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人莱昂的旅程
译序
人生苦短,世事无常。对非洲人莱昂来说,这一生也许并非全部随心所愿,很多事也是在意料之外。而他能够从容应对任何局面,不被困难击倒,除了九天之外难以捉摸的一丝运气,就是靠他那坚定的信念和时刻保持的学习的能力,靠的是不丧失人生目标,一直努力做有意义的事。也正是因为如此,当命运将他推上风口浪尖的时候,他能成为一个踏过三个大洲的探险家,成为了不同文化交流的使者,正如当年远赴天竺求经的玄奘,虽目的不同,经历各异,却同样成为了不同文化、不同国度沟通的纽带。这样的人在当今的世界一体化中,更应该被记起。
Ⅰ 格拉纳达之书
我,称重员穆罕默德的儿子哈桑;我,美第奇家族的约翰-莱昂。为我执行割礼的是一个剃须匠,而施洗的却是教皇。人们叫我非洲人莱昂,然而我并非从非洲而来,也不是欧洲,也不是阿拉伯半岛。人们也叫我格拉纳达人,菲斯人,扎亚特人,但是我并不来自任何一个国家,也不来自任何一个城市,任何一个部落。我出生在路上,沙漠里的商队才是我的国家,我的生活也命中注定般充满了各种不可思议的旅行。
我的手腕感受过丝绸的光滑、羊毛的粗糙,戴过王子的金镯、奴隶的枷锁。我的手揭开过上千面纱,我的唇吻过上千女孩,我亲眼见证过城市的衰落和帝国的消亡。
你能听到我讲阿拉伯语、土耳其语、西班牙语、柏柏尔语、希伯来语、拉丁语和通俗意大利语,因为我掌握所有的语言,会说所有的祷告词。但我不属于它们。我只属于上天和大地,那才是我将来的归宿。
萨尔玛·奥拉之年
客人们聚在院子中央的白色大理石喷泉周围,喷泉哗哗的水声和四处飞溅的水花让人感觉凉爽了许多。斋月已经开始了,面对一大桌子美食,所有人都食欲大开。为了庆祝我正式成为一名穆斯林,他们都破了斋戒。我的母亲在第二天享受了宴会剩下的食物,在她看来,这次宴会的丰盛程度可与国王的宴会相媲美。当天的主菜叫作马露琪亚,主料是羊肉,加上一点蜂蜜、香菜、淀粉、杏仁、梨,还有应季的青核桃。还有山羊羔肉和新鲜香菜做的绿塔法亚和干香菜做的白塔法亚。我还没来得及提到鸡肉、雏鸽、云雀,蘸着蒜味奶酪酱特别美味,浇着藏红花和醋调成的汁的烤野兔,还有其他十几样各色菜肴,也是母亲日后经常给我说起的,而这是在上天发怒并给她和家人降罪前,这个家里举行的最后一次盛大的庆祝活动。我那时还是个小孩,每次听母亲讲起那天的美食,我都会迫不及待地想立刻吃到那些浸过蜂蜜、上面撒着桂皮的白奶酪馅饼,带杏仁或者椰枣酱的蛋糕,还有用泡过玫瑰水的松子和榛子做的夹心饼干。
母亲说我当时的那一声大叫在整个街区都能听到,似乎已经能看出我将来一定是一个英勇的男子汉。仿佛看到了即将到来的不幸,我用尽弱小身体里全部的力气继续大叫,而诗琴、长笛、列贝克琴和手鼓等各种乐器也一起奏响,这次割礼节直到黎明吃早饭的时候才结束。
“我母亲曾经教导我,千万不要进你不认识的人的房子里。在我那个年纪,我应该学会不相信陌生人,不只是男人,也包括某些女人。但是这一次我并没有犹豫太久。顺着路往上走了三十几步,我看到刚刚叫我的那个人帮我打开了一扇很沉的木门,并朝我喊着:‘我认识你,你是书商苏雷曼的女儿,你父亲是一个好人,对真主充满敬畏。’她说话的时候,我已经跑到她身边了。‘我见到你和你父亲从这路过好几次,是去你姨妈家吧,嫁给公证师的那个,就住在榅桲树死胡同里。’尽管周围一个男人也没有,她还是直到把门插上后才摘下面巾。她拉着我跑过一条狭窄的路,转过转角,穿过一个小院子,顺着一段很陡的楼梯爬到了她的卧室里。她把我轻轻地拉到窗前:‘看,这就是上天在发怒!’“我听懂了她的话,对着外面躬了躬身。我看到我正站在莫罗尔山的最高处。在我右边是新阿尔汗布拉宫,左边远一点的地方是老阿尔汗布拉宫,越过宫墙可以看到阿尔拜辛清真寺白色的尖塔。刚刚在路上听到的隆隆声现在已经变得很大了,我顺着声音来源往下看,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屋子的女主人在我身后嘟囔着:‘上天是怜悯我们的,这是诺亚时代的洪水啊!’”
母亲看到的画面让她一生都难以忘记,格拉纳达的所有人也都不会忘记该死的阅兵那天。山谷里,达罗河流过的地方,现在成了横冲直撞的急流。它流过的地方,一切都被冲走了,花园和果园都被冲毁,几千棵大树被连根拔起,有高大威武的榆树、上百年的胡桃树、白蜡树、杏树和花楸树。最终,这条急流带着它所有的战利品,就像一个鞑靼征服者一样,冲进了城市的中心,淹没了所有街区,摧毁了数百计房屋、货摊和仓库,将桥上的建筑夷为平地。临近晚上的时候,水里裹挟的大量树木和房屋残骸阻塞了河道,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水塘,淹没了大清真寺的院子、批发商的货仓、珠宝市场和铁匠铺。没人知道到底有多少人被淹死、被瓦砾砸死或是被水流冲走。晚上,当上天终于肯结束这场噩梦的时候,急流夹杂着冲毁的物件迅速流向了城外。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湿漉漉泛光的土地上铺满了遇难者的遗体,而杀人的凶手已经走远了。
哈里的话并不多。“这个城市被它的窃取者保护,被它的敌人统治。很快,我的妹妹,我们就要到海上逃难去了。”他的声音哽咽了,为了不再暴露他的不安,他起身离开了萨尔玛,消失在夜幕中。她惊呆了,竟没有想到留住他,甚至都没发现他已经走远。院子里,人们的说话声、笑声、碰杯声消失了,她眼前已经看不到任何光亮。节日的气氛就此烟消云散。
护身符之年
这一年,因为一个微笑,我的舅舅踏上了流亡之路,至少他告诉我的原因就是这样。几年后一个晚上,我们的商队行进在广阔的撒哈拉沙漠中,赛格梅斯城以南。那是一个宁静清爽的夜晚,远处豺狗的吠声也完全没有破坏这种安详的气氛。微风轻拂,哈里高声朗诵着他的散文,他的声音那么让人安心,让我仿佛又闻到了家乡格拉纳达熟悉的味道,我的骆驼好像听得入了神,随着他的节奏缓步前进。
对于没有实权的统治者,我们的人民从来都是冷酷无情的。
“我最坏的推测,很不幸成为了事实。新年那天,我正在阿尔汗布拉宫和客人们闲聊的时候,得知了这个消息。亚合亚,这位‘信仰战士’‘伊斯兰判官’,不仅向卡斯蒂利亚异教徒交出了巴斯塔,还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充当开路先锋,现在矛头已经指向了瓜迪斯和阿尔梅里亚,最终将逼近格拉纳达。这位王子太能干了,他的诡计欺骗了所有穆斯林,掩盖了他将与费迪南德谈判的真正目的。有人说,费迪南德接受了亚合亚提出的条件,给了他一大笔钱,承诺将保全他手下所有将士以及城内百姓的性命。而亚合亚得到的还不止这些:这个王室的埃米尔,老苏丹的孙子,竟然皈依了基督教,成为了卡斯蒂利亚的高层人物。以后我还会跟你提起他。
“伊斯兰教历895年刚开始的时候,人们根本就不能想象会发生这样的转变。但是没过几天,更加令人震惊的消息便纷至沓来。巴斯塔沦陷,随后是普尔赛纳、阿尔梅里亚、瓜迪斯。整个王国的东部地区,即主战派实力最强的地区,被卡斯蒂利亚人不费一枪一弹地拿下了。“主战派失去了自己的英雄,博阿迪尔也少了一个难缠的对手。然而,他统治下的版图已经被卡斯蒂利亚人压缩到只剩格拉纳达和附近的少部分村庄,并且不断遭到敌人袭扰。对于亚合亚的变节,苏丹到底是应该高兴还是哀叹呢?“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才能看出一个人究竟是有大局观还是小心眼。而新年那天,在阿尔汗布拉宫,我从博阿迪尔脸上清楚地看到了他的狭隘。一个年轻的卫队军官向我讲述了这一残酷的事实,他的家人就在被围的城里。之前他在国务院见过我几次,因为不敢直接向苏丹汇报,尤其是这样一个不幸的消息,便找到我,向我先通报了情况。我径直带他去拜见博阿迪尔,他俯下身子,在苏丹的耳边结结巴巴地汇报他听到的这些消息。
哈里平静地继续说道:“博阿迪尔的态度一点都不让我吃惊。我早就看到了阿尔汗布拉宫主人的轻率,看到了他性格的弱点,还知道他和卡斯蒂利亚人保持着微妙的关系。我知道我们的王子们已经都堕落了,他们根本就没有计划要保卫这个国家,我们的人民很快就要面临被流放的命运。但我一定要亲眼看到安达卢西亚最后一位苏丹的真正内心,才能心安理得地离开。上天指给他眷顾的人一条坦途,而将其他人带进地狱!”
在那之后,舅舅在格拉纳达只待了三个月,期间他悄悄地变卖了家里的财产,换成了便于携带的金币。随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他带着他的母亲、妻子、四个女儿和一个仆人,牵着一匹马和几头骡子,前往阿尔梅里亚,在那里卡斯蒂利亚人允许他们和其他移民一起上船前往特莱姆森(阿尔及利亚境内,靠近地中海南岸)。但舅舅的目的地是菲斯,他将在那里安顿下来,格拉纳达陷落后,我和父母也将到那里与他重逢。
有一天,萨拉又来了,从她的眼睛就能看出她有好多话要说。还没坐下,她就手舞足蹈、迫不及待地讲起来。她刚刚从她一个塞维利亚的表兄那听说,费迪南德秘密地接见了埃及苏丹的两个特使,从耶路撒冷来的两个僧人。听说特使从开罗带来的消息是,如果卡斯蒂利亚人不立即停止对格拉纳达的进攻,埃及苏丹的愤怒将带来严重后果!几个小时以后,这条消息就传遍了全城,并且被人添油加醋地加上了更多的细节。第二天,从阿尔汗布拉宫到莫罗尔,从阿尔拜辛到波提耶,如果有人敢怀疑大批埃及军队即刻就到,那他一定会被人鄙视,甚至遭人怀疑。有人甚至信誓旦旦地说,在格拉纳达南方的拉比塔一线,已经发现大批穆斯林部队,不仅有埃及人,还有土耳其人和马格里布人。就算这些都不是真的,人们又会问最后那几个怀疑派,对于卡斯蒂利亚人几个星期前突然全线停止进攻要如何解释?另外,一向胆小怕事的博阿迪尔派出了一波又一波部队,掠夺基督徒控制的地区,而没有招致任何报复行动,这又如何解释?在格拉纳达这个濒临灭亡的城市里,人们被一种莫名的胜利的喜悦笼罩着。
我当时只是个婴儿,没有成年人的智慧,也没有他们的疯狂,这使得我没有与那些轻信、幼稚的人为伍。多年以后,当我已经长大成人,并且很骄傲地拥有格拉纳达人这一称谓后,我时常想起我逃离的这个美丽的城市,也时常疑惑为什么我们国家的人会如此盲目,比如我的父母,他们始终相信拯救他们的军队很快就会到来,殊不知等来的只有死亡、失败和屈辱。
这一年也是我一生中最危险的一年。当然不仅仅因为我的城市和我的家人受到战争的威胁,更主要是因为对所有婴儿来说,出生的第一年都是最危险的,很多孩子死于致命的疾病,很多人没有给这个世界留下任何痕迹就走了。多少未来的伟大国王、才华横溢的诗人、勇敢无畏的探险家都没能安然度过命运的第一关,如此简单却又如此致命的一关。多少母亲担心自己孩子的安危,生怕有朝一日只能抚摸他们的影子。
有诗人说:死亡在我们生命的两端,衰老和童年离它一样近。
虔诚的信徒们认为迷信护身符,佩戴护身符是不合教义的,但是他们的孩子往往也都戴着护身符,因为这些老好人是几乎不可能说服他们的妻子或母亲的。我自己也是如此,何必否认呢?自我的第一个生日起,母亲就给我戴上了萨拉卖给她的煤玉护符,这个画着我不认识的神秘符号的护符从未离开过我的身体。我当然不相信这个护符能有什么魔力,但面对命运,人的力量显得太过脆弱,只好借那些所谓有魔力的物件聊以自慰。上天,你把我创造得如此弱小,会不会有一天责怪我不够坚强呢?
阿斯塔菲鲁拉之年
很久以来,我们国家的男人们就已经习惯光着头在街上逛,或者只是随意地往头上戴一块薄头巾,不用多久就会滑落到肩膀上,因此,所有人隔很远都能认出阿斯塔菲鲁拉那蘑菇形的侧影。但是在格拉纳达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人们说是他的母亲首先给他起的这个绰号,因为在他很小的时候,每当看到他认为应该指责的东西或者行为,比如有人提起酒、谋杀或者仅仅是一件女人的衣服,他都会大声喊:“阿斯塔菲鲁拉!阿斯塔菲鲁拉!我恳求上天的原谅!”有一段时间,人们总是或善意或不怀好意地嘲笑他。父亲也跟我承认,在我出生前不久,每周五中午祷告开始前,他总跟一帮朋友聚在一个小书摊那里打赌:一会儿讲道的过程中教长会说多少次阿斯塔菲鲁拉?最少的猜十五次,最多的七十五次。然后,在整个祷告的过程中,他们当中就会有人有意记下次数,并不断和其他人得意地交换眼色。“但是,当格拉纳达被围困的时候,再也没有人公开嘲笑阿斯塔菲鲁拉的口头禅了。”想起当年那些顽皮的劣迹,父亲感到有些困惑,他继续说道,“在大多数人的眼里,教长成了一位可敬的人物。我们曾经认为很可笑的标志性的口头禅,并没有随着岁月发生丝毫改变,反而更加明显,但我们的城市已经换了灵魂。
父亲用极不自然的沙哑嗓音模仿布道者的语气,还加上了无数个“阿斯塔菲鲁拉”,当然可能除了布道者本人说的那几个,其他的都没什么特别的意思。除了这一点有些夸大,我认为父亲的叙述还是比较符合真实情况的。“那些经常出入这些肮脏地方的人们,他们难道不是从小就知道,真主会诅咒那些卖酒和买酒的人吗?不知道喝酒和给别人酒喝同样会被诅咒吗?道理他们都懂,但是他们忘记了,或者相比起伊甸园的圣言,他们更喜欢把人变成爬行动物的酒精。其中一家酒馆是犹太人开的,但是另外三家都是穆斯林开的,阿斯塔菲鲁拉!另外,他们的顾客既不是基督徒,也不是犹太人,我都知道!他们中的一些人今天可能就在我们中间,此时正在造物主面前谦卑地低着头,而昨晚却倒在酒桌上,倒在妓女的怀里,或者头脑混乱,语无伦次,咒骂真主禁止饮酒,或是咒骂上天禁止他们酒后去做祈祷!阿斯塔菲鲁拉!”
父亲还在转述着教长的话,而他的语气听起来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愉快,动作也不那么丰富和混乱,“阿斯塔菲鲁拉“几乎听不到了:“当你们毫无节制、毫无羞耻心地大笔消费,追求享乐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们花掉的钱能让上千个穷人吃饱肚子,让上千个孤儿露出笑容?当你们认为你们所占有的房屋、土地都是属于你们的时候,难道没想过其实它们都是属于上天的,只属于他,他赐予你们,也可以随时收回,就像我们自己有一天也会回到他的怀抱,不带任何身外之物,只有一块裹尸布和我们一生的善举么?信徒兄弟们,财富的衡量并不是你占有多少,而是你能够看开多少。敬畏上天吧!敬畏上天吧!当你衰老的时候敬畏他,年轻的时候也要敬畏他!当你虚弱的时候敬畏他,强大的时候也要敬畏他!我认为,在你强大的时候更应该敬畏他,因为这时上天会对你更残酷无情,要知道他的目光穿过王宫厚厚的宫墙,和穿过一间破房子的土墙一样容易。他在宫墙内会看到什么?”说到这里,父亲的语气已经不像是一个模仿者,而更像是讲经学校的老师;他的声音恢复了原本的状态,他的目光径直望向远方,就像被催眠了一样。
“当上天的目光穿过宫墙,他看到人们听歌声多于听戒律,琴声使他们听不到穆安津的召唤,无法从衣着和行为上区分男人和女人,从信徒手中强取豪夺的钱财被随意扔到舞女脚下。兄弟们!钓上来的鱼都是从头开始腐烂,人类社会也一样,腐化堕落都是自上而下的。”
“当格拉纳达人慢慢意识到末日就要到来,而阿斯塔菲鲁拉曾经预言的不幸逐渐发生在自己身上后,他们全都相信,教长从一开始就是对的,真主一直在借他的口说话。从此人们在街上看不到任何一个女人的面孔,哪怕是在那些最贫穷的地区。即使是刚到青春期的小女孩也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有些是因为对上天的敬畏,有些则是害怕男人们,因为一些年轻人拿着棍子,自发地组织起来,提醒人们行善避恶。从此没有一家酒馆敢开门了,哪怕是私下的。大批妓女离开城市,转投到城外围城大军的怀抱,在那里她们受到了热情的欢迎。书商们把内容涉及质疑教义和传统的书、歌颂酒和享乐的诗集以及占星术、风水类的书籍全都藏了起来。有一天,人们把搜出来的书搬到大清真寺的院子里烧掉,我那天刚好路过那里,书已经烧得差不多,火焰慢慢熄灭,看热闹的人们也像烟一样逐渐散去了。从烧得只剩半页的一张纸上,我了解到这是以前的一位医生兼诗人阿尔-卡兰达尔的诗集,上面写着:喝醉的时候,我找到了人生中最美好的。酒在我的身体里流淌,就像我的血液一样。
之所以人们称他为塔比伯(医生),是因为在他所有感兴趣的领域里,从天文学到植物学,从炼丹术到代数,他对医学的投入更多,不仅是作为一个单纯的读者。然而他并没有从中挣过一分钱,这也不是他赖以谋生的手段。他在格拉纳达肥沃的维加地区,离苏丹的土地不远的地方,拥有十二个村庄,村子周围种满了小麦、大麦、油橄榄,还有大片果园。每年他收获大量的小麦、梨、构橼、橙子、香蕉、藏红花和甘蔗,能给他带来三千第纳尔的金子,这是一个医生三十年都挣不来的。另外,他在阿尔汗布拉宫的丘陵上还拥有一幢大别墅,被一大片葡萄园围在中间。
当阿斯塔菲鲁拉当众侮辱有钱人的时候,他多半是拿阿布-卡姆尔当靶子,这时在人们的心目中,阿布-卡姆尔不再是谦逊和蔼的老好人,而成了一个穿丝绸衣服、大腹便便的老头儿。即使那些分文不花从他那获得药品的人,也对他的表现颇有微辞,或是因为他的治疗手段有点像变魔术,或是因为他的话里总带着一些难懂的术语。只有极少数有学问又游手好闲的人和他有共同语言,他们在一起整日整夜地喝酒,谈论耐毒性、星盘和灵魂转生等深奥的话题。在这群人里,经常能够看到王室的几个王子,其中就有博阿迪尔本人,他也时不时参加他们的酒局,直到阿斯塔菲鲁拉在城里制造的气氛迫使他不得不在选择朋友时更加谨慎为止。父亲回忆道:“这是一群崇尚科学却又不谙世事的人,在不喝酒的时候,他们总是能够说出一些有见识的话来,但是他们对宗教的亵渎和那些知识的晦涩难懂还是激怒了芸芸众生。要知道当我们富有的时候,不论是金钱上还是见识上,我们更应该懂得迁就其他人的贫穷和无知。”
“你的外公,书商苏雷曼,上天怜悯他,也去过几次这些人的聚会。当然他并不是为了喝酒,而是为了听他们的谈话。随后,医生就成了他最忠实的客户。他经常从开罗、巴格达、伊斯法罕,甚至罗马、威尼斯和巴塞罗那给医生带来一些十分罕见的书籍。阿布-卡姆尔总是抱怨说,现在的伊斯兰国家创造出的书籍远远少于从前,而当下出版的书大多是古书的摘记或是再版。你的外公对此完全赞同,他不止一次略带伤感地提起:伊斯兰教创立后的前几个世纪,在东方出现了数不胜数的哲学、数学、医学和天文学著作。而诗歌不论是内容还是形式,都更加丰富和新颖。”
当年的安达卢西亚,各种思想也是百花齐放,那时的著作被精心抄写,在远东的中国知识分子中间广为流传。之后就是思想和著作的荒漠。为了抵抗法兰克帝国,不被他们的思想和习惯同化,人们把自己禁锢在传统这个堡垒里。格拉纳达从此只能产生一批无才华、无胆识的模仿者。
阿布-卡姆尔对此怨气十足,而阿斯塔菲鲁拉则感觉良好。对教长来说,不计代价探寻新思想是一种恶习;最重要的是要遵从上天的教诲,就像前人们做的那样。“什么人敢自称比先知和他的门徒们更接近真相?那是因为他们已经偏离了正确的道路,听凭自己道德败坏、思想堕落,只会导致穆斯林在敌人面前变得不堪一击。”而对医生来说,历史带给人们的经验教训则完全是另外的样子。他总说:“伊斯兰教的黄金时期,哈里发们把黄金赐给学者和翻译家,整夜喝得半醉半醒,和诗人们讨论哲学、医学。在安达卢西亚,大臣阿布德拉赫曼曾笑着说:‘当你喊:快来做祷告!还不如喊:快来喝酒!’只有当沉默、恐惧和顺从蒙蔽了人们的思想时,穆斯林才变得如此脆弱。
那是伊斯兰教历896年快到年底的时候。当时所有通往维加的路都已经被卡斯蒂利亚人控制了,粮食供给几乎完全被切断。格拉纳达整天都笼罩在炮弹和石块的呼啸声,以及女人们的哭声中;在公园里,数百穷人衣衫褴褛,不知如何度过这个漫长而又严酷的寒冬,甚至为了几根树枝你争我夺;教长的拥护者们狂躁而又无所适从,整天在街上不怀好意地转来转去,不停寻找下一个倒霉蛋。
城市周围的战斗也越来越少,强度也更低了。格拉纳达的骑兵和步兵每次出战,都会被卡斯蒂利亚人的炮兵大量杀伤,因此也不敢远离城墙附近的防御工事而进行大规模进攻。他们只能趁着夜色,偷袭小队的敌军士兵,缴获一些武器装备或者抢来一些牲口。这样的行为虽然不失勇敢,但于事无补,因为这既不能冲破敌人的层层包围,也无法给城里抢来足够的给养,甚至都不足以让他们重塑自信。突然间,出现了一个谣言。这个谣言不像乌云密布下的细雨般温和,而像夏日里的暴风骤雨般猛烈,它的出现让所有其他传言都不再受关注。这个谣言让这座城市看起来如此可笑,悲剧已经无法避免。“人们听说阿布-卡姆尔最近得到了一门炮。这是一群勇敢的士兵从敌人那缴获的,医生花了十个金币,让士兵们把炮拉到他的花园里。”
“哈桑我的儿子,你完全可以想到,这门大炮根本就没法用。阿布-卡姆尔既没有炮弹、火药,也没有炮兵,围观人群的好奇也转为不屑。很幸运的是,警察局接到群众举报后,派人来把大炮拉到了阿尔汗布拉宫进献给苏丹。从此人们再也没有见过这门大炮。但是此后的很长时间里,人们还是经常听医生不断重复大炮的重要性,他认为只有靠大炮才能战胜敌人,如果不能缴获或者制造出足够的大炮,他们的王国将陷入绝境。而阿斯塔菲鲁拉则鼓吹另外的观点:只有靠信仰坚定的战士的牺牲和殉道,才能够消灭侵略者。“苏丹博阿迪尔则努力调和两人的关系,因为他既不想要大炮,也不想殉道。当教长和医生仍在不断相互指责,所有格拉纳达人都在争吵中试图探究城市命运的时候,这座城市的主人却只是一味幻想能够避免战争。他不断地向费迪南德国王派出信使,而他们谈判的不过是投降的时间问题,围城者希望是几个星期以后,而被围者则希望是几个月后,或许期盼着上天能突然发威,降下洪水、地震或是鼠疫什么的,消灭那些强大的西班牙人,替他们解围。”然而上天对我们的命运显然另有打算。
陷落之年
在格拉纳达,这是寒冷的一年,寒冷并充满恐惧,连雪都被翻起的泥土和血染成了黑色。死亡成了人们习以为常的事,流亡的日子近在眼前,记忆中往日的欢乐现在看起来竟如此残酷!
讲到当年的灾难,每个人的视角都是不一样的。母亲首先提到的是缺粮和焦虑。“新年的头几天,大雪就覆盖了仅存的几条没有被围城军队控制的小路,完全切断了格拉纳达和国内其他地区的联系。城南的维加和阿尔普哈拉斯山区之前还能向城内供应些小麦、燕麦、小米、油和葡萄干,现在这些供给来源也不存在了。我们的邻居们,即使不是特别穷的,每天也生活在恐惧中,他们买下任何看到的东西,把它们堆在房间的坛子里,而充足的物资储备并没有让他们安心,反而使他们更加担忧饥荒、鼠害和强盗的到来。人们都打算等道路可以重新通行后,立刻投奔附近村庄的亲戚们。格拉纳达刚刚被围的几个月,附近村庄的人们纷纷涌入城内避难,当时进城的还有瓜迪克斯和吉布拉塔尔的难民们。他们或是在亲戚家凑合着住下来,或是住在清真寺的附属建筑以及改造过的安置点里。前一年的夏天,甚至连公园里和空地上都搭满了临时帐篷。街上到处是乞丐,从哪里来的都有,通常都是全家人一起乞讨,不论是父亲母亲,还是老人孩子,全都骨瘦如柴,战战兢兢。除了乞丐,还有成群不怀好意的年轻人。那些不愿接受施舍,也不愿打家劫舍的清高的君子们,则在家里等待死神缓慢降临,没有任何人会关注他们。”
为了不失去那些最不幸的邻居们,父亲经常与他们分享得来的食物,尤其是肉和新鲜蔬菜。当然,他做得低调,也很有分寸,因为任何慷慨都会被视为挑衅,哪怕显出一点儿恩赐的态度都会被人当作是羞辱。当城里的人们最终走投无路、绝望之至的时候,他们选择上街示威,以发泄他们的狂怒和不安。
“我的恐惧很快被证明是可笑的,恐惧过后我感到了耻辱,当然很幸运,我的同伴们都无暇关注其他人的反应。哈桑我的儿子,你很快就会明白,为什么我要告诉你我如此脆弱的表现,这些话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亲戚说起过。我希望你了解那不幸的一年里,在格拉纳达究竟真实发生了什么;可能这会帮你避免被掌握生杀大权的人任意摆布。对我来说,当我打开王子们和女人们真正内心的时候,我看不到生命中任何美好的东西。
“一直沉默不语的阿布-卡姆尔突然从他的位置上跳了起来,撞开了身边的人:‘我们能给他一些东西,那你说,我们能给他什么?为什么你不把话说完?你要献给费迪南德的,不是一个金烛台,不是一条华丽的裙子,也不是一个十五岁的奴隶。你要给费迪南德的,是诗人盛赞的这个城市:格拉纳达,那么无与伦比,不论在伊拉克、叙利亚还是埃及,你是美丽的新娘,其他的国家只是你的嫁妆。“你要献给费迪南德的,我的大臣啊,是这座阿尔汗布拉宫,荣耀中的荣耀,精华中的精华。兄弟们,看看你们的周围吧!看看我们的父辈、祖父辈的人们精雕细刻的杰作吧!永远记住这个让人仰慕的地方吧,以后你们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踏足这里半步了,除非作为奴隶。
“她平时总是那么兴高采烈的,而现在因为极度的恐惧已经几乎说不出话。我问她:‘难道你的书让你如此不知所措?’她说:‘还有其他事。今天早上我听说,我住在托雷多附近瓜尔迪亚的一个侄子尤塞夫被烧死了,和其他十个人一起。他们的罪名是使用巫术,杀害了一名基督徒儿童,并像人们对待尔撒一样,把他钉在十字架上。审讯者没有任何证据;他们既没有那名所谓被谋杀的儿童的姓名,也没有伪造一具尸体,甚至在当地都没有儿童失踪的报告。但是,在他们的严刑拷打下,尤塞夫和他的朋友们什么都招认了。’我问她:‘你认为你们在格拉纳达也会面临同样的悲剧么?’萨拉看了我一眼,能感觉到她的眼中充满了仇恨。我不知道哪里冒犯了她,但是设身处地为她想想,我还是决定向她道歉。而她没有给我时间:‘当这座城市沦陷的时候,你认为你们的土地、房屋、财富会比我们的更能躲过一劫么?你认为只有闪族人会被施以火刑,其他人都不会么?在格拉纳达,我们都像是在一条船上,一起在命运的海洋里沉浮,将来也会一起流走。明天,可能我们就在逃亡的路上……
“萨拉可能感觉到说得太远了,而这一切又太可怕,她停了下来,用她宽大袖子里的胳膊抱住我,趴在我的肩上抽泣。我不怪她,因为这些可怕的画面我也能想象得到,或是醒着的时候,或是在梦里。共同的命运使我们成为姐妹,我们都是这座濒临灭亡的城市里的孤儿。
“我们就这样抱着哭泣,直到我听到你父亲回来的脚步声。我在卧室里喊他上来,在他进来之前,我用裙子的下摆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萨拉也赶快戴上了面纱。穆罕默德的眼睛也是血红的,但我假装没有看到,不想让他难堪。我对他说:‘萨拉拿来了一本书,想让你给我们讲讲里面写了什么。’很长时间以来,你父亲对萨拉已经没有偏见了,现在萨拉几乎天天来我们家,他们会在一起谈论时事;他还喜欢拿她的奇装异服开玩笑,她对此也笑得很开心。而那天,他和她都没有心情笑出来。他接过书,一言不发,盘腿坐在卧室的门槛上翻了起来。他看了大概一个小时,我们都静静地望着他;随后他合上了书,思绪似乎还飞得很远。他望了我一眼,又似乎没有看到我:‘你的父亲书商苏雷曼曾经告诉我,任何大事即将发生的前夜,总会有类似这种书籍出现,预测世界末日或者解释星宿移位,或是指责人们不遵从上天的旨意。人们偷偷地传阅这些书,他们会因此感到放心一些,因为每个人的痛苦和不幸都会像大海中的一滴水一样被人遗忘。萨拉,这本书说你们要赶紧离开,不要等着厄运来敲门。只要可能,赶紧带上孩子们离开这个国家。’萨拉摘下面纱,表情痛苦地说:‘我们又能去哪?’这更像是一声悲伤的呼喊,而不是一个问题,但父亲翻着书回答道:‘这位作者推荐意大利,或者奥斯曼国家,但你也可以出海去马格里布地区,那里更近。我们也会去那里。’他放下书,没有看我们就径自离开了。
随后的几天里,大炮和投石机的进攻都停止了;格拉纳达一直在下雪,白雪覆盖下的城市显得那么平静安详,好像一切都不会被破坏。战斗已经完全停止了,街上只是偶尔听到几声小孩子的哭叫。人们多希望就这样被时光遗忘啊!但是一切都在进行中:伊斯兰教历897年2月的最后一天,公元1492年的第一天,天还没亮就有人来重重地敲我们家的门。母亲从床上跳起来,赶紧叫醒睡在瓦尔达房间里的父亲。父亲把门打开,发现门前站着苏丹的士兵,他们要求他骑上马跟着一起走;外面已经有几十个人了,其中还有些年轻人,借着白雪反射的光可以看到他们还没长胡须的面孔。穆罕默德回到屋里穿上厚衣服,然后在两名士兵的陪伴下,到房子后面的谷仓里牵出他的马。母亲怀里抱着我,站在门口向军官询问要把父亲带到哪里去。军官告诉她,阿尔-穆里赫大臣交给他一个名单,要求将名单上的人赶紧带去见他;军官还告诉母亲不用担心。父亲临走前也向母亲保证不会出事。
天色已经大亮了,但是空中仍然挂着一弯新月。领头的骑士摘下头巾,从被抓来的人中选出十二名德高望重者叫到身边。这个人就是阿尔-穆里赫,没有任何人感到吃惊。他告诉大家不用担心,并为没有提前跟大家说明情况向大家道歉。
“我们必须安静地出城,避免一切不必要的麻烦。费迪南德要求我们从格拉纳达贵族家庭中选出五百人作为人质,这样就不必担心他们的军队进城时遭到我们的伏击。我们也希望城市的交接过程中不要出现暴力事件,这样做也符合我们的利益。请你们转告其他人,你们都会被优待,并且不会在那边停留太长时间。”
很快这些话就传遍了所有人,除了几句抱怨,并没有引起其他什么反应。能够从众多居民中脱颖而出被选中,大多数人都感到很自豪,并且可以在城市沦陷的时候不在城中,这让他们心中更踏实一些,远远超过暂时被囚禁带来的不快。当然也有人希望最困难的时刻能够陪在妻儿身边,比如我的父亲,但他们也明白其实这并不起什么作用,因为上天的旨意是不可违抗的。
队伍大约只休息了半个小时就继续向西前进,始终没有远离赫尼尔河。很快一队卡斯蒂利亚士兵就出现在远处,他们来到我们面前后,领头的军官和阿尔-穆里赫到一旁说了几句。随后,在阿尔-穆里赫的命令下,格拉纳达骑兵调转马头,迅速地朝着格拉纳达方向退去。费迪南德的骑兵接管了这些人质。天上的新月已经看不见了。队伍继续前进,人们更安静,也更沮丧,桑塔菲的城墙已经近在眼前。
1492年元月1日的晚上,阿尔-穆里赫大臣离开其他人质,返回格拉纳达,同行的还有几位基督徒军官,他们的任务是为大军进城做好准备。他们沿着人质出城的路线,在夜里悄悄地进了城,没有引起城内居民过多的注意。第二天一早,他们便拿着博阿迪尔给的钥匙,进入了科玛莱斯塔。不久之后,几百名卡斯蒂利亚士兵沿着那条隐秘的路线入城并接管了城防。一位主教在瞭望塔上升起了十字旗,士兵们高呼三声“卡斯蒂利亚”“卡斯蒂利亚”“卡斯蒂利亚”,这是他们占领一地后的庆祝方式。听到欢呼声,格拉纳达人明白大局已定,但他们不甘心这样重要的历史事件如此草草了事,于是他们跪在地上祈祷、唱诗,泪水模糊了双眼。
我只能看到苏丹的头巾,他的头巾缠在额头上,一直遮到眉毛处。在我看来,他的马显得那么暗淡无光,而对面的两匹王室的仪仗马披着丝绸和金饰,非常豪华。博阿迪尔本想下马表示尊敬,费迪南德很友好地制止了他。苏丹于是骑马靠近胜利者,想亲吻他的手,但是费迪南德国王收回了手。博阿迪尔已经向他弯下腰,于是只能和他抱了抱肩膀,这也证明他还是被当作王子对待的。当然不再是格拉纳达的王子了:这座城市的新主人在阿尔普哈拉斯山里给了他一处封地,在那里他可以和家人安度余生。
纳杰德门前的这一幕前后不过几秒钟的时间,随后费迪南德和伊莎贝拉继续向着阿尔汗布拉宫前进,而博阿迪尔转身朝着阿尔汗布拉宫方向愣了一会儿,才继续上路。他走得很慢,身后的队伍很快就追上了他,这支庞大的队伍有上百匹骡马,驮着男人、女人和孩子们,后面还有大量的箱车以及盖着绒布的行李。第二天,人们说博阿迪尔把先人们的遗骨都挖出来带走了,因为不想他们落在敌人手中。
我不知道奈斯尔王朝统治者多年积累的财宝是不是被埋藏在安达卢西亚地下,但我不认为它们会真的在那里,因为博阿迪尔离开的时候,根本没想过要再回来,而基督徒也允许他带走一切他想要的东西。他要离开历史舞台了,富有却很悲惨,在他穿过最后一个山口,还能望一眼格拉纳达的时候,他久久不肯离去,视线已经模糊,感情已经麻木,基督徒称这个地方为“摩尔人最后的叹息之地”,因为最后一位苏丹在这里洒下了悔恨和耻辱的泪水。而他的母亲法蒂玛一定会对他说:“你不懂得像一个男人一样保卫你的国家,只会像个女人一样为它哭泣!”
后来父亲对我说:“在这个女人眼中,这不仅仅是卡斯蒂利亚人的胜利;可能更重要的是,这是她情敌的复仇。法蒂玛,苏丹的女儿,苏丹的妻子,苏丹的母亲,自幼便受到政治和阴谋的熏陶,和她比起来,博阿迪尔似乎没有野心,也不愿冒险,只想过衣食无忧的享乐生活。是她把儿子推上了苏丹的王座,从而推翻了她自己的丈夫,而罪名则是冷落了她,宠幸基督徒俘虏索拉雅;是她帮助博阿迪尔从科玛莱斯塔逃出来,并精心策划了随后的政变。也是她排挤了情敌索拉雅,并让后者的孩子们远离政治中心。
“但是,德尼亚的一位诗人曾经这样说过,命运比变色龙变得更快。当法蒂玛逃离沦陷的城市的时候,索拉雅迅速换回曾经的名字,伊萨贝拉-索利斯,给两个儿子萨阿德和纳斯尔施洗,并给他们改名叫堂-费尔南多和堂-胡安,成为了格拉纳达的王子。他们并不是唯一放弃父辈信仰换来显赫地位的王室子弟。亚合亚-安-纳扎尔,曾经昙花一现的主战派英雄,在此之前已经被授予了格拉纳达-贝内加斯公爵的称号。城市沦陷后,亚合亚随即被任命为警察局长,足见他已经获得了征服者完全的信任。其他大人物们也纷纷效仿,其中有苏丹的一位秘书,名叫艾哈麦德,很长时间以来人们都怀疑他是费迪南德安插在苏丹身边的奸细。
“失败后的头几天,往往最能看出人性的丑恶。说到这,我对阿尔-穆里赫大臣的印象似乎比对亚合亚的更深刻。谈判的时候,除了如他所说,为格拉纳达的妇孺说了不少好话,他当然也没忘记自己的好处:为了奖励他推动格拉纳达投降发挥的重要作用,费迪南德赐给他两万卡斯蒂利亚黄金,还有大片的土地。苏丹的其他大臣也毫不费力地摇身一变,成为了基督徒政权的官员,似乎在战争刚结束时,一切都好商量了。
事实上,格拉纳达人的生活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看起来费迪南德并不希望大批穆斯林选择逃亡。在费迪南德国王和伊莎贝拉王后进城后的第二天,之前扣押的人质也各自回到了家中,父亲告诉我,他们一直都受到优待,就像是王子请去的客人。在桑塔菲,他和同伴们并没有被关在监狱;他们可以去市场,也可以结伴去街上闲逛,当然有士兵陪同,一方面是为了监视他们,另一方面也为了避免他们受到那些喝醉士兵的伤害。一次闲逛时,人们给父亲指了指酒馆门口的一个热那亚水手,那是整个桑塔菲谈论的笑柄。人们叫他“克里斯托弗-哥伦布”,他声称地球是圆的,凭借一些小型快速帆船就可以向西到达印度,当然他也毫不掩饰想从阿尔汗布拉宫获得一些赞助。他已经来了几个星期了,一直坚持要面见国王和王后,当然并没有受到接见,只见到了几名高级官员。等待接见的日子里,他不停向国王递交书信和请愿书,这在战争岁月里不由让人感到厌烦。穆罕默德再也没有见过这个热那亚人,但我在以后的日子里经常听人提起他。
“我们即将遭受的痛苦会减轻我们心中的负罪感,同时也提醒我们,即使还是自由之身,我们也只能屈辱地活着。然而,格拉纳达陷落后的头几个月里,我们的处境还不是那么糟,因为在我们受到迫害之前,征服者的矛头首先指向了犹太人。萨拉是对的,她预测到了悲惨的命运。”
然而,过了不到一周的时间,萨拉就改变主意了。一天晚上,她带着三个孩子来到我家,最小的孩子比我大不了多少,她的情绪显得非常激动。
“我是来跟你们道别的。我最后还是决定要离开。明天早上有一个去葡萄牙的商队,我会跟他们一起走。昨天,我把十四岁和十三岁的两个女儿都嫁出去了,相信她们的丈夫会照顾好她们。房子卖给了国王的一个士兵,换了四头骡子。”
随后,她略带歉意地说:“萨尔玛,如果留下来,我每天都会在恐惧中度过,直到死亡。每天我都会想离开,但到时候就不能了。”
母亲很吃惊地问:“即使你皈依了天主教也不行?”
作为回答,萨拉讲了最近几天流传在犹太区的一个寓言,这也是她最终选择离开的原因。
“人们说我们社区的一位智者在他家的窗户上放了三只鸽子。第一只已经死了,毛也被拔了,身上挂着一个牌子,写着‘这个受洗的最后才走’;第二只鸽子被拔了毛,但是还活着,牌子上写着‘这个受洗的走得早一点’;第三只鸽子毛都在,活得很好,牌子上写着‘这是第一个走的’。”
萨拉和家人就这样走了,没有回头;显然我们很快也要在逃亡的路上跟他们重逢了。
仲夏节之年
那是斋月开始后的第九天,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圣约翰日,也就是6月24日。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仲夏节不是根据伊斯兰历法,而是根据基督教历法来的。这一天是夏至日,标志着太阳运行的轨迹,所以跟我们以月亮运行为基础的历法是不相干的。在格拉纳达或菲斯,人们都是两套历法同时使用。如果我们进行农业活动,要知道什么时间嫁接苹果树,割甘蔗或是召集人手准备收获,这时候就是日历比较好用;比如临近仲夏节,就是人们采摘晚开的玫瑰的时候,女人们喜欢把玫瑰别在胸前做装饰。而如果我们想要旅行,就不能按照日历来规划,而要按照月历:是满月还是新月,上弦月还是下弦月,这也是人们定位商队的重要方式。
如果我说基督教历法只是用来进行农业生产,那肯定是不符合事实的,因为它还创造了诸多节日,即便不是基督徒的我们也从来不会错过。我们会庆祝圣纪节,在广场举办诗歌大赛,向穷人发放食物。我们也会过圣诞节,那天我们会用面粉、蚕豆、鹰嘴豆和蔬菜准备特别的食物。伊斯兰历新年通常是在阿尔汗布拉宫举行官方团拜活动,而基督教历新年则是孩子们期待的节日:他们会戴上面具,敲开富人家的门,然后边唱歌边跳圆圈舞,通常人们会给他们一些水果干,当然不是为了感谢他们精彩的表演,而是为了让他们不要再吵闹。人们也会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来迎接波斯历新年:新年前夜,无数对新人会举行婚礼,因为据说这时候结婚的夫妻,将来更能多子多孙;新年当天,街上到处都是卖烧土或陶制玩具的,通常这些玩具都被做成马或者长颈鹿的形状,当然这是违反教规的。我们自然不会忘记穆斯林的重要节日:宰牲节,很多格拉纳达人都会大把花钱去买一头献祭的羊或者新衣服;开斋节,即使最穷的人家也要做一顿十几道菜的大餐;阿舒拉日本来是纪念死去的亲人的日子,但我们却在当天互赠精美的礼物。除了这些节日,还有复活节,那是秋天的开始,当然还有著名的仲夏节。
我们全家的命运在老孕妇街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当时父亲走在前面,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玛利亚姆,不时和遇到的邻居打招呼;母亲走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瓦尔达在她旁边。突然,瓦尔达大喊一声“胡安!”后就站在那不动了。在我们右边,有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士兵停下脚步,嘴里吐着酒气,费力地辨认着跟他说话的这个戴头巾的女人。父亲立刻感到了危险,急忙跳到他小妾的面前,用力抓起她的胳膊,低声说:
“我们回家,瓦尔达!看在麦西哈-尔撒的份上,回家!”
他几乎是在哀求,因为那个叫胡安的身边还有其他四个卡斯蒂利亚士兵,都喝得醉醺醺的,还带着明晃晃的大戟;其他的路人都远远地站在旁边看着,不想被卷入眼前的事件里。瓦尔达喊道:
“他是我弟弟啊!”
随后她对惊呆的年轻人说:
“胡安,我是艾丝美拉达,你的姐姐!”
说话的时候,她把右手从穆罕默德的手中挣脱出来,缓缓地摘下头巾。士兵靠近她,抓住她的肩膀仔细看了看,然后用力地把她抱进怀里。父亲脸色变得惨白,浑身发抖。他知道他即将失去瓦尔达,更严重的是,他在整个街区的人面前被人羞辱,他作为男人的尊严受到了严重损害。
倒在地上的父亲缓缓地站起来,昂着头走到瓦尔达面前,故作坚定地说:“我让你带走你的衣服和女儿!”随后他朝着家的方向走去,周围的人群发出低低的赞许声。
对此,母亲面无表情地评价道:“他想在邻居面前保住自己的面子,但他深深地感到耻辱和无能为力。”
随后她尽量不带讽刺的语气说道:
“对你父亲而言,直到这时格拉纳达才是真正落入了敌人的手中。”
尽管母亲有些担心,但始终保持着她的气质,因为她坚信表哥很快就能从痛苦中走出来。真正让她伤感的是看到穆罕默德竟然如此爱他的小妾,而这份爱如此高调地展示在阿尔拜辛所有八卦的长舌妇面前。小时候,我曾经问过她,不管怎么样,应该对她情敌的离开感到满意吧,而她则很确定地说:
“一个明智的女人会努力成为她丈夫所有女人中最好的那个,因为要想成为唯一的那个简直是在做梦。”
随后,她假装很高兴地补充道:
“不论人们怎么说,成为家里唯一的那个女人远远不如成为家中唯一的孩子那么好。没有竞争,女人便不会努力,没有烦恼,只会对男人言听计从。确实,家里有嫉妒,有勾心斗角,也有争吵,但至少这都局限在家里,因为当男人出门寻欢的时候,家里所有女人都失去了丈夫。”
旅行之年
“陷入敌手的祖国,就像是一位亲人的遗体;怀着敬意把它埋葬了吧,相信它将得到永生。”
阿斯塔菲鲁拉一边不停地捻动手中的琥珀念珠,一边说出上面的话。在他身边有四张满脸胡须、一脸严肃的面孔,其中就有我的父亲。四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忧虑,教长毫不留情地敲打他们。
“离开吧,逃亡吧,让上天指引你们的脚步,如果你们决定继续在屈服和耻辱中生活,如果你们决定继续在这个嘲笑伊斯兰信仰的国家生活,如果你们任由他人每日玷污古兰经和先知,你们将使伊斯兰教蒙羞,真主会在审判日找你们算账。根据古兰经所写的,那天死神会问你们:‘真主给你们的土地难道不够广阔么?你们不能离开这个国家去寻找其他的避难所么?’从此以后,你们只能住在地狱里。”
这次聚会上也有一些犹豫者,父亲就是其中之一,他一直没有放弃找回瓦尔达和女儿的希望,并发誓一定要从卡斯蒂利亚士兵的眼皮底下把她们带走。他一次次地去拜访拯救者哈迈德,终于哈迈德答应他向他的小妾带个口信。他还去找过一个名叫巴托罗梅的热那亚商人,那人在格拉纳达待了很多年,靠着买俘虏的生意发了家。父亲花重金请他帮忙赎回瓦尔达。在收到成效之前,父亲不想就这样离开。他的不幸遭遇使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让他对人们的非议和萨尔玛的眼泪都熟视无睹,而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不幸中。
即使我当时只是个孩子,阿尔梅里亚港的极度混乱依然让我记忆犹新。像我们一样,很多人都是最后一刻才决定离开,并且急于登上那一艘艘小船。到处都是维持秩序的卡斯蒂利亚士兵,有些粗暴地制止那些拥挤的人,有些则贪婪地盯着逃亡者的行李。尽管逃亡者被允许带走所有行李,不受任何限制,但是如果检查的军官过于苛刻,那么给他一个金币也是必须的。海滩上到处是讨价还价的声音,人们不停地咒骂那些想靠穆斯林的不幸发财的船主们;然而似乎不起什么作用,因为船票的价格不断攀升。金钱的诱惑会蒙蔽人们的良知,这种疯狂的时刻,慷慨是没有立足之地的。男人们无奈地掏出钱,招呼家人们赶紧上船。上了船后,他们又努力地避免女人和女儿们受到过分拥挤,但是这种努力往往是徒劳的,因为平时只能乘坐不到一百人的小船,此刻已经挤上了三百人。
第二天清早,我们在喊声和拥挤中醒了过来。几十个大喊大叫的男人,戴着白色或黑色头巾的女人,哭闹或呆滞的孩子登上了我们的船。我们紧紧抓住行李,以免被挤下去,也担心因为人多船会翻。小船离开海岸的时候,母亲紧紧地抱着我。周围的老人和女人们祈祷着,哭泣着,他们的声音几乎被海浪声淹没。
只有父亲一个人是平静的,萨尔玛甚至从他的嘴角看到了一丝诡异的微笑。因为在这次大溃逃中,他在自己的那一小块战场上取得了胜利。
Ⅱ 菲斯之书
我当时也就像你这么大,我的儿子,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回到过格拉纳达。真主不希望我的故事都在一本书里写完,而是像海浪一样,有起有伏。每次旅行,他都会向我关上一扇门,并打开一扇窗;每到达一个新的港湾,我的名字里都会加上上一片故土的印记。
解救者哈迈德确实做得非常好,真主保佑他。当安达卢西亚的海岸在我们身后变成浅浅的一条线时,一个女人向我们的角落跑来,愉快地跨过一堆堆行李和拥挤的人群。她欢快的脚步明显与她的穿着打扮不相称,因为她戴着厚厚的深色头巾,如果不是玛利亚姆在她怀里,我们也很难认出她来。
我和姐姐都高兴地叫了出来。穆罕默德和瓦尔达都激动得说不出话,周围成百双眼睛也好奇地盯着他们。萨尔玛则把我紧紧抱在胸口,我能感受到她呼吸困难,还发出几声叹息,我知道她很痛苦。头巾的掩盖下,她一定在流泪,这不是无缘由的,因为父亲对瓦尔达毫无保留的爱将会把我们所有人都逼上绝路。
称重员穆罕默德是如此平静,突然之间却激动得如此不能自已。年幼时我曾一度感受不到他的存在,成年后我才能慢慢理解他,而那时他已经不在。直到我长出白发,开始反思这一生,我才相信,所有男人,包括我的父亲,都有权利为了追求幸福而走一些弯路。那时我才开始赞赏他所犯下的错,我希望你也能对我有同样的态度,我的儿子。我甚至希望你偶尔也像这样误入歧途。我希望你像他一样去爱,打破一切束缚地去爱,并且长久地保留探索生命中未知的勇气和能力。
小旅馆之年
在来到菲斯之前,我从来没有去过任何一座城市,从没见过如此忙碌拥挤的街道,从未感受过如海风般强烈、却混杂着各种声音和味道的气息。当然我出生在格拉纳达,安达卢西亚王国庄严的首都,但是我出生得太晚,正好赶上了它的没落。那时的城市已经人去楼空,没有灵魂,没有光辉,受尽凌辱。当我离开阿尔拜辛的时候,那里对我和家人来说,只是敌人一个又大又破的军营而已。
对于父亲如此博学多识的讲解,我并没有用心在听,我的目光都被那些漂亮的屋顶吸引去了:这个秋日的午后,云层遮盖下的阳光不那么耀眼,成千市民坐在屋顶平台上聊天,喝酒,大喊大叫,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如此嘈杂。在他们周围挂着的穷人和富人的衣服,在微风中缓缓摆动,像极了船上的风帆。
多么令人陶醉的喧闹声啊,在风暴中航行的船,难免会遇到危险,一座城市不也是这样么?小时候,我经常对着这样的风景一坐一整天,信马由缰地胡思乱想。进入菲斯的那天,我只不过是一个开心的旅客。从梅利利亚一路走来,我已经筋疲力尽,恨不得立刻赶到哈里的家。我对我的舅舅没有任何印象,在我一岁大的时候,他就已经举家搬到柏柏尔地区了。我也不记得我的外婆,她是和舅舅,也就是她的长子一起搬来的。但我很确信,他们的热情迎接让我们完全忘掉了旅途的劳顿。
穆罕默德对我说:“这就像我们去参加一个典礼,突然一个丑恶的怪物出现,把婚礼变成葬礼的感觉。我一直都把你舅舅当成兄弟,当时我就想冲他喊,瓦尔达冒着生命危险逃出她的村庄来和我相会,她已经彻底和基督徒的国家断绝了关系,成为了我们当中的一员,我们不应该再把她当成是俘虏,我们甚至没有权利再叫她女基督徒。但是我什么都没有说,在那种坟墓般的寂静中,我只有转身离开。”
尽管萨尔玛已经快累晕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跟上了穆罕默德。她在所有人中显得最不自然,比瓦尔达更甚。而瓦尔达明显受到侮辱,唯一让她感到慰藉的是,如果穆罕默德今后抛弃她,那只会让他更加丢脸。当她站在角落里颤抖的时候,她同时感到了命运对自己强烈的不公。这种感觉很伤人,就像往伤口上搽药的感觉,痛彻心扉,但往往让女人更加清醒,更有勇气去和生活斗争。而萨尔玛从来就不曾有这样的体验。
“我被悲惨的命运击垮了,对我来说那天就是审判日。我已经失去了我出生的城市和从小长大的房子,现在我正在失去你的父亲。”
然而,让父亲担心的并不是这些不幸的邻居们,而是其他一些败类们。父亲年轻时曾来过菲斯,他还清楚地记得几家旅馆如此声名狼藉,以至于任何一个正直的市民都不愿踏进半步,甚至都不屑于和店主说句话,因为这些店里住着一些不男不女的人。我在《非洲游记》中对这些人有过描述,现在这本书的书稿还留在罗马。这是一群男人,但是经常把自己打扮成女人的样子,还涂脂抹粉,不留胡须,总是尖着嗓子说话,白天主要的工作就是纺羊毛。菲斯人只有在葬礼上才能看到他们,人们习惯把他们安排在那些哭丧妇的旁边,用来增强悲痛的气氛。另外需要知道的是,这些男人通常都有男伴,他们在一起生活就像夫妇一样。愿真主带领我们远离这些邪门歪道啊!
当然,更为危险的是旅馆里住着的那些无法无天的坏蛋们。杀人犯、强盗、走私犯、杈杆儿……各式各样的坏蛋们,他们住在旅馆里十分安全,就像是住在这个国家的法外之地。他们在那里为所欲为地私运红酒,吸食大麻,卖淫嫖娼,做下各种坏事。很长时间我都不能理解,为什么菲斯的警察对处罚奸商和偷块儿面包的小偷反应迅速,而从来没有搜查过这些旅馆,从来不对这些人神共愤的坏蛋们采取任何措施呢。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了其中的原委:每次苏丹的军队出战的时候,这些旅馆都会无偿地提供军队所需的厨子等人手。他们由此对军队做出了贡献,而统治者则默许他们干任何勾当。在任何战争中,有序和无序总是形影不离的,确实是这个道理。
我们在这里住了差不多六个星期,而不是短短的几天,直到旅馆老板帮我们找到一处房子。那间房子位于花市旁边的一条死胡同的尽头,房子不大,只有我们在格拉纳达房子的一半大小,房门很矮还有点破烂,想进到房子里还必须先走过一滩烂泥。旅馆老板向我们推荐这座房子,还解释说房子原来的主人因为生意做大了,要搬去君士坦丁堡。然而事实根本不是这样,邻居们很快就告诉我们:房子的原主人因为经常卧床不起,无法照料生意,自从到达菲斯三年来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已经回格拉纳达去了。他有两个孩子死于黑死病,大儿子染上了一种脏病,我们称作“梅毒”。我们到菲斯的时候,整座城市都被这种病所困扰;它传播得如此迅速,似乎没有一个人能逃得过。刚开始,人们把染病的人隔离开来,就像对待麻风病人一样,但是病人数量增长太快了,人们只好把病人各自领回家。城里到处都是病人,没有任何一种药物能有明显疗效。
记的是那年春天,父亲向我谈起了格拉纳达。从那以后,他经常这样,让我坐在他身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然而从来不看我,从来不管我是不是在听,是不是听得懂,是不是认识他所说的那些人或者地方。他盘腿坐着,脸上发光,语调怪异,看不出疲倦或者愤怒。在这几分钟或是几小时里,他讲述着自己的故事,仿佛已经不在菲斯,不在这个散发着恶臭发霉的城市里。他畅游在自己的记忆中,醒来时只觉得遗憾。
萨尔玛默默地看着他,有时同情,有时不安,有时还有些害怕。从父亲的状态中,她看不出这是因为思乡,还是因为对移民后的生活充满忧虑。对她来说,父亲自从瓦尔达离开后就再也不是他自己了,即使瓦尔达最终回到他身边也于事无补。他的眼神空洞,语调异常,被基督徒的国家深深吸引,这些不合逻辑,如魔鬼附体般的症状让人认为他是中了魔法。她想解救他,哪怕是向菲斯的占卜者们挨家挨户讨教。
占卜者之年
当时我就知道,恐怕得很多年以后我才能明白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我们离开的时候,母亲和萨拉一直在低声地嘟囔着,但是在愤怒之余,她们不停地开着玩笑并且大笑起来。我也隐约听到她们提到了公主阿米拉的客厅。
这是一个古怪的人。她是苏丹一个表兄的遗孀,潜心于各种秘术中,还成立了一个奇怪的社团。这个社团只有女人参加,有些人加入是因为有超强的预知力,另一些则完全是因为美貌。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这些人。每当有女人来拜访她们的时候,她们总会扮成不同的样子,让来者相信她们与神灵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甚至她们还会改变语调,使人相信是神灵附体,借她们之口来传递信息,我在《非洲概况》中有过一些描述。如果来访者长得比较漂亮,这些神灵就会命令她们脱光衣服,和神灵,其实就是和公主及其同伙们接吻。如果这个女人同意,不论是出于愚昧无知还是志趣相投,她就被正式邀请加入社团,人们还会为她专门举办盛大的舞会,所有女人们都会跟着黑人乐团的节奏翩翩起舞。
十六岁还是十七岁时,我才听到了这个通神公主的故事。那时我才猜到,是什么让母亲和萨拉仓皇而逃。
当天晚上,父亲睡在萨尔玛的屋里,她没费什么力气就念完了咒语,也滴了香水。但是第二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你们肯定都能猜到。穆罕默德在瓦尔达的屋里过夜,母亲颤抖着悄悄地溜进他们的房间。当她正准备滴香水的时候,父亲的小妾突然发出一声惊叫,父亲也随即醒来。出于自卫,他下意识地抓住行凶者的脚腕。萨尔玛尖叫着倒在地上。
看到她手中拿着的小瓶子,父亲认为她是个巫婆,是个疯子,是个下毒的女人。没等到天亮,他就向她连喊三声“塔拉克,塔拉克,塔拉克”,这意味着她已经正式被休了,这段婚姻到此结束。
哭丧妇之年
外婆是夜里去世的,第二天早上菲斯的格拉纳达移民陆续来到家里。博阿迪尔是午祷前不久到的,来之前并没有让人通报。在场的格拉纳达人没有一个对他有好印象,但是因为他的头衔,尽管已经是虚的,人们还是尽量对他恭敬。另外,这也不是跟他撒气和算账的场合。当然,除了阿斯塔菲鲁拉。他比苏丹晚到一会儿,根本就懒得看苏丹一眼,而是直接坐到空着的沙发上,然后开始用他的尖嗓子念经文。
有些人跟着祈祷,有些人撅着嘴若有所思,甚至心不在焉,还有些人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聊着。一屋子的男人里,只有哈里一个人流了泪。直到现在我还时常想起他,就好像他仍然在我眼前忙碌。我也看到了当时的自己坐在地上,没有喜悦,然而也没有太多悲痛。我无忧无虑又没有眼泪的双眼不停地打量着在场的人们。博阿迪尔已经变得肥胖了,而教长因为这些年的流亡生活,变得更加骨瘦如柴、棱角分明,他的长袍因此显得过于肥大。每次他的祈祷停下来,周围就会响起哭丧妇们难听的哭喊声,那些女人蓬头垢面,脸上抓出一道道血印。院子的另一边还有那些男扮女装的人,他们把胡子剃得光光的,脸上涂脂抹粉,此刻正卖力地敲着长鼓。为了让他们安静下来,阿斯塔菲鲁拉又开始唱圣诗,这一次声音更大,音调更高,也更有激情。随后,一位街边诗人站起身,用充满热情的语调朗诵哀诗,不知道那首诗给多少逝者用过。院子外响起了饭锅叮叮咣咣的声音,那是邻居的女人端来了饭菜,因为我们不在死者的家里做饭。
死亡是一个节日,是一场表演。
“在葬礼上,我经常听到信徒们诅咒死亡。然而,死亡是真主的礼物,我们不能诅咒真主的馈赠。‘礼物’这个词在你们听来是不是有些刺耳?但这是个真理。如果死亡不是无法避免的,那么人们会终其一生去逃避它。人不会去冒险,不会去尝试,不会去经营,不会去发明,不会去建设。人不过变成了永恒的行尸走肉而已。我的兄弟们,是的,感谢真主给了我们死亡这个礼物,让生命变得有意义;给了我们黑夜,让白昼有意义;给了我们沉默,让话语有意义;给了我们疾病,让健康有意义;给了我们战争,让和平有意义。感谢真主给了我们疲劳和痛苦,让休息和快乐有了意义。感谢真主,他的睿智是无穷的。”
所有人都齐声朗诵:感谢安拉!感谢安拉!我看到至少有一个人是没有出声的,他的嘴唇张开,双手颤抖。他就是哈里。
教长突然提高了嗓门,惊得所有人都几乎跳起来。
“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认为,死亡比受辱是更好的结果?是不是只有我会喊:真主啊,如果我没能完成对信众的使命,请用你万能的手清除我吧,像扫除一只害虫一样把我从地面上抹去吧。真主啊,今天就审判我吧,因为我已经承受不起我的良知。你给了我们最美的一个城市,你把城市和穆斯林的荣誉交到我的手中,你难道不想找我算账吗?”
哈里已经满头大汗,博阿迪尔旁边的人也都一样。博阿迪尔脸色变得像姜黄花一样苍白,人们会说连他的王室血液也不愿与他为伍,拒绝分享他的耻辱。他听从谋士的建议前来吊唁,其实是为了和从前的臣民加强联系,好让他们日后能够重新向他进贡,维持他小朝廷的开销。然而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又一次落空了,他的眼睛绝望地望着门口,但他肥胖的身体却在往下缩。
为什么阿斯塔菲鲁拉突然决定停止他的控诉,重新开始祈祷,是因为怜悯、疲劳还是只是凑巧?舅舅认为,这是上天的意思。当教长念出“我见证真主之外并无他神,穆罕默德是他的使者”时,哈里赶紧跳起来,做个手势准备起灵。女人们一面护送着遗体到门口,一面挥舞着白手绢,表达她们的哀伤和对死者的永别。博阿迪尔则趁机从一个暗门悄悄溜走了。从此,菲斯的格拉纳达人可以安静地死去了:退位苏丹那走形的身影再也不会来打扰他们的最后一程。
吊唁又持续了六天。除了让自己筋疲力尽,还有什么好方法来缓解至亲之人逝去带来的伤痛呢?清晨第一拨吊唁的人来到家里,直到半夜最后一拨人才离开。从第三夜开始,亲人们的眼泪就已经流干了,有时忘乎所以地微笑,甚至笑出声来,遭到前来吊唁的人们的批评。只有那些哭丧妇始终保持着良好的状态,她们相信,哭得越起劲,得到的报酬就会越多。死者去世十四天之后,这样的吊唁仪式还会进行三天。
办丧事的这几个星期对父亲和舅舅来说,也是和解的好机会。但对父母复婚来说,还远远不是时候,母亲也极力避免与这个休了她的人碰面。不过,在我这个八岁孩子的眼中,已经看到了希望。
记得我第一天来到学校的时候,被安排坐在了第三排。这个距离对于聆听教长的教诲足够近,同时对于躲开他的问题和怒火又足够远。我旁边坐着这个地区最淘气的男孩:哈伦,绰号白鼬。他和我年纪相仿,棕色的脸庞,穿着打补丁、但总洗得干干净净的旧衣服。自从打了一架之后,我们就成了好朋友,生生死死都连在一起。没有人见到他而不向他打听我的消息,也没有人看到他不在我身边而不感到吃惊的。正是在他的陪伴下,我探索了菲斯的各个角落,度过了我的童年。在这个城市我感觉自己是个外人,而他却如此了解这个城市,仿佛这里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双眼,为了他的双腿,为了他的心而生。而他愿意与我一起分享这一切。
自打他出生时起,他就是属于这里最慷慨的行会组织的。
白鼬哈伦之年
哈伦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还有些害羞。我把他介绍给舅舅,还提到了他的家庭属于哪个行会组织。哈里牵起他瘦小但已经粗糙的双手,然后说出了让我很开心的话:
“如果美丽的山鲁佐德认识他们的话,她一定会用一个晚上讲述他们的故事,还会加入神灵、飞毯和神灯,第二天黎明之前,她会用她神奇的魔法,把他们的首领变成哈里发,把他们的破房子变成宫殿,把他们的旧衣服变成华丽的长袍。”
他们就是菲斯的脚夫,大约三百多人,贫穷而单纯,没有文化,却将他们的行会打造成了全城最受尊重、最团结、组织最好的行会。
每年他们都会选出一名行会首领,也就是裁判官。他的职责是精心策划行会活动。每周初,他会根据来往商队情况、摊位情况以及工人们的情况来指定本周谁工作,谁休息。每位脚夫并不会将当天挣的钱带回家,而是全部放在行会的公共钱箱里。周末的时候,钱箱里的钱大部分会平均分配给本周工作的人,剩余部分作为行会的公积金,将被用于行会的公益事业。这些公益事业既多样又十分慷慨:当其中一员去世时,他们会照顾他的家庭,帮助他的遗孀再嫁,抚养年幼的孩子直到他们找到工作。一人之子即是所有人之子。公积金中的一部分还会在行会成员结婚时送给他们:所有人都会凑份子,帮助新婚之人尽快安身立命。
没有任何人,哪怕是王子,敢于和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对抗,因为人们都知道,对抗一个人,就是对抗整个脚夫行会。行会的格言是先知的一句话:“帮助你的兄弟,不论他是压迫者,还是受压迫的人。”当人们质疑道:“受压迫的人,我们帮助他是符合他愿望的。而压迫者,我们要如何帮助他呢?”他们就会像先知当年那样解释说:“你在他面前强势,阻止他去害人,这就是在帮助他。”因此,在菲斯的市场上,极少见到一名脚夫与人发生争执甚至打架斗殴,因为在他的兄弟当中,总有人会让他保持冷静和克制。
就是这样一群人。谦逊,却又骄傲。贫穷,却又慷慨。远离王宫和堡垒,却深谙管理之道。是的,这就是我最好的朋友身后的那些人。
我们的脑袋又钻进了第四个酒馆。这家酒馆里好像比其他几个明亮了许多。在门口,我们都认出了一张脸。这个胡须,这个侧脸,这个步伐?我缩回头,在街上疯跑起来。这次不是酒馆老板或是他的打手在追我。我想远远甩在身后的那张脸,就是我的父亲,他就坐在那家酒馆里,旁边还坐着一个不戴头巾的女人。我看到他了,哈伦肯定也认出他了。他有没有看到我们?我想应该没有。
那以后,我不止一次去过比梅尔更肮脏的地区和酒馆。但是那一天,我感到土地在我脚下崩塌了。或许这就是人们说的审判日。我感到羞耻,感到痛苦。我不停地跑,泪流满面,眼睛几乎都睁不开,脖子像被人掐住,喘不上气。
哈伦就在后面跟着我,不说话,也不碰我,甚至都不离得太近。他等着我自己筋疲力尽,坐到一家关门的商铺门口,才坐在我旁边,依旧一言不发。过了很久,我才平静了下来,站起了身。哈伦也站了起来,然后默默地带着我朝家的方向走去。夕阳西下时,我们看到了哈里家的房子,这时哈伦才第一次开口对我说话:
“所有男人都会去酒馆;所有男人都喜欢喝酒。如果不是这样,那么真主有什么必要禁止饮酒呢?”
宗教法官之年
这一年,解救者哈迈德没能禁得住虐待,死在了阿尔汗布拉宫的地牢里;那时他已经八十多岁了。没有人比他更懂得如何解救一个俘虏,但是当需要解救他自己时,他却显得那么无计可施。他是一个虔诚、忠实的人,只是错误地判断了那时的形势,但是直到他最后一天,他的目标仍如一个孩子般单纯。他死的时候一无所有,愿真主赐给他伊甸园的财富啊!
与此同时,还有几千人被处死。几个月以来,骇人听闻的消息不断从我们的故国传来,没有人预想到,安达卢西亚仅剩的那些穆斯林会面临如此绝顶的灾难。
随后,宗教裁判官又宣布,所有直系亲属中有基督徒的人,都必须受洗。首先受到冲击的就包括哈迈德。他的祖父曾是基督徒,被俘虏后转而信奉了伊斯兰教。一天晚上,一名宗教裁判官在几个卡斯蒂利亚士兵的陪同下,来到了哈迈德位于阿尔拜辛区的家中。听到消息的邻居们纷纷走上街头,试图阻止他们带走哈迈德,但是没有成功。第二天,城里其他区域也逮捕了好多人,其中还包括两名妇女。每一次逮捕过程中,人们都会聚集起来试图反抗,士兵们剑拔弩张才能开辟出一条路来。但在阿尔拜辛,各类冲突和事故开始多了起来。离我们家老屋不远的地方,新建的一座教堂被烧毁。作为报复,人们洗劫了两座清真寺。每个人的信仰都有肤浅的时候。
一天,人们听到了哈迈德死在牢里的消息。他在死前遭到了宗教裁判官们残酷的虐待。直到最后一刻,他也没有屈服,而是一直要求他们服从基督徒统治者当时签署的命令。
当他死亡的消息传开后,反抗的呼声越来越高涨。哈迈德是唯一留在城里的阿尔拜辛贵族,并不是为了更接近敌人,而是为了继续他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解救穆斯林俘虏。鉴于他崇高的事业和他的高龄,也鉴于对基督徒压抑已久的仇恨,穆斯林们即刻发起反抗。人们在街上建起路障,并杀死士兵、公务人员和宗教人士。暴乱就这样开始了。
在菲斯,人们收到了越来越多令人伤心的消息。有人在信中写道:兄弟们,如果说格拉纳达沦陷时,我们没有离开,那只是因为我们没有这个能力,我们是安达卢西亚最贫穷、最孱弱的人。今天,我们被迫受洗,这是为了保住女人和孩子们的命啊。但是我们也十分害怕,审判日的那天,真主会追究我们的过错,并让我们去地狱受苦。因此,我们恳求你们,我们的移民兄弟们啊,给我们一些建议,帮帮我们吧。替我们问一问宗教专家,我们应该怎么做,我们整天都生活在悲伤中啊。
我还记得有一天,一位穆夫提专程从瓦赫兰赶来。他大概四十来岁,也穿着跟阿斯塔菲鲁拉差不多肥大的长袍,只是他看起来要和善一些。舅舅显得比往日更加恭敬,专程去街口迎接他。在整个会议期间,人们只向他提些问题,但从来不与他争辩,也不质疑他的回答。要解答我们面临的问题,需要熟知教法和传统,更需要极大的勇气:数十万穆斯林背弃先知的信仰是难以接受的;而要求他们全体死于火刑则是残暴无情的。
我记得瓦赫兰人的开场白是那么的热情而又平静:“兄弟们,我们在这里,在伊斯兰国家,真主受到敬仰,我们可以很自豪地承认我们的信仰,就像珍爱王冠一样。但如果他们保持信仰,就像我们手中拿着一块火热的木炭一样危险和痛苦,我们不能责怪他们。”
他接着说:
“如果你们想给他们传信,请注意你们的言语和措辞,一定要谨慎和克制。想一想,你们的信可能成为点燃他们身下火堆的火种。不要因为他们受洗而责怪他们;只需要请求他们无论如何对伊斯兰教保持忠诚,并且教给他们的儿子。但是不要在孩子青春期之前,在孩子还不能保守秘密的年纪前做这样的事,因为可能孩子无心的一句话,就会给他的父母带来杀身之祸,这样信仰才会真正消失。”
浴池之年
对城里所有人来说,公共浴池都是会客聊天的一个最理想的场所。他们在门边的隔间里先脱掉衣服,然后光着身子见面,一点也不感到不好意思。年少的学生们通常会谈论他们的老师,还互相打屁股开玩笑。青年人则谈论女人,相互爆料谁又喜欢上哪个女人了,还各自吹嘘自己的爱情经历。成年人在女人这个问题上则比较收敛,他们通常交流一些养生的经验,这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话题,也是江湖郎中的一棵摇钱树。剩余的时间,他们则会谈论钱、宗教和政治,音调的高低也随着他们主张观点的不同而有所变化。
女人也来公共浴室。有些浴室只对女人开放,但是大部分是对男女都开放的。同样的浴室,但是对男女开放的时间不同。我工作的那家浴池早上三点到下午两点对男人开放。其他时间里,服务生就会换成黑人女人,并且她们会在门上系上一根绳子,表示男人此时不能入内,如果有男人想跟他的妻子说句话,就要叫浴室的女服务员来,让她帮忙传个话。
每一次结束工作的时候,每一次看到门上系着绳子,女人们纷纷到来的时候,我和哈伦就在想,只有女人的浴池里究竟是什么样子。一开始,我们还努力说服自己,女人和男人在浴室里没有什么分别,也是做做按摩,擦擦精油,聊聊天,大吃大喝,贵族们也会用一块浴巾把自己遮起来。但是,经过一段时间观察,我们发现下午进浴室的不仅有很多拎着手提包的商贩,还有各类让人不安的人,比如算命的、卖药的,可能还有巫婆。她们真的会做万能药水儿么?真的会诅咒男人们么?真的会用带魔力的针去扎小蜡人么?我们对此感到困惑,因此进去一探究竟成了我们脑海中抹不掉的念头。
“哈桑我的孩子,你已经十二岁了,我想应该把你当成男人来对话了(他又犹豫了一会儿),仔细听我说。我在东方看到的,是波斯萨菲王朝正在积极准备对土耳其人动武,而土耳其人则因为与威尼斯的冲突焦头烂额。至于埃及,他们刚刚收到了卡斯蒂利亚人送来的大量小麦,这象征着两国修好和结盟。这就是现实。可能几年后局势会变化,但是目前来看,我到访的这些穆斯林国家,没有一个对格拉纳达人的命运感兴趣,不论是对我们这些流亡者,还是留在格拉纳达的那些可怜的陌生人。”
我眼中流露出的惊讶远远多于失望。
哈里接着说:“你可能会问我,为什么要向人们说完全不一样的话。哈桑你看,所有这些人家里的墙上,还挂着他们在格拉纳达房子的钥匙。每一天他们都能看到这些钥匙,他们看着钥匙叹气、祈祷。每天他们都会回想起当年的快乐,往日的时光,充满骄傲和自豪的日子,这些在流亡生活中是不可能找到的。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相信在伟大苏丹的努力或是天意下,他们能够很快回到格拉纳达的家中,看到房子石头的颜色、花园的味道、泉里的水都没有变化,没有被破坏,就像他们梦见的那样。他们就这样活着,直到死去,他们的子孙仍会怀着这样的梦想。或许需要一个人敢于对他们说,睁开双眼,接受失败的现实吧,想要重新站起来,首先要脚踏实地。或许有一天需要有人讲出这样的现实。而我,我没有这样的勇气。”
狂狮之年
“如果我有了孩子,你会像他爱你一样爱我的孩子么?”
“当然。”我说道。
然而,我的“当然!”说得太快,太粗暴。我感到很尴尬。
我担心她会有什么反应。她只是顿了一会儿。我斜着眼看了看她;她的沉默和她的问题一样让我苦恼。她不再看我,但是她并没有重新戴上面巾,尽管路上沙尘很厉害。我转向她,凝望着她,这是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次。她还是和逃难那天在船上时一样,脸上一直胖嘟嘟的,我还记得看到她母亲抱着她朝我们走过来的情景。她的皮肤还是粉嫩的,嘴唇依然那么有光泽。只是她眼皮上的眼影让她看起来更像个女人,她的侧影也是一样。另外,在我看着她的时候,我想她挺起了胸脯。她的心在跳动,或者是我的心?我低下了眼睛。一年的时间,她就变得成熟了,变得美丽而撩人。
“那你为什么从来不和我说话?为什么从来不问我,晚上是不是会哭?对所有男人,我的任务就是保持敬畏。今天是对我的父亲,明天是对我的丈夫,对所有不是我亲戚的男人,我都要把自己的情绪隐藏起来。”
她松开了缰绳,骡子继续小步地向前走。我也催马赶到她身边。我仍然没有和她再说什么,但是很奇怪,我有点担心她,我的眼中突然对她多了一份疼爱。并且我总感到,有一种危险正在等待着她。
然而,我日后之所以会回忆起这个村子的故事,并不是因为这些村民无可救药的坏毛病,而是因为我在那里感受到的不可名状的恐惧。
伊玛目对我们照顾得很周到,晚上把我们安排在清真寺旁边的一间木窝棚里睡觉,我们的牲口就围在旁边的空地上。瓦尔达和玛利亚姆睡在窝棚里;父亲和我则更喜欢睡在房顶上,在盛夏的夜里,这样感觉更凉快些。快午夜的时候,我们赫然发现,两头巨大的狮子,可能是被两匹马和两头骡子的气味吸引来的,径直走到我们的门前,试着抓倒围住牲口的带刺的栅栏。两匹马发疯似地嘶叫起来,还不停地用蹄子踢窝棚的墙。每踹一脚,窝棚都像要塌的样子,就这样过了两个小时或者更长的时间。其中一头狮子可能是被刺扎得不耐烦了,转而用爪子使劲地抓窝棚的门。父亲和我在房顶上看着下面发生的这一幕,就算知道这两头猛兽可能打开门,然后把屋里的两个女人咬死撕碎,我们也无能为力,除了在屋顶看着,什么也做不了,除非我们想牺牲自己来把狮子喂饱。窝棚里玛利亚姆的惊叫声和瓦尔达用卡斯蒂利亚语祈求圣母的祈祷声不断传进我们耳中。
毫无疑问,狮子是所有动物中最勇敢的,说到它们时我并没有任何不快,因为在意大利的整整八年里,狮子成为了我的名字。然而我想指出的是,寒冷地区的狮子远远不如炎热地区的凶猛。在菲斯,如果人们想让一个爱吹牛的人闭嘴,他们会说:“你就像阿格拉的狮子一样勇敢,连小牛犊都敢咬它们的尾巴。”确实,在阿格拉这个地方,只要一个小孩边大声喊着边追着狮子跑,就能把狮子吓得屁滚尿流。在另外一个叫红石头的山村里,狮子们都到村里吃村民们专门为它们准备的骨头,所有人都能接近狮子,一点也不害怕。我还听说,如果一个女人在荒无人烟的地方遇到狮子,她只需要脱掉一部分衣服,向狮子展示身体的某一个部位,狮子就会大吼一声,然后就低着头走了。人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不是么!
诵经大会之年
玛利亚姆的未婚夫年龄有她四倍大,体形有她两个大,拥有来路不正的巨额财富,脸上挂着看透人生不过是场无休止的骗局的微笑。在菲斯,人们叫他扎鲁阿尔人,很多人看他的眼光都充满了嫉妒,因为这个曾经的羊倌建了城里最壮观的宫殿,当然仅次于苏丹的王宫,这是一个想保住自己脑袋的人最起码的觉悟。
没有人知道扎鲁阿尔人的财富是如何积攒起来的。据说在他这一生的前四十年,他曾经带着羊群走遍了里夫和贝尼-扎鲁阿尔地区的山山水水,那里距海岸大概不到五十公里。很久之后,我有机会到访这一地区,在那里我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现象:一个山谷的最底部,地面上裂开了一条缝,据说是一个大洞;洞里不断地冒出热气;在大洞的周围,渐渐地形成了一圈深褐色的水塘,水塘里的液体粘糊糊的,气味很强烈。很多外地人专程来观看这一奇景,他们朝水塘里扔树枝和木块,结果木头一碰到水塘里的液体,就会立刻被烧成灰烬。有些人甚至认为这就是地狱之口。
“你每年能从贝尼-扎鲁阿尔征收多少第纳尔的黄金?”他问他的君主。
“三千。”苏丹回答道。
“如果你把这个地区租给我,我每年给你六千黄金,并且预先支付。”
如此,我们的扎鲁阿尔人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并且还有一队士兵帮助他收税,帮助他搜刮老百姓仅有的那一点财产,或是通过威胁,或是通过虐待。年底的时候,他回到了统治者身边:
“我之前算错了。我收上来的并不是六千第纳尔,而是一万两千第纳尔。”
菲斯苏丹对此深感震惊,于是他把整个里夫地区都租赁给了扎鲁阿尔人,并为他配备了一百弓弩手,三百骑兵和四百步兵的庞大队伍来帮助他勒索百姓。
“你觉得我姐姐在这个男人家会幸福么?”
“幸福?那些女人们不过是极力避免成为最不幸的那个而已。”
“扎鲁阿尔人的女人们都被圈养在各自的闺房里;年轻的或年老的,自由人或奴隶,白人或黑人,她们应该不少于一百个,每天都在不停地勾心斗角,只是为了能和主人过一夜,为了她们的儿子得到更多宠爱,为了房间里的一块地毯、一件珠宝、一瓶香水、一瓶药。想要得到丈夫的爱,那她是得不到的;想要冒险有点艳遇,一定会被勒死;想要衣食无忧地生活,不用劳动,不用做饭,不用为丈夫端茶倒水,那她可以得到幸福。你姐姐属于哪类人?”
我勃然大怒:
“把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当作筹码,换取生意的合作,你难道不觉得这很令人愤慨么?”
“在我这个年纪,只有幼稚还能偶尔让我反感。”
十三岁时,有一个朋友,因为一个承诺,便毅然向不公正宣战,二十年以后回过头看,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而在当时,等待我们的是太多沮丧,太多痛苦!对我来说,之所以奋起反抗,有两个充足的理由。首先当然是前往梅克内斯的路上,玛利亚姆向我发出的那个微妙的求救信号,现在我才看出她那无尽的伤感。其次则是诵经大会,这激起了我这个年轻人熟读宗教典籍的自豪感,以及不容许信仰受到亵渎的决心。
想要了解诵经大会在一个信徒的生命中多么重要,就需要先在菲斯生活一段时间。菲斯是一座充满学术气氛的城市,似乎这座城市就是围绕学校建造起来的,就像其他有些城镇是围绕一眼泉水或是一位先贤的坟墓建起来的。经历几年刻苦耐心的学习之后,我们最终能够牢记古兰经的每个章节,每句经文,这时学校的老师就会宣布,我们已经可以胜任诵经大会的任务,我们也因此一下子从孩童变成男人,从无名小卒变成知名人士。此后,一些人就会开始工作,另一些人则会进入大学,学习科学和管理。
诵经大会这个宗教仪式给菲斯年轻人的感觉,就像是进入了强者的世界。这也正是我那天体会到的。就像埃米尔的儿子一样,我也穿着丝绸衣服,骑上一匹纯种马,带着一名举着大阳伞的奴隶,和我的同学们一起,穿过菲斯城的大街小巷,齐声背诵经文。路上有很多行人向我招手示意,我也挥手向他们回应。我不时地还能看见几个熟悉的面孔,哈里、母亲、两个表姐、几位邻居、剃须匠哈姆扎和浴室里的男孩子们,稍远一点在一个门廊下,还有瓦尔达和玛利亚姆。
我也看着他。刹那间,我的头脑中出现了他太多不同的画面:当他向我讲起格拉纳达时,他是感人的;当他抚摸我的脖颈时,他是温柔的;当他休了我母亲时,他是可怕的;当他决定牺牲姐姐的幸福时,他是可恨的;当他醉倒在酒馆时,他是可怜的。骑在马上,有太多话我想对他说啊!但是我知道,当我的双脚重新踩在地上,当我把马和丝衣还回,当我不再是诵经大会短暂的主角后,面对父亲,我的舌头会再次打结,不知道该如何说话。
计谋之年
“所有跟这个婚礼有关的事,我都拒绝……”
一个耳光。这一巴掌太重了,我的头晕了好几秒钟。我听到身后传来瓦尔达和玛利亚姆压抑着的尖叫声,她们正躲在一扇门后面,无疑已经听到了我们的全部谈话。父亲的手用力地抓住我的下巴,疯狂地摇晃着:
“再也不要跟我说:我拒绝!再也不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我不知道此刻我被什么控制了。我觉得是有其他人在借我的口说话:
“如果不是看到你坐在酒馆里,我是不会用这种口气跟你说话的!”
我立刻就后悔说出了这样的话。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都在为这些话后悔。我更希望他再打我一巴掌,或是揍我几拳,而不是倒在他的沙发上,表情呆滞,双手捂着脸。向他道歉,又有什么用?我离开了他家,是我把自己赶出来的,然后一直朝前走,走了好几个小时,不和任何人打招呼,不去见任何人,脑袋空空,却像要炸裂一样的疼。当天夜里,我没有回父亲家,也没有回舅舅家,而是到了哈伦家,倒在一张毯子上就再没有起来。
“昨天晚上你来的时候,样子就好像别人刚杀了你父亲,我们那儿大家都这么说。”
我的微笑看起来更像一个丑陋的鬼脸。我告诉了他所发生的事。
“跟他说这样的话是你的不对。但是他也有错,并且比你的错更严重,因为他正在把他的女儿交给一个刽子手。你会任由这样的惨剧发生,算是弥补你的过错么?”
而这正是我在做的。被哈伦点破之后,我觉得自己此刻的所作所为很可耻。
“我可以去找哈里,他总会有办法说服我父亲。”
“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吧,现在不是要说服你父亲的问题了。”
“而玛利亚姆根本不可能拒绝嫁给他!如果她敢说哪怕一个不字,父亲会打断她的骨头!”
那天剩下的时间里,全城人都无一例外地讨论着这件事。有人把教长的话逐字逐句告诉了扎鲁阿尔人。他立刻差人叫来了父亲,当面羞辱了格拉纳达和所有安达卢西亚人,并发疯似的告诉他,再也没有合作,没有婚礼,没有养蚕场,要立刻归还预先支付的黄金,并且很快就要让称重员和他的家人对所做的事情追悔莫及。穆罕默德完全惊呆了,他试图解释他的无辜,但却被扎鲁阿尔人的保镖们毫不留情地赶了出去。
通常,当一桩婚事在最后一刻被取消,并且双方搞得很不愉快,尤其是未婚夫感觉受到了侮辱,他通常会散布谣言,要么说女方不是处女,要么说她举止轻浮,道德败坏,好让她再也嫁不出去。如果这个强盗用这种方式报复的话,我一点也不会感到吃惊,因为毕竟他伤了面子。
然而,就算在我最恐怖的梦里,我都想象不出扎鲁阿尔人正在酝酿怎样的复仇计划。
打结的草之年
我每天的作息是这样的,因为是在夏天,从午夜十二点到一点,我会在卡拉维因清真寺上课,其余剩下的时间则全是在菲斯最著名的大学,布-伊纳尼亚大学里度过;课间的时候我会睡一会儿,一次是在清晨,一次是在下午;无所事事会让我全身不自在,连休息都显得多余,我差不多十五岁了,精力旺盛,对世界充满好奇,对阅读充满激情。
每天,老师们都会让我们学习古兰经的评论或者是先知的书籍,并且会就此展开讨论。除了这些宗教典籍,我们还会学习医学、地理、数学或者诗文,有时候甚至是哲学或者天文学,尽管统治者严禁学生学习这些知识。我们的老师都是在各个领域很有造诣的人,这是我们的一大幸事。为了和普通人区别开来,有些老师会把长袍绕在又高又尖的圆帽上,就像我后来在罗马看到的医生们的穿着一样。我们这些学生则只戴一顶小软帽。
我打开了门。他们大约十几个人,一名军官,四个戴着白头巾的女人,其他的都是士兵。
“这里是玛利亚姆,格拉纳达人穆罕默德-瓦赞的女儿住的地方么?”
军官拿出了一张纸。
“这是麻风病人教长的命令。我们要把玛利亚姆带到那个地区去。”
在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盘旋:“这要只是一个普通的噩梦多好啊!”我听到瓦尔达说:
“那些都是污蔑!她身上连一点痕迹都没有!她就像诗里写的那样纯洁!”
“我们需要检查一下。这四位女士就是来现场给她做检查的。”
她们跟着玛利亚姆进了一间卧室。瓦尔达也试图跟进去,但是人们阻止了她。而我也在外面等着,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努力向军官解释着。他很平静地回答我的话,摆出一副赞同我说法的样子,但每次我的话一说完,他就会告诉我,他只是一个公务人员,要执行命令,如有疑问要去找麻风病人教长。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几个女人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其中两个人架着玛利亚姆的胳膊,把她拖了出来。她的眼睛是睁开的,但是身体软绵绵的;嘴里发不出一点声音;她似乎对发生的事完全无法做出反应。其中一个女人在军官的耳边嘀咕了几句;随后军官向其中一名士兵做了个手势,让他扔给玛利亚姆一块土色的厚布。
“你的姐姐生病了。我们要把她带走。”
我的胳膊重重地撞在瓦尔达的肩上,随后我紧紧地抱住了她,然而并没有松开拳头,好像还在砸着墙一样。她倒在了我的身上。她的眼泪在我的臂弯里流淌;她的头发遮住了我的双眼,我只能闻到她灼热、湿润和带着香味的气息。我并没有在想她,她也没有想我,我们的身体并不属于我们自己。但是突然间我的身体苏醒了过来,因为愤怒而变得炽热。从前我从未感觉到自己是个男人,也从来没有把她当成女人。她已经三十二岁了,是做外婆的年纪了,而她的脸上没有一点皱纹,头发依然如煤玉般乌黑发亮。我不敢动,害怕暴露自己的想法,也不敢说话,害怕她会离开,甚至都不敢睁开眼,害怕承认眼前的现实,我正紧抱着最不应该碰的女人,父亲的女人。
她的头脑中正在想着什么?她是否也如我一样已经滑向了享乐的深渊?我想她应该不会。她只是身心变得麻木和迟钝了吗?还是她只想抓住一个能分担她忧伤的人?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因为我们再也没有谈到这件事,不会有任何言语或是行动勾起对这一时刻的回忆,因为此刻,我们只是被命运无情的手捆在一起的男人和女人。
还是她先挣脱了。她一面装作不经意地离开,一面温柔地说出这些疏远的话:
“去吧,哈桑我的孩子,真主会帮助我们。你是玛利亚姆能拥有的最好的弟弟!”
我边跑边数着自己的脚步,好让自己的脑子里不去想其他东西。就这样一直跑到哈里家。
“麻风病人教长在这个国家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只有他有权在菲斯带走被感染的人,只有他有权管理隔离区的病人。没有一个法官胆敢违背他的决定,苏丹本人也几乎从来不插手这一恐怖的领域。另外,这个人非常有钱,因为很多信众去世时都会把财产留给隔离区,或是因为他们全家都感染了麻风病,或是因为见到这些不幸的病人之后心生同情。教长本人掌管着所有财政大权。他会将其中一部分用于病人的食宿和护理,但剩下的一大部分则被他用于各种增加个人财富的勾当。很可能在某些事情上他与扎鲁阿尔人结成了同盟,这次他则利用自己的权力为扎鲁阿尔人服务,帮助他报复我们。”
我清楚地听到舅舅说“我们”!我的惊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你知道很长时间以来,我对你父亲痴迷于这个女基督徒是什么看法。有一天他昏了头,因为她差点抛弃了他,因为他认为这关系到他的名誉,所以他想用他自己的方式报复这些卡斯蒂利亚人。从那以后,他就没做出过任何一个正确的判断。但是最近发生的这些事与穆罕默德和瓦尔达无关,甚至与这个可怜的玛利亚姆也无关;扎鲁阿尔人羞辱的是在菲斯的所有格拉纳达人这个群体。我们要奋起反抗,哪怕是为了这个女基督徒的女儿。如果一个族群放弃最弱小的成员的话,那么它离分崩离析也就不远了。”
“你们应该先去看看她,告诉她不要和其他人混在一起,并且给她带一些乌龟肉去吃,那样可以预防染病。尤其需要注意的是,让她把头巾用醋浸湿,一直戴在脸上不要摘掉。”
我把舅舅的这些话都转告了瓦尔达。她备齐了所有需要的东西,等父亲几天后回到城里时,他们一起去了隔离区的边缘。一个值班的人叫来玛利亚姆和他们见面。她看起来已经崩溃了,惊慌失措,脸色苍白,双眼血红。一条水沟将她和父母隔开,但是彼此可以说话,他们向她承诺会尽快把她救出去,并且告诉她需要注意的事项。想转交的东西则需要交给看守,当然得给他塞上几个迪拉姆。
他们回来的时候,我正在门口等着。父亲假装没看见我,我单膝跪地,拉过他的手吻了一下。漫长的几秒钟之后,他把手抽了回去,拂过我的脸,随后轻轻地拍着我的脖子。我站起身来,投进他的怀抱里。
随后他对瓦尔达说:“给我们准备些吃的吧。我们需要谈谈。”
瓦尔达急忙去做饭了。
当天晚上,哈里来到了父亲家,自从我们十年前来到菲斯后,他还从来没有踏进过这个家门一步。瓦尔达把他当贵客一样对待,给他拿来了大麦糖浆,并且在他面前放上了一大篮葡萄、杏、梨和李子。作为回报,她得到了哈里热情的微笑和安慰的话语。随后她回到后屋,留下我们谈话。
当年剩下的时间,大都是在不停地奔走和不断地秘密聚会中度过。有时候,也有一些家族之外的人来找我们,带来他们的建议,并分担我们的失望。其中大多数都是格拉纳达人,此外当然也有我的两个朋友。一个是哈伦,毋庸置疑,他总是把我的困难当作自己的困难,甚至想完全替我承担。另一个朋友叫艾哈麦德。学校里人们给他起外号叫“瘸子”。每次想起他时,我都会停下手中的鹅毛笔,陷入一段沉思和困惑。直到突尼斯城,直到开罗,直到麦加,甚至直到那不勒斯,我都能听人谈起瘸子,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老朋友是不是在历史中留下了自己的痕迹,还是像勇敢的游泳者横穿尼罗河那样,既不会改变河道,也不会带来洪水,只是在人们的记忆中一闪而过。我写的是编年史,这要求我尽可能淡化自己的感受,最大限度地忠实于事实。我认识艾哈麦德,是从那一年他第一次进入我的教室开始,迎接他的是学生们的嘲笑和讽刺。菲斯的年轻人对于陌生人态度总是十分苛刻,尤其是当这些陌生人看起来像是从乡下来的,或是当他们身体有残疾时。
瘸子的目光扫过整个教室,似乎是在记下每一个微笑,每一个嘲笑,随后他径直来到我身边坐下,或是因为这个座位对他来说比较容易进来,或是因为他觉得我看他的眼神和别人不一样。他郑重地跟我握了握手,但是他的话听起来并不像是简单的打招呼:
“就像我一样,你在这个该死的教室里也是个另类。”
他的笑容看起来是那么高傲。
“我并不是来学知识,因为知识会束缚人的手脚,甚至比锁链更沉重。你什么时候见过学者指挥军队或是建立王国的?”
在他说话的时候,老师走了进来,步伐很缓慢,身影显得很神圣。为了表示尊敬,所有学生都站起身来。
“你想象一下,一个人头上戴着这么一个摇摇晃晃的东西,怎么能去打仗?”
他就像父亲那样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后背。
“不要这样害怕!当你还是孩子的时候,你不也会大声地说出一些大人们极力掩盖的事实吗?是的,那时候你是对的。你应该找回那个无知年代的自己,因为那也是勇敢的年代。”
“我叫艾哈麦德,谢里夫萨阿迪的儿子,先知家族的后代,让我们为他祈祷吧!之所以我现在走路一瘸一拐,那是因为去年我在和侵略苏斯的葡萄牙人打仗时受了伤。”
我不认为他比我和先知家族的关系更近;另外,不久之后我从他的一个亲戚那里得知,他的残疾其实是天生的。所以这是两个谎言,但是当时确实唬住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老师在内。
这些跟班还十分顽固。有一天,我们的一位老师,一个菲斯历史悠久的家族的成员,对瘸子所宣称的家族提出质疑。他的意见不能忽视,因为他是我们大学里最著名的老师,甚至获得特权可以在大清真寺进行日常布道。艾哈麦德并没有即刻作出回应,如果有学生用质疑的眼光看着他,他只会报以神秘的微笑。接下来的周五,全班都去听这位老师布道。老师还没说几句话,瘸子突然不停地咳嗽起来。随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咳嗽,声音此起彼伏,仅仅过了一分钟左右,上千名学生都在同时清嗓子,似乎这种咳嗽有很强的传染性,结果一直到布道结束,信众们各自回家,几乎一句话也没有听到。自此之后,这位老师再也没有提起过艾哈麦德以及他那高贵但可疑的出身。
直到哈里历经艰辛,经过无数人的介绍引荐,终于接近了统治者的长子,王子“葡萄牙人”穆罕默德。他之所以有这个绰号,是因为在他七岁的时候,在阿尔奇拉城被抓作俘虏,随后在葡萄牙被关押了很多年。现在他已经四十岁了,和舅舅一个年纪。他们两个人聊了很长时间,聊诗歌,聊安达卢西亚的不幸。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哈里才提起玛丽亚姆的事,王子显得非常愤怒,并答应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他的父亲。
但是他没有时间这么做了,因为苏丹突然驾崩了,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巧合,就发生在舅舅进入王宫的第二天。
要说我的家人因为老苏丹去世而哭泣不已,这绝对是一个谎言,不仅因为他是扎鲁阿尔人的朋友,而且因为舅舅刚刚和他大儿子建立了联系,这对我们来说绝对是个好兆头。
商队之年
哈里受菲斯新任苏丹的派遣,前去拜见苏丹国的统治者阿斯齐亚·穆罕默德·图雷,向其通报菲斯新任苏丹正式继位,并承诺两个国家将建立最友好的合作关系。五年前,舅舅在去东方远行前就曾答应我,下次旅行一定会带上我,所以这次他邀请我和他一同前去;我向父亲提出了这个请求,这一次,父亲看到我虽然柔软但很厚实的胡须,没有打算再提出反对意见。
商队在初秋天气刚刚转凉的时候出发了,庞大的队伍有两百多头牲口,驮着人、食物和礼品。一路上有骆驼兵全程保护我们的安全,还有一些骑兵把我们护送到撒哈拉沙漠边缘后就返回了。当然,还需要驼队和经验丰富的向导,以及数量足够多的仆人,以便在我们即将拜访的主人眼中,这个使团足够庞大。除了官方人员,这支队伍里还有一些带着商品的商人,当然他们事先征得了舅舅的同意。他们不仅可以在路上受到军队的保护,并且在通布图也会沾我们的光,受到特殊的礼遇。
出发前的准备工作显得太过细致入微,太过漫长了,不合我的口味。最后那几天,我睡觉睡不着,看书看不下,连呼吸都感觉不够顺畅。我需要即刻启程,跨上骆驼高高的驼峰,迷失在广阔的撒哈拉沙漠里,看到在那里所有人、所有牲口、水、沙子和黄金都是同样的颜色,同样的价值,以及同样毫无用处。
很快我就会明白,人们同样可以迷失在商队里。同行的旅伴将会发现,大家几周甚至几个月的时间里,都将朝着同样的方向前行,遭遇同样的困境,一起生活,一起吃饭,一起祈祷,一起娱乐,一起痛苦,甚至有时还要一起死。他们对彼此来说,不再是陌生人;任何邪恶都无处躲藏,任何诡计都不能持久。远远看去,商队只是一队人马而已;走近了才会发现,这其实是一个村庄,有闲言,有笑语,有各自的绰号,有勾心斗角,有争吵,有和解,有音乐和诗的夜晚,这个村庄远离所有国家,包括我们所来自的和我们所穿越过的。对于想忘掉菲斯无尽的烦恼,忘掉和扎鲁阿尔人激烈的斗争,忘掉麻风病人教长那深藏不露的残暴的我来说,这样的逃避正是我想要的。
出发的当天,我们就穿过了塞夫鲁。这是位于阿特拉斯山脚下的一座城市,距离菲斯不到十公里。城里的人都很有钱,但是穿的衣服很破,上面还浸满油渍。而他们这样做是因为王室的一个王子在这里建了一座宅邸,对于所有看起来有点钱的人,都征收重税。经过城市主街的时候,舅舅骑着马靠近我,在我耳边低声说道:
“如果有人跟你说吝啬源于需求,告诉他他搞错了。真正使人吝啬的是这些苛捐杂税!”
距离塞夫鲁不远的地方,商队经过一个山口,走上了前往努米底亚的路。两天之后,我们到达了一片森林中,附近有一座古城的废墟,这座城市名叫艾因-阿斯纳姆,意思是“偶像之源”。那里曾有一座神庙,当地有这样的风俗,在一年中特定时期的晚上,男人和女人们会聚在神庙里。经过祭祀的仪式后,人们会把灯熄灭,男人就会和恰巧在身边的女人共度良宵。第二天早上,他们便被告知,在场的所有女人一年内都不允许接近自己的丈夫。这段时间里生出的所有孩子都归神庙的祭司抚养。如今神庙已经被毁了,整座城市也被毁了,毁于穆斯林的征服。只有城市的名字流传了下来,成为那段无知年代的唯一见证。
两天之后,我们路过了一个遍布着古代遗迹的山村。人们称其为“百井村”,因为附近有很多井,非常深,下面还连有洞穴。每个洞穴都有很多层,内部分布着大大小小的隔间,大小不一,但是都经过细致的处理。这也是寻宝者迫不及待从菲斯赶来的原因,他们系上绳索,拿着灯笼下去探索。很多人再也没有出来。
离开菲斯一周后,我们经过了一个叫作乌姆-朱奈巴的地方,那里现在还流传着一个奇怪的风俗:商队一直沿着那里的一条河前行,而当要过河时,必须跳着舞或者蹦着过去,否则就会得四日疟。商队里所有人都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包括我、守卫、富商,有些人是玩乐的心态,有些人是出于迷信,有些人则纯粹是为了避免蚊虫叮咬。除了我的舅舅,他认为这样顽皮的举动不符合他使臣的高贵身份。之后他会痛苦地为此后悔。
我们已经在高山上了,即使在秋天,那里也会刮来北方寒冷且不可预测的风。我从没想到,在这种海拔如此高,气候如此恶劣的地方,那里的人却衣着得体,并且很有教养。尤其在最冷的一座山上,生活着一个名为梅斯塔萨的部落,他们主要以抄写书籍为生,字体非常漂亮,他们抄写了大量书籍卖到马格里布和其他一些地区。一位居住在菲斯的热那亚商人,托马索-德-马里诺老爷,也在我们的商队里,我经常和他聊天。这次他在一个村庄里就买了一百多本书,那些书抄写工整,并用皮革精致地装订起来。他对我说,黑非洲地区的学者和高层人物会大量购买这些书,这次可以大赚一笔。
因为我们要在这个地方过一夜,卖书的人邀请热那亚人共进晚餐,我则陪着他一起赴宴。房子建得非常漂亮,装饰着大理石和马约里卡陶器,墙上挂着细羊毛挂毯,地上铺着上色的精美羊毛地毯。应邀赴宴的宾客看起来都很富有,尽管思虑再三,谨慎措辞,我还是觉得不吐不快,于是忍不住问了主人一个问题:究竟什么让这个大山中寒冷国度里的人们既有钱又有学问?
主人忍不住大笑起来:
“总之,你是想知道,为什么这座山里的村民们既不是山野村夫,也不是乞丐叫花子?”
我虽然没有这么说,但这确实是让我惊讶的地方。
“你要知道,年轻人,真主能给一个人最好的礼物,就是让他生在商队必经之路上的高山里。道路会带来知识和财富,高山则会提供保护和自由。你们是城里人,你们手上有黄金和书籍,但是你们也有王子,面对他们你们不得不低头……”
他在继续说下去之前先征求我的意见:
“我和你说话时,能不能像舅舅对他的外甥,像教长对他的门生,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你一生所学?能不能答应我你不会因此感到不快?”
我的大笑则是对他最好的鼓励,他接着说:
“当我们生活在城里,我们只能同意放下高贵,放下自尊,花费重金,换取一位苏丹的保护,即使他已经没有能力保护我们。当我们远离城市,生活在平原和丘陵上时,我们逃过了苏丹,逃过了他的士兵和收税官,但是我们还会被游牧民族、阿拉伯人甚至柏柏尔人部落掠夺,任凭他们肆虐,而我们却不敢建起一座围墙,因为担心看到它很快就被毁掉。当我们生活在远离道路,难以进入的地方,诚然我们能避免被掠夺被奴役;但同时我们也和其他国家没有任何交流,最终只能生活得像野兽一样,无知,贫穷又胆小。”
他递给我一杯红酒,我很礼貌地拒绝了。他自己拿了一杯,喝了一口才继续往下说:
“只有我们的条件是得天独厚的:经过我们村子的有菲斯人、努米底亚人、黑非洲国家的人,有商人、高官、学生和学者;他们每个人都会带给我们一枚金币或一件衣服,一本用来阅读或抄写的书,或者只是一个故事,一则趣闻,一小段话;随着商队不断经过,我们就这样积累起来,不论是知识还是财富,同时还有这些高山作为屏障,我们得以和飞鹰、乌鸦、狮子等尊贵的生命为伴。”
接下来,我们进入了齐兹山区,这些山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同名的河流发源于此。这片地区住着一个很可怕的柏柏尔人部落——萨那加。这些人十分强壮:他们贴身穿着一条宽大的羊毛长裙,大腿上则绑上一些破布当作裤子;不论冬天还是夏天,他们头上从来不戴头巾。说起这些人,我就不得不提到在他们那里看到的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事似乎还带有一些魔性:一大群蛇聚在他们的房子周围,就像猫狗一样温顺。当有人吃东西的时候,蛇就会围着他,吃一些面包渣或者人们扔给它们的其他食物。
我记得有一天他从王宫回来后,我曾问他是否再提起过玛利亚姆的事。他则用一种很尴尬的语气回答说:
“我正一点点地得到统治者的信任。很快我就能毫不费力地让他同意释放你的姐姐了。但是现在,我行事必须万分小心,如果不论什么要求都向他提出,我就会犯下大错。”
随后,他带着一个歉意的微笑补充道:
“当你投身政治的时候,你也要学会这么做!”
“我发誓,在把你从这个该死的隔离区救出来之前,不会结婚。”
她满脸笑开了花。我赶紧转过身,快步离开了她,因为在整个旅途中,我最希望记住的就是她的这张笑脸。当天我就去看望了父亲和瓦尔达,告诉他们姐姐的最新情况。在敲门之前,我在门前愣住了。在外墙的一个墙缝里,玛利亚姆被抓走当天放进去的打结的草还在那里,已经风干变黄。我把它拿在手里,悄悄地放到了嘴唇上。
随后我又把它放回了原位。
通布图之年
到了那座好像叫瓦尔扎扎特的城市时,有人告诉我,领主去附近的山里猎狮子了,走之前曾留下人带我去跟他会合。见到他之后,我向他行了吻手礼,并转达了舅舅对他的问候。他给我指定了一个房间,让我在那里先休息,等着他回来。天黑之前他回到城里,并在他的宫殿里召见了我。我做了自我介绍,并再次吻了他的手,把礼物一件一件地呈给他看,他对这些礼物十分满意。随后我献上了舅舅为他做的赞诗,他让一位秘书念给大家听,由于他几乎不懂阿拉伯语,所以还找人一字一句地翻译过来。
随后到了用餐时间,我对此早已迫不及待了,因为从早上开始,我的肚子就一直是空空的,只吃了几颗椰枣。人们端来了烤的和炖的羊肉,上面盖着一层很细的面条,有一点像意大利宽面,但是更硬一些。随后还有库斯库斯,另一道肉和面条混合的菜,还有其他几道菜我已经想不起来了。酒足饭饱后,我站起身来,开始向他读我自己写的诗。领主让人翻译了几句,不过剩下的时间里,他就只是看着我,用一种柔软的、保护的眼神。我读完之后,他就回去睡觉了,因为打猎消耗了他太多的体力,不过第二天一大早,他就邀请我共同进餐,并让秘书拿来一百金币,请我带给我的舅舅,还送上两名奴隶以供驱使。领主还坚持要我告诉舅舅,这些礼物只是为了感谢他的诗,并不是对他礼物的回赠。他还托我给陪同我前来的两名骑兵每人十枚金币。
对于我,他则准备了一个惊喜。首先他给了我五十金币,当我离开的时候,秘书则示意我跟着他。我们穿过一段走廊,随后到了一扇矮门前,进门之后是一个小院子。院子中间是一匹马,很漂亮但是还小,上面坐着一个没有戴面巾的漂亮的棕色女奴隶。
能够拜会这样一位既和蔼又大方的领主,我非常高兴,任务完成后,我径直朝塔拜勒巴拉的方向返回,商队还在那里等着我。我告诉舅舅,我已经非常圆满地完成了他交代的任务,并且详细地汇报了这几天发生的一切。我给他展示了带回来的礼物,并转达了领主交代的话,最后才讲到我的惊喜。在听到这段故事时,他的脸阴沉了下来。
“他们确实跟你说,这个女奴隶会说阿拉伯语?”
“当然,并且我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检验过了。”
“对此我并不怀疑。但是,当你再长大些,再多些见识,你就会从这个秘书的话中听出其他意思。送给你这个奴隶既可以表示对你的尊重,同时也可以表示对你的羞辱,向你表示和你说同样语言的人地位如此卑微。”
“你碰过这个女孩了么?”
我低下头,回答道:“没有。在路上我们都睡在野外,卫士们就在我们身边。”
他的苦笑里带着一丝狡猾。
“那么从现在开始更不要碰她了,因为在我们到达下一个城市前,斋月就要来了。虽然作为一个旅行的人,你不用受斋戒的限制,但是你应该用其他方式表达对造物主的顺从。你要把你的奴隶从头到脚包好,禁止她用香水,禁止她化妆,禁止她剪头发,甚至禁止她洗澡。”
我没有反驳,因为很快我就会明白,对宗教的虔诚并不是舅舅提出这些要求的唯一原因。我们在商队中经常会看到各种冲突,甚至因为一个漂亮的女仆,还可能引起更严重的事件。舅舅则是极力避免任何不和谐、挑衅性的想法出现。
我们的下一站是图阿特和古拉拉绿洲,那是商队进入撒哈拉沙漠的起点。那里也是商人和其他旅人等待结伴而行的驿站。
曾经有很多犹太商人在这片绿洲中生活,但是后来他们却遭到了残酷的迫害。格拉纳达陷落的那年,西班牙的犹太人遭到了驱逐,而特莱姆森的一名传教者来到菲斯,鼓动穆斯林消灭城里的犹太人。苏丹知情后,立刻下令驱逐了这名煽动者,但是这个人躲到了图阿特和古拉拉绿洲里,并成功地唆使当地民众对抗犹太人。结果几乎所有犹太人都被屠杀了,而他们的财产也遭到洗劫。
这个国家有很多耕地,但是土地非常干旱,因为只能靠井水灌溉,同时土地也非常贫瘠,为了使土地变肥沃,当地居民使用了一种非常规的手段。当有访客来到时,他们会邀请他来到家里住下,不要求支付任何费用,只要留下牲口的粪便作为肥料,同时如果客人去其他地方大小便的话,会让主人非常生气。因此,每当路过这样一片耕地时,人们总要堵上鼻子。
从这里开始,沙漠才变得更像地狱。一路上我们只能看到渴死的人和骆驼留下的白色枯骨,唯一能看到大量存在的生物就是蛇。
在沙漠最干旱的地区,有两座坟墓,坟上还放着一块石头,刻着埋在这里的两个人的故事。其中一个是富商,因为实在渴得受不了,于是花费一万金币从商队一个人手中买了一杯水。但是,仅仅走了几步,买家和卖家就双双倒地,渴死了。只有真主才有权决定生命和财产啊!
我们在日落时到达,城主急忙派出了一队士兵前来迎接。天色已晚,已经不可能在宫殿里接见了,于是我们被带到了准备好的住处,按照级别分配了房间。舅舅住在清真寺附近的一座房子里;我则分到了朝向一个热闹的广场的大房间,不过广场上的人正在慢慢散去。晚上,在好好洗了个澡,吃了点清淡的晚餐后,我让人叫来了希巴,当然是在舅舅的允许下。当时应该已经晚上十点了。街上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声:一群年轻人聚在那里,在广场上演奏音乐,唱歌跳舞。我很快就会习惯这些人了,因为我住在这儿的那段时间里,他们每天都会来。不过当天夜里,我对他们的表演却十分好奇,于是站到窗边,就再没挪动地方。或许也因为第一次和属于我的女人独处一室,我感到有些羞涩。
她已经洗去了一路的风尘,现在看起来又和我刚刚得到她时一样清新了,不戴面巾地微笑着。她来到窗前,和我一起看着外面的舞者,肩膀不经意地靠在我的肩上。夜里很凉爽,甚至有点冷,但是我觉得我的脸在烧。
“你希望我像他们一样跳舞么?”
没等我回答,她就全身舞动起来,刚开始动作很慢,随后越来越快,但是始终不失优雅;她的手、她的长发、她的披巾都在房里飞舞,衣袖伴着黑人的音乐随风摆动,双脚则在地上划出阿拉伯风格的舞步。我离开窗户,好让月光能照进屋里来。
可能到了半夜一点,甚至更晚一些,街上才恢复了安静。我的舞者平躺在地上,筋疲力尽地喘着气。我拉上了窗帘,在黑暗中寻找着勇气。
希巴。如果说非洲大地只给了我这一件礼物,她也永远值得我怀念。
在通布图宫内的仪式显得既细致又豪华。当一位使臣拜会城主时,他要跪在城主面前,脸贴在地上,用手抓起一点土,洒在头和肩膀上。城主的臣民也要做同样的动作,只不过是在第一次发言的时候;随后的会见活动中,仪式就简化了很多。宫殿并不是很大,但是外表显得非常和谐;它建于大约两个世纪前,是由一位叫作格拉纳达人伊沙克的安达卢西亚建筑师设计建造的。
尽管通布图城主是加奥、马里以及其他几个国家的国王阿斯齐亚-穆罕默德-图雷的封臣,他还是地位显赫,在所有黑非洲国家极受尊敬。他有三千骑兵,数不尽的步兵,装备着弓和毒箭。当他从一座城市前往另一座城市时,他会骑骆驼,他的大臣也是,卫兵们则骑马跟随。如果他遇到敌人,需要打仗时,王子就会和士兵们骑上马,卫兵则拴住骆驼。当王子凯旋时,对他宣战的所有人都被抓起来并被卖掉,不论大人还是孩子;这也是我们在城里哪怕很普通的人家都能看到很多男、女奴隶的原因。有些主人会让女奴隶在货摊上售卖各种商品。我们很容易就能认出她们,因为在通布图的女人中,只有她们是不戴面巾的。小商品贸易的一大部分都掌握在她们手中,尤其是食品和与其相关的行业,售卖食品利润是很可观的,因为在城里人们吃的都很好:谷物和家畜供应充足;奶制品和黄油的消耗量巨大。唯一稀缺的就是食盐,在这里人们吃盐并不是撒在菜里,而是在手里拿一小块盐,吃饭的时候不时地舔上一下。
城里的人大多都比较有钱,尤其是商人,他们在通布图数量十分庞大。王子对他们礼遇有加,哪怕他们并不是本国的商人——他甚至把两个女儿嫁给了两个外国商人,当然是因为他们的财富。在通布图可以看到各种进口商品,尤其是欧洲来的衣料,在这里卖得要比菲斯贵多了。交易时人们不用铸造钱币,而是用纯金块;对于小额交易,则会使用贝币,也就是从波斯或者印度来的贝壳。
当伊斯兰历十月接近尾声的时候,哈里还是决定,拖着极度虚弱的身体,一刻也不再耽搁地立即返回菲斯;天气已经比较热,在第二年之前穿过撒哈拉沙漠是不可能的了。我试图劝阻他,而他向我解释道,此次预计五六个月完成的任务已经耗时两年,不能再多了,人们捐助的和他自己的所有钱已经花光,并且如果真主决定召唤他,他希望死在家人身边,而不想死在异国他乡。
他的理由是不是合理的?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无法做出判断。不能否认,回程对整个商队来说都是一种折磨,因为舅舅从第七天开始就不能再骑骆驼了。当时我们仍然有机会折回通布图,但是舅舅拒绝了。我们只能把他放在临时做成的简易担架上,由士兵和仆人们轮流抬着走。然而他还没能撑到泰格哈扎就去世了,我们只能把他葬在路边滚烫的沙子里,愿真主在他广阔的花园里为舅舅留下遮荫的一个角落啊!
遗嘱之年
他的第一份遗产是商队。“商队的资源已经枯竭,可是路还很长,领队死了,现在人们都指望你,等待你做出最恰当的安排,最明智的决定,等你把他们带回出发地。你要不顾一切地保证这次旅行能有一个体面的结局。”
而我需要在到达第一处绿洲的时候,换掉三头生病的骆驼,补充食物和饮水,付酬劳给在赛格梅斯和我们分手的两名向导,分给士兵们一些迪拉姆,好让他们舒服地宿营,在到达下一处绿洲前能保持平静,并给为我们提供住处的贵族们一些礼物,而所有留给我的财产只有十八第纳尔,这还是舅舅在去程的路上,向一位同行了一段的安达卢西亚商人借的。我也应该找一位商人借钱了,但是因为我们离开通布图十分匆忙,同行的没有一位商人,因此我也成了商队里最缺钱,最穷的那一个。我只能卖掉哈里收到的一些礼物来换些钱,尤其是瓦尔扎扎特领主赠送的两名奴隶,我把他们卖了四十第纳尔。为了能留下希巴而不招来指责和挖苦,我只能放出风去说她怀了我的孩子,当然我也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怀孕了;不过我还是卖掉了她的马,因为在穿越沙漠时,马就像一个无用又占地方的首饰盒。
关于第二份遗产,舅舅拐弯抹角地用了一个古代的寓言故事。“有一天,一个人问一个贝督因女人,几个孩子里最喜欢哪一个。她答道:生病的那个,直至他康复;最小的那个,直至他长大;出行的那个,直至他回家。”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哈里一直操心他最小的女儿法蒂玛,她生于我们到达菲斯的前一年,而她的母亲,哈里唯一的妻子在生她时去世了。因此她先由我的外婆抚养,外婆去世后,又由我母亲养大,因为舅舅不想再婚,担心继母会对他的女儿们不好。舅舅去世时,法蒂玛十二岁,而在我看来她始终是那么瘦弱,那么暴躁,脸上没有一点精神。哈里从来没有明确表示过希望我娶她,但是我知道她注定是我的妻子,因为这也是一个传统,一个男人娶自己的一个表妹,有时是最漂亮的那个,而更多时候是其他地方不好安置的那个。
我在心里做了决定,这是在完成舅舅最珍贵的愿望,在他去世时能看到所有女儿都嫁出去。对于前四个女儿,他有自己的处理方式:大女儿首先住在家里最大的卧室里,妹妹们不做别的事情,只是服侍她,就像仆人那样。只有她有权享有新衣服、珠宝,直到她结婚。随后将是二女儿占有最大的卧室,以及其他所有特权;以此类推,除了法蒂玛,因为她的年龄太小,并且是留给我的。
“我的第三份遗产将赋予你一项权利,因为这牵涉到你的母亲,她已经在我家住了十年,一直拒绝再婚。现在她已经不年轻了,而她唯一的幸福就是让你父亲重新娶她。我知道你父亲也有此意,但是他的缺点就是,做错误的决定太快,而做正确的决定又太慢。有些事我之前没有和你说过:我们出发的前夜,我放下所有自尊,把这个问题摆到你父亲面前,没有给他回旋的余地。他告诉我,自从我们和解之后,他也经常考虑这件事。他甚至还去咨询了一位伊玛目,而伊玛目告诉他,不能娶被他休掉,而且之后没有再婚的女人。因此我建议让萨尔玛在家族内部找一个人结婚,当然并不是真正的婚姻,结婚之后就会马上休掉她。我还跟他讲了一个安达卢西亚王子的故事,他也想娶回休掉的妻子,并且他无法接受妻子嫁给其他人,即使是假装的也不行。因此他询问了身边的一位法官,结果找出了一种更加诗意,而不那么卫道士的解决方法。女人需要在一个夜里到海滩,脱光衣服躺在沙滩上,让海浪冲刷她的身体,就像被男人的气息覆盖一样。王子因此可以在不触犯教条的情况下把她娶回来。我们的讨论也因此变成了开怀大笑。”
我笑不出来,呆在了那里,握着信的手不断地抽搐。我凝固的双眼里再次浮现出儿时遥远的情景,当时我陪着母亲和萨拉,在书商-天文学家的店里,耳边响起这句话:
“有人会死去,随后是海浪,
女人和她的果实会在那时回来。”
当我回到菲斯时,父亲和母亲已经再婚了,对于我并没有感到吃惊,他们都十分震惊并且失望。我也一直忍住,始终没有问起他们究竟是通过什么方式解决了教义禁止的问题。
哈里的信继续写道:“我留给你的还有我的使团,尽管它并不属于我,而是统治者赋予我的。得益于这次出使的机会,我可以接近他,但是以埋葬我父亲的土地之名,我接近他并不是为了获取财富和特权,而是为了帮助家人。不正是因为要替你的姐姐求情,我才找到这个王子么?也正是因为她,你要去奉承和讨好统治者。当你觐见时,献给他带回来的那些礼物,随后谨慎地向他描述你在通布图的所见所闻;尤其要告诉他,黑非洲地区国家很多,并且战争不断,但是他们从来不让战争持续太久。当你获得他的关注和信任后,跟他说一说玛利亚姆的事,如果她在我写下这些话时还没有重获自由的话。”
她当然还没有,这是哈伦在王宫门口迎接我和商队时告诉我的。在那里,我要把牲口还给骆驼租赁商,把礼物交给卫队的军官,然后等着改日被召见。办完所有手续之后,我和哈伦一起步行回家,一路上向他讲了舅舅如何生病去世,讲了对赛格梅斯和通布图的印象,当然没有忘了讲希巴的事,当时她就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帮我照看着行李。白鼬则告诉我菲斯近期发生的几件事:阿斯塔菲鲁拉去世了,剃须匠哈姆扎也去世了,愿真主怜悯他们!瘸子艾哈麦德回到了他位于马拉喀什南部的家乡,和他的兄弟拉起一支农民军队伍,和葡萄牙人作战。
我同样也看到了法蒂玛,丧事并没有让她看起来少一些暴躁,多一些精神,她也始终用一双泪眼看着我。出于本能,我转过身想确认一下希巴是否在我身后。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我此刻正在重复父亲当年的故事,像他一样夹在两个女人之间,一个笑靥如花的奴隶,和一个哭哭啼啼的表妹。
我吻了国王的手,然后退了出去。哈伦在栅栏外面等着我。
“你知不知道刚刚你犯下了违背真主的罪过?”
从第一眼,他就看出我又受了打击,因此用他自己的方式来安慰我。我一言不发继续往前走。他则坚持说道:
“最近我听一位杰出的教长说道,我们这个时代大多的统治者,甚至是全部,都是靠违背真主教义的税收来聚敛财富的,他们是强盗,是亵渎宗教的人。因此所有和他一起吃饭,接受他的礼物或者和他们的家庭建立关系的,都是他们抢劫和亵渎宗教的同谋。”
我的回答更像是在发火:
“伊斯兰国家的所有战争都是由这类的话开始的,而最终被毁掉的还是我们的国家。另外你放心,苏丹并没有让我和他一起吃饭,没有给我任何礼物,也没有要把他的女儿嫁给我。因此我既不是强盗也没有亵渎宗教,我不会因此下地狱。但是我的姐姐一直都和那些麻风病人在一起!”
哈伦的脸变得阴郁下来。
两个月以后,我才又一次去了王宫,因为我不想让王宫主事觉得我在催他。他这次表现得特别和蔼可亲,告诉我说他已经等了我几个星期了,还给我拿来饮料,并且唉声叹气地谈起了我去世的舅舅,最后用近乎得意的口气向我宣布,经过他的努力,姐姐已经获准重新接受四名宣过誓的女人检查身体。
“年轻人,你应该能理解,尽管我们的苏丹很强大,但他也不能把一个可能患有如此可怕疾病的人带进城里。如果你的姐姐被证明没有病,身上没有任何痕迹,苏丹将写一封信当天就能让她离开隔离区。”
这个解决方法在我看来还算合理,因此我决定把这个好消息用最确定的语气告诉玛利亚姆,好让她重拾信心。哈伦问我能不能一起去,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尽管有些意外。
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时,我带着乞求的眼光看着哈伦:
“你相信她能走出来么?”
哈伦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往前走,低头看着地面,若有所思,就这么过了几分钟的时间。突然间他停下来,用双手遮住脸,随后把手拿开,但是双眼一直都闭着。
“哈桑,我做出决定了。我希望玛丽亚姆成为我的妻子,成为我孩子们的母亲。”
养老院之年
在菲斯养老院里,有六位护士,一位灯具维修工,十二位保安,两位厨师,五位清洁工,一位看门人,一位园丁,一位主管,一位助理和三位秘书,每个人的待遇都不错,当然还有为数不少的病人。但是,真主可以作证,这里真的没有一名医生。当有一个痛苦的病人来到时,人们把他安置在病房里,有人照顾,但是并没有进行任何一点治疗,只是让他自己康复或者死亡。
这里所有的病人都是外地人,因为菲斯人更喜欢在家里接受治疗。养老院里唯一的当地人就是那些精神病,他们被专门安置在特定房间里。为了不让他们搞破坏,他们脚上始终缠着铁链子。他们房间的隔板上都镶着很粗的铁条,只有经验丰富的保安才敢靠近。给他们送饭的人都会带上一根粗木棍,如果看到有人轻举妄动,立刻就会给他一棍子,把他打老实了,或是干脆打晕了。
“在这个城里,无数人都为他们的亲人求情,假装他是无辜的,而他往往是危害最大的那个;假装他灵魂纯洁,他却像一个疯子一样骗取我的信任;假装他的麻风病已经痊愈,而实际上已经病入膏肓。如何才能辨别真伪?”
我等着白鼬反驳我,就像他平时做的那样。但是他没有。他一直保持沉默,若有所思,紧皱眉头,他的回答更像是在反问:
“你说得对。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他的反应还真奇怪。玛利亚姆对他来说只是朋友的姐姐的时候,他做决定从来不会犹豫,比如他请阿斯塔菲鲁拉介入,制造了一个丑闻。现在,他对自己好像不那么自信了,因为在我们两个当中,他似乎与被囚禁的姐姐关系更亲近。事实上,在告诉我打算娶我姐姐之后,哈伦就没有浪费时间。他去父亲家等待,等父亲从乡下回来后,就立刻穿上周五才会穿的漂亮衣服前去拜访,正式请求我父亲把玛利亚姆嫁给他。如果是其他时候,称重员穆罕默德可能会认为,一个除了所属的行会有个好名声之外,没有任何财产的脚夫对玛利亚姆来说是个太过卑贱的配偶。而现在玛利亚姆已经十九岁了,在这个年纪,在菲斯的所有人当中,恐怕只有一些奴隶和妓女还没有结婚了。哈伦是意料之外的救兵,如果不是出于自尊,父亲甚至可能会吻一吻这个未来女婿的手。几天之后,在两名公证师的见证下,两个家庭正式签订了婚约;女方的父亲要付给未来女婿一百第纳尔。第二天,瓦尔达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玛利亚姆。自从被抓以来,玛利亚姆第一次充满希望地露出笑容。
“你怎么能抛下你的城市,你的家庭,你的行会,去过一个被放逐的人的生活,就像一个坏蛋那样,从一个山里逃到另一个山里来躲避人们的追捕,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你这辈子就说过一次话的女孩?”
白鼬把右手手掌放在我的头顶,就像小时候要告诉我一个秘密时做的那样。“这件事我以前不能告诉你,即使今天我也要你先答应我,不会为这件事生气。”
我答应了他,心想最坏可能就是给我的家庭带来些不好的影响而已。我们坐在他家院子的地上,白鼬把后背靠在院子里的石头喷泉上,当天那里没有喷水。
“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天我乔装改扮后混进了女浴池?”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七八年,但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眼神和心跳的感觉。我笑了笑,表示还记得。
“所以你还记得,那时不论你如何坚持,我都很固执地什么都不告诉你。我进去了,头上戴着面巾,里面头发上还系了绳,脚上穿着木拖鞋,身上裹着浴巾。当时我十一岁,身上还没有毛发,不会暴露我的性别。所以我继续往里走,直到突然看到瓦尔达和玛利亚姆。当我们眼神交汇的时候,我立刻就明白她们认出了我。她们经常看到我们在一起,不可能认错的。我几乎吓瘫了,等着听她们尖叫,等着被暴揍一顿。但是你姐姐没有喊叫。她拿过浴巾,迅速地把自己包起来,嘴角露出一丝默契的微笑,然后找了个借口把她母亲带到另外的房间。我赶紧跑出去,始终不敢相信我竟然毫发无损。那天,我还在遗憾玛利亚姆不是我的姐妹;而三年之后,我才感到作为他弟弟的朋友是多么幸运的事,因为我可以像男人想女人那样去想她。随后不幸就降临到这个眼神如此平静安详的女孩身上。”
他说话时始终沉浸在幸福里,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的脸色阴郁下来。不过很快他又高兴起来。
“即使全世界都背叛她,浴室的记忆也让我不能放弃她。今天,她是我的妻子了,我要像她救我那样把她救出来,我们要一起让迎接我们的土地变得郁郁葱葱。”
一周之后,哈伦再次找到我,来跟我告别。他的所有行李就是两个羊毛背囊,一个大一些的装着玛利亚姆的金币嫁妆,另一个小的装着他微薄的财产。
“小一点的是给隔离区守卫的,让他在玛利亚姆逃跑时假装看不到;大的是给我们两个的,在真主的保护下,这些至少够我们用一年多了。”
他们准备去里夫,并在贝尼-瓦利得山里过一段时间,那里的居民民风彪悍,但又是王国里最慷慨的。因为土地肥沃,当地人都很有钱,但是拒绝缴纳哪怕一个迪拉姆的税金。如果有人在菲斯因为不公正的待遇被驱逐,在里夫他总能找到一个避难所,并得到当地人的款待,甚至连一部分开销都会有当地人帮忙解决。如果还有人来找他的麻烦,山里人也会给他们些颜色看看。
我紧紧地抱住了哈伦,但他很快就挣脱开,因为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去揭开命运的面纱。
新娘之年
这一年,我第一次结婚,这是我去世的舅舅和我的母亲都盼望看到的。母亲总想让我从希巴身边解脱出来,因为尽管相爱三年,希巴没有给我生下一儿一女,她仍然是我的最爱。根据习俗,当法蒂玛,我的表妹,我的妻子,踏进婚房的时候,我要把脚踩在她的脚上。与此同时,门外还会站着一个邻居家的女人,等着接过沾着血迹的白布,拿去在所有宾客面前愉快地得意地挥舞,以显示新娘是处女,新郎很强壮,那时庆祝活动才会开始。
朋友们之前告诉过我,新婚之夜时,很多女孩会极力表现得比平日更无知,更吃惊,更害怕,但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新娘会晕倒。另外,我在养老院常听人说,寡妇或者长时间被冷落的女人由于男人过于疯狂,有时候会昏厥;但是十五岁的女孩子身上从未发生过这种事,尤其是在他们丈夫的怀里。我使劲晃着法蒂玛,想把她叫醒;可是她的头向后仰过去,双眼紧闭,嘴唇微张。这次轮到我浑身发抖了,但是我得承认,并不是出于担心,而是不想打开门大声地喊:“救命啊!新娘昏过去啦!”这样我在有生之年都会成为别人的笑柄。
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只能把表妹拖到床上,让她平躺着,帮她脱掉鞋,解开绑在她下巴上的头巾。她看起来只是睡着了,先前断断续续的呼吸此刻也平稳了下来。我坐在她旁边,脑子里开始琢磨着弥补的办法。我可以用针把手指刺破,用血把白布弄脏,然后忘掉这个新婚之夜,明天再说。但是,我真的可以把白布搞成它应该有的样子么,真的可以骗过见证了无数女孩第一次的女人的眼睛吗?我看着法蒂玛,眼神里充满了无奈,祈求,甚至是悲哀。她光滑的头发摊在枕头上。我把手插进她的头发里抚摸,叹了口气,抽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脸颊,随后越拍越快,越拍越重。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但是并没有醒过来。我发狂似的摇着她的肩膀,摇到床都在颤了。她好像一点意识都没有;但是嘴角的微笑一直都在。
我已经精疲力尽了,只好躺在地上,伸个懒腰,手指轻抚着烛台。一瞬间,我甚至想干脆吹灭蜡烛睡觉好了。但是突然间,不知是有人等得不耐烦,意外撞到了门,还是我的想象,我觉得听到门那里有一点动静,似乎是在提醒我要赶紧做该做的事。屋外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急迫,更加坚决。我不知道在这个噩梦般的新房里已经过了多久。我再一次把手放在法蒂玛身上,摸索着她心跳的位置,闭上了双眼。一丝龙涎香的味道仿佛把我带回了通布图的那个晚上。伴着黑人的音乐,希巴站在我面前,沐浴在月光里,跳完一支舞后,她张开双臂,皮肤是那样的温润和光滑。同样是龙涎香的味道。我的嘴里叫着她的名字,手臂做出同样的拥抱,身体找到了同样的饥渴,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庇护。
在毫不知情中,法蒂玛变成了女人。我打开门,邻居女人接过这块珍贵的白布,发出了欢快的叫声,所有宾客都热闹起来,音乐奏响,脚下的地面也被跳舞的人震得咚咚响。人们让我赶快加入他们的庆祝活动。他们说:你还有很长时间好好欣赏你的妻子,因为根据传统,七天之内你是不能出门的。
晚上,我只在女人们的庆祝晚宴上露了个面,借机看了看希巴,她只能再服侍我一个星期了。我离开的时候,法蒂玛也一直跟着我回到了房间,肯定是母亲指使她这么做的。她抓过我的手,在上面吻了几下。“昨天夜里我让你不高兴了。”我没有回答,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她伏在我身上,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结结巴巴、犹犹豫豫地说道:
“你不想看看我的妹妹么?”
我跳了起来,满脸疑惑。希巴曾经带着嘲笑的口吻跟我说起过,这个国家的一些女人用这种方式来形容她们的私处。但是我从没想到这句话会从法蒂玛的嘴里说出来,因为昨天晚上,只看了一眼婚房,她就竟然晕过去了。我转过身看着她。她用两只手捂住了脸。
“这句话是谁教给你的?”
她很害羞,甚至很害怕,她哭了起来。我给了她一个真诚的笑容,并把她紧紧抱住。我原谅了她。
婚礼这周以一场晚宴结束。晚宴上,我收到了几位姐夫送的四头整羊,还有几个装满糖果的罐子。第二天,我离开家,径直去市场完成漫长繁琐的婚礼的最后一步:买几条鱼,交给母亲,她会扔到新娘脚下,祝福新娘身体健康,多子多孙。
财富之年
“在这个国家,有很多人的财富是不为人知的,他们把财富藏起来,并不指望靠这些赚取更多,而是担心被统治者抢走。你觉得为什么犹太人会被认为十分吝啬呢?因为只要略显富足,略微炫耀就可能给自己的财富甚至自身安全带来危险。也正是这个原因,我们的一些城市变得死气沉沉,国家也因此变穷了。”
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我的了,我不需要任何东西,也不需要任何人,财富就很听话地来到我眼前,被我掌握在手中。我已经不会走路,简直要飞起来了。和热那亚人告别时,他久久地握住我的手,身体还微微向前倾;我则站得笔直,眼睛朝上。老人把我的手紧紧握在他的手里,比通常情况下久多了,随后,他还是没有松开手,而是用眼睛盯着我说:
“财富已经在向你微笑了,我年轻的朋友,我为你感到高兴,就像你是我的孩子一样。但是要当心,财富和权力会影响人正确的判断力。当你看到一片麦地,是不是会看到有些麦穗是立着的,而另一些是垂着的?因为立着的那些里面什么都没有!永远保留那份把你送到我这里来的谦逊,这样,真主才愿意为你打开财富之路。”
两座宫殿之年
自打从特夫扎回来后,我的财富就不断增长,我的人马遍布整个非洲,自贝蒂斯至赛格梅斯,自特莱姆森至马拉喀什。商队运送着椰枣、靛青染料、散沫花、食用油或是衣料;只有重要的商队,我才会亲自出马。其余时间里,我只需要坐在办公室指挥,另外就是手里拿根棍子,去我新住所的工地查看一番。新房的位置在一座丘陵上,距离舅舅家的房子不远。自从我的女儿出生后,我就成了舅舅房子的主人,但是我越来越觉得那座房子太小,太普通,太不符合我的身价。我已经迫不及待想住进自己的宫殿里,我那梦寐以求,无与伦比的宫殿。为此,我召集了最好的工匠,力求每个细节都能做到完美:精雕细刻的木质天花板,贴满马赛克的穹顶,黑色大理石的喷泉,丝毫不用考虑成本。有时候,当一个价格让我犹豫时,我的诗人就会跳出来高声朗诵:“二十岁时的智慧,就是不用事事考虑太多。”我知道,他在琢磨诗句时,是冲着我的钱去的。
工程开工的那天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邻近黄昏时,在一帮拥护者的簇拥下,我在地基的四个角落放上了贵重的吉祥物以及孩子的头发,那是从我女儿头上小心翼翼剪下来的。我是突然之间对魔法和迷信变得敏感的,对此我非常吃惊。这可能是有钱或者有权的人的通病:当他的财富和他的能力不成正比,而更多是因为运气时,他往往会把运气当成是命运的主宰,并当作偶像供奉起来。
“你难道忘了通布图的那个晚上,忘了我们共度的所有夜晚,忘了我们承诺过永远不分开?”
一阵凉风从开着的窗户那里吹进来,吹灭了铜烛台上的蜡烛。屋子里暗了下来,让人伤心,我看不到希巴的眼睛了。她的声音似乎很遥远,很缥缈,就像在重复沙漠里的古老悲歌一样:
“情人们经常双手紧握,一起憧憬美好的将来。但是在他们的一生中,没有任何时候能比现在他们紧握双手,怀着同样梦想的时候更幸福了。”
这天夜里,她最后还是向我张开了双臂。是因为疲惫,因为责任,还是因为回忆,我不知道。但是从此之后,她的双眼始终笼罩着一层悲哀。
所以,看到她再次露出笑容,跟着安达卢西亚乐队的节奏拍手时,我感到很幸福。吃饭时,我的诗人站起身来,开始赋诗歌颂我。他把我的宫殿比作阿尔汗布拉宫,把我的花园比作伊甸园。
刹那间我就明白今天的召见以及那些意料之外的赞扬是出于什么原因了。艾哈麦德的势力已经变得越来越大,菲斯和马拉喀什的很多年轻学生都离开了家去投奔他,拿起武器抵抗葡萄牙人缓慢但是已经威胁到整个大西洋沿岸的入侵。瘸子在国内率人四处征战,还不时用尖刻的措辞批判菲斯的统治者。这已经引起了菲斯苏丹的不安,他试图与这个危险的反政府武装首领谈判。当然需要我作为中间人。
我决定利用这个机会对我耿耿于怀的一些旧账做个了断。
“上大学的时候,艾哈麦德谢里夫经常来我家。当我的姐姐被抓进麻风病人隔离区时,他是我真正的兄弟。愿真主抹去我和姐姐的这段记忆!”
苏丹清了清嗓子来掩盖自己的尴尬。
苏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表示满意,随后命令卫队军官、王宫主管和掌玺大臣走上前来:
“今天晚上,你们就去扎鲁阿尔人家里传信。你们命令他离开这个城市,至少两年时间。让他去朝圣,随后回他的老家住一段。”
王宫里所有人都听到了。几小时之后,这个消息便口口相传,传遍了整个城市。没有人再敢和这个流放者打招呼,没有人再敢去拜访他,他家门前的路很快就长草了。我细细品味复仇的感觉,然而并不知道这将会给我的家庭带来更多的不幸。
在与苏丹告别时,他命令我第二天再来,因为他还想跟我探讨一下王国的财政问题。从那以后,我每天都进宫,有时参加他的会见,有时还亲自处理一些请求,这让我成了其他达官显贵嫉妒的对象。但是我一点都不担心,因为我打算春天就去苏斯,回来后则专心处理商队的事情,尤其是我的宫殿的工程进度。在我的脑海里,宫殿已经拔地而起,美妙绝伦,然而事实上工程没有一点进展,因为最近几个月天气寒冷,阴雨绵绵,我心心念念的宫殿现在只是一个大泥坑。
瘸子谢里夫之年
我专门挤出时间去观看他们的战斗,并强迫自己每天晚上都把当天的见闻记下来。然而,日后在罗马重新翻开这段经历时,我很惊讶自己竟然没有一句话是描写战斗经过的。我只记下了王子们和他们的幕僚在面对失败时的表现,这种表现让我吃惊,尽管经常出入宫廷,我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天真。这里我只列举笔记中的一小段,当时的情景足可略见一斑。
记于伊斯兰历917年3月的倒数第二天,公元1511年6月26日星期三。
丹吉尔城下牺牲的三百名烈士的遗体已经被运回军营了。为了躲过这让我心碎的场景,我来到苏丹的帐篷里,还遇到了掌玺大臣。看到我之后,苏丹做手势让我靠近些。“听一听,”他说,“我们的王宫主管是怎么看今天的战斗的!”王宫主管对我说道:“我跟国王说,今天发生的也并不一定都是坏事,因为我们已经向穆斯林展示了我们圣战的热情,葡萄牙人如果想报复的话,也得先考虑考虑后果。”我轻轻晃了晃头表示赞同他的观点,随后问他:“今天战死的士兵真的有数以百计么?”王宫主管听出我的话里带着些指责和嘲讽,没有说话,倒是苏丹自己接着说:“战死的士兵里,只有一小部分是骑兵。剩下的都是步兵,穷光蛋,庄稼汉,百无一用的人,在我的王国里至少有十万,而我没有那么多精力武装他们!”他的语气时而毫不在意,时而不乏欢喜。我找了个借口告退,离开了他的帐篷。帐篷外,借着火把的微光,我看到几个士兵围着刚运回来的一具尸体。看到我出来后,一个红胡子老兵走到我近前:“告诉苏丹,不要为战死的士兵哭泣,他们所付出的将在审判日得到回报。”他的眼泪流了出来,声音突然变得哽咽:“我的大儿子刚刚战死,而我也时刻准备跟他一起上天堂,只要国王一声令下!”他抓住我的袖子,因为绝望而颤抖的手传递出的信息和他嘴里说的完全不同。一名卫兵警告他不要骚扰苏丹的顾问,老人唉声叹气地离开了。我回到了自己的帐篷里。
几天之后,我前往苏斯,再次拜会艾哈麦德。年初的时候,我曾经拜访过他,转达了苏丹求和的书信;这一次,菲斯的国王则让我告诉瘸子,葡萄牙人的伤亡比我们更大,而感谢真主的怜悯,苏丹本人毫发无损。我找到瘸子时,他刚刚在阿加迪尔城下安营扎寨,他的士兵们情绪高涨。士兵中很多都是学生,来自马格里布各地,他们把牺牲生命看作像是去见一个神秘的未婚妻一样。
“如果你想参与政治,跟王子们谈判,你首先得学会透过现象看本质。”
他的冷笑让我想起在学校时的谈话。此刻行军帐篷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直截了当地向他提出了心中的疑问。他向我解释说:
“这个地区的居民想把阿加迪尔从葡萄牙人手里夺回来,是因为葡萄牙人占领阿加迪尔,并渗透到附近的平原地区,让当地人无法进行耕种。菲斯的苏丹太过遥远,而马拉喀什的那位除了每周狩猎,根本不出王宫,于是人们就找到了我。他们拿出足够的钱,我可以用这些钱装备五百骑兵和数以千计的步兵。因此我要对阿加迪尔发起攻击,但我从没想过要把它打下来,如果打下来,我会至少损失一半士兵,更为严重的是,我还要把所有军队都留下来驻守,以抵抗葡萄牙人不断的反扑,这或许要持续几年的时间。而今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要发动整个马格里布地区,重新统一这里,或是通过计谋,或是通过马刀,让大家一起反对侵略者。”
“真主啊,哈桑,你根本不明白眼下发生了什么!整个马格里布地区都处在动荡中。一些王国会消失,一些省份会被洗劫,一些城市会被夷为平地。看着我,盯着我,碰碰我的胳膊、胡子、长袍,因为明天你将不能盯着我看,也不能用手指碰我的脸。在这个地方,永远是我砍别人的头,听到我的名字,农民和城里人都会颤抖。很快,这个国家所有人都要向我低头,有一天,你可以向你的儿子们说,瘸子谢里夫是你的朋友,他曾经去过你家,还为你姐姐的命运牵肠挂肚。而我,这些回忆我永远都不会记得。”
我们两个人都在发抖,他是因为不耐烦的狂躁,而我则是因为害怕。我感到了威胁,因为在他发迹前认识他,我对他来说更像是私产,既喜爱,又鄙视,甚至还有些厌恶,就像我挣到钱时,我的那件打了补丁的白大衣一样。
此刻我也决定,是时候离开这个人了,因为我们再也不可能平等地谈话,再想见他一面,我就必须放下自尊,乖乖地等在候见厅了。
要想到达贝尼-扎鲁阿尔,首先要穿过贝尼-瓦利得地区。在那里连接两个牧民村庄的石子路上,有一个穿着一身黑色和土色衣服的老太太的身影,她懒洋洋地伸出一只手,无精打采地乞求过路人的施舍。当扎鲁阿尔人骑着一匹套着马具的高头大马,身后跟着一个撑大伞的奴隶逐渐靠近时,老乞丐朝着他们走过去,嘴里还念叨着一些听不太清的乞讨词。一个保镖大喊着让她走开,但是他的主人让他闭嘴。扎鲁阿尔人需要在这个曾被他劫掠过的地方重新赢得好名声。他从钱袋里掏出几枚金币,招摇地拿在手上,等着老乞丐张开双手准备接住。老乞丐看了他一眼,突然一把抓住扎鲁阿尔人的手腕,并且用力地拉扯。他掉下马,只有一只脚还挂在马镫上,身体悬在空中,长袍拖在地上,脖子上被架了一把短刀。
白鼬哈伦已经在贝尼-瓦利得山里住了三年,当地人把他当做自己人一样地保护起来。不知道只是因为想复仇,还是担心他的敌人会再来找他,找玛利亚姆和他的两个儿子的麻烦,他才会做出这种强盗的举动?不过他确实采用了报复手段。
哈伦一直把他的人质拖到家里。看到他们回来,我姐姐比扎鲁阿尔人更害怕。她的丈夫从来没有跟她说起过这个计划,甚至都没说过她曾经的未婚夫回到了里夫地区。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所以对眼前发生的一幕一头雾水。
“是我,哈伦,你的丈夫,命令你把衣服脱掉!听我的!”
可怜的女人先摘下面巾,露出了面颊和嘴唇,随后露出了头发,她的动作战战兢兢的。扎鲁阿尔人闭着眼睛,使劲地低着头。如果他看到眼前这个女人的裸体,他知道等待他的将是什么。“抬起头来,睁开眼睛!”哈伦一边发出命令,一边猛地挥了挥短刀。扎鲁阿尔人抬起头,但是眼睛始终紧闭着。
“看一看,”哈伦坚持道,此时玛利亚姆一只手脱着衣服,另一只手擦着眼泪。
她的裙子脱掉了。
“看看这个身体!你看到上面有麻风病的痕迹么?再靠近点仔细看看!”
哈伦用力地晃着扎鲁阿尔人的身体,把他推向玛利亚姆,拽回来,然后再用力地往前推,并松开了手。老家伙滚到了姐姐的脚下,吓得姐姐惊叫起来。
“够了,哈伦,我求你了!”
她又同情,又惊恐地看着瘫倒在自己脚下的这个坏蛋。扎鲁阿尔人眼睛半张,但是一动不动。哈伦走近他,半信半疑地摸了摸他的脉搏,翻了翻他的眼皮,随后站起身来,一点也不惊讶。
“这个男人像一只狗一样死在他曾经迫害过的最无辜的女孩脚下,完全是他罪有应得。”
入夜前,哈伦把扎鲁阿尔人埋在了一棵无花果树下,没有拿走他身上的一件衣服,一只鞋子,一件珠宝。
暴风雪之年
这一年,我的妻子法蒂玛死于难产。连续三天,我都在为她哭泣,超过了她生前我给她的所有的爱。孩子是个男孩,也没能活下来。
我承认,四个月前在菲斯刚一听到扎鲁阿尔人失踪的消息,尽管当时还不知道任何细节,我的脑海中已经闪过一个想法,很可能是哈伦报了仇。我了解白鼬,他一定会把复仇进行到底,并且我也知道,他就住在里夫那一带地区。说他是无辜的,别人肯定不信。但是我也要全力为他辩解,因为我的任何一点犹疑都可能让他大祸临头。
“你不用承担谋杀的罪名,哈桑,但是你要和受害者接受同样的惩罚。正如扎鲁阿尔人一样,我宣布你将被流放。两年里,你不能再出现在这座王宫里,你也不能生活在菲斯,以及我管辖范围内的任何地方。从伊斯兰历7月20日开始,在王国版图内任何看到你的人都有权把你套上锁链,带到我面前。”
尽管苏丹最后几句话说得很重,我还是要努力不露出一丝轻松的痕迹。我不用坐牢,也不会破产,两年的长途旅行根本吓不倒我。另外,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把我的生意安排好。
我离开菲斯的过程让人印象深刻。我坚持高昂着头被流放,身着锦缎,不是在夜里,而是在大白天出城,穿过熙熙攘攘的大街小巷,带着一支庞大的商队:两百头骆驼驮着各种商品,两万第纳尔金币,由五十多个武装保镖护送,他们的武器、服装都是我配备的,这支保镖队伍足以让任何拦路的强盗望而却步。我停下来三次,一次在布-伊纳尼亚学校门前,一次在安达卢西亚人的清真寺院里,还有一次在城墙旁边的制陶匠大街,向看热闹的人撒了一些金币,得到了人们的赞美和欢呼。
策划这样一次炫耀的行为,我是担了风险的。很快就有人不怀好意地通报了王宫主管,随后又传到了国王的耳朵里,我很可能被抓起来,再被扣上藐视刑罚的罪名。然而这个险我必须要冒,不仅是因为自尊,还是为了我的父亲、母亲和女儿,为了所有的家人,为了他们在我离开的时间里,不用生活在耻辱中。
当然,我已经给他们留下了足够的财产,足以维持很多年的吃、穿以及各种开销。
我原本打算和希巴睡在这个帐篷里。我很平静地等着夜晚的到来,但是当天开始黑下来的时候,我的女人坚决拒绝睡在帐篷里,没有明显的理由,但是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到了难以名状的恐惧。在离宿营地不到一公里的地方,她找到了一个山洞的入口,并决定就在那个山洞过夜,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去。
难道我们就要在阿特拉斯的山洞里过夜?靠近鬣狗、狮子、花豹,有可能还有巨龙,据说它们在这片地区数量庞大,并且都带有剧毒,人的身体只要一碰到它们,就会像泥土一样碎成灰烬。想把这种恐惧灌输给希巴,根本不可能。在这个秋夜的寒风里,只有我华丽的帐篷能让她感到害怕。
我只好让步。在克服了内心的恐惧后,我钻进了山洞里,无视保镖们的恳求和他们无礼的眼神。看到希巴很好笑地抱着一大堆羊毛被褥、一盏灯笼、一羊皮袋骆驼奶和一大串椰枣忙来忙去,我感到颇为尴尬。
我最后还是闭嘴了。不是因为累了,而是因为外面起风了。不一会儿,风已经变得非常大,震耳欲聋。伴着狂风,鹅毛般的大雪不断地从洞穴入口的狭小缝隙中灌进洞中来。现在希巴倒是一点都不担心了,她用专家的眼光审视着自己做的这个能让我们得以幸存的避难所。
神奇的希巴!没想到,在这样的时刻,我更加地爱她。但她历来就是我女眷中的一个瑰宝,一个光辉灿烂、变幻无常的瑰宝,在我的怀里,却又让我感到触不可及。在阿特拉斯山里的暴风雪中,她向我展现了她与众不同的一面。我唯一的家就在她的眼里,在她的唇间,在她的手中。
我总是羞于说出“我爱你”三个字,但是我的心里却从来没有因为爱而感到羞耻。希巴,我爱她,以万能的真主,掌管风雨雷电的真主之名。我称她为“我的宝藏”,尽管现在还不知道她是我仅剩的财产,我还称她为“我的生命”,这毫无疑问,因为正是她的调解,真主才放过我一马。
两天两夜,呼啸的狂风一直没有停止,大雪很快就堆在洞外,堵住了洞口,我们完全被困在里面。
第三天,几个牧羊人挖开了洞口,当然不是为了把我们救出去,而是想躲在洞里用餐而已。看到我们,他们似乎一点也不开心,很快我就知道了可怕的原因。因为没有预料到暴风雪,我的保镖和骆驼们完全被冰雪吞噬,全军覆没。靠近一些,我才看到我的货物已经被洗劫一空了,满地的尸体也成了秃鹫的美餐。宿营地一片狼藉。我隐约感觉到,此刻不能表现出一丁点对人马死亡和财产损失的伤感。从第一眼看到这些牧民,我就觉得他们对抢劫似乎是司空见惯的。或许就是他们结果了那些受伤的人。此刻,如果我和希巴出言不慎,等待我们的可能会是同样的命运。没有一句抱怨,我故作轻松地说:
“这就是真主的宣判!”
对于这些游牧民族的奇怪性格,我多少有所耳闻。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掉一个人,抢了他的钱袋或者牲口,而如果赞扬他们的慷慨和好客,他们也可以立刻变成亲切热情的主人。有一句古话说,他们的手里总有一把短刀,“或是为了割断你的脖子,或是为了你杀掉一头羊。”
我和希巴随着她的叔叔走进他的房子,来到一间低矮但是狭长的屋子,然后坐在了羊毛地毯上,屋子里已经坐了二十多个人,都是部落里德高望重的老者,从他们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对这场重逢的喜悦之情。
希巴开始说话了。她把我介绍成菲斯的一个重要人物,既精通律法,又对文学有很深的造诣。她介绍了被瓦尔扎扎特领主送给我的过程,并绘声绘色、催人泪下地讲述了暴风雪是如何让我破产的。随后她说了这样几句话:
“他没有在路上把我随便卖给一个什么人,而是坚持要把我带回我的村子。我发誓不会让他感到后悔。”
希巴点了在座的一个贵族的名字,言语中有种说不出来的厚颜无耻:
“你,阿布达拉,为了把我买回来,你准备出多少钱?”
“你的价值远远超过我的承受范围,”他有些疑惑地回答道,“但是我还是可以出十个第纳尔。”
希巴的目光环顾一圈,寻找下一个目标:
“你呢,艾哈麦德?”
叫作艾哈麦德的这个人首先很鄙视地训斥了阿布达拉一番,随后宣布:
“三十第纳尔,为了部落的尊严。”
就这样希巴把屋子里的人都问了一遍,她巧妙地利用家族或是部族之间的嫉妒和纷争,每次都能抬高价码。我头脑中的数字在不断增加。我可怜的两个第纳尔变成了十二个,四十二个,九十二个……最后发言的是希巴的叔叔,作为部落的首领,他必须拿出比在座出价最高的人更多的钱,来体现自己的身份。
“两百第纳尔!”他骄傲地宣布。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晚上当我躺在首领给我安排的房间里时,希巴来到房间里看望我,并带来了白天筹集的所有钱,也就是一千八百多第纳尔。
“看在把你生的这么美丽的真主的份上,希巴,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吧!这个村子里的人怎么会这么有钱?另外,他们为什么要给我钱?”
“为了把我赎回来!”
“你知道,他们不用花一分钱,就可以让你重获自由。”
“他们也是为了自我救赎。”
看到我仍然是一头雾水,她最后还是决定告诉我原因:
“几代人以来,我们的部落都在撒哈拉以西地区过着游牧生活,直到我祖父的那一代,因为种植靛青利润可观,所以大家都开始种靛青,做生意。这个村子于是挣到了很多钱,而人们并不需要花销那么多,所以在每座破房子下面,都埋着比菲斯最豪华的房子里更多的钱。但是,因为定居了下来,我们的成员也丧失了战斗的能力和欲望。有一天,我差不多刚到适婚年龄的时候……”
她坐在我身边,头微微向后仰着,然后继续说:
“那天,我们有很多人,有年轻人也有老人,有男有女,一起去离村子一天路程的一位瓦利的墓朝拜。瓦尔扎扎特领主的骑兵冲到我们面前。他们只有四个人,而我们有五十来人,其中有二十多个男人,而且手里都有武器。但是他们并没有用武器和敌人战斗,而是逃之夭夭,一个都没剩。四个骑兵可以从容地选择抓哪个女孩子回去。你刚刚参加的那个仪式上,村子里的老人们只是在还债,在找回他们或是他们儿子的尊严。”
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
“拿着这些钱,你不用感到任何一点耻辱和内疚。没有其他任何一个男人比我可爱的主人更应该得到这些。”
说着这些话,她的嘴唇吻在了我的嘴上。我的心跳加速,但是我的眼睛还是不安地瞄着薄薄的挂毯,因为挂毯另一边就是她叔叔的房间。
希巴却没有感到一丝尴尬,她解开了裙子的扣子;她如雕刻的黑木般的身体展现在我眼前,任我抚摸,她在我的耳边轻声说道:
“到目前为止,我都是作为奴隶服侍你。今天,把我当作自由人来爱吧。最后的一次。”
窗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还有一些人的叫喊声由远及近。是我记忆中的乐队来了么?但是为什么这么吵吵嚷嚷的?天哪!我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市场的广场上很快就像白天一样热闹了起来,一大群人发疯似的挤到了广场上,空气中都是他们的尖叫声。这种情形让我如何能不害怕呢?我来到窗前,叫住了一位跑得比别人慢的老人。他停下来,气喘吁吁地用当地语言告诉我发生了什么。看到我什么都没听懂,他又跑了起来,并做手势叫我跟他一起跑。我还在犹豫要不要跟着他,突然我看到了空中大火燃烧发出的光亮。确认金子都在身上后,我赶紧从窗户跳出来,跟着人群一起跑。
就这样,我至少跑了三个小时,不断地向慌乱的人们打听消息,更多是通过肢体动作,而不是通过语言,得知了关于这场灾难的一些最新情况。通布图一半以上的地方都被烧毁了,没有任何办法阻止大火的蔓延,因为借着大风,火势顺着数不清的,又靠得太近的茅草屋顶快速传播。现在,我要做的就是赶紧远离这个巨大的炖锅。
前一天晚上,我听说有一个各路商人组成的商队要在城外聚集,天亮时就会出发。我赶到集合地与他们会和。我们一共四十来人,整夜都站在一座小山上,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大火,听着火焰里发出的瘆人的叫喊声,仔细分辨后,我们发现那是被困在火里的人临终的哀嚎。
从此之后,每次想起通布图,我的眼前都会出现这个地狱般的情景。离开的时候,这个美丽城市的面容被死亡的黑云笼罩着,身体被烧得满是裂痕。我最美好的回忆也烧毁在大火里。
随后我们又穿过了一些国家,我只提一下其中的几个,有乌安加拉、赛格赛格、卡诺,还有博尔努。博尔努比前面几个国家更大更重要,但是我们却避免在那里停留。事实上,我们刚一进入首都,就遇到了另外一队商人,他们迫不及待地向我们讲起他们的遭遇,这些事我在《非洲概况》里也有所提及。这个国家的统治者有些很奇怪的习惯。他总是喜欢高调地炫耀自己的财富,他所有的马配备的马具都是纯金的,王宫里所有的餐具也是纯金的,就连他拴狗的链子也是纯金的,我已经亲眼验证过了!这些商人被如此的奢华吸引,但是很不幸的是,他们把炫耀和慷慨搞混了,以至于他们从菲斯,从苏斯,从热那亚和那不勒斯来到这里,带着精雕细刻镶着宝石的宝剑,精美的地毯,纯种的宝马以及其他各种珍贵的货物。
Ⅲ 开罗之书
当我来到开罗时,我的儿子,它还是几个世纪以来,一个王国瑰丽的首都,哈里发的驻地。而当我离开时,它只不过是一个省的省会。毫无疑问,它再也无法重现往日的辉煌了。
真主希望我见证这座城市的没落,也见证在它没落之前发生的一系列灾难。此时我还在尼罗河上航行着,幻想着充满冒险的生活和令人高兴的战利品,不幸就这样不期而至。而我当时还不懂得尊重这个不幸,也没能读懂它所带来的信息。
我刚要睡着时,听到了水手们的说话声,他们聊得十分热闹。我坐起身来,看到一艘小船逆流而上,来到了我们近前。很长时间之后,我才看出这艘船有什么奇怪之处。一些穿着华丽的漂亮女人和她们的孩子挤在一起,表情呆滞,被一百来头绵羊围在中间,羊群的气味连我都能闻得到。有些女人的前额还戴着珠宝饰带,头上戴着又高又直的帽子,就像一根管子一样。
有时候,从一个异乎寻常的情景,就能看出灾难的端倪。水手们站成一排走到我近前,脸色阴郁,手掌朝天高举。长时间的沉默。随后,最年长的水手嘴里,冒出这样一个词:
“鼠疫!”
庄严的眼之年
瘟疫在年初时爆发。爆发的前夜,狂风大作,大雨倾盆而下,所有开罗人都认为,这是上天发怒的征兆,是惩罚即刻到来的标志。儿童是最先受感染的,贵族们急忙把他们的家族疏散开来,一部分到西奈半岛南部的托尔,那里的空气比较健康,另一部分到沙漠的绿洲里,还有一些到更远的上埃及地区,如果他们在那里有房产的话。很快,我们就会遇到很多小船,装满了一群群可怜的逃难者。
在了解疾病传播范围之前继续往前走,是十分不明智的选择。于是我们靠在河东岸一处荒无人烟的地方,在那里停靠必要长的时间。我们吃携带的货物,每晚更换停靠地点以躲避可能发生的抢劫。每天我们会有五六次把船划到逆流而上的逃难者近前,打听瘟疫的最新消息。瘟疫几乎让这座首都变成了废墟。每天民政部门都能登记到五十、六十、一百名死者;而根据我们的经验,未曾登记的死亡人数可能要比这个多十倍。每艘船都能带来一个新的数字,一般都十分详细,并且都带有毋庸置疑的证据。比如,基督教复活节的周一,发生了三次地震;第二天,人们便统计到了两百七十四人死亡。接下来的周五,一场冰雹不期而至,在这个季节简直闻所未闻;当天人们就统计到三百六十五人死亡。根据医生的建议,埃及苏丹,一个来自切尔克斯,叫作坎索赫的马穆鲁克老人,决定为了躲过鼠疫而戴上两个红宝石戒指;他还同时宣布,禁止饮酒、吸食印度大麻和卖淫等行为。
在了解疾病传播范围之前继续往前走,是十分不明智的选择。于是我们靠在河东岸一处荒无人烟的地方,在那里停靠必要长的时间。我们吃携带的货物,每晚更换停靠地点以躲避可能发生的抢劫。每天我们会有五六次把船划到逆流而上的逃难者近前,打听瘟疫的最新消息。瘟疫几乎让这座首都变成了废墟。每天民政部门都能登记到五十、六十、一百名死者;而根据我们的经验,未曾登记的死亡人数可能要比这个多十倍。每艘船都能带来一个新的数字,一般都十分详细,并且都带有毋庸置疑的证据。比如,基督教复活节的周一,发生了三次地震;第二天,人们便统计到了两百七十四人死亡。接下来的周五,一场冰雹不期而至,在这个季节简直闻所未闻;当天人们就统计到三百六十五人死亡。根据医生的建议,埃及苏丹,一个来自切尔克斯,叫作坎索赫的马穆鲁克老人,决定为了躲过鼠疫而戴上两个红宝石戒指;他还同时宣布,禁止饮酒、吸食印度大麻和卖淫等行为。在城市的各个地区,人们挖了很多大坑,用于处理死者的遗体。
很显然,死者已经不只是儿童和普通市民了。士兵和军官也成百地死亡。苏丹立刻宣布,所有死亡士兵的装备都要回收。他下令暂时拘禁死亡士兵的遗孀,要求她们向兵工厂返还一柄镶银的佩剑、一件针织制服、一顶头盔、一个箭袋、两匹马,或是等值的钱,之后才能获释。另外,看到由于瘟疫,开罗市民数量严重下降,坎索赫决定从当年的收成中拿出一大部分小麦卖到达玛斯和阿勒颇,因为在那里他可以卖到三倍的价格。结果开罗的面包和面粉价格立刻大幅上涨。
这些消息是一个年轻的、很有教养的富商告诉我们的。他带着全家,乘着私家船只逃离了开罗,路上在我们的船边停了几个小时。他立刻就对我充满好感,询问了我的国家和最近的几次旅行,他的问题总比我的回答显得更有深度。当我把话题转向埃及时,他平静地对我说:
“所幸这些统治者们经常走得太远,否则他们永远都不会掉下来。”
随后他眼睛里闪着怒火补充道:
“王子们的疯狂是上天的智慧。”
我觉得自己应该听懂了:
“很快就会有暴乱了,不是么?”
“这个词不会出现在我们这里。确实,在瘟疫到来的时刻,市民们比以前更加勇敢,苏丹的势力在上天面前显得虚弱,因为他的士兵会被瘟疫成批杀死。但是在市民的家里,根本就没有武器,可能只有一把切奶酪的小刀。发生暴乱时,通常是一个来自切尔克斯的马穆鲁克人取代另一个。”
他最后一次紧紧握着我的手,并且用一种尴尬的语气说道:
“家里有一个十字架和一个圣像。如果你不喜欢,可以把它们放到箱子里直到我回来。”
我对他表示,与此相反,没有任何东西会被移动位置,并感谢他的这番特别的心意。
开罗终于到了!
在其他任何一个城市,我们都不可能如此快就忘记自己是一个异乡人。一到这里,旅行的人就陷进了各种流言,各种趣闻,各种健谈的人的漩涡之中。一百个不认识的人会靠近他,在他耳边窃窃私语,让他做某些见证,还推他的肩膀,好让他发出人们期待中的咒骂或者欢笑。从此他知道了一个秘密,了解了一个传奇故事的开头,为了知道后续的故事,则要等到下一个商队,下一个节日,下一个涨水的季节。但是,另外一个故事已经开始了。
“鉴于苏丹坚决拒绝,医生领来了军队的一个高级将领,一个千夫长,和苏丹得了同样的病。医生当场对他做了手术。一星期之后,军官的眼睛就完全恢复了。”
然而这并没有用。苏丹还是选择了一个土耳其女游医,她承诺不用做外科手术,只涂上一些铁末做的软膏就能治好。经过三天的治疗,左眼的病症传到了右眼。老苏丹再也没办法出门了,没办法处理任何事务,甚至都没办法戴上他那顶长犀牛角做成的王冠,那是埃及马穆鲁克王朝最后几任统治者的标志。就连他自己的亲信也认为他很快就会失明,都在忙着找继任者了。
“人们看到像你这样的有钱人谦逊地徒步走在灰尘里,感到非常震惊。”
没等我回答,他就叫来一个赶驴的牵来一头打扮得很漂亮的驴,并且留下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做我的保镖。
我骑着驴在老城里转了一圈,特意在著名的阿穆尔清真寺和衣料市场多待了一会儿,脑袋里装满各种人在我耳边低声说的话之后,就朝新城的方向走去。从此之后,这样的散步成了我每天的必修课,散步的时间长短则根据我的心情和生意的忙碌程度。我还会拜访贵族、军官、王宫大臣等,同时也还要做些生意。第一个月,我通过一个马格里布商人租用的骆驼商队,运送了一些印度绉纱和香料到特莱姆森交给一个犹太商人。应我的要求,他给我送回了一小盒琥珀。
当天,市长离开王宫,在火把手的引领下来到城里,宣布苏丹的命令:“根据苏丹陛下的指示,月税、周税以及其他一些间接税都被免除,包括开罗的磨坊税。”
苏丹决定一点一点地争取真主的宽恕。他还下令把所有失业者都聚集到首都的赛马场,向他们每个人,不论男女,发放两个半法达的救济金,也就是一共花费了四百第纳尔。他还向穷苦百姓发放了三千第纳尔,尤其是那些住在阿尔阿扎尔清真寺以及卡拉发墓地的人。
推出这一系列措施之后,坎索赫再次召集大法官们,请求他们在所有清真寺里宣布,要为他的庄严的眼早日康复进行热烈的祷告。只有三个大法官能够照办;因为第四个,也就是马立克派的法官,当天要埋葬他的两个因为鼠疫夭折的幼子。
卡玛莱丁是一个漂亮的男孩,长期得到苏丹的青睐。每天下午,他都要为苏丹进行脚掌按摩,帮助他入睡。直到有一天,苏丹得了毛囊炎,需要进行放血治疗,剃须匠把这个消息绘声绘色地传得满城皆知,让他的主子非常恼火。
现在他得到了宽恕。不仅得到宽恕,苏丹还为虐待了他而向他道歉,并利用他的坏毛病,请他向全城宣布苏丹庄严的眼已经治愈。事实上,苏丹的眼睛还缠着绷带,不过他已经感到恢复了精神,可以召见大臣了。不过他即将面对的是一个异常严峻的局面。他先后接见了两名使者,一个是麦加谢里夫的特使,另一个则是印度的使臣,他们几天前就已经到达开罗了,并且是为同样的问题而来:葡萄牙人最近占领了卡马兰岛,牢牢控制了红海的入海口,并有大量军队在也门海岸登陆。谢里夫担心他们会袭击埃及的朝圣者队伍,因为他们必经的延布和吉达两个港口已经受到了严重的威胁。印度特使显得十分铺张,他带着两头穿着红丝绒的华丽的大象;他更关心的则是因为葡萄牙人入侵而受到影响的印度与马穆鲁克王朝间的商贸往来。
直到八月份,人们才看到坎索赫重新戴上了他沉重的王冠。这时人们知道,他已经完全康复了,城里也接到命令要悬挂彩旗。人们还组织了一次游行,走在队伍前面的是王室的四位医生,穿着红丝绒的貂皮大衣,那是苏丹为表感激送给他们的礼物。政府高官全都戴着黄色的丝质头巾,队伍不经过的街道,人们也在窗户上装饰了鲜艳的颜色以示庆祝。大法官们在自家的房门上挂上了布满琥珀的针织布,王宫里敲响了鼓声。宵禁已经解除了,太阳落山时,城内各处都响起了音乐声和歌声。然后,等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后,河边升起了一片片烟花,引来人们疯狂的欢呼声。
在这个全民欢腾的时刻,我突然抑制不住自己,想要穿上埃及人的服装。于是我脱下菲斯的衣服,把它们小心地收好,等着离开埃及的时候再穿。随后,我穿上一件绿色条纹的长裙,脚上踩着一双复古风格的拖鞋。我在头上戴了一块印度绉纱的长头巾。穿好之后,我叫人牵来一头驴,骑着驴走在路中央,跟着邻居们加入到了欢庆的队伍中。
我感觉,这就是我的城市,在这里我感到无比的自在。几个月的时间,我就已经成了一个真正的开罗贵族。我有自己的赶驴人,自己的蔬果店,自己的香料店,自己的金匠,自己的造纸厂,生意红红火火,和王宫关系密切,在尼罗河边还有一栋房子。
我坚信已经找到了泉水清澈的绿洲。
切尔克斯女人之年
这一年,如果不是一个女人向我分享了她的秘密,一个极度危险,可能让我失去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的秘密,我可能会一直留在开罗,在快乐和痛苦的生活中麻木下去。
我认识她的这一天以一种残酷的方式开始。在进入新城之前,赶驴的男孩没有走我们平常走的路。我认为他只是想避开一些拥堵,所以就任由他去了。但是他一直把我带到了一大群人中间,随后把缰绳递到我手里,嘟囔了一句抱歉,就飞快地溜掉了,我甚至没来得及问他原因。他从来都没有这样过,我觉得有必要跟他的主人谈一谈了。
不过很快我就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兴奋。一队士兵从萨利巴路过来,前头还有打鼓的和举火把的。队伍的中间,一个男子艰难地往前走着,他上半身赤裸,双手绑在身前,一名骑兵牵着他。从人们宣读的判决能听出,这个男人是一个平民,罪名是在夜里偷了店铺里的几块头巾,被判处了腰斩。据我所知,这种酷刑一般是用来惩处杀人犯的。但是有人说曾目击这个人几天前犯下了一系列盗窃案,于是商人们要求对他施以极刑。
这个可怜的人没有喊叫,只是一边低沉地呻吟,一边轻轻地摇着头。突然间,两名士兵跳到他跟前,把他放倒在地。他还没躺下,一名士兵就抓住他的腋下,另一名士兵则同时按住他的双脚。刽子手双手拿着一把重剑走过来,一下子就把这个人拦腰砍成两半。我转过头,感到胃里一阵阵地猛烈抽搐,身体失去平衡,几乎要从驴子上掉下来。一个好心人用手扶了我一下,随后我听到一名老者的声音:
“你不应该坐在牲口上看着一个人被杀。”
因为感觉自己没法从驴子上跳下来,于是我紧贴在驴背上,拉过缰绳想要离开,招致周围的人群一片抗议声,因为我的举动影响了他们继续观看:人们把受刑者身体的上半部分站立着放到一堆生石灰上,脸冲着人群,痛苦的表情还要再持续几分钟。
“这是王室的努尔公主殿下,土耳其国王的侄子埃米尔阿拉丁的遗孀。”
我强迫自己往别的方向看,但我的好奇心却越来越重。在开罗,这位阿拉丁的悲惨故事无人不知。在苏丹拜亚齐德去世后,阿拉丁参与到了继任者们手足相残的战争中。他甚至差点就取胜,因为他一度占领了布尔萨,并威胁到了君士坦丁堡。但是最后获胜的是他的叔叔塞利姆。新上任的奥斯曼苏丹对他曾经的对手们毫不宽容,他绞死了自己的兄弟,并灭了他们的全家。不过阿拉丁成功逃脱,并躲到了开罗,在这里受到热情接待。他得到一座宫殿和几个仆人,据说他一直在筹划暴动,准备推翻他的叔叔,并且埃及马穆鲁克王朝、波斯萨菲王朝,甚至土耳其腹地的几个强大部落都会支持他。
这个联盟能否动摇塞利姆的统治?我们永远都无从得知了。来到开罗四个月之后,阿拉丁就死于鼠疫。他还没到二十五岁,并且刚刚娶了一位漂亮的切尔克斯女人,一位忠诚于他的军官的女儿。埃及苏丹表示十分忧伤,并亲自主持了为阿拉丁去世举行的祈祷仪式。葬礼的场面十分壮观,那是根据奥斯曼人的风俗举行的,在当时的开罗还未曾见过:阿拉丁的马走在最前面,尾巴被剪断,马鞍被倒置;阿拉丁的遗体上支着一个木架,上面放着他生前用过的,但已经被打碎的头巾和弓弩。
两个月之后,埃及苏丹就收回了阿拉丁的宫殿,这一决定几乎遭到所有人的指责。他给了奥斯曼人的遗孀一间小房子和一份微薄的年金,所以她只好拍卖掉死去的丈夫留下来的几件值钱的物件。
“今年是我从业三十年来遇到的最糟糕的一年。人们一点也不敢露富,担心被人们指控非法藏有财产,并遭到敲诈。上星期,一位女歌手被人揭发而遭到逮捕。苏丹亲自审讯,卫兵们还按住她的双脚。最后苏丹从她那骗来了一百五十金币。”
他继续说:
“我很了解为什么我们的苏丹,真主保佑他!要如此行事。港口收入的减少是他面临的严重问题。吉达港因为葡萄牙海盗的侵扰,已经一年多时间没有一艘船停靠过。达米埃塔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至于亚历山大港,意大利商人已经把它抛弃了,他们在那里找不到任何生意可做。那座城市曾有六十万居民,一万两千家杂货店通宵达旦地营业,还有四万犹太人依法缴纳吉兹亚税!今天,亚历山大给国库带来的收入,还没有每年给它的支出多。由此产生的后果我们每天都能看到:军队已经七个月没吃过肉了,军营里人心沸腾,苏丹只能到处搜刮金子。”
我让她把挂毯拿给我看看。我已经决定要买了,但是我不能看也不看就买下来,这会让她觉得这笔买卖像是施舍。我也不想看得太过仔细,好像真的是在做一笔生意。于是我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随后淡定地说:
“三百,我觉得价格不错。我买了。”
她心里十分清楚:
“一个女人不会接受一个男人的礼物,如果她无以为报的话。”
她的话虽强硬,但是语气并没那么强硬。我假装愤慨地回答:
“这不是礼物!我买它因为我喜欢它!”
“你为什么喜欢?”
“因为它能勾起我的回忆。”
“可是你刚刚才第一次见到它!”
“有时候只要看上一眼,就知道这件东西是无可取代的。”
她的脸红了。我们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我们的嘴唇微微张开。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女仆更高兴了,她不停地在我们两人之间走来走去,认真收集着我们小声说出的话。下次约会已经定好了:周五中午,艾兹贝切赫广场,就在耍驴的人跟前。
卖艺的和他的驴一起跳舞,不知道是谁在模仿谁的脚步。随后他开始跟驴说话。他向驴宣布,苏丹决定建造一个大工程,要征用开罗所有的驴来运送石灰和石头。刹那间,驴倒在了地上,四脚朝天,鼓着肚子,闭上了眼。耍驴的开始在围观的人群面前哭诉说他的驴死了,请求人们给点钱,好让他再买一头。收了几十个硬币后,他说:
“不要认为我的驴已经死了。它是个贪吃鬼,知道我没钱,所以给大家演个戏,让我挣点零钱好给它买吃的。”
他拿着一根粗木棍重重地给了驴一下。“起来,马上起来!”但是驴一动不动。耍驴的继续说:
“开罗的市民们,苏丹刚刚宣布了一个法令:明天,所有人都要上街来欢迎他凯旋。所有驴子都被征用去驮上流社会的贵妇们。”
听到这些,驴子立刻跳起来,看起来十分得意。它的主人和围观的人群纷纷大笑起来。
“所以你喜欢漂亮的女人!但是这里有好几个!你想驮哪一个?”
驴在围观的人群面前转了一圈,看起来在犹豫,随后它朝着离我几步远的一位高个子女观众走去。她戴着厚厚的面巾,遮住了她的面容。但是从她的举止,我立刻就把她认了出来。她被人们的笑声和目光吓到了,赶紧来到我身边,抓住我的胳膊。我立刻开玩笑似的对驴子说:“不行,你不能驮我的女人!”随后拉着她高傲地离开了。
“我没想到你会戴上面巾。如果没有这头驴,我都认不出你来了。”
“我戴面巾就是为了不被人认出来。我们一起走在街上,周围都是好奇又八卦的人,这样就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不是你的妻子。”
随后她略带挑逗地说:
“不戴面巾是为了讨好所有男人;戴上面巾是因为我只想让一个男人开心。”
“从现在开始,我不喜欢你把脸暴露在外面了。”
“人们之所以叫它禁忌花园,是因为这个花园四周都被高高的围墙拦起来,苏丹禁止人们进入,以保护大自然给我们的馈赠:世界上唯一一株出产真正香脂的树。”
给了看门人一枚银币,我们顺利地进入了花园。努尔弯腰看着香脂树,她摘下面巾,很长时间一动不动,表情着迷又若有所思。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
“世上仅此一棵,而它如此纤细,如此脆弱,却又如此珍贵!”
在我的眼里,这棵树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树叶看起来像是葡萄树的叶子,只是更小一些。这棵树被种在泉水的正中央。
“据说如果我们用其他的水浇灌它,它立刻就会枯萎。”
“那你每周都为了看这些圆形的建筑而到这里来么?”
她突然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让我感觉非常不好。为了表达我的不满,我跳下来,把骆驼拴住。她急忙跑回来找我。
“原谅我刚才笑你。但那是因为你说金字塔是圆形的。”
“这不是我杜撰的。伟大的旅行者伊本-巴图塔,他曾逐字逐句地描述过金字塔‘是一种环形的建筑’”。
“那是因为他从来就没见过金字塔。或是因为他离得远,或是在晚上,真主原谅他!但是不要指责他。当一个旅行者讲述他的发现时,他往往要取悦他的听众。因此,他不敢说‘我不知道’或是‘我没有看到’,那样会让他很丢脸。对于谎言来说,听众的耳朵比讲述者的嘴责任更大。”
为了避免被她再次嘲笑,我赶紧补充道:
“不管怎么说,伊本-巴图塔强调这些只是他的推断,没人知道这些神奇的建筑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对我来说,金字塔的建造,就是为了给人以美好和神圣的感觉,就是为了成为世界上的一大奇迹。可能它还有一些实际的用途,但是这只不过是当时执政的国王根据自身需要捏造的借口罢了。”
我们登上了一座小山的山顶,金字塔清晰地呈现在地平线上。她停下了骆驼,手指着东方,动作看起来十分庄严。
“哪怕我们的房子,我们的宫殿,以及我们自身都消失了,这些金字塔仍然会在那里。在造物主的眼里,这难道不是金字塔最大的作用么?”
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
“至少在目前,我们还都活着,并且在一起,而且只有我们两个。”
在村子外不远,有一座简陋的农舍,几乎泡在烂泥里。在通往农舍的小路尽头,努尔恳求我不要跟着她,而在那里等着她回来。她消失在了房子里。我靠在一棵棕榈树上等她。天快黑时,她终于回来了,还带着一个憨憨胖胖的农村妇女。
“卡德拉,这是我的新丈夫。”
我跳了起来。我睁大的双眼正好看到努尔对我皱了皱眉。女管家则在向真主祈祷:
“十八岁就守寡了!我希望我的公主这次运气能好一些。”
“我也希望!”我不由自主地喊道。
努尔笑了起来,女管家还在念叨着祷告词,随后把我们带到一座泥房子门口,那座房子就在她的那间旁边,但是看起来更小。
这里只有一间长方形的屋子,屋子里只有一支摇曳的蜡烛。周围有一点轻微的焚香味道。窗户没有窗扇,水牛哞哞的叫声从那传进来。我的切尔克斯女人插上门栓,靠在门上。
她的披肩长发首先落了下来,随后是她的裙子。在她裸露的脖子上,挂着一根红宝石项链,中间的宝石在她的双乳之间招摇地摆来摆去;她的腰间系着一条金丝织成的腰带。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人脱掉衣服后还有如此华贵的饰品。她走过来在我耳边说:
“其他女人可能一开始就会卖掉自己的首饰。但我不一样,我留着它们。我会卖房子和家具;但是我不卖身,也不卖装饰身体的首饰。”
我把她紧紧抱住。
“从今天早上开始,我一直顺着你,感受你带给我的一次又一次惊喜。金字塔,你的吻,这个村子,我们结婚的消息,随后是这间屋子,这个夜晚,你的珠宝,你的身体,你的唇……”
我疯狂地拥吻她。这一夜是如此美妙和漫长。我们并排躺在一起,我们靠得如此之近,一转头就可以吻到她的嘴唇。她的双腿弯起来,做成金字塔的形状,她的膝盖就是金字塔的塔尖,两个塔尖紧紧地靠在一起。我抚摸着她的膝盖,它们分开来,似乎刚刚吵过架一样。
我的切尔克斯女人!现在,我的手还时常能够画出她身体的轮廓。我的嘴唇永远忘不掉她的味道。
我醒来时,努尔已经靠着门站在那里了,就像昨晚开始时那样。但是她的胳膊显得很沉重,她努力地装出笑容。
“这是我的儿子拜亚齐德,我要把他藏起来,就好像他是个私生子一样!”
她走上前来,我顺从地伸出双手,她像供奉祭品一样把孩子放到了我的手中。
不屈者之年
这个儿子跟我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他的出现是对我肉体做下的事的回报或是惩罚。因此他是我的儿子,如果要以信仰之名将他献祭的话,那我需要有易卜拉欣的勇气。我们的宗教不就是在真主的朋友挥舞的刀下发扬光大的么?这种神圣的犯罪,这种每年宰牲节都被我们歌颂的献祭,我自己不敢去做。然而这一年,使命感却让我不得不去想这样做,因为在我的眼前,一个伊斯兰帝国正在崛起,而这个孩子很可能成为它的威胁。
“有一天,拜亚齐德,阿拉丁的儿子,会动摇奥斯曼人的王位。作为他的世系中最后一位幸存的王子,他自己就可以团结起土耳其的各个部落。他自己就可以争取到马穆鲁克王朝和波斯萨菲王朝的支持,反抗奥斯曼人的统治。只要塞利姆苏丹的爪牙们不把他勒死。”
努尔正低头摇着她儿子的摇篮,她并不知道她的话对我来说是怎样一种折磨。她正筹划着要摧毁的这个帝国,是我在甚至学会祈祷之前就祈求上天保佑的,因为我们还指望靠它来夺回格拉纳达。
现在,这个帝国就在我们眼前变得更加强大。它已经占领了君士坦丁堡、塞尔维亚和土耳其;它正准备侵占叙利亚、伊拉克和整个阿拉伯半岛,可能还有埃及。明天,它将可能成为柏柏尔地区、安达卢西亚、甚至是西西里的主宰。所有穆斯林再一次统一起来,就像当年的倭马亚王朝那样,为同一个兴盛强大的哈里发国效力,征服那些异教徒的国家。这个帝国,我梦想中的梦想,希望中的希望,我将为它服务么?我将为它的强盛做出贡献么?不可能。我注定要么和它战斗,要么逃出它的势力范围。面对胜利者塞利姆,这个刚刚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兄弟以及他们的家人的人,这个即将付出自己三个儿子代价的人,面对上天之怒的利刃,我已经决定要保护这个孩子,养大这个孩子,直到他有一天成人,成为埃米尔,成为帝国的掘墓人,根据他自己的规则去杀戮。这一切,我无从选择;是命运选择了我,我的性格也让我只能如此。
现在,我们只能离开埃及了,因为在这里拜亚齐德和他的母亲身处危险之中。努尔成功地瞒住了她怀孕的事实,并在卡德拉的帮助下生下了孩子,也是卡德拉从孩子出生的第一天开始就在照顾他。当有一天,年老的女管家去世了,我们就只能把孩子带回开罗,这样他的身份很快就会引起人们的猜疑。这对塞利姆在埃及为数众多的密探们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好事;或者苏丹坎索赫也可能会亲自把孩子交给奥斯曼人,因为他对奥斯曼人高度戒备,同时也忌惮他们的威力,不可能为了一个孩子而违逆他们。
我做出了决定:和努尔结婚,然后带着孩子去菲斯,在那里我可以把他介绍成我的儿子,随后等孩子长大,等人们不能从年龄看出他的出身时,再把他带回埃及。
成功避免这种不快之后,我可以更好地欣赏这座规模宏大的古城。这座城市是由亚历山大大帝亲手建造的,古兰经对这位君主不吝颂扬之词,而他的陵墓也成为了虔诚信徒的朝圣之地。城里的居民仍然能回忆起当年几百艘商船停靠在港口的盛况,从弗兰德斯、英格兰、比斯开、葡萄牙、普利亚、西西里、威尼斯、热那亚、拉古萨和希腊等各地到来的商人云集此地。而现在,人们在这个曾经繁华的锚地只能追忆了。
我已经换上了马格里布人的装扮。经过菲斯的城墙时,我用面巾遮住了脸。在见到家人之前,我不想被别人认出来。我的家人,也就是我的父亲、母亲、瓦尔达、我十岁的女儿萨尔瓦特,还有哈伦和玛利亚姆。关于哈伦和玛利亚姆,我不指望能够见到他们,但我还是期待能听到他们的消息。
然而,我还是忍不住要先去我宫殿的工地去看看。一切都还是我当初抛弃它时的样子,只是没完工的墙上野草长得更高了。我赶紧转过头,牵着骡子朝不远处的哈里家走去。我敲了敲门。院子里有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的声音应了声。我喊了母亲的名字。
“她已经不住在这了!”里面的声音回答道。
我的情绪太过激动,声音哽咽,已经没办法再问其他问题。我往父亲的房子走去。
母亲告诉我,在我流放后不久,苏丹就派出两百士兵去抓捕白鼬,但是那里的山民们为他提供了保护。士兵们中了一次埋伏,十六人死亡。消息传到菲斯后,一张告示就贴在了城里的墙上,并且在全城的街道上宣读,悬赏哈伦的人头。我们的住处也被警察监视。探子们不分昼夜地在那里执勤,询问每一个到访我们家的人,因此就算最亲近的朋友也不敢显示出和他这个被放逐的人有任何关系。从那以后,每星期都会贴出一张新告示,控诉哈伦和他的同伙们又袭击了一队行人,抢劫了一支商队并且杀了人。
“这不是真的!”我大声喊道。我了解哈伦,如果为了报仇或者自卫他可能会杀人,但是为了抢劫绝对不会!
“什么是真的,只有真主才会关心;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人们相信了。你父亲曾打算再搬一次家,去突尼斯城或是其他城市,但是他的心脏在伊斯兰历去年九月突然停止了跳动。”
萨尔玛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随后接着说:
“他邀请了几个朋友一起庆祝开斋,但是那天没有一个人敢进这个门。第二天午休的时候,我被外面什么东西掉下来的声音惊醒。他躺在地上,就在他早上还焦躁地大步徘徊的院子里。他的头碰到了游泳池的边沿,已经没有呼吸了。”
我感到胸口被一股难以忍受的热流充满了。我用手捂住了脸。母亲没有看我,接着说下去:
“在逆境面前,女人们学会顺从,而男人们通常粉身碎骨。你的父亲被他的自尊束缚了。而我,人们则教会我屈服和忍受。”
“那瓦尔达呢?”
“穆罕默德死后,她就离开了我们。丈夫死了,女儿走了,她在这个国家再没有什么亲人。我想她应该是回卡斯蒂利亚的家乡去了,在那里她会在亲人的陪伴下终此一生。”
“有没有玛利亚姆的消息?”
这次是萨拉回答道:
“有人说曾看到她手里拿着一把剑,站在她丈夫身边。但是关于他们有太多传说了……”
“那你呢,你相信哈伦是个土匪么?”
“在每个社区里,都有不屈从的人。在公共场合人们诅咒他们,而私下里人们却为他们祈祷。在犹太人中也是这样。在这个国家,有人不愿意纳贡,于是他们骑上战马,拿起武器。你应该知道他们。”
我确认道:
“他们有几百人,像军队一样组织有序,住在德蒙塞拉和辛塔塔的山里,离马拉喀什不远。”
但是我还是想回到我最关心的问题。
“你相信在菲斯会有人秘密地为哈伦和玛利亚姆祈祷么?”
这一次是萨尔玛爆发了:
“如果哈伦只是个土匪,人们对他也不会如此穷追不舍,一张告示接着一张告示的。当他袭击了扎鲁阿尔人的时候,他差点成为人们心中的英雄。但是人们想把他刻画成一个抢劫犯。在普通人眼里,黄金比鲜血更脏。”
随后,她的语速变慢了,好像被其他人附体一样:
“确认你姐夫是不是好人一点用都没有。如果你想为他辩护,你会再一次被认为是他的同伙。”
母亲担心我想帮助哈伦和玛利亚姆会让我犯下新的错误。无疑她是正确的,但我还是想试一试。我被流放的结果也让我相信,菲斯苏丹现在可能会听我的。
苏丹当时正在和葡萄牙人作战,就在布拉瓦内一线。几个月的时间里,我一直追随着苏丹的军队,甚至有时还拿起武器,参与了几次交火。为了得到苏丹的原谅,我什么都愿意做。在两次战斗的间歇,我拜见了苏丹,还有他的兄弟以及很多个参谋。但是,结果注定是令人失望的,再详谈还有什么意义呢?最后,苏丹的一个兄弟告诉我,很多罪行都是不公正地强加给哈伦的。他还毫无戒备地用真诚的语气说:
“就算我们能够原谅你姐夫所做的,我们又如何能原谅强加给他的?”
有一天,我突然决定停止这种无用的尝试。很明显我没得到想要的结果,但是在一次偶然的谈话中,我听到了一个消息,并打算亲自去确认。我回到菲斯,带上萨尔玛、努尔、萨尔瓦特和拜亚齐德,没有告诉他们我的真正意图就上路了,并且毅然决然地头也不回。我留在菲斯的只有一座工地废墟,充满遗憾但是没什么值得回忆。
“我只杀了那些杀人犯,抢了那些强盗。我一刻也没有停止对真主的敬畏。我只是不再害怕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在这里,我和异教徒战斗,而我们的王子们只会去讨好他们,我为了王子们抛弃的城市而战。我的同伴们都是些被流放的人,被驱逐的人,都是各个国家的坏人。但是,龙涎香不也是从抹香鲸的内脏里提炼出来的么?”
他一口气说出了这些话,就像是在背诵古兰经开端章一样。随后他换了一种语气接着说:
“你的姐姐很受人尊敬。她是阿特拉斯山里的一头母狮。她留在我们在吉吉尔的家里,离这里大概九十多公里,和我们的三个儿子在一起,对了我们最小的儿子叫作哈桑。”
我丝毫不想掩饰自己的激动。
“我一刻都没有怀疑过你。”
从我们儿时开始,在和哈伦争论时,我很快就会妥协。但是这一次,我还是决定告诉他,因为他的所作所为,我的家人经历了怎样的痛苦。他的脸色变得阴郁了。
“在菲斯,我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苦恼。而在这里,我是他们的保护者。”
一个星期之后,我们全部到达了吉吉尔。我们全家仅剩的十个流亡者在一个海盗的家里团聚了。此后回忆起这段经历时,我认为这是全家难得的幸福时刻,我多么希望这一时刻能长长久久。
土耳其帝国之年
我跑遍整个世界,为了让拜亚齐德躲过奥斯曼人的迫害,但是这一年,我却带着妻子和孩子,来到了君士坦丁堡,这样的情景简直不可思议:我伏在可怕的塞利姆伸出的手下,他对我微微点点头,并露出一丝微笑。人们常说,猎物首先是被獠牙碰到,并被獠牙撕碎。这可能也可以解释我为何如此鲁莽。但是目前我还没有看到这一步。我始终跟随自己的感觉,追踪事态的发展,在这片没有让自己感到是流放者的土地上,慢慢地重新开始生活。但是我并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始。
而我在经历了吉吉尔的重逢之后,再一次上路了。厌倦了漂泊的生活,对开罗戛然而止的经历感到沮丧,我决定去突尼斯城发展,至少在那里待上几年时间。很快我就习惯了当地的穿衣方式,也吃当地人的食物,甚至还吃一种用毒品和糖做成的有害健康的食物,它能带给人醉酒、欢乐和饥饿的感觉。同时它还是一种强力的壮阳药,突尼斯的城主阿布-阿布达拉对此十分喜爱。
但我根本没有这个时间。在我到达后不到一个月,一天晚上,哈伦在红胡子的其他三个副官的陪同下,敲响了我的房门。三个副官中有一个土耳其人我在贝贾亚时还在红胡子的帐篷里见过。白鼬看起来十分严肃,就像是法官一样。
“我们给你带来了伟大的无敌的阿尔-凯伊姆比-阿姆利拉的口信。”
这是红胡子杀死阿尔及尔埃米尔之后自封的称号。他派我前往君士坦丁堡拜会奥斯曼苏丹,向他宣布阿尔及尔王国的建立以及对奥斯曼帝国的臣服和忠诚,并请求他支援在阿尔及尔海港入口处堡垒里抵抗卡斯蒂利亚人的战斗。
“得到如此的信任我深感荣幸。但是你们已经有四个人了,还需要我做什么呢?”
“苏丹塞利姆不会接见一个不是诗人的使者,如果使者不能为他献上颂词和感谢词的话。”
真是一个奇怪的城市,君士坦丁堡。历史悠久,看起来却像个新城,不论是它的建筑还是居民。在土耳其人占领的不到七十年的时间里,城市的面貌完全变了。当然,圣索菲亚还在,只不过由大教堂变成了清真寺,苏丹每星期五都要带领一队人马前来祈祷。但是大部分建筑都是由征服者们新建的,并且每天都有新建筑在修建,宫殿、清真寺、学校,或是临时简易房,用于安置刚刚从大草原来的、曾经以游牧为生的土耳其人。
尽管迁来了一些人口,胜利的土耳其人在首都所占的人口比例相对其他种族仍是少数,并且也并非是有钱人,当然除了王室。在最漂亮的别墅里,在集市上生意最好的商店里,我们看到的通常是亚美尼亚人、希腊人、意大利人或是犹太人,而这些犹太人多半是从陷落的格拉纳达迁移过来的。他们至少有四万多人,对土耳其帝国的公平和公正深感欣慰。在商店里,土耳其人的头巾和基督徒的教士帽或是犹太人的小帽并排放在一起,并不会引发仇恨或是不满。除了为数不多的几条街道,城里的大部分街道都十分狭窄并且泥泞不堪,有身份的人只能靠人背着才能行动。数千人以这种苦差事为生,其中大部分都是新来的,还没有找到更好的营生的人。
奥斯曼人肯定是小瞧了红胡子的实力,以至于对他没有什么兴趣。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的侍从找到我,以及哈伦和他的同伴们,并带我们穿过了中央的大门,来到了接见厅的院子里,那真是一个种满鲜花的花园,我甚至看到有鸵鸟在里面奔跑。在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一队土耳其骑兵骑在战马上一动不动。突然间,我感到眼睛看不清,耳朵嗡嗡地耳鸣,喉咙收紧好像发不出一点声音。是害怕了?还是旅途太过劳累?或是因为就要见到苏丹了?穿过骑兵队列时,我只能看到他们的铠甲和兵器闪闪发光。我极力让脚步显得正常一些,就像我身前的侍从那样,但我感到我已经步履蹒跚,差不多要摔倒了。我同时很担心一会儿拜倒在可怕的塞利姆脚下时,我会说不出话来。
他就在那里,坐在我面前,穿着满身丝绸衣服,像一座金字塔一样坐在锦缎沙发上,这与我想象的场景差异不大。他冷冷的目光瞬间让我眼前清晰起来,而我的恐惧却并没有缓解。我就像一个木偶一样,一个被眼前沉着镇定的苏丹指挥的木偶。我的颂诗从记忆中蹦出来,并不惊艳,但也还算通顺,念最后几句诗的时候,我还努力地做出了几个动作,弄得满身是汗。苏丹点了点头,不时地和周围的人说几句话。他没有大胡子,只留着一点稀疏的小胡须,他不停地捻着。在我看来他的面色苍白,眼睛对他的脸来说显得太大了,并且还有一点皱褶。他的头巾中间是一朵镶嵌着红宝石的金花。右耳上戴着一颗梨子形状的珍珠。
念完诗之后,我伏在地上,亲吻了他庄严的手。塞利姆戴着一枚银戒指,十分巨大,据说是他的占星师送给他的礼物。站起身之后,一个侍从为我披上了一件骆驼毛长披风,并让我跟着他走。接见仪式结束了,讨论即将开始,在另外一间大厅里,和参谋们一起。我并没有参与到讨论中,因为我的角色是使臣,而不是来谈判的,另外讨论开始时用的是阿拉伯语,随后变成了土耳其语,我在到达罗马之前对土耳其语一窍不通。
不过,我还是收集到了一个异常严重的信息,这还要感谢一个参谋犯的错误。“对一个人来说,脱口而出的话是最可怕的”,哈里发阿里曾经这样说过,愿真主赐予他荣光!而这位高官总是说漏嘴。当谈到阿尔及尔被异教徒占领的城堡时,这位总是说“开罗的城堡”,甚至还把切尔克斯人和卡斯蒂利亚人相提并论,直到另一位更年轻的参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位的脸色才变得惨白,似乎感到脑袋在肩膀上已经不稳了。正是通过这恶狠狠的目光和惨白的脸色,而不是通过他的口误,我明白了事态的严重。事实上,这一年苏丹塞利姆一直在做出姿态,似乎是在准备同波斯萨菲王朝开战;他甚至还邀请开罗的苏丹一起同异教徒作战。而真实情况是,奥斯曼人真正的目标是埃及的马穆鲁克王朝。
会见结束之后,我急忙向努尔转述了听到的情况,因为在我看来,这不是说漏嘴那么简单。正如我预料到的那样,我的切尔克斯女人异常激动,但她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在心里。毫无疑问,她想通知族内的兄弟们危险即将到来。
“告诉我:‘不,你不能去拯救你的族人,让他们避免被屠杀’,‘不,你不能为了儿子有一天成为君士坦丁堡的主人而奋斗’,告诉我这些话,我就听你的。但是我也会因此对生活和爱情失去兴趣。”
我什么话都没说。她继续说道:
“你是面团做的么?你怎么能接受失去一座又一座城市,一个又一个祖国,一个又一个女人,而不去反抗,不去后悔,不愿意回头?”
“在我离开的安达卢西亚和最终要到达的天堂之间,生活只是一段旅程。我哪也不想去,我不觊觎任何东西,也不会被任何东西牵绊,我相信对生活的热情,相信对幸福的直觉,相信天意。不正是天意让我们两个人在一起么?没有任何犹豫,我就离开了一座城市,一座房子,一种生活,为了追随你的道路,为了成全你的激情。”
“那么现在,你为什么不愿意再跟着我了?”
“我厌倦了被人强迫的感觉。不过我不会把你留在这里,留在敌人中间。我会把你带回到你的族人那里,这样你可以把消息传递给他们,但是那也是我们分手的时候。”
我不确定这是一个最好的决定,也不知道有没有勇气信守这个承诺。至少我觉得我已经标明了我能够冒险的底线。而努尔看起来十分高兴。对我的迟疑,她丝毫都不在意。从我啰嗦的话语中,她只听到了一句“是”,而我根本还没有说出口。刻不容缓,当我还在思考找个什么借口对哈伦不辞而别时,她已经开始讨论船和行李了。
仿佛为了加剧混乱的局势,奥斯曼人派出了一位全权代表,大张旗鼓地来到开罗,重申他们与马穆鲁克王朝的和平和友谊,并再次提议两国结成同盟,共同抵抗异教徒和异端分子。如此的反复和不确定大大削弱了埃及军队的战斗力,这正是土耳其人追求的目标。现在正需要来自君士坦丁堡的真实消息来擦亮统治者们的眼睛。同时,还要以一种让人信服的方式,并且不能泄露消息来源。
努尔想到,可以写一封信,并且秘密地把信送到国务秘书图曼贝伊的住宅。图曼贝伊是苏丹政权的二号人物,也是埃及统治阶层中最受人爱戴的。努尔确信,一个切尔克斯女人的书信会毫不耽搁地送到马穆鲁克领袖的手中。
当天夜里,就有人来敲我们的门。图曼贝伊一个人来了,这在这座城市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因为就算是指挥十来个人的小军官,出门都要带上一众吵闹的随从。图曼贝伊四十来岁,高大、优雅、肤色很白,胡须用切尔克斯人的方式精心打理。我刚说出几句欢迎的话,他的脸色就阴沉下来。是我的口音让他感到不安,因为开罗的马格里布人普遍对奥斯曼人心存好感。于是我赶紧叫来努尔。她没有戴面巾,图曼贝伊一下就认出她来。努尔和他同族,又是塞利姆敌人的遗孀,她的出现让图曼贝伊放了心。
国务秘书的眼睛环顾四周,看到墙上挂着科普特人的圣像和十字架。他笑了,并不停地挠着头。他对此感到惊讶一点都不奇怪:一个马格里布人,穿着埃及人的衣服,娶了一个切尔克斯女人,奥斯曼埃米尔的遗孀,还在他家里的墙上挂着基督徒的东西!我正想告诉他这座房子是怎么到我的手里时,他打断了我:
“这些东西并不会让我生气。感谢真主,我是个穆斯林,但是我也是基督徒,并且受过洗礼,就像苏丹,就像所有马穆鲁克人一样。”
很快,事态的发展就证明她是对的。苏丹最终决定亲自出征。人们看到他的军队从赛马场出发,穿过卢麦拉广场和萨利巴路,那天我听到消息后,也赶到了那里。苏丹在人群的欢呼声中从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经过,我注意到他太阳伞顶部马穆鲁克人的镂空金鸟徽章已经摘下,换成了一个金十字。我身边的人低声说,奥斯曼人写给苏丹坎索赫一封信,质疑他对宗教的热情,苏丹随后命令人换了徽章。
苏丹漫长的仪仗队最前面是三十头骆驼,十五头装饰着金线绒球,另外十五头装饰着彩色丝绒球;后面跟着的是骑兵队,由一百匹身披镶金铁甲的战马组成。再远一些,我们可以看到一些盖着黄色丝绸的轿子驮在骡子背上,里面应该坐着王室成员。
前一天晚上,图曼贝伊被任命为埃及军队的总副官,掌握了诸多权力。但是有传言称苏丹把国库的所有金子都带走了,大约有几百万第纳尔,同时带走的还有仓库里所有值钱的东西。
我想让努尔陪我一起去观看由她导演的这场仪式。但她求我自己去看,因为她觉得身体不太舒服。我想她是要避免过多在公众场合露面;但随后我很快发现她怀孕了。我没办法感到特别高兴,因为越临近她生产的日子,我就越想要她给我生个儿子,这样一来我就不可能离开她,甚至不能带她一起逃离开罗,正如我的理智所要求的那样。
达玛斯之后,苏丹又带兵去了哈马和阿勒颇。随后就陷入沉寂,三个多星期没有任何消息。这死一般的沉寂没有受到任何一点谣言的干扰,直到八月第十六天的那个周六,也就是公元1517年9月14日,一个气喘吁吁、满身灰尘的传令兵回到王宫:在离阿勒颇不远的马尔吉-达贝克发生了一次战斗。苏丹带兵参加了战斗,他头戴小帽,身披白袍,肩上扛着斧子,身边是哈里发、大法官和四十个背着古兰经的侍从。一开始埃及军队占据了上风,先后从敌军那里夺下七面军旗,并缴获了大量手推炮。但是苏丹的军队里出了叛徒,尤其是阿勒颇的执政官凯尔巴克,他早就和奥斯曼人串通一气。当时在战场上他负责左翼,但是他突然临场叛变,导致全军士气大减。看到眼前的局面,坎索赫突发脑血栓,从战马上摔了下来,当场就死了。但是令人疑惑的是,他的尸体却没有找到。
但是奥斯曼人并没有打算围城。在经历了穿越西奈半岛的长途行军之后,塞利姆只给了军队两天休整时间,随后命令全面进攻。奥斯曼人的火炮数量太大,军队人数的优势也是压倒性的,只用了几个小时,埃及军队就已经溃不成军。
就这样,当年的最后一天,土耳其军队举行了盛大的入城仪式,开进了开罗。军队前有人高声喊话,承诺保全居民的性命,呼吁民众第二天就恢复正常的生活和工作。这是一个周五,在叙利亚被俘的哈里发被带回开罗,在城里所有清真寺替塞利姆讲道,并称他为“苏丹的儿子,两座大陆和两片海洋的君主,两支军队的毁灭者,两个伊拉克的主人,两座圣城的仆人,无往不胜的国王塞利姆。”
然而这一天,我的赶驴人和驴如往常一样来到了我的家门口,带我去城里。小伙子很开心地跟我说,刚刚来的路上他差点被一个马穆鲁克军官砍下的头绊倒。看到我根本没笑,他甚至还大胆地说我把这些都想得太严肃了。我反手给了他一巴掌。
“现在这样,”我像父亲一样训斥他,“你的城市刚刚被占领,你的国家被侵略,统治者们要么被杀,要么流亡,远道而来的征服者代替了他们,你居然还敢说我把这些太当回事?”
作为回答,他只是耸了耸肩,并说出这句当惯了奴才的人才会说的话:“不管谁娶了我妈,都是我的继父。”随后他又大笑起来。
然而,有一个男人是绝不会屈服的。他就是图曼贝伊。他已经准备好书写开罗历史上最为悲壮的篇章。
图曼贝伊之年
切尔克斯人首当其冲成为了受害者。只要是马穆鲁克人或是马穆鲁克人的后代都被一刻不停地搜捕着。当旧政权的一位高官被捕后,人们会把他扔到一头驴子上,脸朝后坐着,头上戴上蓝色头巾,脖子上系上铃铛。如此打扮之后,人们带着他游街,随后才会被砍头。人们把他的头挂在杆子上示众,身体扔去喂狗。奥斯曼人的每座军营里,都会有几百根这样的杆子,一片又一片的,据说塞利姆很喜欢穿过这种恐怖的森林。
当然,切尔克斯人刚开始被奥斯曼人的花言巧语蒙骗后,很快就反应过来,赶紧脱下平日的装束,摘下小帽和轻质头巾,换上厚厚的头巾,这样就能藏在市民中间不被认出来。但是之后奥斯曼士兵开始不加区分地随意逮捕路人,指控他们是伪装的切尔克斯人,并且敲诈他们一笔钱后才放他们离开。路上没有行人了,士兵们就会闯进市民家中,以搜捕逃跑的马穆鲁克人为借口,抢劫财物或是强暴妇女。
会议刚刚开始,外面响起了不寻常的嘈杂声:几百头骆驼带着引火材料在奥斯曼军营里横冲直撞,点燃了士兵们的帐篷。天色已经很晚了,借着此时的混乱,几千人手拿武器冲了进来。为首的正是图曼贝伊。他的军队里有士兵,但是更多的是平民,有水手、搬水工,还有之前被赦免的罪犯也加入到了民兵组织。有些人手拿短刀,但是更多的人只有弹弓,甚至是木棍。不过,利用夜色和奇袭的效果,他们也杀了不少奥斯曼人。战斗最激烈时,塞利姆本人也被四面包围,靠着卫兵们的英勇奋战,他们才杀出一条路逃了出去。军营被图曼贝伊控制了,他没有浪费时间,随即命令士兵们在开罗各个街区追杀奥斯曼人,并且不要俘虏。
城市被一条街道一条街道地夺了回来。切尔克斯人四处追杀奥斯曼士兵,市民们帮了很大的忙。受害者摇身一变成了刽子手,并且毫不留情。我亲眼看见离我家不远的地方,七个逃进清真寺的奥斯曼士兵如何被杀死。身后是二十多个开罗人,这七个人被迫逃进清真寺尖塔的塔顶,并向追击的人群开枪射击。不过最后他们还是被抓住了,人们割断了他们的喉咙,并把他们从塔顶扔了下来,溅了一地的血。
战斗是周二晚上打响的。周四时,图曼贝伊已经占领了萨利巴路的切胡清真寺,并把那里当做总部。看起来他已经重新成了城市的主人,第二天人们又以他的名义讲道了。
真主创造了那么多天,努尔偏偏选中这个星期五来感受即将分娩的阵痛。我不得不钻过我的花园,爬出去请邻居的接生婆来接生。经过我一个多小时的苦苦哀求和开出的天价,她才最终同意来我家接生:如果是女儿付两个第纳尔,是儿子则要付四个第纳尔。
当她看到婴儿浮肿的两腿间那一道暗红色的裂纹时,她十分失望地冲我喊道:
“两个第纳尔!”
我回答道:
“如果一切顺利,我还是会付你四个第纳尔!”
她对我的慷慨十分满意,并答应我几天之后会回来给女孩做割礼,不另外收费。我让她不用再来了,并向她解释说我们那里不做割礼,这使她非常惊讶和不满。
我的女儿看起来和她母亲一样漂亮,肤色也一样白。我给她起名叫海亚特,意思是生命,不仅是为了女儿,也是为了我们全家,能够毫发无损地离开开罗这个疯狂杀戮的地方,是我们此刻最大的愿望。在开罗,两个帝国正在进行激烈的碰撞,其中一个陶醉于疯狂的扩张,另一个则在顽强抵抗避免灭亡。
要如何描述那些再次进入开罗的奥斯曼人?现在,若要像他们第一次入城时做的那样,仅仅除掉那些切尔克斯抵抗者是不可能了;这次要惩罚的是整个开罗的市民:土耳其士兵们接到命令要杀死所有会喘气的。没有人能离开这座该死的城市了,因为所有的道路都被切断;也没有人能寻求庇护所,因为就连墓地和清真寺也成了战场。我们只能藏在家里的地窖里,祈祷着这场屠杀风暴能够尽快平息。这一天从清晨到午夜的最后时刻,城里一共死了八千多人。街道上到处都是尸体,男人的,女人的,孩子的,马和驴的,各种尸体堆在一起,成了一支一望无际的血腥队伍。
第二天,塞利姆在军营里升起两面军旗,一面白色的和一面红色的,意思是告诉他的手下大仇已报,屠杀应该停下来了。他的命令还算及时,因为如果这样疯狂的报复行为再继续几天,奥斯曼人得到的开罗将不过是一个巨大的停尸房而已。
在这残酷血腥的几天里,努尔一刻不停地祈祷图曼贝伊的胜利。我个人的感觉也并没有什么分别。那天晚上在家里接待了这位马穆鲁克苏丹后,我对他的英勇无畏更加印象深刻。另外,还有拜亚齐德。早晚有一天,一个怀疑,一次揭发或者只是不经意的闲聊都可能把他送到奥斯曼人手中,还有他的全家。为了这个逃亡的孩子的安全,为了我们的安全,图曼贝伊一定要胜利。周日,当我明白他已经完全失去这个国家时,我大发雷霆,因为失望,因为害怕和长期压抑的愤怒,我大喊着他不应该做出如此冒险的举动,把所有市民卷入他的战争,并且招致了塞利姆的疯狂报复。
尽管努尔还十分虚弱,她还是一下子就跳起来,就像突然被噩梦惊醒一样。在她苍白的脸上,只能看到一双空洞的眼睛。
“想想那些金字塔!为了建造它们,多少人死了,他们本来还有很多年可以耕地,可以吃喝玩乐,可以繁衍后代!或者他们可能会死于鼠疫,不留下任何一点印记。为了法老的愿望,他们建造了这样一座奇迹,他们的劳动,他们的痛苦和他们最宝贵的灵感将在金字塔上得到永存。图曼贝伊所做的也是这样的事。有勇气的四天,有尊严的四天,充满挑战的四天,难道不比屈服、顺从和碌碌无为的四个世纪更有意义?图曼贝伊带给开罗和他的人民最好的礼物,就是一盏圣火,它将照亮并温暖即将开始的长夜。”
努尔的话并不能让我完全信服,但是我不想反驳她。我只是轻轻抱着她,让她重新躺下。这是她的民族的论调;而我只想活下去,和我的家人一起活下去,离开这个地方,有朝一日能够在光纸上记下开罗的沦陷,记下这个帝国和他最后的英雄。
是不是应该不顾一切地逃走,冒着被奥斯曼军队,被马穆鲁克逃兵或是被土匪拦截的危险?我一直在犹豫,直到有一天听说苏丹塞利姆决定把几千开罗市民押送到君士坦丁堡。最开始只是哈里发、马穆鲁克高官和他们的家人。但是名单一直在增加:泥瓦匠、木匠、石匠、铺路工、铁匠、各行各业的工人。很快我就得知,奥斯曼官员们正在统计城里所有马格里布人和犹太人的名单,准备押送到土耳其。
我已经下定决心了。三天后就出发,所以我最后一次去城里,把一些生意安排妥当,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了一个消息:图曼贝伊被抓住了,因为一个贝都因部落首领的出卖。
图曼贝伊看起来有些吃惊,但是嘴角一直带着微笑。只不过他的目光少了之前的敏锐。他朝向人群喊了一声:
“为我背诵三遍开端章吧!”
几千人开始低声背诵,随后声音越来越大:
“一切赞颂全归真主,全世界的主,至仁至慈的主,报应日的主……”
最后的一声阿门已经成了长长的、狂怒的、愤慨的吼叫。随后一切归于寂静。奥斯曼人也被惊得愣在那里,是图曼贝伊把他们叫醒了:
“刽子手,干你的活吧!”
绳子被绑到了图曼贝伊的脖子上。人们拉紧绳子的另一端。苏丹一只脚离地,随后又掉了下来。绳子断了。绳子再次被系好,再次被刽子手拉紧,再次被拉断。场面已经紧张到难以维持了。只有图曼贝伊始终带着解脱的表情,似乎他的灵魂已经不在这里,而在另一个世界里他的勇气已经得到了另一种回报。刽子手第三次系好绳子。这一次绳子没有断。人群喧哗起来,夹杂着哭泣声,呻吟声,祈祷声。埃及的最后一位国王,尼罗河谷这个国家里最英勇的统治者被吊死在祖外拉门上,就像一个普通的盗马贼一样。
我自己都不知道,竟然选择了最好的逃亡时机:奥斯曼人刚刚处死了敌人,此刻正放松了警惕,而图曼贝伊的追随者们因为失利而消沉,已经四散逃走。当然,我们也停下来五六次回答了一些问题。但是我们既没有受到虐待,也没有被抢劫,晚上我们竟然已经平静地躺在卡德拉的家里,就在我们初次相爱的那座破房子里。
在那里,我们过了几个月意想不到的简单幸福的生活。因为又小又穷,老管家的村子不足以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反而在战争时期没有受到打扰。但是,这种平静而枯燥的生活只是我两次旅行中的一片绿洲而已。远处的声音在向我召唤,命中注定我不会对此不闻不问。
绑架之年
在我归隐乡间的那段时间里,经过一次次沉思和安静的散步,我更加感到人生无常。所有城市都要灭亡;所有王国都嗜血成性;天意又难以揣摩。只有尼罗河的流淌,日月星辰的轮转还有按季节出生的小水牛犊,让我的心灵得到慰藉。
终于还是到了要离开的时刻,这次我把目光投向了麦加。朝觐在我的生命中至关重要。努尔担心带着一岁和四岁的两个孩子能否旅行,于是我请卡德拉陪着我们一起去,这让卡德拉非常开心,因为在她看来,生命之火能在圣地熄灭,是对她这一生最好的回报。
在剩下的旅程中,人们向我讲起了更多关于这种在上埃及地区令人闻风丧胆的巨大蜥蜴的传奇故事。在法老时代,罗马人时代,甚至是穆斯林时代刚开始的时候,鳄鱼并没有造成太多破坏。但是在伊斯兰历三世纪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在曼费卢特附近的一座洞穴里,人们发现了一座铅制的鳄鱼雕像,跟真鳄鱼一样大小,上面刻着法老的铭文。当年的埃及统治者,一个叫伊本-图伦的,认为这是不符合教义的偶像崇拜,下令把雕像毁掉了。第二天,大量鳄鱼冒了出来,疯狂地向人类复仇,咬死了很多人,让人们对鳄鱼十分害怕。那时人们才知道,这座雕像是集日月之精华,用来镇住鳄鱼的。幸运的是,这个诅咒只在上埃及地区出现。开罗的下游,鳄鱼从来不以人肉为食,可能是因为镇鳄鱼的雕像还没有被发现吧。
我从人们最常通过的巴伯-奥姆拉门进了城。街道看起来很窄,房子也是一栋挨着一栋,但是比吉达的房子建得更好。货摊上摆满了各种新鲜水果,尽管这里环境非常干旱。
向前走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在梦境里:这座城市建在贫瘠的土地上,除了接待虔诚的信徒,似乎没有别的使命;城市中心是麦加大清真寺,易卜拉欣的落脚地;清真寺的正中央就是天房,我愿意围着这座神圣的建筑转到精疲力竭,建筑的四个角落都有名字:伊拉克角,叙利亚角,也门角,黑石角。黑石角是最受人尊敬的,朝向东方。黑石就镶嵌在那里。人们告诉我,摸到黑石,就等于摸到了造物主的右手。通常都会有很多人挤在那里,不可能长时间地瞻仰。不过现在朝觐季节已经过去,我可以随心所欲地靠近黑石,亲吻它,对着它哭泣。
努尔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我把黑石前的位置让给她之后,就去了天房旁边的一座拱门下,喝了渗渗泉的圣水。当我看到天房的大门刚刚为了某个有身份的参观者打开之后,我急忙钻了进去,参观了大概一次祈祷的时间。天房由带红色和蓝色条纹装饰的白色大理石铺砌而成,四周的墙上铺满了黑色丝绸的帷帐。
一个月之后,我们离开了麦加,这一个月的时间简直比做一晚上爱过得更快。我的眼神里始终充满宁静,努尔把孩子们带远一些,不让他们打扰到我。我们一路向北,前往麦地那拜谒了先知的陵墓,随后经过塔布克和阿喀巴到达了加沙,在那里一位苏斯商人让我们上了他的船,此刻他的快帆船正停靠在城西的一处小湾里。我在上一段旅程中认识了这位商人,并且经常结伴骑马出行。他叫阿巴德。他和我同样年龄,身材相仿,连做生意和旅行的兴趣都很像,只不过有一些让我忧虑的事,他却能泰然处之。确实他没有读过很多书,但是却完整地保留了一些无知,而我已经太早地失去了。
一个小时之后,我们酒足饭饱,愉快地离开了酒馆,在明亮的月光下,沿着海岸,踩在湿湿的沙滩上散步。
我们经过几个渔民的窝棚,几个可疑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很快就被十来个手拿长剑和短刀的人包围了,在他们中间,我们毫不费力地认出了刚才酒馆里的那两个邻居。其中一个人用蹩脚的阿拉伯语发出命令,我大概听明白了,如果不想被砍死的话,就不要说话也不要动。然后我们就被人扔到了地上。
我记得的最后画面就是在我眼前,有个人把拳头打在了阿巴德的脖子后面。随后我就陷入了痛苦的、令人窒息的、灾难一般的漫漫长夜。
我怎么会想到,我最特别的旅行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开始的呢?
Ⅳ 罗马之书
我再也看不到大地,看不到海,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到旅程的尽头。我的舌头咸咸的,头晕恶心,迷迷糊糊,身上还很痛。在关押我们的底仓里,我能闻到死老鼠、发霉的护板以及在我们之前被抓进来的人的味道。
就这样,我成了奴隶,我的儿子,我的血统以此为耻。我的祖先征服了欧洲大陆,而现在我却要被卖给某个王子,某个巴勒莫、那不勒斯或是拉古斯的商人,更惨的是被卖给卡斯蒂利亚人,那样我每时每刻都要品味格拉纳达的羞辱。
在我身边,戴着同样的枷锁和铁球,苏斯人阿巴德躺在布满灰尘的地上,就像最低等的仆人那样。我盯着他看,就像看到镜子中自己落寞的样子。昨天他还在船板上骄傲地指挥着水手们,带给人欢笑,或是踢谁几脚,大海对他来说还不够宽广,海浪也不够猛烈。
圣天使城堡之年
绑架我的人有一些名气,并且还怀有一颗虔诚的敬畏之心。皮尔托-博瓦迪格里亚,一位令人尊敬的西西里海盗,六十多岁,杀人越货无数,大概是不想死在抢劫的路上,所以决定向上帝献祭,来补偿他所犯下的罪过。或者说,是给地中海岸边上帝的代表一个礼物。利奥十世,罗马的统治者和大祭司,基督教的领袖。
献给教皇的礼物,就是我,2月14日情人节时举行了进献仪式。人们头一天晚上通知了我这个消息,我一整夜都靠在单人牢房的墙上难以入睡,听着墙外城里街道上那些寻常的声音,看守的笑声,什么东西掉进台伯河发出的响声,新生儿的哭声,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那么尖利。来到罗马之后,我经常失眠,后来我才想明白,到底是什么让日子变得如此难熬:不是因为缺自由,不是因为缺女人,而是听不到穆安津的声音。在此之前,我从没有体验过这样的生活,一周又一周,在城里听不到任何召唤人们去祈祷的声音,那种声音标记了时间,填满了空间,让人放心。
“哈桑阁下,您来到这里很重要,非常重要。我不能向您透露更多,因为秘密只有圣父才知道,他会在认为合适的时机向您揭开谜底。但是请相信,您现在的境遇并不是一种巧合,或仅仅是海盗的随意行为。”
他想了想接着说:
“我并不是说勇敢的博瓦迪格里亚漂洋过海就是为了寻找您。当然不是。但是他知道应该把什么样的摩尔人献给圣父:一个旅行家,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比这更多,他抓住的还是一个外交官。我们都没预料到会是这样。”
情人节那天,海盗和外交官两个人一起出现在我的牢房门口。教皇就在这座城堡的图书馆里等着我们。博瓦迪格里亚显得非常虔诚,他趴在了地上;吉西亚蒂尼帮他站起来,恭敬但是简短地对教皇施了个吻手礼。我也走上前来。利奥十世端坐在沙发上,脸上没有胡子,圆圆的看起来十分有趣,下巴上有个酒窝,嘴唇肥厚,尤其是下嘴唇,眼神很慈祥,但同时又带着疑问,手指细长,一看就没有做过什么粗活。在他身后站着一个神父,看起来应该是翻译。
教皇把两只手的手掌放在我弯下的后背上,是代表喜爱,还是占有,我不知道。他随后对海盗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我一直都跪在地上,我的新主人有意把我留下来,直到佛罗伦萨人领着我的绑架者走到外面后,才让我站起身来。对他们来说,会见已经结束了。而对我来说才刚刚开始。翻译用夹杂着卡斯蒂利亚表达方式的阿拉伯语把教皇的话讲给我听:
“一个懂艺术,有知识的人在我们教廷始终是受欢迎的,不是作为仆人,而是受庇护者。确实,你来到这里的方式是违背你的意愿的,教廷也不赞成这样做。但是世界有时就是这样,邪恶常常是美德的臂膀,有时看似好的举动却带着坏的目的,坏的举动却带着好的目的。因此,我们的前任教皇尤里乌斯二世一直致力于为我们的教廷争取一块领土,让我们的教廷更有安全感……”
“我不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当哈里发是统治者的时候,伊斯兰教的文化得到了发扬光大。宗教平静地治理着这个世界上的事务。而之后,武力成为了治理世界的力量,而信仰只不过成了苏丹手中的一把武器而已。”
我的听众看起来非常满意,他让翻译替他作证:
“我一直都认为,我光荣的前任做的是对的。如果手中没有军队,那教皇就成了最强大的国王控制下的一个小神父了。有时候,我们不得不拿起和对手同样的武器,做出同样的妥协。”
一个星期之后,当我再次见到教皇时,他已经为我制定了一个繁重的计划:从此之后,我的时间一部分用来学习,一部分用来教学。一位主教将教我拉丁语,另一位教我基督教教义,第三位教我福音书和希伯来语;一位亚美尼亚神父每天早上给我上土耳其语课。而我则要教七个学生阿拉伯语。这份工作每月还能给我带来一个杜卡托金币的报酬。我没有打算表达任何不满,我的恩人就笑着说,这是一种比较高雅的服苦役的形式,并说这份计划体现了他对我的热情。我对他表示了感谢,并承诺一定会竭尽全力不出差错。
从那以后,他每个月都会召见我,或是我一个人,或是和我的老师们一起,检验我的学习情况,尤其是基督教教义。实际上,在他的脑子里,已经准备好了我受洗的日期,以及我的教名。
被囚禁的这一年,不仅我的身体没有任何痛苦,精神还得到了极大充实。日复一日,我感到自己的见识在增加,不仅通过学习,还通过与老师们的联系,以及和学生们的联系。我的学生中间,有两个阿拉贡神父,两个法国人,两个威尼斯人,一个萨克森的德国人。正是这个德国人,在我面前引发了与教皇越来越激烈的辩论,将利奥十世与路德牧师对立起来,这一事件让整个欧洲充满战火和血腥,并将给罗马带来最可怕的灾难。
异端分子之年
“教皇有什么用?红衣主教有什么用?在罗马这座奢靡享乐成风的城市里,你们信仰的是哪个神?”
这就是我的德国学生汉斯说的话,他是奥斯定会的成员,而说这话时我们两个正在利奥十世的候见室里,他居然在这个时候想让我接受路德牧师的学说,我赶紧恳求他闭嘴,如果他不想被火刑烧死的话。
因为他可能发现,我听了他说的话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快。至少其中的一些观点,让我想起了先知穆罕默德的一些圣训。路德不也要求撤走朝拜地点的所有雕像,认为它们都是偶像崇拜么?“天使不会进入一间有狗或者雕像的房子里”,先知曾在一篇圣训里这样说道。路德不是认为,基督教的信仰是属于所有信众的,而不应该被教阶制度所束缚么?他不是也说,圣书是信仰唯一的根基么?他不是也嘲笑神父必须独身的规定么?他不是也教育别人,所有人都不能逃避造物主的安排么?先知对穆斯林说的,也不外乎就是这些。
尽管这些得到了我内心的认同,我的理智也要求我不能向他们倾斜。在路德和利奥十世之间,一场激烈的决斗正在进行,我不可能去赞同一个陌生人,而去损害一个保护我,把我当成亲人一样对待的人。
教皇肯定不止称我一个人为“我的孩子”,但是我知道他对我的感情不一样。1520年1月6日,在尚未完工的圣彼得大教堂里,他庄严地赐予我他名字中的两个字,约翰和莱昂,以及他尊贵的姓氏,美第奇。那天,教堂里站满了红衣主教、大主教、使臣,以及很多受到利奥十世庇护的人,有诗人、画家、雕刻家,人们身上的锦缎、珍珠和宝石绚烂夺目。甚至乌尔比诺的拉斐尔,被他的追随者们称为神圣的拉斐尔,当天也在现场,丝毫看不出生病的迹象,而他三个月之后就因病去世了。
教皇戴着他的三重冕高声宣布:
“在今天这个主显节里,我们庆祝基督受洗,庆祝阿拉伯半岛来的东方三贤士朝见我主,而今天,我们在这座神圣的教堂里迎来了一位新的贤王,他来自遥远的柏柏尔地区,将为圣彼得大教堂献祭。”
我跪在祭坛前,穿着一件白羊毛大衣,此刻已经被熏香的味道搞得头晕脑胀,被这些名不副实的赞誉之词搞得崩溃。在这个地方,没有人不知道我这个“贤王”是一个夏日夜里,在杰尔巴岛海滩上被海盗强掳来,一路当作奴隶送到罗马的。我听到的这些话,我身上发生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荒诞,那么过分,那么滑稽!我是不是在噩梦里,在幻象中?此刻我是不是像每周五一样,正在菲斯、开罗或是通布图的清真寺里,只是因为前一天晚上失眠而精神不佳?突然,就在我一头雾水的时候,教皇的声音再次响起:
“而你,我主深爱的孩子,你,约翰-莱昂,天意在所有人中选中了你……”
“大声地读出来,我的孩子!”
我照着他的话做了,小心地翻着书页:
“日常礼赞书,1514年9月12日完成……由教皇利奥十世支持在法诺城编写……”
我的庇护者用颤抖而又不确定的嗓音打断我:
“这是从印刷厂出来的第一本阿拉伯语书。当有一天你回到家人中间时,请好好地随身带着它。”
从他的眼中,我看出他知道,有一天我会再离开。他这么激动,我的眼泪也控制不住地流出来。他站起身来,我弯下腰想吻他的手。他紧紧地抱住我,就像一个真正的父亲那样。向真主发誓,从此时开始我真正地爱戴他了,尽管他刚刚让我经历了那样一个滑稽的仪式。一个因为基督教,不论在欧洲还是其他地区都如此强大,如此受人尊敬的人,在看到可能某个犹太人印刷作坊里印出的阿拉伯语小书,竟然这样的激动,让我想起了衰落前的几位哈里发,例如马穆恩,哈伦-拉希德的儿子,愿真主怜悯他们!
毫无疑问,让这个不可理喻的汉斯陪着我在城里第一次闲逛是个错误。出门之后,我首先朝着老银行街的方向径直往前走,在著名的派来格利奥街左转,去看那里金匠的橱窗和商店里展示的丝绸制品。我本来打算逛上几个小时,但是我的德国伙伴显得非常不耐烦。最后他拽住我的袖子,就像一个饥饿的孩子一样。是我做的有点过分了,我对自己的轻浮感到不好意思。附近难道不是有很多教堂、宫殿和其他著名建筑可以参观么?或者他是想带我去旁边的纳沃纳广场看看,听说那里不是一年四季都有演出,街头艺人的表演从来都不间断的么?但是汉斯想的根本不是这些。他带着我穿过狭窄的小巷,好几次我们都要跨过垃圾堆才能通过。随后,在一个最阴暗,最恶臭的地方,他突然停了下来。很快我们就被脏兮兮,骨瘦如柴的看热闹的人围了起来。一个女人还从窗户向我们喊,让我们付点钱去跟她玩玩儿。我感觉糟糕极了,但是汉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到我愤怒的眼神后,他自以为是地解释道:
“我想让你亲眼看看这个悲惨的世界,之后你再看看教会的那些首领,每个红衣主教都有三个城堡,他们在那里攀比奢华和放荡,在那里举行一次又一次聚会,吃着十二道鱼做成的主菜,八份沙拉,五种甜点。教皇本人呢?你看到他骄傲地炫耀葡萄牙国王送给他的那头大象了么?你看到他把金币扔到小丑们的脚下么?你看到他来到自己位于马格利亚纳的领地,在他六十八头猎犬的簇拥下追逐一头熊或是一只野猪么?你看到他花费重金从坎迪或是亚美尼亚买来的鹰隼么?”
“带我去看古罗马的建筑吧,就是西塞罗和蒂托-李维谈到的那些!”
我的年轻朋友露出了得胜的表情。他什么话都没说,而是直接向前走去,脚步那么坚定,我都快追不上了。半个小时之后,当他终于决定停下来时,我们已经远离了有人居住的街区。现在我们到了一大片平地的中间。
“这里就是罗马广场,古代城市的心脏地带,当年周围都是人头攒动的街道;而今天,人们把这里叫作养牛场!就在你眼前,你能看到帕拉蒂尼山么?那边往东看,在斗兽场的后面,埃斯奎利诺山?几个世纪以来,那里都没什么人去了!罗马现在只不过是具有大城市规模的村庄而已。你知道今天罗马的人口才有多少么?八千多户,最多九千多人。”
这比菲斯、突尼斯城和特莱姆森的人口少太多了。
能够和吉西亚蒂尼一起散步,聆听他的想法,他的评价,他的知心话,对我来说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不过也有一些让人厌烦的地方:从圣天使城堡到法涅斯红衣主教新宫殿的那一公里的路上,我们走了将近两个小时,足见我的同伴在此地有怎样的名望。如果有过路人和他打招呼,立刻就会有其他人下马加入他们长时间的对话。每次一空出时间来,佛罗伦萨人就来向我道歉:“这是一个同乡,他最近才来罗马”,或者是“这是教廷俸给管理处很有影响的一个官员”,“这是法国国王邮政部门的主管”,甚至有两次是因为“这是某某红衣主教的私生子。”
对此我没感到丝毫意外。汉斯已经向我解释过,在教皇居住的这座城市里,挤满了信教的人,修女,世界各地前来朝觐的人,教廷首领们的情人都有城堡和佣人,他们的后代也都被许以高官厚禄,就连低阶的神父都有自己的情人和女仆,他甚至可以带着女人毫不知耻地走在路上。
“淫乱并不像奢华那样容易引发丑闻,”吉西亚蒂尼这样说道,似乎他已经看出了我的心思。
他接着说:
“在罗马,高级教士的生活方式会花费很多钱,而这座教士的城市自身并不出产什么!所有东西都是从佛罗伦萨、威尼斯、米兰或是其他地方买来的。为了维持这座城市疯狂的生活,几任教皇都在公开叫卖教会的职务:一万,两万,三万杜卡托金币,换一个红衣主教的位置。在这里,所有的东西都能卖,甚至连摄政枢机主教都能卖!即使这样钱都不够用,于是我们开始向可怜的德国人卖赎罪券!如果你买了,所有的罪孽都可以被宽恕!就这样,圣父卖掉了天堂。这也是和路德发生争论的起因。”
“所以这位牧师还是有道理的。”
“某种意义上,是的。我只是希望,通过这种令人质疑的手段聚敛的钱财,能够真正用在建成圣彼得大教堂上,其中的一部分钱不是用于美味佳肴,而是奉献给人类最伟大的创造。在罗马,成百上千的作家、艺术家正在创造着无数杰作,先人们如果看到这些,一定会嫉妒得脸色发白。一个新的世界正在诞生,带来了一种新的视野,新的抱负,新的魅力。这个世界就在此地诞生,在这个堕落腐化,利欲熏心,不圣洁的罗马,用从德国人那里骗来的钱。这算不算是一种有意义的浪费?”
我不知道该作何感想。善与恶,真实与谎言,美好与腐朽在我的脑子里搅成一团!或许这就是利奥十世的罗马,非洲人莱昂的罗马。我高声重复着吉西亚蒂尼的话,希望能把它们刻在脑子里:
“悠闲的城市……神圣的城市……永恒的城市……”
他突然用让人难以忍受的语气打断我:
“还是被诅咒的城市。”
当我疑惑地看着他,等他做出解释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路德刚刚写给教皇一封信,我从信里面摘录了几句。”
他低声地读出来:
“你啊利奥,最最不幸的人,你此刻正坐在最危险的王位上。罗马曾经是通往天堂的大门,但现在却是连着地狱的深坑。”
犹太女基督徒之年
儒勒看起来有些尴尬,一直在我的眼神里寻找默契。他突然清了清嗓子。
“我的随从里最近来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善良又漂亮,而且聪明。圣父想让我把她介绍给你,让你娶她为妻。她的名字叫玛德莱娜。”
显而易见,说出这些话让他费了很大力气,随后他转移话题,询问了我的经历,我的旅行,我在罗马的生活。我看出来,他和他的教皇表兄有同样的爱好,在听到通布图、菲斯和开罗时同样的高兴,同样尊重精神世界。他向我保证,当有一天我把旅行的故事写下来之后,他一定会做我最忠实的读者。
这场谈话进行得非常愉快,但是丝毫不能减轻我对他指婚这件事的疑虑。按照我的判断,我可不想娶一个已经怀孕的年轻女孩,让全罗马市民说三道四。但是,想要跟教皇和他的表弟说出“不”这个简单的字,也十分困难。于是我拐弯抹角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我把决定权交给圣父和红衣主教阁下,因为你们比我更清楚,究竟什么对我的身体和灵魂是好的。”
教皇的笑声让我跳了起来。他扔下文件,重新回到我们中间。
“今天莱昂就能见到这个女孩,在追思弥撒之后。”
我由于长时间被监禁,只见过拉斐尔两次:第一次是在梵蒂冈的一条走廊里匆匆的一面,第二次是在我的洗礼上。洗礼仪式之后,他就像其他人一样,来向教皇表示祝贺,教皇把他安排在我旁边。他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
“在您的国家,真的没有任何画家或是雕刻家么?”
“有时人们也会画画和雕刻,但是任何塑像都是不允许的。这被认为是向造物主的挑战。”
“想到我们的艺术能够和造物主竞争,这简直是莫大的荣幸。”
他的表情很震惊,还有一点高傲。我认为有必要反驳他一下:
“米开朗基罗在雕刻完摩西像之后,不是也命令他走路或是说话么?”
拉斐尔狡猾地笑了。
“人们是这么说过。”
“这正是我们国家的人极力避免的。一个人竟然狂妄地想取代造物主。”
“那么一个掌握生死大权的王子,不是比一个画家更加不虔诚地取代了造物主么?还有那些主子们,手里有那么多奴隶,把他们买来卖去的呢?”
画家的声音提高了不少。我努力地想让他平静下来:
“将来我一定会去你的工作室看看。”
“如果我决定给您画幅肖像,这会不会是不虔诚呢?”
“绝对不会。对我来说,这就像最优秀的诗人给我写一首颂诗一样。”
我找不到更好的比喻方式。他很高兴。
我走出礼拜堂的时候,看到了一个认识的神父,他告诉我的一些消息更加重了我的猜疑:玛德莱娜长期住在一个女修道院里。在一次访问的时候,红衣主教注意到了她,当天离开的时候,玛德莱娜就已经在他的随行队伍中了。这一行径令人震惊,抱怨声传到了利奥十世的耳朵里,教皇立刻就以教会领袖和美第奇家族宗长的身份做出回应。
我认为已经掌握了所有真相,但我不知道,这些只是虚假的表面而已。
“你真的和我一样,从格拉纳达来的?也像我这样是后来皈依的?”我太高估自己的能力和处事时的冷静了。我坐在红衣主教安排的客厅里,当她缓步走进来时,我突然不想问她任何问题,担心她的一句话会逼得我离开。对我来说,现在关于玛德莱娜的一切真相,就只是玛德莱娜本身。我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能一直这样看着她。在罗马所有的女人中,她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忧郁。动作里有忧郁,声音里有忧郁,眼神里也是,那是一种傲慢,同时也是甘于痛苦。她的头发如此乌黑,只有安达卢西亚的炼金术士用烧土制成的染料才能保持这样的颜色。在成为我的女人之前,她已经是我的姐妹了,她的呼吸让我感到那么熟悉。
落座之前,她已经开始讲她的故事了,所有的故事。我没问出口的问题,她已经回答了。她的外祖父出自著名的犹太家族,阿布拉巴内尔家族的一个没落的旁系。他是一个普通的铁匠,住在我家乡南面的纳吉德,对即将影响全家人的危险毫无觉察,直到驱逐令正式宣布的时候。于是他带着六个孩子迁往得土安,惨淡经营,唯一的愿望就是看到儿子们学些知识,女儿们越长越漂亮。他其中的一个女儿就是今天这个犹太女基督徒的母亲。
“美德如果不加克制,就会变得病态,信仰如果没有怀疑,只会变得疯狂。”
玛德莱娜轻轻碰了碰我的肩膀,表示对我的信任,随后她继续说:
“当红衣主教到达时,我们站成一排对他行吻手礼。我不耐烦地等着他走到我近前。我的计划已经准备好了。红衣主教的手指上戴着两个戒指,他高傲地把手伸向我。我接过他的手,握得比正常情况稍重,并且长了两秒钟,这足以引起他的注意。我抬起头,好让他能看清我的脸。‘我要向您忏悔!’我高声地说出这句话,好让这个请求显得正式,让红衣主教的随行人员和院长都听到。院长虚情假意地说道:‘走开吧,我的小女孩,您打扰到红衣主教阁下了,您的姐妹们还在等着。’有一瞬间我犹豫了。我要重新回到她们报复的地牢里么?我能抓住拯救者的手么?我的呼吸停顿了,我的眼神充满了哀求。突然我听到他的声音:‘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听您忏悔!’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暴露了我的幸福。但是,当我跪在忏悔室的时候,我的语气再次变得坚定,把心里重复过几百遍的话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红衣主教安静地听着我绝望的呼喊,不住地点头鼓励我继续说。‘我的孩子,’当我停下来之后他说,‘我想修道院的生活并不适合你。’我自由了。”
“红衣主教把我带回了罗马,这是一个月之前的事。修道院院长不想放我走,但是我的保护者没有理睬她的抗议。为了报复,她筹划了一个阴谋,找到了西班牙的红衣主教,让他们去找教皇告状。他们给我们加上了最恶毒的罪名,对红衣主教阁下和我……”
她停下了,因为我突然跳起来。我不想听到这些污蔑之词,哪怕是从玛德莱娜优雅的口中。现在最重要的是我心中刚刚萌生的爱意,我想犹太女基督徒的心中也是如此。当她站起身来准备跟我告别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中有些不安。我突然离开的举动吓到了她。她克服了内心的羞涩,对我说道:
“我们还会再见么?”
“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我的嘴唇轻轻触到她的。她的眼睛里再次出现了惊恐,但这次是因为幸福和希望而感到的眩晕。
阿德里安之年
红衣主教们选了他当教皇,好像是在赎罪一样。前一任罗马教廷受到了太多指责,好几个省的德国人纷纷表示支持路德的论调,利奥十世无疑应该为此负主要责任。人们还想改变教会的形象。不同于利奥十世,佛罗伦萨人,美第奇家族,三十八岁就当上教皇,给罗马带来了奢华和美丽,人们选出的继任者却是一个严肃的荷兰人,六十三岁,“一个高尚的圣人,令人讨厌,秃头还满脸雀斑”。这是玛德莱娜对他的描述,她对这个基督教的新首领没有丝毫的宽容和认同。
这位教皇首先取消了利奥十世曾经批准的所有年金,其中包括我的。同时他也取消了所有绘画、雕像、书籍的订单,并停下了所有工程。每次讲道时,他都会对艺术狂怒不止,包括古代和现代艺术,他还反对所有节庆,所有享乐,所有花费。很快,罗马就变成了一座死城,没有新事物诞生,没有新建筑,甚至没有货物可卖。为了证明他的决定是正确的,新教皇还提到了前任积累下来的诸多债务,认为钱财都被浪费了。“用整修圣保罗大教堂消耗的钱,”阿德里安的亲信曾说道,“我们可以组成一支十字军与土耳其人作战;用扔给拉斐尔的钱,我们足够武装一个骑兵团。”
自从我到达罗马之后,我不止一次听人提起过十字军,甚至从利奥十世的口中。但是,这只不过是没有下文的表面文章,就像某些穆斯林王子整日鼓吹的圣战,只不过是为了让对手难堪,或是安抚那些假装虔诚的人们。但在阿德里安这里就完全不是同一回事了,愿真主诅咒他和那些狂热的信徒!他坚定地认为,发动基督教与伊斯兰教的战争就可以结束与路德的教会分立,还能重新让查理五世与法国国王结成同盟。
取消了我的年金,并且鼓动人们发动大规模战争。很明显,仅此两点就足以打消我为这位教皇欢呼的所有念头。这也促使我想要尽快离开罗马前往佛罗伦萨,红衣主教儒勒曾劝我和他一起去。
红衣主教儒勒离开罗马前往托斯卡纳之前,有一天我在他家作客,正好有个年轻的画家来拜访。画家名叫马诺罗,从那不勒斯来,在那里还有一点名气,他想在回家之前,能卖掉几幅画。这并不奇怪,经常有艺术家大老远地来找美第奇家族的人,因为只要敲开门,就一定不会空手而归。于是这个那不勒斯人在我们面前展开了几幅画,我觉得质量高低不一。我随意地瞟了几眼,突然我跳了起来。一幅肖像画从我眼前晃过,马诺罗匆忙把它收了起来,动作看起来还有些懊恼。
“我能再看看这幅画么?”我向他询问道。
“当然可以,但是这幅画是不卖的。我不小心拿错了。这是一位商人向我订做的,我还得把画交给他。”
这丰满的身材,染了暗色的头发,这胡子,这带着无尽满足的微笑……绝对不可能错!不过我还是决定问问他:
“这位先生叫什么名字?”
“阿巴多老爷。他是那不勒斯最有钱的船商之一。”
苏斯人阿巴德!我笑着轻声骂了一句。
“你是如何这么快就摆脱困境的?”
“这要感谢我的母亲,愿真主保佑埋葬她的土地!母亲常常对我说这句话,我一直牢记在心:一个男人永远不是一无所有的,只要他的舌头还在嘴里。确实我被当作奴隶卖掉了,手上戴着铁链,脚上拴着铁球,但是我的舌头是自由的。一个商人买了我,我忠心地为他服务,给他提了一条又一条建议,用我在地中海上的经验给他提供帮助。第一年,他就赚了很多钱,于是他给我恢复了自由,并让我和他一起做生意。”
当我对这一切竟如此简单表示惊讶时,他只是耸了耸肩。
“如果我们在一个国家能赚到钱,在其他任何地方也都可以。我们的生意现在是那不勒斯最红火的。感谢真主!在每个港口都有我们的职员,还有十来家商铺,我会经常去转一转。”
我不想在朋友面前诉苦,但是对我来说,事情确实变得越来越严重了:阿德里安决定发起一次运动,抵制人们留胡须。“胡须只适合士兵,”他如此宣布,并且命令所有宗教人士剃掉胡须。这件事和我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因为我经常出入梵蒂冈的宫殿,坚持留胡须看起来就像是为了彰显自己摩尔人的血统,或是在向教皇发起挑战,甚至还会被当作不虔诚的表现。在我接触的意大利人当中,留胡须并不普遍,更多的是艺术家们古怪新颖的标志,对一些人来说这显得有才华,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就显得张扬。有些人坚持保留这个特征,但是其他人随时准备剃掉,不想冒犯教廷的禁令。对我来说,这件事不是这么简单。在我的国家,胡须是教规规定的。不留胡须也可以接受,尤其是对外国人。而当一个人留胡须很多年,现在让他剃掉,这对他来说就是一种侮辱。我不想承受这样的侮辱。
不用刻意去做什么,我已经成了与阿德里安斗争的中心人物和象征。当看到我经过,骄傲地抚摸着下巴上浓密的胡须时,没有胡子的罗马人都会低声地表示敬意。所有抨击教皇的文章都会首先经过我的手,随后才会被塞进贵族们的门缝里。有些文章只是单纯的辱骂:“野蛮人,麻子脸,猪”甚至更糟糕的。有些文章带着罗马人的骄傲:“意大利之外的人,不能坐在圣彼得的宝座上!”我已经停下了所有教学和研究工作,把全部时间都用在了斗争上。我得到了应有的回报。红衣主教儒勒给我送来了一大笔钱,还有鼓励我的信。他还向我保证,将来时来运转之后,一定会对我做的贡献心存感激。
我焦躁地等着这一时刻的来临,因为我在罗马的处境已经越来越危险。我的一位神父朋友,一篇煽动文章的作者,在离开我家两个小时后被关进了圣天使城堡,另外一位神父朋友被几个西班牙牧师痛打一顿。我感到自己也时刻处在监视中,于是不再出门,除了赶快在周围的街上买一些东西。每天晚上,我都感觉可能是睡在玛德莱娜身边的最后一晚,于是我紧紧地抱住她。
苏莱曼之年
还有阿德里安,还有苏莱曼,尤其是阿巴德的这次来访。从突尼斯城回来之后,他信守承诺,来到我家看我,还没开口,眼神里就流露出了对我的同情。看他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把得到的消息告诉我,担心给我造成打击,我只好让他放心:
“对于天意决定的事,我们不能怪罪传信的人。”
随后,我笑着说:
“对于一个离家多年的人,我们不能指望从家里听到任何好消息。就算你告诉我努尔又生下了一个孩子,这也是个悲剧。”
我的朋友权衡了一下,觉得任我再这样开玩笑也不会有什么好处,最后还是决定告诉我:“你的女人没有在家等你。她只在你突尼斯的家里住了几个月。”
看到我流泪,阿巴德急忙靠在窗边,假装被院子里发生的什么事吸引。好像没看到旁边空着的椅子一样,我任凭自己滑坐在地上,眼前一片模糊。我愤愤地低声嘟囔着,似乎努尔就在我眼前:
“如果在金字塔下的小破屋里就能找到幸福,为什么还要去追求王宫呢!”
“我想说的是,现在你可以去爱奥斯曼人,因为拜亚齐德不再是你儿子,因为你的女人不再是切尔克斯人,因为罗马已经被你的保护者留给了宗教裁判官,因为在君士坦丁堡,残暴的塞利姆已经死了两年,接替他的是苏莱曼。”
某种意义上来说,阿巴德是对的。现在,我可以自由地面对自己的感受和热情,自由地分享玛德莱娜发自内心的感情流露。在世界大事的面前,能够划清欢乐和痛苦的界限,多么让人幸福啊!但是我知道,这种幸福不属于我,因为我的内心。
“我了解你,”阿巴德没有看我,继续说道,“你不会把一种快乐保持到最后。”
他思考了一会儿。
“我相信,简单地说,你不喜欢那些王子,更不喜欢那些苏丹。当他们中间的一个人取得胜利时,你会立刻支持他们的敌人,而当一些蠢货仰慕他们时,这对你来说已经是一个让你厌恶他们的理由了。”
“自从继位之后,苏莱曼立刻停止了他父亲血腥的方式。他既没杀兄弟,也没杀儿子。从埃及强掳来的贵族们都被放回了家。监狱都空了。君士坦丁堡的人们都在歌颂年轻的统治者,把他比作初升的太阳;开罗的人们也不用生活在恐惧和死亡中了。”
“一个不杀戮的奥斯曼苏丹!”
我的语气充满怀疑。阿巴德更正道:
“所有王子都要杀人。重要的是,他并不认为杀戮中有什么乐趣,像他的父亲做的那样。但是苏莱曼有纯正的奥斯曼精神,在征战过程中,他丝毫不输给他的父亲。两个月以来,他围困了罗德岛的骑兵,他的海军规模是伊斯兰世界从未见过的。他身边的军官里,有你的姐夫哈伦,还有他的长子,这个年轻人有一天会娶你的女儿、他的表妹萨尔瓦特。不管你愿意与否,你的家人已经在战斗中了。就算你完全不想加入他们,至少你总会希望他们胜利吧?”
我转向玛德莱娜,她听完我朋友的话非常高兴。我很郑重地问她:
“如果我决定是时候带着孩子去突尼斯城了,你会怎么想?”
“只要你一句话,我就会很高兴地跟你走,远离这个宗教裁判官教皇,他只是在等一个机会把你抓起来!”
在牢房中的我看来,这件事就是对阿德里安和他十字军梦想最好的报复。接下来的几个月,我的囚禁环境越来越差,我再也没有别的东西读,没有能写字的东西,没有鹅毛笔,没有墨水,没有纸,甚至连能照明的灯都没有,牢房里从下午开始就是漆黑的。我和外界断绝了一切联系,守卫假装听不懂任何语言,似乎只能含糊地说一点德国方言。这时候,我会把阿巴德给我的信当作圣物一样拿出来读,像念咒语一样重复罗德岛被占领的消息。
有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看到苏莱曼的头巾下面是一张孩子的脸,是拜亚齐德。他从山上跑下来救我,就要到我近前时,我醒了过来,仍然在我的牢房里,却怎么也睡不着,不能把这个梦做完。
黑暗,寒冷,失眠,绝望,安静……为了不让自己发疯,我重新恢复了祈祷的习惯,每天五次,向从儿时便信奉的真主祈祷。
克雷芒之年
我没办法理解他的态度。他曾经是那么亲近的朋友,是可以推心置腹的人,我知道他也喜欢我的陪伴,我们一起交流思想,打打闹闹……突然,他站起身来。“圣父,犯人带到了!”教皇从我身后的小门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我转过身想看看他。
“我的天啊!我的天啊!我的天啊!”
我说不出其他的话来。我跪在地上,没有吻教皇的手,而是把他的手抓过来,贴在我的额头上,贴在我泪流满面的脸上,贴在我颤抖的嘴唇上。
他轻轻把手抽回去:
“我要去做个弥撒。一个小时后会回来。”
他走出去,留我呆呆地跪在地上。吉西亚蒂尼突然大笑起来。我站起身朝他走过去,带着威胁的表情。
“我是应该拥抱你,还是应该用拳头揍你?”
他笑得更开心了。我倒在一个沙发里,不管他有没有让我坐下。
“你告诉我,弗朗西斯科,我是在做梦么?刚刚是红衣主教儒勒进了这个房间,穿着一身白色衣服?我亲吻的是他的手么?”
“美第奇家族的红衣主教儒勒已经不存在了。昨天他被选举为教皇了,并被命名为克雷芒,克雷芒七世。”
教皇给了外交官一个眼神,让他接过话题往下说。“你可能经常会想,莱昂,你来到罗马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为什么我们有一天决定让皮尔托-博瓦迪格里亚在柏柏尔海岸绑架一个有文化的摩尔人?已故的教皇利奥十世有一个打算,但是一直没有机会跟你说。今天应该把这些告诉你了。”
吉西亚蒂尼停下来,克雷芒接着说,就像他们在背诵同一篇文章一样:
“看一看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吧。在东方,是一个强大的帝国,他们的信仰和我们不一样,他们的帝国建立在绝对服从和秩序的基础上,他们有能力铸造大炮,武装海军。他们的军队正在向欧洲腹地推进。布达和佩斯已经受到威胁,维也纳不久之后也一样。在西方,是另一个帝国,也就是基督教国家,但是也同样可怕,因为它的触角已经从新世界延伸到了那不勒斯,并幻想着有一天能统治全世界。它尤其希望罗马能遵从它的意志。在它西班牙的土地上宗教裁判所盛行,而在它德国的土地上全是路德派的异端分子。”
能确定的是,现在是时候在罗马和君士坦丁堡之间搭建一座桥梁了。但我不是苏丹。如果我的步子迈得太大,我会受到西班牙和德国的种种攻击,来自我的同僚的攻击。”他为自己的口误笑了一下。
“我是说那些红衣主教。所以我们要小心谨慎,等待时机,先看看法国人、威尼斯人和其他基督教国家的反应。你们两个人一起行动。莱昂懂土耳其语,还有阿拉伯语;尤其了解奥斯曼人,以及他们思考和做事的方式;甚至还曾经出使过君士坦丁堡;弗朗西斯科了解教廷的政策,他完全可以代表教廷谈判。”
我十分困惑:为什么把玛德莱娜介绍给我的人,会向我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我瞟了一眼吉西亚蒂尼;他看起来很担心。我觉得教皇在交给我出使穆斯林国家的任务前,想首先确认我的宗教信仰。看到我迟迟没有回答,他坚持说道:
“宗教难道不是像您这样知识渊博的人最好的一条道路吗?”
我的回答含糊其辞:
“在圣父面前谈论宗教,就像在准岳父面前谈论未婚妻一样。”
克雷芒笑了。但是他并没有对我放松。
“那么你在准岳父不在场的时候,会怎么说你的未婚妻?”
我决定不再拐弯抹角:
“如果教会领袖听不到我的话,我会说宗教教育人们要谦逊,而宗教本身并不谦逊。我还会说所有宗教都能缔造圣人,也能缔造杀手,尽管都出自同一信仰。还有,在这座城市里,既有克雷芒的年代,也有阿德里安的年代,而在两者之间,宗教并无权选择。”
“那么伊斯兰教徒有更好的选择么?”
我差点就说“我们”了,不过我及时更正过来:
“穆斯林认为,‘最好的人就是对人类最有用的人’,但是尽管这么说,他们有时崇拜伪君子比真圣人更多。”
“那这其中蕴含着什么真理?”
“这个问题我不会去思考:在真理和生活之间,我已经做了选择。”
“应该要有一个真正的信仰才对!”
“信徒们的共同点,有时不是共同的信仰,而是他们每天重复的共同的动作。”
“是这样的么?”
教皇的语气有点深不可测。或许他已经在质疑刚刚交给我的任务了?吉西亚蒂尼感到担心,于是他赶紧插话,脸上还挂着大大的笑容:
“莱昂的意思是真理只掌握在上帝手中,人们只能去曲解,或是服从。”
为了表示赞同,我大声地念出这句话,好让在场的人都听到:
“让那些掌握真理的人放手吧!”
克雷芒尴尬地笑了。他随后说道:
“我们总结一下。莱昂兄弟不加入教会,他只加入使团,就像弗朗西斯科兄弟一样。”
吉西亚蒂尼放心了,他交叉着手,带着虔诚的表情,但是用一种滑稽的语气说道:
“如果莱昂兄弟敬畏真理,那么他可以不用担心,在我们的团体里,他不会经常遇到真理。”
“阿门!”我用同样的语气回答道。
“现在,这里已经是我的城市了,经过了牢狱的生活,我更感到与这座城市的命运,与这座城市领导者的命运息息相关。他们把我当作朋友,我不能把他们仅仅当成是基督徒。”
“但是你的家人不在这里,你忽略了他们,似乎在你生命的三十年里,你们从来没有在对方的生活中出现过。”
他停顿了一下,才告诉我这个给我带来强烈打击的消息:
“你的母亲这个夏天去世了。”
很显然玛德莱娜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她拉过我的手,安慰地吻了一下。阿巴德继续说道:
“她病的最重的时候,我正好在突尼斯城。她希望你能在场。”
“你跟她说我在监狱么?”
“是的!我希望她留给你的,是她最后的担心,而不是最后的责备!”
为了表示对再一次给我带来坏消息的歉意,阿巴德从突尼斯城给我带回了一个小箱子,里面装的都是我旅行中的笔记,这让我可以着手写一本书,自从我到罗马之后,已经有无数人要求我写这本书了:关于非洲的一些描述,以及那里值得关注的事物。
但是我还一个字都没写,就有另外一个计划占据了我的时间,一个疯狂但是迷人的计划,是由我之前的学生汉斯提议的。在我出狱后一个月,汉斯前来拜访。他已经决定回到萨克森,这次是来专程向我道别并且感谢我教会他许多知识。同时他还介绍给我一个朋友,一个印刷厂厂主,也是萨克森人,但是已经在罗马住了十五年了。
和汉斯不同,这个人不是路德派。据他说他是荷兰一位思想家的弟子,吉西亚蒂尼也曾和我提起过这位思想家:伊拉斯谟。正是这位思想家向他建议了这个疯狂的计划,而他已经将其定为人生目标。
他的计划是编纂一套大词典,每个词都用多种语言显示出来,其中包括拉丁语、阿拉伯语、希伯来语、希腊语、萨克森的德语、意大利语、法语、卡斯蒂利亚语,土耳其语和其他很多语言。我的任务就是为很多拉丁语词汇找到对应的阿拉伯语和希伯来语。
印刷匠的话带着感人的虔诚:
“很可能这个计划永远也不会完成,至少在我的有生之年,不能以我梦想的方式完成。但是我已经决定把我的生命和财富奉献给它。为了所有人有朝一日能互相理解,这难道不是最崇高的事业么?”
萨克森的印刷匠为这个伟大的梦想,为这种不可思议的疯狂,起了个名字:对抗巴别塔。
法国国王之年
表面看起来,是教皇派遣佛罗伦萨人率领一个友好代表团前去慰问。最近几个月十分血腥,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军队试图占领马赛,他们向城内倾泻了数百发炮弹,但是没有成功。法国国王弗朗索瓦展开反击并占领了米兰,随后围困了帕维亚。两国军队眼看就要在伦巴第遭遇,教皇有义务避免这场大战的发生。有这个义务,吉西亚蒂尼解释道,但是并不符合教廷利益,因为只有两个强大的基督教国家保持对立,教廷才能相对保持独立。“为了确保他们之间不会和平,我们要从中发挥些作用。”
更重要的是另外一个任务,也是与我有关的任务。教皇得到消息,奥斯曼人派出一名使者,正在前往法国国王军营的路上。这难道不就是等待已久的和奥斯曼人建立联系的机会吗?我和吉西亚蒂尼需要在奥斯曼使者到达帕维亚城下时,也同时出现在那里,接近他并向他转交克雷芒七世的亲笔信。
“会见时我也介绍了你,包括你懂土耳其语。国王陛下希望你能做翻译。”
然而,当奥斯曼特使走进帐篷开始说话时,我变成了哑巴,张不开嘴,甚至都不能清嗓子。国王向我投来一个要杀人的眼神,吉西亚蒂尼因为愤怒和迷惑而满脸通红。幸运的是,来访者自己准备了翻译,并且他自己也懂弗朗索瓦的语言。
在场的所有人当中,只有一个人理解我的激动,并且他和我一样,只是他的职责要求他不能流露出来,至少在这个该死的仪式结束之前。只有在高声读完苏丹的信,和法国国王进行了几句友好交谈之后,奥斯曼使臣才走向我,把我紧紧地抱住,并且高声说道:
“我知道在这座军营里一定会遇到朋友和盟军,但我从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到了失散多年的兄弟。”
当奥斯曼使团的翻译把这些话翻译完之后,人们的目光不再聚焦到我身上,吉西亚蒂尼也松了一口气。而我自己只能迟钝又怀疑地说出一个字:
“哈伦!”
随后,我字斟句酌地继续说道:
“正是为了见到你,他让我赶到这里。他希望在罗马和君士坦丁堡之间建立联系。”
很正式地说出这些话之后,我原本希望能看到他有一些兴奋,一些激动,一些惊讶,但是我深深地失望了。哈伦似乎突然很关注他宽大的袖子背面沾上的泥点。他在上面又擦又吹,然后才漫不经心地说:
“罗马和君士坦丁堡,你刚才说?目的是什么?”
“为了和平。在地中海周围,穆斯林和基督徒能够和平地生活和贸易,没有战争,没有海盗,我可以带着家人从亚历山大港到突尼斯城,而不会在中途被西西里海盗劫走,这难道不好么?”
泥点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袖子上。这次他擦得更起劲,用力地想把它掸去,然后毫不客气地瞪了我一眼:
“听我说,哈桑!如果你想回忆我们的友谊,我们在学校的生活,我们的家人,或者讨论我儿子和你女儿的婚事,那我们就坐在摆满食物的桌子边上好好聊聊,向真主发誓,我比任何时候更珍惜这样的时光。但如果你是教皇的特使而我是苏丹的特使,那我们就用另一种方式说话!”
我试图为自己辩解:
“你指责我什么?我只是说要和平。不同宗教间停止杀戮,这难道不正常?”
他打断我:
“你要知道,君士坦丁堡和罗马,君士坦丁堡和巴黎,是宗教信仰把它们分开,又是利益,不论是高尚的还是卑鄙的,拉近了它们的关系。别再跟我说和平或者宗教,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们的主子脑子里想的也不是这些。”
就在快马加鞭赶回罗马的路上,在博洛尼亚以南几公里的地方,我们遭遇了前面提到的暴风雪。狂风一起,我就立刻陷入了对阿特拉斯的痛苦回忆中。我仿佛回到了那个可怕的时刻,感觉就像被死神抓住,被饥饿的狼群围住,想要活下去只能抓住希巴的手,我疯狂地想要抓住。我不停地念着我漂亮的努米底亚奴隶的名字,仿佛在她之后,再也没有任何女人进入我的内心。
风越来越大,我们随行的士兵只能下马站在地上寻找避风处。我也下了马,吉西亚蒂尼也是,但是他很快就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我觉得听到了一些喊声、呼唤声和尖叫声。我看到了一些人影,本想跟着他们,但是他们转眼就消失在风雪中了。很快我的马也脱离了控制、我盲目地跑起来,撞到了一棵大树,于是我抱紧树干,蹲在地上瑟瑟发抖。当暴风雪稍微平息一些,人们找到我时,我已经倒在地上,深深陷在雪里,一动不动,右腿被一匹受惊的马撞得骨折。看起来我并没有困在雪里太久,这使我不用被截肢。但是我还是不能走路,并且胸口像火烧一样。
当玛德莱娜告诉我震惊了整个意大利的消息时,我还在发烧。帝国的军队在帕维亚击溃了法国国王的军队。有谣言甚至说弗朗索瓦被杀了。不久之后我了解到,他只是被俘虏了。但是情况并没有因此而好转。不管他们的统治者命运如何,很明显法国人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再阻止皇帝的野心了。
我想到了克雷芒七世。他表现得太过于倾向弗朗索瓦,必然会因为法国人的失利而引火上身。他要如何化解这场危机呢?他会不会和查理五世结盟来平息皇帝的怒火?或是正好相反,他会运用教会至高无上的权力,召集所有基督教领袖共同抵制这个愈发强大、愈发危险的帝国?我也会因为和教皇走得过近而付出惨痛代价。还有我和吉西亚蒂尼的关系,尤其是夏初的时候,他还给我写了一封信,里面有这么一句神秘、吓人而又讽刺的话:“只有奇迹才能拯救罗马,而教皇希望这个任务由我去完成!”
黑带军之年
雇佣兵队长,出身美第奇家族,整个意大利恐怕只有他这一个。他领导的军队和他一个风格,利欲熏心却又慷慨无私,专横跋扈但是伸张正义,同时无惧死亡。这一年,他们开始为教皇服务。人们称他们为黑带军,很快他们的首领就不再以美第奇家族的约翰出名,而是以黑带军的约翰闻名于世。
“圣洛伦佐教堂。米开朗基罗·布奥纳罗蒂就在这里工作,但是我不敢带你进去,因为他可能会把我们拒之门外。他完全不喜欢美第奇家族的人,并且性格非常古怪。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回到了佛罗伦萨。我们伟大的艺术家绝大部分都定居在罗马。但是利奥十世召集了那么多才华横溢的艺术家在身边,却唯独把米开朗基罗打发走,给他在这里安排了活儿干。”
他继续上路,朝着主教堂的方向。道路两边的房子看起来布置精美,装饰豪华,但是比起罗马的房子,在豪华程度上还是差了很多。
“永恒的城市里充满了艺术品,”我的向导承认,“但是佛罗伦萨本身就是一件杰作,而在各个学科领先的,也都是佛罗伦萨人。”
“这难道不是你们的家乡么?”
“啊!我的朋友,佛罗伦萨对美第奇家族来说就像一个奇怪的情人!当我们远离的时候,她会大声召唤我们;而当我们生活在这里时,她却会诅咒我们。”
“那么今天,她想怎么样?”
他的脸色显得很忧虑。他在路中间停下马,就在老桥的入口处,桥上的人群已经闪开让他经过,并且从桥上传来阵阵欢呼。
“佛罗伦萨想要由一个王子来治理,但是前提是要采取共和制。每次我们的祖先忘记这一点的时候,他们都会为此后悔不已。今天,美第奇家族在这座家乡城市的代表,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年轻人亚利桑德罗,他才刚刚十五岁,并且认为,因为自己是美第奇家族的人,还是教皇的儿子,所以佛罗伦萨的一切都归他所有。”
1526年5月22日,一个“神圣联盟”在法国城市科涅克诞生。除了弗朗索瓦和教皇之外,联盟还聚集了米兰公爵和威尼斯人。这是罗马历史上经历的最为惨痛的战争之一。如果说皇帝在帕维亚之战后一直在等待时机,那么这一次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战斗到底,一方面是讨伐弗朗索瓦,因为作为释放他的条件,法国人签署了协议,而当他穿过比利牛斯山之后立刻就宣布协议无效;另一方面是讨伐教皇,因为他是“不守承诺的人”的盟友。帝国的军队在意大利重新集结,在米兰、特伦托和那不勒斯一线聚集兵力。为了迎战,克雷芒只能依靠黑带军的英勇和他们的首领。经过分析,约翰认为最主要的危险来自北方,因此他带兵前往曼托瓦,准备阻止敌人跨过波河。
天哪!查理五世在教廷内部也有盟友,这群人被称作“帝派”,为首的是强大的红衣主教庞培·科洛纳。九月,当黑带军已经走远的时候,这个红衣主教突然带兵闯入博尔戈区和特拉斯提弗列区,放火烧毁了几座房屋,并在公共广场宣布“要将罗马从教皇的专制中解放出来”。克雷芒七世急忙躲进圣天使城堡避难,并在城堡外设起路障,而与此同时科洛纳的士兵洗劫了圣保罗大教堂。我自己也差点带着玛德莱娜和尤塞皮去城堡里,但我最终放弃了这个计划,因为想到在这种状况下穿过圣天使桥会很不安全。于是我们躲在家里的地窖中,盼望着这艰难的几个小时赶快过去。
事实上,教皇被迫接受了科洛纳所有的苛刻条件。他签署了协议,承诺将退出反对皇帝的同盟,并且免除对红衣主教科洛纳的所有惩罚。当然,等袭击者们散去之后,教皇向所有人宣布,不会遵守这个条约,因为签署这个条约是被胁迫的,被恐吓的,是亵渎神灵的。
这一年,我的《非洲概况》收了尾。之后,没有一天休息时间,我决定全身心地投入这本记录我一生经历的重要事件的编年史。看到我如此狂热地工作,玛德莱娜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就好像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她说道。
我本来想让她安心,但是我心头的担忧却挥之不去。当罗马覆灭,我在意大利的日子也就结束了,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有时间写作。
德国雇佣兵之年
这是我人生的第四十个年头,这一年见证了我最后的希望,也见证了我最后的逃离。
黑带军的约翰从前线传回了让人安心的消息,使教皇、市议会和整个罗马城陷入了错误的判断中,他们认为战争十分遥远,并且会一直那么遥远。“帝国军队在波河的北岸,他们永远都过不了河。”雇佣兵队长这样承诺。从特拉斯提弗列到特莱维,人们都在颂扬美第奇人和他的士兵们的英勇。不论是罗马本地人还是路过的人,大家都在争相鄙视“这些野蛮的德国人”,每个人都知道,他们觊觎永恒的城市,是那么贪婪和嫉妒,又是那么固执和无知。
对于这种疯狂的乐观,我不能表示认同,因为格拉纳达最后的日子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那时父亲、母亲、萨拉和所有即将流亡的人都坚信一定会得到拯救,那时大家都一致认为卡斯蒂利亚人不会胜利,那时他们怀疑所有质疑救兵会到来的人。因为我自己的经历,我学会了不相信这些显而易见的事。当所有人都附和同一个观点时,我选择逃离:真理肯定在别处。
在我认识的所有人中,切尔克斯人图曼贝伊和黑带军的约翰无疑是最英勇的。第一位被东方的苏丹杀害,第二位被西方的皇帝杀害。第一位没能拯救开罗;第二位也没能让罗马躲过命中注定的厄运。
不过事实也确实如此,没有什么能挡住帝国的大军。黑带军首领阵亡时,正带领部队拼命阻止帝国两支强大的军队在意大利北部会合:一支是卡斯蒂利亚人的军队,他们当时正在米兰公国;另一支更远一些,但是更加危险,由德国雇佣兵组成,士兵全都是巴伐利亚、萨克森和法兰克尼亚的路德派教徒。他们翻过阿尔卑斯山,占领了特伦迪诺,所有人都坚信是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任务:惩罚教皇,因为他应该为基督教的腐败负责。一万多狂暴的异端分子在天主教皇帝的旗帜下行军:这就是那年发生在意大利的灾难。
再一次,安全感又笼罩了全城,和平已经掌握在自己手中,大家都这么说。1527年3月25日,那不勒斯副王查理·德·兰诺伊作为皇帝的特命使臣来到罗马,与教廷商谈停战协议。我当时就在圣保罗广场的人群中,见证这个解救的时刻。天气很好,春光明媚,这位贵宾在护卫的保护下出现在广场上。但是当他刚刚跨过梵蒂冈大门时,突然一道闪电划过空中,随后倾盆大雨落在我们身上,有人说这是世界末日。经历了刚开始的恐慌后,我赶紧躲在一个门廊下面,身边很快就布满了泥浆。
我身边有一个女人在大声哭泣,为这个不祥的征兆感到悲痛。听到她的声音,我想起了格拉纳达的那次大洪水,那是母亲亲眼所见并告诉我的。这会不会又是上天发出的灾难信号呢?不过,这一天台伯河既没有涨水,也没有决堤,也没有造成大量人员死亡。另外,当天下午,双方签署了和平协议。为了保证罗马不受袭击,协议规定教皇要支付一大笔赎金。
事实上,这笔钱教皇确实支付了,有人告诉我是六万杜卡托,另外为了表达诚意,克雷芒七世还决定解散招募的雇佣军。但是帝国军队并没有因此而信守约定。敢于提出撤军的军官都会受到自己军队的死亡威胁;在争论最激烈的时刻,德国雇佣军的最高首领突然中风,于是军队的指挥权落到了陆军统帅波旁的手中,他是法国国王的表弟,也是势不两立的仇敌。这个人并没有什么权威,他只不过是跟随帝国军队作战,而并不是指挥军队。因此,没有人能够继续控制这帮乌合之众,哪怕是皇帝也不行,因为他此刻远在西班牙。不受控制,不留情面,这支军队破坏了沿途的一切,朝着罗马进军。在罗马,对和平的期望已经日渐被恐慌所取代。尤其是那些红衣主教,他们只想着藏起来,或是带着财宝逃跑。
而教皇始终坚信他和副王签署的协议会得到履行,哪怕是到了最后一刻。直到四月底,帝国军队到达台伯河,也就在罗马上游几公里的地方时,圣父才最终决定组织抵抗。教廷的金库已经没钱了,他只好把红衣主教的职位卖给六个富商,得到了二十万杜卡托。拿着这笔钱,我们可以武装起一支八千人的军队,其中有两千瑞士卫队,两千黑带军士兵,还有四千从罗马城中召集的志愿者。
四十岁,我感到自己已经拿不动武器了。不过我还是可以在圣天使城堡的武器弹药库找些事做。最后,因为这项工作要求夜以继日地守在旁边,为了能够更好地完成任务,我决定把家安置在城堡里,带着玛德莱娜和尤塞皮一起。事实上,这是整座城市里防御最好的地方,很快就会有更多避难的人涌进来。我还住在之前关押我的房间,这让我很有优越感,因为后来进来的人只能带着全家挤在走廊里。
五月刚开始的几天,这个临时营地里笼罩着奇怪的氛围,十分容易让人兴奋。我永远忘不掉一个教廷乐队吹短笛的人边跑边大声喊道:
“我杀了波旁!我杀了波旁!”
这个人名叫本万努多·切里尼什么的,佛罗伦萨人。他的一个兄弟在黑带军服役,而他本人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军队。据他说,他是和两个朋友单独去战斗的,就在提托门附近。
“当时周围都被浓雾笼罩着,”他说道,“但是我还是看出了骑在马上的陆军统帅的身影。我用火枪朝他开了一枪。过了一会儿,那里的浓雾散开了,我看到波旁躺在地上,看上去像是死了。”
听他说这些,我仅仅耸了耸肩膀,其他人则粗暴地赶他走。城墙上的战斗进入了白热化,尤其是博尔戈一线,枪炮声从来没有如此猛烈。城里到处都是战斗,到处充满痛苦和惊恐的喊叫声,现在不是胡乱吹牛的时候。
但是,在夜晚即将来临的时候,我得承认,让我非常意外,这个消息得到了证实:波旁在提托门附近阵亡。一位红衣主教向我们宣布这条消息时,疲惫的脸上带着大大的笑容,周围响起了几声胜利的欢呼。但在我旁边的一个人却一点也不高兴,作为黑带军的一个老兵,他突然激愤起来:
“这难道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战争?有了这些该死的火枪,一个最英勇的骑士都可能被一个吹笛子的远远地射杀!这是骑士时代的终结!是荣誉战争的终结!”
向真主发誓,尽管我走遍了世界的那么多国家,尽管我经历了开罗和格拉纳达的苦难,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的残忍,如此的仇恨,如此的嗜血成性,如此热衷于杀戮、破坏和亵渎!
如果我说那些修女在祭坛上被强奸,然后被欢呼着的雇佣军士兵勒死,你们相信么?如果我说那些修道院遭到洗劫,修士们被脱光衣服,被要求踩在雕刻着耶稣像的十字架上,高呼他们热爱魔鬼撒旦,图书馆里古老的手抄本被用来点火,喝醉的士兵围着火堆兴奋地跳舞,没有一座教堂,没有一座宫殿,没有一间房屋能逃过被抢劫的命运,八千市民死亡,富人们都被抓作人质,直到他们缴纳赎金,你们相信么?
从城堡的围墙上,看着城里升起的一柱柱浓烟,我脑海中教皇利奥十世的影子挥之不去,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已经预料到了这场灾难:罗马刚刚获得新生,但是死神已经在周围窥探!死神已经在那里了,就在我的眼前,就在这座永恒的城市里蔓延。
而在完全留给德国雇佣兵的城市里,洗劫还将持续很多天。但是圣天使城堡暂时没什么危险。帝国军队已经完全包围了城堡,但是并没有试图发起攻击。城堡的围墙很结实;城堡的火炮数量庞大,种类繁多,有鹰炮、隼炮和轻型长炮;城堡的守军决心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而不愿承受那些不幸的市民们的悲惨命运。
刚开始的几天里,我们还在等待援兵的到来。我们已经得知,神圣联盟的意大利盟友,乌比诺公爵弗朗西斯科·德拉·罗弗雷率兵就在离罗马不远的地方。一位法国主教在我耳边低声说,奥斯曼土耳其的六万大军已经翻过阿尔卑斯山,准备从背后袭击帝国军队。但是这条消息并没有得到证实,而联盟的军队也不敢介入,他们本可以轻松地攻下罗马,并且大量杀死德国雇佣军,因为雇佣军不是在抢劫,就是在狂欢或是酩酊大醉。对盟友的犹豫和胆怯感到失望,教皇最终决定谈判。5月21日,他迎来了帝国的使者。
因此这位科洛纳的到访并没有让我感到惊讶。但是我从没想到,他会在和教皇会谈时,提到我的名字。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他,当一个民兵急忙找我去教皇的房间时,我根本不知道会对我提出什么要求。
他们两个人坐在图书馆两个靠在一起的沙发上。教皇克雷芒两个星期没有剃胡子了,以示悲痛和对命运无声的抗议。他让我坐下,并把来访者介绍为“亲爱的孩子,珍贵而虔诚的朋友”。科洛纳给我带来了一条消息,他宣布的时候还带着些许优越感:
“萨克森雇佣兵的布道牧师让我向您重申他的友谊,和他对过去的回忆。”
只有一个萨克森人认识非洲人莱昂。他的名字从我口中蹦出,就像是一声胜利的欢呼,在这个场合有些失礼:
“汉斯!”
“您之前的一个学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感谢您如此耐心地教会他很多东西,并且想帮助您带着妻子和儿子离开这里,以表达对您的感激之情。”
科洛纳向我解释道:
“在围困城堡的军队中,有很大一部分狂热分子想要彻底羞辱教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们大多是受路德蛊惑的德国人,愿上帝惩罚他直至最后一刻!其他人则希望结束包围,尽快找到解决办法,给这次基督教的耻辱事件画上句号。如果圣父今天敢于走出这里,我知道有一些人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围住他,用最残酷的手段虐待他。”
克雷芒的脸色变得苍白,他的来访者继续说道:
“这一点,不只是我,哪怕是查理皇帝都不能阻止。我们还需要长时间的谈判,既要努力说服对方,还要用一些小诡计,任何办法都不能放过。尤其重要的是,需要一个人来做个示范。今天,我们就有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应一位路德派传教士的请求,我们将释放被困者中的一位。他在外面等你,带着一队萨克森士兵,都是和他一样的异端分子,但是他已经准备好亲自护送你远离这里。如果一切顺利,如果第二天军队得知萨克森雇佣兵的布道牧师释放了圣天使城堡里的人,那么对我们来说,几天或者几星期之后,建议释放其他人,甚至包括圣父,并保证他的尊严和安全,将会变得容易得多。”
以我的性格,我更喜欢承担直接的风险,而不愿意在这个被包围的监狱里久留,因为这里每时每刻都可能被攻破,血流成河。我唯一的疑虑就是玛德莱娜和尤塞皮。对我来说,带着他们并不容易,让他们身处杀人不眨眼、掠夺成性的乌合之众当中,一定十分危险。尽管如此,把他们留在圣天使城堡,不论我在不在身边,我同样无法确保他们的安全。
科洛纳催促我:
“您决定好了么?”
“我把自己交给上帝。我跟妻子说一下,让她把我们在这里的一些随身物品收拾一下。”
“您什么都不能带。一个小包裹,一个小手袋都可能吸引雇佣兵们,就像血的味道会招来猛兽一样。您就像现在这样跟我走,穿着便装,不带行李。”
我找不到理由反驳他。命中注定,我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时,就像从生走到死,没有黄金,没有首饰,没有其他财产,只有对真主意志的服从。
我们刚走了没几步,一个卡斯蒂利亚军官带着一群士兵堵在我们前进的路上。汉斯做个手势让我不要动,然后他走到对方面前和他谈话,语气坚决但是并不带挑衅。随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卡斯蒂利亚人看到后,立刻就把路让了出来。到达目的地之前,我们在路上被这样拦下多少次?可能二十次,甚至是三十次。但是没有一次汉斯显得措手不及。他对这次的护送任务做了充分的准备,拿到了一大捆通行证,上面有那不勒斯副王、红衣主教科洛纳和其他高级军官的签名。除此之外,他的身边还有勇猛的萨克森“兄弟”,他们随时准备抽出武器,干掉那些胆敢觊觎我们这支队伍的醉醺醺的士兵。
当看到他的安排起到效果后,汉斯开始跟我谈论起这场战争。很有意思的是,他说话的方式和我印象中的那个人完全对不上号。他抱怨事态发展的趋势,伤感地回忆起在罗马度过的那些年,并声讨对城市的洗劫。刚开始的时候,他的话还有些遮遮掩掩,但是第三天,当我们接近那不勒斯的时候,他催马走到我的旁边,我们靠得非常近,以至于两人的脚经常碰到一起。
“我们再一次释放了自己不能控制的力量。首先是萨克森的农民暴动,他们打着路德的旗号,而路德当时就应该站出来反对他们,镇压他们。而现在又有了罗马城的毁灭。”
他先用阿拉伯语,随后用他掌握得更好的希伯来语。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不希望跟随他的士兵听到他的这些质疑和抱怨。在我看来,他甚至非常不喜欢这个路德派传教士的角色,所以当我们到达那不勒斯时,我觉得自己必须建议他一起去突尼斯城。他苦笑了一下。
“这是我的战争。我期盼它的到来,我拉进了我的兄弟,我的表亲,我教区内的年轻人。我无处可逃,让这场战争把我永远地打入地狱吧。而你只是被天意不经意地卷了进来。”
在那不勒斯,一个小伙子把我们带到阿巴德的别墅,直到阿巴德来为我们打开了家里的栅栏门,汉斯才离开我们。我差点就表达了有天能和他再见的愿望,不论在这广阔世界的哪个角落,但是此时此刻,任何虚伪的套话,都将破坏我对他诚挚的感激之情。所以我只是紧紧地抱了抱他,然后带着慈父般的爱,看着他渐渐走远。
写下最后这几句话时,已经到了非洲海岸。
迦玛特白色的清真寺尖塔,迦太基宝贵的遗产,我将在那里渐渐老去,生活在经历了如此多的苦难之后,也将在那里归于平静。开罗的惩罚和罗马的洗劫,格拉纳达的陷落和通布图的大火。到底是厄运在召唤我,还是我带来了厄运?
又一次,我的儿子,我又漂在了这片海上,它见证了我这一生所有的漂泊,现在又把你送上了人生中第一次逃亡之路。在罗马,你是“非洲人的儿子”;在非洲,你将变成“基督徒的儿子”。不论你在哪里,都会有人质疑你的肤色和你的信仰。不要去迎合那些人的本性,我的儿子,不要因为他们是大多数而屈服!穆斯林,犹太人,基督徒,他们都应该接受你原本的样子,否则他们就该失去你。如果人们的思想变得狭隘,那么告诉你自己,真主的土地是宽广的,真主的手和心也是宽广的。不要犹豫,离开那里,不要怕漂洋过海,不要怕翻山越岭,不论哪个国家,不论什么信仰。
而对我来说,我这一生的旅行已经接近尾声了。四十年的冒险之旅让我步履蹒跚,呼吸沉重。我已经没有别的愿望,只想平静地在家人中间度过余生,并且在所有我爱的人中,第一个离开这个世界,前往最终的归宿。在那里,在造物主面前,再也没有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