市现在不存在,或许从来就不曾存在过,肯定将来也不会存在。你为什么拿这些宽心的童话来哄人消遣?我知道,我的帝国像一具沼泽地里的尸体一样在腐烂,它的病毒都已经传染给啄食它的乌鸦和把它当做肥料的竹子。你为什么不跟我谈这些呢?你为什么要对鞑靼人的皇帝说谎呢,外国人?”
波罗善于顺从皇帝的恶劣心境。“是的,帝国是染上了疾病,并且还在努力使自己习惯于自身的伤口,而这是更糟糕的事。我探察的目的在于:搜寻尚可依稀见到的幸福欢乐的踪迹,测量它缺失的程度。如果你想知道周围有多么黑暗,你就得留意远处的微弱光线。”

“我也知道,”他说,“我的帝国是用水晶材料建筑的,它的分子排列形式完美无瑕。正是元素的激荡才产生出坚实无比、绝妙无伦的金刚石,产生整座有许多切面的透明的大山。为什么你的旅行总是在令人失望的情况下停止,而从来都抓不住这不可阻挡的进程?为什么你总是在不必要的忧伤中流连?为什么你要对皇帝隐瞒他辉煌的命运?”
马可答道:“陛下,只要你做一个手势,就会筑起一座美轮美奂、独一无二的城市,然而我得去收集其他那些为让位于她而消失了的城市的灰烬,那些城市既不可能重建,也不会被人记起。只有当你辨认出任何宝石都无法补偿的不幸的废墟时,你才会准确计算出最后的金刚石该有多少重量,才不会在开始时估计失误。”

城市与符号 之五

我若要给你描绘市民如何勤劳,就得提及散发着皮革臭味的鞍具店,边说边笑着编织棕席的妇女,还有推动磨坊水车的运河流水。但是,这些词句在你明智的内心里,唤起的印象却好似铣床齿轮咬合的心轴,按照预定的转速,经千万只手的轮班操作,千万次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我若试图说明奥利维亚人如何倾向更自由的生活和精细的文明,就会讲述那些驾着灯火通明的独木轻舟,唱着歌儿在夜色里划过青色河口的女人;不过,也只是提醒你,每夜都有成队的梦游者一般的男男女女涌向市郊,总有人在黑暗里爆发出一阵大笑,引起串串玩笑和讥讽。

如果真存在一个有双扇窗与孔雀、鞍具店与编席女工、独木舟与青色河口的奥利维亚,那一定是一个爬满苍蝇的丑陋不堪的黑洞,要描述它,我还要借用煤粉、刺耳的车轮声、反复的动作、讥讽等比喻。虚假永远不在于词语,而在于事物自身。

轻盈的城市 之四

索伏洛尼亚是由两个半边城市构成的城市。在一边,有驼峰般陡峭山壁间的巨大过山车,装有链条轮辐的旋转木马,有旋转舱的摩天轮,蹲伏的摩托骑士的死亡飞跃,正中吊着空中飞人荡秋千的马戏团大圆顶帐篷。另外半边城市,则是石头、大理石和水泥建成的银行、工厂、宫殿、屠宰场、学校,等等。两个半边城,一个是永久固定的,另一个则是临时的,时限一到,就会拔钉子、拆架子,被卸开、运走,移植到另一个半边城市的空地上。

城市与贸易 之三

埃乌特洛比亚不是一座,而是所有这些城市的名字,每次只有其中一座住人,其余都是空城;这情形总是依次出现。我来告诉你们其中的原由。如果有一天,埃乌特洛比亚的居民厌烦了,再也忍受不了他们的工作、亲属、房子、街道、债务,以及那些他们必须打招呼的人和对他们打招呼的人,全城市民就决定迁移到邻近那座一直在等待他们的崭新的空城里,在那里,每个人都开始从事新的职业,娶一位新的妻子,打开窗户就能看见新的景致,每晚跟新的朋友做新的消遣,谈新的闲话。于是,他们的生活在一次次搬迁中不断更新,而每座城市的方位、倾斜度、水流和风向都使她显得与其他城市不同。因为他们的社会是有序的,人们的财富和权利没有多大差别,所以从一个职业换到另一个职业几乎没有什么波折;多样化的职业保障了人们工作的多姿多彩,以至于极少有人要在一生中重复已经做过的工作。

这样,城市在她空着的棋盘上不断移动着,重复着她始终如一的生活。居民们反复演出同样的场景,只是更换了演员;他们重复着同样的台词,不过改变了口音而已;他们张开不同的嘴巴,打着同样的哈欠。

城市与眼睛 之二

是观看者的心情赋予珍茹德这座城市形状。如果你吹着口哨昂首而行,你对她的认识就是自下而上的:窗台、飘动的窗帘、喷泉。如果你指甲掐着手心低头走路,你的目光就只能看到路面、水沟、下水道口的盖子、鱼鳞和废纸。你无法说这种风貌比那种更加真实,但是关于珍茹德高处的情况,你大多要靠来自别人的记忆,他们正在向珍茹德的底部下行,每天都沿着相同的街道行走,都能看到前一天的愁闷沉淀在街角墙根。所有的人,或迟或早都将视线顺着排水管移动,再也离不开铺设路面的石子。与此相反的情形并不排除,但是肯定罕见:因此,我们继续在珍茹德的街道上行走,目光投进地窖、地基和水井中。

城市与名字 之一

对古代的观察家,我们没有理由怀疑他们的诚实,而他们都认为阿格劳拉具有持久的混合的品质,当然也少不了把他们那个时代其他城市的品质融合进去。无论是传说的还是看到的阿格劳拉,比起当初或许都没有多少变化,但是她的奇特之处在于,从前认为平常的,如今已经变得古怪,从前以为怪诞的,如今已经成为习惯,而且由于德行与过错观念的改变,使得它们不再带来美誉或恶名。就这一方面的意义而言,有关阿格劳拉的一切说法都不属实,但是它们已经为这座城市建造了坚固可靠的形象,而凭借居住在城市里所能得出的评论却少有实质。结论是:传说中的城市很大部分是其实际存在需要的,而在她自己的土地上存在的城市,却较少存在。

在某些时刻、某些街道上,你会看到某种难以混淆的、罕见的、甚至是辉煌的事物;你想讲述这件事物,可是那些关于阿格劳拉的所有传说已经把你的词汇给封住了,你只能重复那些传说的话,却讲不出自己的话来。

因此,当地居民始终相信他们居住的是一座建立在自己名字之上的阿格劳拉城,而不能发现那座生长在自己土地上的阿格劳拉城。虽然我愿意在记忆中将两座城市区分开保存,但是只能向你讲述其中一座,另外那座则无法用言语表述,因为她早已消逝了。

“我在头脑里建造一座样板城市,可以按照她来演变出所有可能的城市来,”忽必烈说。“她包含一切符合常规的东西。鉴于现有的城市都或多或少偏离常规,我就只需预先料想到常规的种种例外,便能计算出它们最可能的组合形式来。”
“我也曾经想过一个样板城市,由此而演变出其他所有城市来,”马可·波罗回答。“它是由各种例外、障碍、矛盾、不合逻辑与自相冲突构成的。假如这般组合的城市的存在可能性最小,那么只需减少一点不正常的成分,就可以提高其存在的可能性。所以,只要我剔除我的样板模式中的一些例外,无论按照什么程序进行,都能到达一座总是作为例外而存在的城市。不过,不能把我的这类活动推出一定的界限:否则我将会得到一些可能性过高、反而不真实的城市来。”

“帝国正在被它自身的重量压垮。”忽必烈心想。于是,他梦境里出现了像风筝一样轻盈的城市,花边一样通透的城市,蚊帐一样透明的城市,还有叶脉一样的城市,手纹一样的城市,能够看透其晦暗、虚构的厚重的金银镶嵌的城市。

“我把今夜梦到的城市讲给你听,”他对马可说。“在一片黄色的平原上,散落着一些陨石和不规则形状的岩石,我望见远方有一座城市的塔尖高耸,那些纤细的尖顶似乎专门供旅行中的月亮轮流在上面休憩,或者在起重机的缆绳上摇摆游荡。”
波罗则说:“你梦到的城市是拉拉杰。她的居民提供这些夜空中的休憩点,是为了让月亮能赐予城中一切事物永无止境的成长力量。”
“还有一点你不知道,”可汗补充道,“月亮赐给拉拉杰最罕见的特权:在轻盈中成长。”

轻盈的城市 之五

在两座陡峭的高山之间有一座悬崖,城市就悬在半空里,用绳索、铁链和吊桥与两边的山体相连。你在狭小的木板上走动,战战兢兢唯恐脚步踩空,要么你也可以抓紧大麻绳编织的网桥。你身下是万丈悬崖,只有几片白云飘过,白云下面,才能望到深邃的谷底。

虽然悬在深渊之上,奥塔维亚居民的生活并不比其他城市的更令人不安,他们知道自己的网只能支撑这么多。

城市与贸易 之四

在艾尔西里亚,为了建立维系城市生命的关系,居民都在房屋角落之间拉起黑、白、灰或黑白色的绳子,绳子颜色视彼此亲缘、交易、权威和代表关系而定。当绳子多到让人连路都走不通时,居民们就会搬迁,拆掉房屋,只留下绳子及其支撑物。
带着家中器具露宿山坡的艾尔西里亚难民们,回望平原上那些由竖起的木桩和木桩间拉起的绳索构成的迷宫。那里仍是艾尔西里亚城,而他们则算不上什么。

于是,当你在艾尔西里亚境内旅行时,会看到一处处被遗弃的旧城废墟,不耐久的墙壁早已消失,死者的骸骨也早已被风吹走:只有那些交织纠缠着的关系的蛛网在寻找一种形式。

城市与眼睛 之三

在树林里走上七天,去宝琪的旅人还见不到城市的影子,其实他已经到了。地面上竖起的一根根高高的细长支架一直穿进云层,它们间隔很远,支撑着上面整座城市。

关于宝琪的居民,有三种假设:他们憎恨地球;他们敬畏地球,乃至尽量避免与地面的任何接触;他们喜欢自己出生之前的地球,以至利用各种望远镜不知疲倦地观察着每一片树叶,每一块石子,每一只蚂蚁,着迷地冥思自己杳然的存在。

城市与名字 之二

有两种神灵保护着莱安德拉城。两种神灵都非常细小,以至非肉眼所能看到,他们为数众多,以至无法数清。一种神灵栖身房屋的门口及室内衣架和伞筒处;在搬家时,他们也随着交出钥匙的住户,定居在新住所里。另一种神灵就在厨房里,喜欢藏在炊具下、壁炉罩里,或者在放扫帚的储藏间里:他们属于房屋的一部分,当住户搬迁离去之后,他们仍留下来,与新来的住户做伴。在房子建造之前他们就或许已经栖息于当地,躲在杂草丛中,藏在生锈的罐头盒里;如果把房子拆掉,再就地建造一座容纳五十户人家的楼房,那么他们的数目肯定也会相应增长,分别安身于五十个厨房之中。为了对他们加以区别,我们把前者称为宅神,后者则称为守护神。

莱安德拉的实质就是他们永远争辩不休的题目。哪怕是去年刚刚来到的宅神,也认为自己是城市的灵魂,并且相信自己离开这里时会把莱安德拉一同带走。守护神则认为宅神是不速之客,是令人厌烦的侵略者;真正的莱安德拉是他们的,是他们使一切内涵具有了形态,是他们在这些暴发户抵达之前就栖息于此,在那些家伙离开之后仍将继续留下来。

两种神灵有一点共同之处:家里或城里发生的一切,都值得他们论说一番。宅神总是重提太公、曾祖母、曾叔公等先人;守护神则言必称被人们毁坏了的环境当年如何如何。但是,他们不总是生活在回忆中,他们也憧憬未来:宅神想象孩子们长大成人后如何立业成家,守护神在判断那栋房子或那片地方今后会在擅长持家者手中变成什么样子。如果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特别是在夜间,你会听到他们在莱安德拉房室内的低声谈话、彼此插话、发怒、嘲弄,夹杂着讥讽的、强抑的笑声。

城市与死者 之一

在梅拉尼亚,每当你走进广场,都会听到一段对话:吹牛皮的军人和寄生虫走出门来,遇见年轻的纨绔子弟和妓女;吝啬的父亲在门槛上向坠入情网的女儿发出最后的叮咛,却被愚蠢的仆人打断,而他正要去给拉皮条的女人送一张字条。许多年过后,当你重返梅拉尼亚时,还会听到同样的对话在继续,不过寄生虫、拉皮条的女人和父亲已经去世,吹牛的军人、女儿和愚蠢的仆人替代了他们的位置,而这些人又正被伪君子、女友和星相家所取代。

有时候,同一个人同时扮演两个或更多角色:暴君、恩人、信使;有时候,同一个角色分别由两个或者成百上千的梅拉尼亚居民扮演:三千人演伪君子,三万人演寄生虫,十万人演流落街头等待机会恢复地位的王子。
时光流逝,角色也不完全与过去的相同;当然,剧情错综复杂,情节多变,虽然线索混乱、障碍重叠,演出还是朝最后收尾接近。如果你一直在观察这个广场,就会听到对话如何一场接一场地变化,而梅拉尼亚的居民寿命实在太短,还来不及发觉这些变化。

马可·波罗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描述一座桥。“可是,支撑桥梁的石头是哪一块呢?”忽必烈汗问。“整座桥梁不是由这块或者那块石头,”马可答道,“而是由石块形成的桥拱支撑的。”忽必烈汗默默地沉思了一阵,然后又问:“你为什么总跟我讲石头?对我来说只有桥拱最重要。”波罗回答:“没有石头,就不会有桥拱了。”

湖面轻轻泛起涟漪,宋王朝故宫的树枝倒影裂成闪亮的碎片,像水面漂浮的叶片。

“记忆中的形象一旦被词语固定住,就给抹掉了。”波罗说。“也许,我不愿意全部讲述威尼斯,就是怕一下子失去她。或者,在我讲述其他城市的时候,我已经在一点点失去她。”

城市与贸易 之五

在水城斯麦拉尔迪那,一张运河渠道网与街巷道路网相互交织着。从一处到另一处去,你总有陆路和水路可选择。在斯麦拉尔迪那,两点之间最短的路线不是直线,而是具有多处分支的曲线,因而供行人选择的路线就远远不止两条,倘若你喜欢水陆两种交替使用,你的选择余地就更大。

各段不同层面的路线组合变化,能使每个居民每天去同一地点时观赏不同路线的景色。在斯麦拉尔迪那,最平常最宁静的生活也不会千篇一律。

斯麦拉尔迪那的地图应该用不同颜色标出所有这些固体与液体的、明处与暗处的路线。最难标示的是飞燕的路线,它们划破屋顶上方的空气,以不动的翅膀划出看不见的抛物线,俯冲着吞食蚊虫,盘旋着上升,掠过塔顶,在它们空中路线的每一点之上俯视整个城市的每个点。

城市与眼睛 之四

城市的其余部分都是看不见的。菲利德是一个空间,虚无中各点之间都连着通道:你可以走最快捷的路线,不必经过某债主的门口就到达某商贩的帐篷。你的脚步追随的不是双眼所见的事物,而是内心的、已被掩埋、被抹掉了的事物。如果你觉得两个拱廊之中的一个更为惬意,那是因为在三十年前曾有一个穿绣花宽袖衣服的姑娘走过那里,或者是因为那个拱廊在某一时刻里的光线使你联想起另外一个地方的什么拱廊。

上百万只眼睛向上望着窗户、桥梁、刺山柑,但他们看见的也许只是一张白纸。像菲利德这样的城市很多,它们能够躲过所有凝视的目光,却躲不过那些出其不意投来的目光。

城市与名字 之三

终于有一天,旅行把我带到了皮拉。一踏上这块土地,我就立即忘掉了以前的所有想象;皮拉变成了皮拉自己的样子;我相信自己一直知道,隐藏在起伏的沙丘后面的大海是远离城市的;街道是笔直的,长长的;屋宇有间隔地集中着,它们都不算高,中间有存放木料和木工厂的地方;风儿吹动着抽水泵的叶轮。从那以后,皮拉这个名字在我脑海唤起的就是这幅景象,这种光线,这种嗡嗡的声音,这种黄尘浮动的空气。很显然,除此之外,这个名字不可能具有其他意义。

城市与死者 之二

我想:如果阿德尔玛是我梦里见到的城市,如果我在这里见到的都是已死的人,这个梦太让我害怕了。如果阿德尔玛是一座真实的城市,居住着活生生的人,那么只要我继续盯着那些人,他们相貌的相似之处就会消失,就会变成陌生的脸,苦闷焦虑的脸。无论如何,我还是最好不盯着他们看。

我想:人到生命的某一时刻,他认识的人当中死去的会多过活着的。这时,你会拒绝接受其他面孔和其他表情:你遇见的每张新面孔都会印着旧模子的痕迹,是你为他们各自配戴了相应的面具。

搬运工人排成一行,背着大坛子和木桶,弯腰弓背走在石阶上,他们的面部被头上披着的麻袋片遮着;“现在,他们该站住,伸直腰,我又该认出他们了。”我想着,心里又焦急,又害怕。但是我的目光始终离不开他们;我差一点就把视线转向狭窄的街道上拥挤的人群,那就会看到意想不到的面孔,那些远处的面孔都在对着我,好像在等待我识别,也好像在识别我,好像他们已经认出了我。或许,对于他们每个人来说,我也像某个去世的人。我才刚刚来到阿德尔玛,就已经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已经在他们那边,被吸入那眼睛、皱纹和扭曲的面孔的万花筒之中。

我想:也许阿德尔玛是人们垂死时抵达的城市,每个人都能在这里与故人重逢。这就标志着我也是死人。我又想:这也标志着彼世并不快乐。

城市与天空 之一

埃乌多西亚的混乱,骡子的叫声、煤烟的污垢、海产的腥味,这是你所观察到的不完全的城市景色,而地毯则证明某一点能够展示城市的真正透视图,它的几何图形绝对不会疏漏任何一个微小细节。

在埃乌多西亚很容易迷路:但是,只要你专心审视地毯,你就会看出你所寻找的街道就在一条深红或深蓝或紫红色的线上,它环绕着的那片紫才是你的目的地。埃乌多西亚的每个居民都拿地毯的固定不变的图形跟自己心目里城市的形象做对照,能在地毯的图案里找到解除自己忧愁苦闷的答案,找到自己人生的故事和命运的转折。

就地毯与城市这两件差异悬殊的事物之间的关系,有人请教过先知。先知回答说,其中之一是上帝赐予的星空和行星运转的轨道的形状;另一个则如同所有人工制造的东西一样,是前者的近似的影像。

宇宙的真正地图就是埃乌多西亚城,一片不成形状的污斑,其中有曲折蜿蜒的街道,有灰尘中乱成一堆的破房子,有火灾,还有黑暗中的尖叫声。

“……如此看来,你这可真是记忆中的旅行!”一直认真聆听的可汗,每当听到马可发出忧伤的叹息,就在吊床里直起身子,喊道:“你跑了那么远的路,只是为了摆脱怀旧的重负!”或者:“你远征归来,舱里满载的是悔恨!”或者不无讥讽地补充:“说实话,对一个威尼斯王国的商人来说,这真是很不划算的交易!”

这些言语和动作也许都是想象的,其实,两个人都静静的,一动不动,注视着烟斗冒出的烟缓缓上升。那小片云,有时被一阵风吹散,有时一直悬浮在空中。答案就在那片云中。马可看着风吹云散,就想到那笼罩着高山大海的雾气,一旦消散,空气变得干爽,遥远的城市就会显现。他目光想要达到的地方,正是飘浮着的烟雾屏障以外的地方:事物的形态在远处才分辨得更清楚。

或许,刚刚离开唇边的烟雾,浓浓的、缓缓的,还悬浮着,给人以另外一种景象:都市上空那吹不散的浊烟,压着柏油路面的瘴气。记忆既不是短暂易散的云雾,也不是干爽的透明,而是烧焦的生灵在城市表面结成的痂,是浸透了不再流动的生命液体的海绵,是过去、现在与未来混合而成的果酱,把运动中的存在给钙化封存起来:这才是你在旅行终点的发现。

波罗:我所见到的和做过的每件事物,都是在头脑的空间里具有意义的,那个空间跟这里一样宁静,有同样的半明半暗的光线,同样的树叶沙沙的恬静。当我凝神思索时,即使我在一刻不停地逆着满布鳄鱼的绿色河流航行,或者在清点装进船舱的腌鱼桶数,我仍然觉得自己就在这座花园,在这黄昏中,面对着你的威严。

波罗:也许这座花园就在我们垂下眼睑后的阴影中,我们始终忙碌着:你在战场上扬起尘土,我在远方集市上为胡椒的买卖讨价还价,即便在拥挤喧闹之中,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抽身回到这里,穿上绸缎的袍子,思考我们的见闻与生活,引出结论,从远处来凝神静想。

忽必烈:我们这段对话,也说不定是绰号叫忽必烈可汗和马可·波罗的两个叫花子之间的对话;他们正在翻腾一个垃圾口袋,把生锈的废铁、布头、废纸堆在一起,喝上几口低劣的葡萄酒,在几分醉意之中把自己周围闪闪发光的东西看成东方宝库。

波罗:也许,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一片堆满垃圾的荒地,还有可汗的空中花园。是我们的眼睑把它们分开,但我们并不清楚究竟哪个在外面,哪个在里面。

城市与眼睛 之五

若不是第一次出门远行,你一定知道,这样的城市肯定会有她的反面对应:只要绕半个圈子,你就会看到莫里亚纳掩饰着的另一副面孔,一大片生锈的铁板,麻袋片,楔着钉子的木板,沾满煤灰的管子,成堆的废铁罐,挂着退色的招牌的墙壁,藤条破损了的椅子框架,只适于把自己吊在腐朽的屋梁上的绳子。

从这面到那面,城市的各种形象在不断翻番,但是却没有厚度,只有正反两面:就像一张两面都有画的纸,两幅画既不能分开,也不能对看。

城市与名字 之四

在几个世纪的衰败过程中,几度瘟疫闹得城空人尽,梁柱檐篷坍塌了,地势变化了,昔日的巍峨不见了,人们心灰意懒,人去街空;然后,躲过灾难洗劫的幸存者又逐渐走出地窖和洞穴,不仅像耗子似的急于搜索和啃咬,而且像鸟雀一样抓紧收拾和补缀。他们抓住一切可以到手的东西,拿到别的地方另派用场:织锦窗帘变成了床单,大理石尸骨坛成了种紫苏的盆子,闺房的铁窗花拆下来当了烤猫肉的架子,精美镶嵌的木料拿来烧火。把旧日克拉莉切没有用处的那些零杂物安置在一起,形成劫后余生的新克拉莉切,有茅舍、阴沟和鸽子笼。然而,克拉莉切往日的辉煌几乎还都全部保存着,全都在那里,虽然排列顺序有所变化,却仍像从前一样符合居民的需要。

贫困过去后,就是快乐的时代:克拉莉切从褴褛的蛹变成了华丽的蝴蝶;新的富足,使城市到处充满新的建筑材料;新的移民从外地纷纷涌入;一切的一切都与昔日的克拉莉切大不相同;新城越是在克拉莉切旧城的地址和名称上兴旺发达,就越发现自己在远离她,而且比老鼠和霉菌更迅速地摧毁她。人们虽然为新城的富丽感到骄傲,但内心深处却觉得自己成了不相称的外人,成了篡位者。

于是,当初被另派用场而得以幸存的最初辉煌时代的碎片如今又被重新安置:罩在玻璃罩下,锁在橱窗里,放在丝绒垫上。这倒不是因为它们不再有什么用处,而是人们要凭借它们重现那座已经无人了解的城市。

每次新兴的克拉莉切都像有生命的肌体一样,有自己的气味和呼吸,把死去的克拉莉切的那些碎片当做至宝向人炫耀。谁都不晓得那些古希腊式柱头何时装饰过哪些柱子:人们只知道有一个柱头在一个养鸡场里支撑母鸡生蛋的篮子,过了不知多久才和其他展品一起搬到柱头博物馆里。一般人都相信曾经有第一座克拉莉切城,但是没有任何证据。柱头可能先在鸡舍后在庙宇里用过;大理石罐可能先种紫苏后来才装了尸骨。能够肯定的只有一点:一定数量的物体在一定空间移动,有时被一些新物体遮盖,有时被消耗而得不到替换;规律是每次都要混杂一气,然后再重新拼凑在一起。也许克拉莉切一直就是华而不实的混杂体,分类混乱不清,而且陈旧过时。

城市与死者 之三

没有任何城市能比埃乌萨皮娅更倾向于无忧无虑地享受人生。为了使由生到死的过渡不那么突然,这里的居民在地下建造了一座一模一样的城市。所有尸体都经过特殊脱水处理,只剩下一副骨架包着一张黄皮,被送到地下去继续生前的活动。至于活动内容,是死者生前最喜欢的开心时刻的活动:大多数人坐在饭桌旁,或者跳舞,或者吹奏小号。

当然,很多活人都要求死后能够改变命运,过另外一种生活:这座地下城市里挤满了狩猎狮子的猎人、次女高音歌手、银行家、小提琴师、公爵夫人、被情夫供养的女人、将军,其数目之多,是活人的城里所从未达到的。

据说,每次下到地下埃乌萨皮娅的时候,他们都能发现一些变化:死人们也在自己的城市进行改革,虽然不多,却是深思熟虑的,决非任性胡来。听人说,死人的埃乌萨皮娅能在一年之间变得让人认不出来。而活着的人,为了赶上潮流,兄弟会的人所说的一切,他们也要做一做。于是,地上的埃乌萨皮娅就模仿地下的姊妹城。

人们说,这不仅是现在才发生的事:事实上,是那些死人依照地下城市的样子建造了地上埃乌萨皮娅。还有人说,在这两座姊妹城里,没办法知道谁是死者,谁是生者。

城市与天空 之二

在贝尔萨贝阿,有一个信念世代相传:在城市上空另有一座贝尔萨贝阿,城里最高尚的美德与情感都在那里得到充分的释放,地上的贝尔萨贝阿若以天上的贝尔萨贝阿为楷模,二者就会浑然一体。

这些居民还相信,另有一座地下贝尔萨贝阿,那里包容了地上所有卑劣丑恶的事物,因而他们不断努力消除与地下相关和相似的一切。在他们的想象中,地下的屋顶就像开口朝下的垃圾筒,干酪皮、油腻的纸团、洗碗的脏水、残羹剩菜、污垢的绷带,不断纷纷自上而落。甚至是一种深色的能挤压延伸的脏东西,就像人类排出的粪便,从一个黑洞排向另一个黑洞,直到在最底层盘绕堆积起来,一层层堆成一座顶尖歪扭着的粪便城。

贝尔萨贝阿人的信念中有真实的一部分,也有错误的一部分。真实在于城市同时伴有天上地下两个投影;错误在于它们的实质。地下深处的贝尔萨贝阿是最有权威的建筑师设计的,用的是市场上最贵重的材料,每个机械装置、齿轮和钟表都运转良好,所有管道和连杆都装饰着皮穗、流苏和花边。

在贝尔萨贝阿的上空确实有一个天体,地上城市的所有东西都收拢在那个废物库里:飘扬着的马铃薯皮、破伞、旧袜子,闪光晃眼的玻璃碎渣、脱落的衣扣、糖果纸、废车票、修剪下来的指甲和老茧皮、鸡蛋壳。天上的城市就是这般模样,而它拖着的长长的彗星尾巴,则是吝啬贪婪的贝尔萨贝阿居民在唯一最不小气的自由快乐的时刻排泄出来的粪便。

连绵的城市 之一

在马路边的人行道上,昨天的莱奥尼亚的废弃物包在塑料袋子里,等待着垃圾车。除了挤过的牙膏皮、烧坏了的灯泡、报纸、容器、包装纸,还有热水器、百科全书、钢琴、瓷器餐具。莱奥尼亚的富足,与其以每日生产销售购买量来衡量,不如观察她每天为给新东西让位而丢弃的物资数量。你甚至会琢磨,莱奥尼亚人所真正热衷的究竟是享受不同的新鲜事物,还是排泄、丢弃和清除那些不断出现的污物。当然,清洁工们像天使一样宽容大度,他们的任务是将昨日的遗物搬走,充满敬意地、默默地、以一种近乎宗教仪式的虔诚工作着,也许是因为人们一旦丢弃这些东西,就不愿意再想它们。

结果是:莱奥尼亚丢弃得越多,就积攒得越多;她过去的鳞片已经焊成一副无法脱卸的胸甲;城市一面在每日更新,另一面在把一切都保存于唯一一种形态中:昨日的废物堆积在前天以及更久远的过去的废物之上。

也许,莱奥尼亚之外的整个世界都已布满了垃圾的火山口,各自环绕着一座不断喷发垃圾的城市。这些彼此陌生并敌对的城市之间的边界,就是一座座污染的碉堡,各个城市的废物相互支撑,相互重叠,混杂在一起。

波罗: 搬运工、石匠、清洁工、拔鸡毛的厨师、俯身在石头上的洗衣女、一边给婴儿喂奶一边烧饭的母亲,他们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们在想着他们。
忽必烈: 说实话,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们。
波罗: 那么他们就不存在。
忽必烈: 我觉得,这个猜测不适合我们。没有了他们,我们就不可能在这吊床里荡来荡去。
波罗: 那么,这个假设应该排除。因此,另一种假设该是真的了:是他们存在,而我们不存在。
忽必烈: 我们已经证明了,如果我们过去在这里,我们将来就不会在这里。
波罗: 而事实上我们就在这里。

马可·波罗最近旅行归来,发现可汗已经坐在棋盘前等着他。君王做了一个手势,邀请他坐在自己对面,并用棋子描述所到过的城市。威尼斯人并不慌张。可汗巨大的棋子是磨光的象牙做的,棋盘上布满高大的车马,排列着两军的兵卒,马可像女王一样步伐庄重地走着直线或斜角线,创造着月下黑白双色的城市的透视空间。

忽必烈观赏着这实质性的景色,考虑着维系城市的无形的秩序,思量着它们形成、崛起、昌盛的规律,以及如何适应季节的转换,怎样从衰落到变成废墟。有时,他感到只差一丁点就能发现在千差万别不相协调的表面之下的一种和谐的机制,但是任何模式都无法与棋局相比拟。或许,与其煞费苦心地借助象牙棋子唤起注定要被遗忘的形象,不如索性依照规则下一盘棋,观察棋盘上的局势变化,看形式系统怎样将无数形式组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形式,再破坏掉它。

可汗努力全心沉浸于棋局,但现在他却忘记了为什么下棋。每一局无论胜负都有一种结局,可是赢的或输的究竟是什么?真正的风险是什么?终局擒王时,胜方拿掉了国王,棋盘上余下的就是黑白两色的方格子。通过把自己的胜利进行支解,使之还原为本质,忽必烈便得到了最极端的运算:帝国国库里的奇珍异宝不过是虚幻的表象,最终的胜利被化约为棋盘上的一块方格:虚无……

城市与名字 之五

如果你在点灯时分向高原边沿外探望,所见到的城市就是伊莱那,透过清澈的空气,它的玫瑰色的居住区在你脚下展开:这里窗户密密麻麻,那里小巷灯火稀疏,这里是花园的浓厚阴影,那里是塔楼上的信号火光;如果晚上有雾,朦胧的光线就像吸满奶汁的海绵在谷地里涨起。

在路过而不进城的人眼里,城市是一种模样;在困守于城里而不出来的人眼里,她又是另一种模样;人们初次抵达的时候,城市是一种模样,而永远离别的时候,她又是另一种模样。每个城市都该有自己的名字;也许我已经用其他名字讲过伊莱那;也许我讲过的那些城市都只是伊莱那。

城市与死者 之四

阿尔嘉与其他城市不同之处在于她有的不是空气而是尘土。道路都满布着灰尘,房间里的泥土一直塞到屋顶,每座楼梯都另有一座反面楼梯,每个房顶都压着一层层岩石,好像多云的天空。居民是否能够在城里走动,是否得挤在虫蚁的地穴和树根伸展的间隙中,我们不得而知:潮气摧毁人体,使他们没有多少力气;最好还是躺在那里不动弹,反正是一片黑暗。

城市与天空 之三

来泰克拉的旅人所看到的,除了木板围墙、帆布屏障,就是脚手架、钢筋骨架、绳子吊着的或架子撑着的木浮桥、梯子和桁架。你会问:“为什么泰克拉的建设会持续如此之久?”居民们会继续提着一个个水桶,垂下一条条水平锤坠线,上下挥动着长刷,回答说:“为了不让毁灭开始。”你若问他们是否害怕一旦拆除脚手架,城市就会倒塌,垮成碎块,他们会连忙低声说:“不只是城市呢!”

日落时分,工作结束了。工地上笼罩着一片夜色。天空繁星点点。“喏,蓝图就是它。”他们说。

连绵的城市 之二

到达特鲁德时,若不是看见特大字母拼写的城市名字,我还以为是到了刚离开的飞机场呢。他们驱车送我经过的郊区跟其他地方的郊区别无二致,都是一些黄黄绿绿的小房子。循着同样的路标,穿过同样的广场,绕过同样的花坛。市中心的街道陈列着同样的商品、装潢和招牌。我是第一次到特鲁德,可是已经对将要下榻的宾馆很熟悉了;我已经听见和进行了跟买卖五金制品商人的对话;我已经度过同样的时日,透过同样的酒杯,看过同样的肚脐在来回摆动。

我已经想启程离去。“你随时可以启程而去,”他们说,“不过,你会抵达另外一座特鲁德,绝对一模一样:世界被唯一的一个特鲁德覆盖着,她无始无终,只是飞机场的名字在更换而已。”

隐蔽的城市 之一

在欧林达,你若拿着放大镜仔细寻找,就能在某个地方看见针头大的一个点,稍加放大,就能看见里面的屋顶、天线、天窗、花园和水池,悬挂在街道上方的横幅,广场上的报亭,跑马赛马的场子。这个点不是静止不变的,过上一年,它会变得有半个柠檬那么大,然后像一朵牛肝菌那样大,然后像一只汤盘那样大。然后它就变成自然大小的城市,封闭在原来的城市里面:一座新城市在原先的城里长大,再向外面扩展。

……可汗努力全心沉浸于棋局:但现在他却忘记了为什么下棋。每一局无论胜负都有一种结局,可是赢的或输的究竟是什么?真正的风险是什么?终局擒王时,胜方拿掉了国王,棋盘上余下的就是黑白两色的方格子,此外什么也没有。通过把自己的胜利进行支解,使之还原为本质,忽必烈便得到了最极端的运算:帝国国库里的奇珍异宝不过是虚幻的表象,最终的胜利被化约为棋盘上的一块方格。

“我讲啊讲,”马可回答,“但是听的人只记着他希望听到的东西。你以慈悲侧耳倾听我描述的是一个世界,在我回家后第二天在搬运工和贡多拉船夫中流传的却是另外一个世界;而我晚年如果成了热那亚海盗的俘虏,跟一位传奇小说作家同囚一室,口述一次,那又将是另外一个世界。掌控故事的不是声音,而是耳朵。”

“有时候,我觉得你的声音来自远处,而我自己是一个浮华且难以居留的现实的囚徒,所有人类共存的形态都已经到了周期的极端处,无法想象他们会取怎样的新的形态。我从你的声音里听到了使城市得以存活的无形理由,也许通过这些理由,它们还会在死亡之后再复活。”

地图册里还有一些城市,无论是马可还是地理学家都不知道是否存在,建在何处,但作为可能存在的城市的形式又必不可缺:库司科城辐射形式的多扇面布局反映出它完好的贸易秩序,青翠的墨西哥位于蒙特苏马宫俯视的湖畔,诺夫哥洛德到处是球根状圆顶,拉萨的白色屋顶耸立在云雾缭绕的世界屋脊之上。对于这类城市,马可都能叫出一个名字,其实是什么名字并不重要,并能指出一条去往那里的路线。谁都知道,世界上有多少种语言,名字就会有多少种变化;每个地方都是可以从另外的地方抵达的,可以取道不同的路线或航线,可以骑马、乘车、划船或飞行。

波罗则答道:“人在旅行时会发现城市差异正在消失,每座城市都与其他城市相像,它们彼此调换形态、秩序和距离,形态不定的尘埃入侵各个大陆。而你的地图却保存了它们的差异:它们千差万别的风格组合,就像其名字的字母组合那样各不相同。”

形式的清单是永无穷尽的:只要每种形式还没有找到自己的一座城市,新的城市就会不断产生。一旦各种形式穷尽了它们的变化,城市的末日就开始了。地图册的最后几页撒满了一些无始无终的网络,像洛杉矶形状的城市,像京都和大阪形状的城市,不成形状的城市。

城市与死者 之五

每一座城市都像劳多米亚一样,旁边就有另外一座城市,两座城市的居民有着相同的名字:这是死者的劳多米亚,是墓地。

孪生城市的特点尽人皆知。生者的劳多米亚越是发展,死者的劳多米亚也越要扩展到墓地墙外的地方。死者的劳多米亚的道路宽度刚刚能够使工人推车通过,道路两旁都是没有窗户的建筑;街道的样式和房屋的顺序都仿照生者的劳多米亚,而每个家庭都越来越拥挤,密密麻麻地重叠着。遇上好天气的下午,生者去祭拜死者,在石头墓碑上见到自己的姓氏:和生者的城市一样,死者的城市也叙述着劳苦、愤怒、幻想和各种情欲的故事;所不同的是,在这里,一切都变成必要的,不再受机缘左右,并分类装盒整齐排列好了。为了感到踏实,生者的劳多米亚人需要到死者的劳多米亚来寻找对自己的解释,找到多少都无所谓:为什么会有一个以上的劳多米亚,为什么可以诞生的不同城市却未诞生,或者是一些不完整的、自相矛盾的、令人失望的理由。

劳多米亚人给那些尚未出世的人留下了同样面积的地方,这很对,当然这个空间与那个未来无限大的人口数目是不成比例的,但是,既然是块空间,四周都是壁龛、凹陷和沟槽式建筑,而且未出生人的形状可以想象成任何大小,像老鼠、桑蚕、蚂蚁甚至蚁卵那么大,什么也阻止不了我们,想象他们究竟是直立着,还是蹲伏在墙壁的每一个突出的物体或托架上,在每一个柱头或柱脚上,排成行列或是散布各处,思考着未来的生活,那么在一块大理石的纹路上,你说不定能看到成百上千年后的劳多米亚,众多的居民身着前所未见的衣装,诸如紫茄色的粗毛布服装,包头巾上插着火鸡毛,你还能认出自己的后代,认出朋友和冤家、债主和债务人的后代,他们都仍在忙忙碌碌地交易、复仇、为爱情或利益而结缘订婚。劳多米亚的生者经常造访尚未出世者的家居:脚步在空荡荡的屋顶下发出回音,人们在沉默中提出问题,生者的问题都是关于自己的,而不是关于未来人的。有人关心自己能否流芳百世,有人希望后人忘掉自己的羞耻,所有人都想知道自己行为的后果,但是他们越是睁大双眼,就越看不清那条延续的线索;劳多米亚的后来者都是像尘埃一样的颗粒状的,超然于他们以前和以后的人们。

未出世者的劳多米亚并不像死者的劳多米亚那样,给活的劳多米亚城的居民们某种安全感,她给人的是恐慌感。造访者的思绪只能有两条路可循,却不知哪个蕴涵的苦恼更多:一是想到未出世者的数目要远远大于所有生者与死者之总和,那么石头上每一个小孔里都有看不见的人群拥挤在漏斗似的斜边上,就像在热门大赛时体育场的看台上一样;鉴于劳多米亚每一代人都在成倍增长,所以每一个“漏斗”都又开出众多的“漏斗”,每个漏斗里有上百万人伸长脖子、张大嘴巴呼吸,否则就有窒息的危险。另一个想法是劳多米亚也会消失,不知什么时候,整个城市和她的居民会同归于尽;换言之,居民一代接一代,直至达到某一数目为止,那时,死者的劳多米亚和未出世者的劳多米亚就像一个不可倒置的沙漏的两个细颈瓶,每一个从生到死的过渡都是穿过细颈的一粒沙子,当劳多米亚的最后一个婴儿诞生时,最后一颗沙粒也将落下,而它现在还在沙堆的顶端,等待着。

城市与天空 之四

在佩林奇亚的街巷和广场上,你会遇到瘸子、矮子、驼背、胖子和长胡子的女子。但是,最糟糕的是看不见的:地窖和阁楼传来粗哑的嚎叫声,那里藏着各家生出的三头六脚的畸形儿。

佩林奇亚的天文学家面对着艰难的选择:要么承认他们的所有计算都是错误的,他们的数字不能反映天象;要么说明天国的秩序就是这座魔鬼般的城市所反映的样子。

连绵的城市 之三

在我每年的旅行中,我都在普罗科比亚稍做逗留,在同一家旅店下榻,在同一间房间过夜。自从第一次开始,我每次都要掀开窗帘,凝望那里的风景:一道土坑、一座桥梁、一堵矮墙、一棵花楸树、一块玉米地、一丛缀着黑莓的刺藤、一个鸡舍、一座黄色的山包、一朵白云和一块不规则四边形的蓝天。我确信,第一次没有见到任何人;一年后,我才在树叶的晃动中看见一张扁圆的脸在啃玉米棒子。又过了一年,矮墙上骑坐着三个人,到我回程时,看到的已经是六个人,他们并排坐着,手放在膝盖上,盘子里有些花楸果。我每年一走进房间,就立即掀开窗帘,数着又多了几张面孔:十六个,包括土坑里的那些人;二十九个,其中八个人爬在花楸树上;不算鸡舍里那些,四十七个。他们面貌相像,似乎都是彬彬有礼的,脸颊上都有雀斑,微笑着,个别人嘴角还沾着黑莓汁。很快,我看到桥上挤满了圆脸的人,因为没有活动的空间,他们都蜷缩着;他们啃着玉米棒子,然后啃玉米芯。

今年,我终于又掀开窗帘,整个窗口框住的只有一张张面孔:从这个角到那个角,上下左右,远远近近,在众多扒着前面的人肩膀的手之间,到处都是静静的平平的圆脸,带着一丝微笑。就连天空都消失了。我索性离开了窗户。

现在我要活动也不容易了。我的房间里有二十六个人:我要挪动双脚,就得打扰地上蹲着的人。我在坐在五斗柜上的人的膝盖和轮流靠在床上的人的肘臂之间挤过:幸好大家都是很有礼貌的人。

隐蔽的城市 之二

在莱萨,生活并不幸福。在街上行走的人都边走边搓手,骂着正在啼哭的孩子,靠着河边护栏,双拳抵着太阳穴,早上从一场噩梦中醒来,而下一场噩梦会接踵而至。

不过,在莱萨,每时每刻都会有一个孩子从窗口朝着一条跳上棚顶去叼一块玉米饼的狗发笑;那块饼是脚手架上的瓦匠掉下来的,他当时正向下面的女招待高喊:“我的小宝贝,让我尝尝吧!”女招待端着一盘西红柿肉酱面满心欢喜地送给一位伞匠;伞匠正在庆贺交易成功,那把白色花边的阳伞被一位贵夫人买去到赛马场上炫耀;贵夫人爱着一位青年军官,马背上的军官在跳跃最后一道障碍时朝她微笑,他很幸福,可他的马更幸福,因为在跳栏时看到空中有一只鹧鸪在飞;鸟儿刚刚被一位画家从笼子里释放出来,快乐的画家完成了一本书上的插图,描绘出鸟儿的每根红黄斑点的羽毛;在那本书上哲学家说道:“即使在悲伤的莱萨城,也有一根看不见的线把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连接起来,瞬间后又松开,然后又将两个移动着的点拉紧,迅速勾画出新的图案,这样,这座不幸的城市每时每刻都包含着一座快乐的城市,而她自己却并未觉察到自身的存在。”

城市与天空 之五

安德里亚的建筑技巧绝妙之至,每一条街道都遵循一颗行星的运行轨道,建筑物和公共场所的设计也遵循星座和最明亮的星星的位置安排:心宿二、壁宿二、五车二、造父变星。城市的日程也被安排得使工作、事务和典礼符合那个日期的天象:因此地球的白昼与天空的黑夜相互对应。

尽管城市的生活受制于周密的规章管理,像天体运行一样平静,它仍然要求这种现象的必然性,以摆脱人类意志的控制。对于安德里亚居民,若要称颂他们的勤奋和安详的精神,我就不能不说:“我颇为理解你们自认为是恒久不变的天空的一部分,是精密时钟里的一枚齿轮,因而极力避免对你们的城市和习俗作任何改变。安德里亚是我所了解的唯一一座宜于在时间中保持不变的城市。”

关于安德里亚居民的性格,有两种美德值得一提:自信与谨慎。他们坚信,城市的任何改革都会影响天象,在做出每一变革决策之前,都要对给自己、城市和整个世界带来什么风险与利益做一番认真的权衡。

连绵的城市 之四

“请别见怪,”他说,“我是个流浪牧人,我和羊群有时也穿过城市,但是分不清它们。若问我牧场的名字,我能一一道出:岩下、青坡、绿草。对我而言,城市没有名字:它们是没有树叶的地方,把一片牧场与另一片牧场隔开,羊儿到了城里就吓得乱跑散群。我和牧羊犬还得奔跑着把它们赶到一起。”

“和你相反,”我说,“我只了解城市,分不清城外的一切。在无人居住的地方,每块石头和每棵草都跟其他的石头和草一样。”

“不可能!”我叫了起来,“我也进了一座城,在里面街道上越走越深,一直走了很久。但是,这是另外一座城市,距离切奇利雅很远,而且我还不曾出城,怎么会来到你所说的地方呢?”
“各地都混合起来了,”牧羊人说,“到处都是切奇利雅,这里曾经是鼠尾草场,我的羊认出了交通安全岛那边的草。”

隐蔽的城市 之三

有人向一位占卜女人问马洛奇亚的命运,她说:“我看见两座城市:一座是老鼠的,另一座是燕子的。”

“现在是结束老鼠时代的时候了,燕子世纪即将开始。”坚信者如是说。事实上,在老鼠般短浅凶狠的目光斜视下,在一些不起眼的人中间,已经蕴涵着燕子般的腾飞心理,瞄准透明的天空,准备一抖尾巴就冲上去,用翅膀尖划出一道新世界的弧线。

过了若干年,我又回到马洛奇亚;人们认为占卜女人的预言已经应验多时:旧时代已经被埋葬,新纪元正在鼎盛期。城市确实变了,也许变得更好了。但是我所见到的翅膀却只是那些互不信任的雨伞,伞下那些沉重的眼皮低垂着;相信自己能飞的人有之,但其实只不过是扇动着蝙蝠式的外衣,刚刚离开地面而已。

有时候,你沿着马洛奇亚坚固的城墙走着,在最预想不到的时候能看见眼前的厚墙出现一道缝隙,里面显现出一座不同的城市,瞬间之后,她就消失了。也许关键在于知道按照什么顺序和节奏,说什么话,做什么动作;或者只要有某人的一个目光、回话或姿态,就足够了;只要有人仅仅为快乐而做什么事情,而他的快乐能够变成他人的快乐,就足够了:那时,所有的空间、高度和距离都变了,城市也变了,变成水晶的,像蜻蜓般透明。但是,这一切必须是偶然发生的,不能看得太重,不能想着正在完成什么决定性动作,要意识到旧的马洛奇亚随时可能回来,把石屋顶、蜘蛛网和发霉的东西统统重新压在人们的头上。

占卜女人错了吗?未必。我对她的解释是:马洛奇亚是两座城市,老鼠的和燕子的;二者都随着时间在变化,但是她们之间的关系不变:后者正待摆脱前者。

连绵的城市 之五

潘特熙莱雅与众不同。你走了好几个小时,却弄不清你究竟是在城里还是在城外。就像一个几乎没有堤岸的湖泊,淹没在沼泽地里,潘特熙莱雅是一座像汤汁般稀释在平原上的城市。色调暗淡的建筑,背靠背站在荒芜的草原上,其间混杂着木板钉的围墙和铁皮小屋。在道路两边不时见到一丛丛高高低低的门面简单的建筑,就像一把缺齿的梳子,让人觉得再往前就该是市中心了。可是你继续前进,看到的还是说不清的地方,然后是一片工场和仓库,一片墓地,有摩天轮的游艺场,屠宰场;你走过一条挤满小店铺的巷子,尽头是一片片不毛的荒野。

这个四周裂着口子的口袋阵或褶皱区里,是否隐藏着一座能让人辨认并且让人记住的潘特熙莱雅,或者潘特熙莱雅是否仅仅是自己的郊区,她的中心分散在各个地方?你放弃了对她的理解。你现在脑子里盘算着的问题更让人头疼:潘特熙莱雅的外面还有外面吗?或者无论你向外走多远,只能从一个过渡区走进另一个过渡区,却永远无法走出去?

隐蔽的城市 之四

特奥朵拉在数百年的外来侵略中备受折磨;刚赶走了一个敌人,另一个敌人就强大起来,威胁着劫后余生的百姓。天上的秃鹰飞走了,他们还要对付地上的群蛇;蜘蛛消灭了,苍蝇又黑压压地繁殖起来;战胜了白蚁之后,城市又落到木蛀虫手里。那些同城市不可调和的物种都应该被打败,被消灭。人们剥掉它们的鳞片与甲壳,拔掉它们的鞘翅和羽毛,让特奥朵拉成为只属于人类的城市,至今还保留着这一特征。

城市,这座动物的大坟场,终于埋葬了最后一批带着跳蚤和细菌的老鼠腐尸。人类终于重新建立起被自己打乱的世界秩序:再也没有活着的物种能够对此提出疑问。为了让人们记住曾经有过的动物,特奥朵拉图书馆的书柜里收藏着布封和林内的著作。

于是,至少特奥朵拉的居民相信,已经被遗忘多年的动物再度从沉睡中苏醒是实在遥远的假想。在漫长的岁月里,曾经销声匿迹,被驱逐出永不灭绝的物种体系之外的一些动物,又在保存古籍的地下书库里蠢蠢欲动:它们从柱头和水道上跳出来,钻到入睡者的床头。人面狮、狮身鹰、羊身蛇尾狮、龙、鹿羊、鸟身女妖、九头蛇、马身独角兽、以眼杀人的怪蛇重新在城市里称王称霸。

隐蔽的城市 之五

我不想描述不公正的贝莱尼切人如何躺在温泉浴缸香喷喷的水里,花言巧语编造诡计,以主人的目光观看浴室里女奴圆润的肌肤;我想说,正义的人们随时都提防着佞人的监视和打手的围捕,他们凭借说话的方式,特别是引号与括号的发音,方可彼此相认;他们节俭单纯,排除一切复杂阴郁的情绪;他们的饮食俭朴而味美,唤起人们对古老的黄金时代的思念:大米加芹菜的热汤,煮蚕豆,炸嫩菜瓜。

你必须铭记我正要告诉你的这些话,公正之城的种子里埋藏着一颗毒种:认定自己公正并比那些自称公正的人更为公正的自信和骄傲。这颗毒种在怨恨、敌对和报复中萌芽,向不公正者报复的自然愿望,伴随着取而代之的渴望。于是,另一座不公正的城市,尽管与前者有所区别,正在渐渐钻出公正的贝莱尼切与不公正的贝莱尼切的双重叶鞘。

说了这些,我不希望你得到一个变形了的印象,我应该将你的注意力吸引到一种品质上,在这座不公的城市里,秘密的公正城市的种子在秘密发芽:即一种热爱公正的人可能的觉醒,就像一个激情冲动者打开窗户,虽然尚无规律,却能再构成一座比孕育不公之前更加公正的城市。但是,你若仔细审视这个公正的新胚胎,就会发现一个小点正在扩大,不断增长的倾向是采用不公的强制手段实施公正,这也许是一个庞大的都市的胚胎……

忽必烈问马可:“你去过周围许多地方,见过很多标志,能不能告诉我,和风会把我们吹向未来的哪片乐土?”
“关于这些港口,我无法在图纸上绘出航行路线,也不能确定登陆日期。有时候,在一种不协调的景色中打开的一个小口,在浓雾中闪烁的一点光线,来往行进中相逢的两个路人的一段对话,都能成为出发点,一点一点拼凑出一座完美的城市,它们是用剩余的混合碎片、间歇隔开的瞬间和不知谁是接收者的信号建成的。如果我说,我要登程走访的城市在空间和时间上并不是连续的,时疏时密,你不能认为就可以停止对这座城市的寻找。也许就在我们如此谈论的时候,它已经在你的帝国疆域内散乱地显露出来;你不妨追寻它,但是要用我告诉你的方法。”

他说:“如果最后的目的地只能是地狱城,那么一切都没有用,在那个城市的底下,我们将被海潮卷进越来越紧的旋涡。”
波罗说:“生者的地狱是不会出现的;如果真有,那就是这里已经有的,是我们天天生活在其中的,是我们在一起集结而形成的。免遭痛苦的办法有两种,对于许多人,第一种很容易:接受地狱,成为它的一部分,直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第二种有风险,要求持久的警惕和学习:在地狱里寻找非地狱的人和物,学会辨别他们,使他们存在下去,赋予他们空间。”

Categories: 文学
Date: 2020-12-17
Lastmod: 2020-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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