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旗

第一章 什么样的人用眼神就可以掌控一切?

对穆斯林而言,“卡菲勒”可不是一个可以随便说起的外号或诨名。如若“教令”将某人指为“卡菲勒”,那么此人将会失去教法的庇护。别人夺走他的性命,也不会遭到追责。在监狱里,狱卒们开始把扎卡维和他那帮最紧密的追随者称作“塔克费尔”,也就是“宗教极端主义者”。

与此同时,在监狱里的宗教极端分子当中,扎卡维的权威地位愈加稳固。他不单是他们的带头大哥,还担任着执法者的角色。所有极端分子,都必须向他俯首帖耳、绝对服从。假若他们犯了“禁忌”,比如偷懒不做礼拜,比如看了不带头巾的女人主持的电视新闻,都一定会被他严厉责罚。面对监狱的管理人员,扎卡维的态度一向强硬。正是由于他的桀骜不逊,不少囚犯成了扎卡维忠诚的拥护者和支持者。官方人员每次前来贾法尔进行视察,都会感受到扎卡维的冷漠与轻慢。哪怕他们主动问好,对方也不会有任何友善的表示。在这方面,扎卡维不但严格自律,同时也要求其他囚徒有样学样,不得向政府人员露出任何亲近姿态。

第二章 他是个真正的领袖

20世纪60年代,约旦迎来了立国以来的第一次真正挑战:先是“伊赫瓦尼”分子的入侵,而后又是沙特阿拉伯方面的干涉。到了60年代,巴勒斯坦游击队成了新的麻烦。他们的跨境活动,严重威胁了约旦的主权。此前,巴勒斯坦内战已经持续了30余年。40多万难民逃离家园,聚集在了约旦。许多武装分子顺着这股难民大潮,一齐混到了约旦境内。这些人很不安分。他们频频袭击约旦军队,甚至屡屡对侯赛因国王发动人身袭击。为了报复,侯赛因策划了著名的“黑九月行动”(Black September)。数千名武装分子被杀,残余人员逃到了叙利亚与黎巴嫩。行动之中,临近巴勒斯坦的扎卡小镇受创严重。本书的主人公阿布·穆萨卜·扎卡维,正是在这个小镇出生。

80年代,地区动荡眼看就要蔓延至相对平静的约旦边界。在它的西面,成千上万的巴勒斯坦年轻人发动了第一次“起义”,和以色列军警冲突不断。而在约旦国内,数以百计的青年人自愿离开家园,前往阿富汗抗击前苏联军队。他们中的一些人在历经战争洗礼后回到了故乡的村庄和难民营之中,不仅熟练掌握了各种军事技能,而且脑子里也产生了许多新的思想。其中的一些人就像扎卡维一样,组成了一些小团体,开始寻找同心目中的“伊斯兰的敌人”继续战斗的途径。

随着时光流转,阿卜杜拉方才渐渐明了:原来,那份他签名同意的特赦文件当中,隐藏着一个极度危险的人物。此人曾经上过阿富汗战场,有着“清洁信仰”的倾向。他的极端程度,比起昔日的“伊赫瓦尼”分子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从一个不起眼的宗教极端人士,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恐怖分子。他的名字也从“艾哈迈德·法迪勒·哈莱伊拉”,变成了“阿布·穆萨卜·扎卡维”。祸端已经酿成,约旦国王也是无能为力。他只能对着身边的臣子大喊大叫,徒劳地发泄一下情绪。

1999年3月29日,几台囚车驶入了贾法尔监狱。第一批承受王恩、重获自由的罪犯,将会搭乘这些车辆离开监狱。根据法律,政府方面有责任组织交通,把犯人遣送回到他们落入法网的地点。于是,扎卡维和他的精神导师阿布·马哈茂德·麦格迪西都坐上了前往安曼的班车。两人的行李不多。两份盖过印章的证件,表明了师徒二人重获自由的公民身份。此后,他们可以像其他约旦公民一般,自由探亲、自由择业、自由结社、自由旅行。直到傍晚,班车司机方才发动汽车,缓缓开出监狱的大门。
车子驶到机枪哨卡之下,又从守卫的眼皮底下经过。不久后,车旁已是棕榈成荫。终于,扎卡维与麦格迪西的座驾走上一条高速公路。路面粗粝,一直通往约旦的首都。就这样,经过5年的牢狱生活,他们再次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

第三章 同样的问题还会卷土重来

转眼间,已经是阿布·穆萨卜·扎卡维重获自由之后的第六个月。出狱纪念日当天,扎卡维出现在安曼的阿里娅王后国际机场,准备离开故国,出去避避风头。他的护照刚刚获批,编号Z393834,护照上还贴着崭新的巴基斯坦签证。为了拿到前往巴基斯坦的许可,扎卡维并未透露自己曾经的“阿富汗志愿老兵”身份。至于那段铁窗岁月,他也没有告诉签证官。他只说自己是个买卖人,以销售蜂蜜为营生。
这一次出国,扎卡维带上了自己的母亲。商人行走江湖寻求商机,身边总喜欢有家人作陪。于是,55岁的达拉·哈莱伊拉(Dallah al-Khalayleh)将和儿子一路同行。扎卡维的妻子和三个孩子倒是一应缺席。这也难怪,他此次的真实去向对于妇女儿童并不适宜。更何况,扎卡维的心里还打着一个不可告人的小小主意:他打算一旦在目的地站稳脚跟,就马上迎娶第二名妻子。

1994年3月29日,14名荷枪实弹的特勤人员突袭了一处公寓。扎卡维正好是公寓的住客之一,而哈伊萨姆则是特勤小组当中的一个兵。当时情报局获悉:一些“阿富汗老兵”聚在一起准备生事。这伙人的头头是一个思想极端的传教士,名叫阿布·马哈茂德·麦格迪西。老兵们备下地雷,还搞到了反坦克火箭炮,他们打算向约旦、以色列边境的以军哨所发动袭击。扎卡维,正好是这个团伙的头目之一。当时的他不过27岁,在一家光碟租赁店上班。业余时间里,扎卡维和一帮宗教极端分子来往密切。那次行动之后,麦格迪西等人落入法网,很快消失在了情报局的审讯室里。扎卡维却悄悄离开住所,躲进了一处公寓。尔后,他盘算着秘密潜往国外。要不是哈伊萨姆等人堵到了楼下,扎卡维的逃跑计划可能已告成功。
哈伊萨姆和同事们守候了很久,想要确定扎卡维回到公寓的时间。入夜之后,他们继续等待。几个小时过去了,四周已经一片黑漆。凌晨1点,特勤人员从房东那里要来钥匙,静无声息地溜进大厦,又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一番搜查过后,抓捕对象在一间小屋里现出形迹。被抓到的那一刻,扎卡维还熟睡得仿佛一具尸体。

扎卡维之所以和宗教极端主义扯上关系,有赖于母亲充当介绍人。她把他送进了扎卡当地的侯赛因·本·阿里清真寺(al-Husayn Ben Ali Mosque),并为他投报了相关的宗教课程。母亲希望清真寺里的教士能成为儿子的指路明灯,希望儿子得到那些虔诚同伴的濡染。清真寺的课程充斥着神学辩论,以及对于前往阿富汗参加“圣战”的鼓吹。一番修习下来,扎卡维确实变了个人。这一点,完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他变得很是虔诚,昔日里对于犯罪的热情,似乎完全迁移到了宗教之上。他不再饮酒,转而痴迷于经学辩论。每周五的礼拜,他也是施行不辍。种种极端主义宣传品,比如光碟、磁带,以及记录阿富汗、波黑和车臣等地“圣战”实况的影音制品,成了他最为喜爱的精神食粮。每一次,当诵经人高声叫喝,呼吁年轻人前赴阿富汗为了当地信众而打击前苏联的时候,扎卡维的双手总是高高举起表示响应。

1993年,扎卡维离开战场。此时,他已经有了数年的战地经历,是个真真正正的老兵。而且,他深受“圣战”熏陶。他的头脑之中,满是极端主义神职人员灌输的思想痕迹。这些神职人员既有阿拉伯裔,也不乏当地的阿富汗人。日后,他们还会成为本·拉登和塔利班(Taliban)的精神导师。扎卡维的军事素质,全数得自阿卜杜勒·拉苏尔·赛义夫(Abdul Rasul Sayyaf)所开办那个训练营的教益。训练营走出的学生当然不止扎卡维一人。策划“9·11”事件、在纽约和华盛顿制造事端的哈立德·谢赫·穆罕默德(Khalid Sheikh Mohammed),同样出自赛义夫的训练营地。

1993年,来自约旦的数百名“阿拉伯裔阿富汗人”先后踏上了归国的旅程。阿布·穆萨卜·扎卡维也是潮流中的一份子。所谓的故国,对于他们已经非常陌生。当然,变化的不止是家园,还有这些“圣战士”本身。4年之内,安曼市区大了许多倍。约旦国内其他的大城市同样也在扩容的过程之中。至于街头的风景,也变得愈发摩登。时不时,扎卡维等人还会回到阿富汗去看一看。那个时候,阿富汗的统治者已经变成了塔利班。那边的种种市井风貌好像迟滞了一般,比起世界的其他角落,阿富汗好像落后了几千年。
好了,扎卡维回到了家乡。他的名号也随之一变。“陌生人”,这是他给予自己的新名称。确实,他在家乡感觉非常陌生。仅仅逛一趟超市,他也能生出对阿富汗岁月的怀念。眼前这个温和、随意的约旦,和他在阿富汗习以惯之的那些极端主义教条是如此不协调。两边的生活,仿佛隔着一道巨大的天堑。他常常对朋友抱怨:国内的女人着装太过随便;餐厅和电影院里亲昵的情侣,也让他万分看不惯;他也受不了卖酒的商家。过去,他曾经营过一家租售色情录影带的小商店,但这曾经的营生,现在却让他非常讨厌。就连他的家人也让他感到反感。他的母亲和姐妹拒绝穿戴阿富汗妇女穿着的“布卡”面罩,他的兄弟竟然允许自己的家人观看“不符教义”的电视节目,还对电影和喜剧异常痴迷。当然,新闻节目的内容更是叫他不满。从中,他知晓了中东和平的最新进展,还发现约旦王室与巴勒斯坦方面正和以色列进行谈判。对于许多宗教极端分子而言,以色列象征着无尽的罪恶。大概只有侯赛因国王的少数拥护者,才能原谅他和以色列的这种勾连。

1994年,扎卡维一伙开始以“拜亚特·伊玛目”(Bay’at al-Imam)——也就是所谓“伊玛目誓言联盟”自居。与此同时,“联盟”手中开始有了武器。若论军火的来源,还真可以让人大吃一惊。海湾战争期间,麦格迪西曾经短暂侨居科威特。冒着战火,教士秘密搜集了不少军火。其中包括地雷、手榴弹,甚至一些火箭发射器。直到1991年,伊拉克军队开始撤离的时候,麦格迪西的收获已经颇为丰盛。他把这些东西藏匿在家具之中,悄悄运进了约旦境内。1994年2月25日的一场风波,让麦格迪西和扎卡维等人下定了策动袭击的决心。事发约旦河西岸的小城希伯伦(Hebron)。当天,一名犹太极端分子持械闯进一家宗教场所,此人连开数枪,酿成一起惨案。29名男性因此丧生,伤者人数更众。扎卡维大受刺激,他们决计展开报复。麦格迪西虽然有些三心二意,却也表示支持。他答应打开自己的军火库,为同伙提供方便。扎卡维等人的目标直指边境,瞄准了位于那里的以色列哨所。根据计划,他们会突袭哨所,然后连续轰响自杀式炸弹。末了,扎卡维等人还将使用小型武器,对目标进行扫射。
他们计划未曾开始,便已经落空了。透过庞大的线人网络,约旦情报部门很快察觉了扎卡维一伙的阴谋。阿布·哈伊萨姆等人突袭了极端分子的老巢,将他们一一逮捕归案。3月29日早上扎卡维的落网,就是整个行动的一部分。经过审讯,扎卡维等13名嫌疑人悉数认罪。他们签下自白书,承认自己非法持有武器,而且阴谋发动恐怖袭击。

究其言辞,扎卡维无疑是个宗教极端分子。但是,情报局的侦察人员发现,此人的日常行为却时不时违背宗教极端主义的规矩。这些矛盾之处,显然源自于他那放浪的过去。比如,扎卡维经常躲进一个女人家中,一待就好几个小时。这位女士并非他的合法妻室。刚刚会过情妇的扎卡维又像没事人一般,毫无羞惭地来到当地的清真寺并出席那里的晚祷仪式。阿布·穆塔兹还觉察出了另一点怪状:这个聆讯对象思绪混乱,常常口出谰言。面对确切的证据,他也会坚持撒谎、绝不改口。他的行为让人捉摸不透。情报局不得不聘请精神病学专家,仔细分析了扎卡维的思想状态。专家出具报告的结果并不笃定,但却反复提到一种可能:扎卡维患有多重人格分裂症(multiple personality disorder)。患者的内心深处潜藏着一股罪恶欲望,让他蠢动不安。同时,一种追求伟大的超我(outsized ego)的理想,则在和欲望反复斗争。

第四章 演习已经结束

1999年11月30日,这一天,约旦情报人员又接到了新的任务。这一次,他们需要监听一名宗教极端分子的电话通讯。此人曾经进过两次监狱。他的联络对象则远在阿富汗。两人寒暄了一通,随后的整出对话,似乎并不出奇。突然,一句貌似暗号的话,钻进了情报人员的耳朵里。
“演习已经结束。”这是电话那头阿富汗来客的吩咐。他的阿拉伯语,带着明显的黎凡特口音。
“演习已经结束”——这个说法实在非常模糊。不过,却让约旦情报部门的头头脑脑费尽了心机。他们想要知道,这些宗教极端分子到底在策划什么事情?情况很快明了:对方确实有“大事”要干。几天之内,16名嫌疑人落入法网。接听电话的那一位自然也没能逍遥法外。他叫卡达尔·阿布·霍沙尔(Khadar Abu Hoshar),原籍巴勒斯坦。和扎卡维一样,此人也曾去过阿富汗,而且同多个宗教极端组织保持着密切联系。稍后,有关部门从一处地下通道当中查抄出了大量化学药品,总量多达几百磅,全数来自霍沙尔等人的辛苦囤积。尔后,一名涉事人员吐露了这起阴谋计划的详情。原来,这伙人打算在1999年元旦前夜发动恐怖袭击。他们甚至为自己想出了一条响亮的口号——“时机来临,尸体将会堆积如山”。

初次见面,阿德尔和扎卡维按照传统礼仪互致问候,拥抱示好。而后,埃及人花了很长时间,上上下下打量了扎卡维一阵。对方给他留下的印象,算不得十分良好。
“阿布·穆萨卜·扎卡维体格强壮,但是,他有些不善言辞。”阿德尔还记得当时扎卡维的那副样子,“他的表达方式干脆简洁。提及信仰的时候,总是变得毫不相让、咄咄逼人。”
扎卡维胸中的“宏图大计”数不胜数。其中之一,便是“恢复宗教在社会上的地位”。一个社会应是何种面貌?扎卡维也有他自己的坚定看法。不过,一说到理想应该如何践行,扎卡维就没了头绪。更有甚者,“基地”高官还问了扎卡维一些关于他家乡的旧事,不料对方却表现得很是无知。

1999年末,“基地”构建的恐怖网络已经覆盖整个阿富汗。北非和波斯湾沿岸诸国,也成了本·拉登等人活动的重灾区。唯有黎凡特好像还在“组织”的控制之外。摧毁以色列,乃是“基地”的终极目标。但是,“基地”人员从没能在巴勒斯坦和约旦站稳脚跟。如果亲近西方的约旦政府不倒台,“基地”的宏愿自然无法实现。扎卡维来自约旦,同巴勒斯坦那边的宗教极端分子也颇有勾连。也许,他将是帮助“基地”实现目标的关键一环。

如今的扎卡维意气风发,俨然一位热忱满满的军事领导人。同时,他也如愿迎娶了第二位太太——她叫阿斯拉(Asra),当年只有13岁。她的父亲原本是他的战友,现在成了他的丈人。这门亲事在“基地”高层中很是引发了一阵非议,毕竟,不是所有的“基地”组织领导人都赞成童婚。工作之余,扎卡维读了许多书。有时候,他还会学习一下电脑技术。他还得抓紧时间提高自己的演讲水平与文化水准,早日把那口扎卡土话变成引经据典的标准阿拉伯语。训练属下的工作,他最是热心。从武器培训到伊斯兰历史,再到各种宗教知识,任何课程,他都会亲自参与训话。

世界上,还真有这么一个地方。此地位于伊拉克的东南部,处于群山环绕之中。从伊朗、阿富汗边境出发,只需行进几十英里便能抵达那里。那地方虽然属于伊拉克,当地的库尔德(Kurd)城镇村落却享有高度的自治权。1991年海湾战争过后,美国人画出了一片禁飞区。那片天空下的库尔德人聚居区,由此脱离了萨达姆的独裁统治。而后,几支政治力量开始在这里生根发芽。它们互不相让、彼此竞争。其中,有一支和塔利班颇为相似的宗教武装,名叫“伊斯兰护卫军 ”。“护卫军”的成员当中也有不少“阿富汗老兵”。“护卫军”的领导则是一群打着逊尼派旗号的极端分子。他们治下的每个村庄,都已经实行了严苛的沙里亚法。这里听不到任何音乐,女人出门必须面纱遮脸,学校里也没了女生的身影。“护卫军”对于毒药怀有浓厚兴趣。为此,他们建起了一个实验室,同时还抓了不少野狗。这些狗儿,自然是氰化物和土制蓖麻毒素的实验品。
如此一方“宝地”,扎卡维等人自然心向往之。而且,伊拉克北部的魅力还不止于此。侨居阿富汗期间,扎卡维并未掌握当地语言。而到了伊拉克,他这个约旦人再也不用承受鸡同鸭讲之苦,可以更快地和本地居民打成一片。而且,伊拉克北部是如此封闭。扎卡维完全可以避开外部烦忧,一心一意重整实力。

2001年前,扎卡维的心中有着两大邪恶目标:一个是以色列,另一个则是祖国约旦政府当局。事到如今,肋间的伤痛阵阵发作,仿佛在提醒他美国有多可恨。于是,他打算报复。这点心思,他全数倾诉给了萨义夫·阿德尔。埃及人还记得,那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此后不久,扎卡维便离开伊朗,径自投靠“护卫军”去了。

第五章 为了“基地”,也为了扎卡维

监听人员来自美国国土安全局(National Security Administration, NSA)。华盛顿当局那笼罩全球的窃听网络,就是由国土安全局负责运转。安全局人员听到那出泄露弗莱死讯的电话并非出于偶然。他们对于伊拉克北部的关注,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9·11”事件过后,国土安全局方面开始大肆搜罗有关信息,试图从中找出本·拉登和其他“基地”组织头目的下落和去处。到了2002年秋,他们有了一个发现:伊拉克的东北部地区,似乎正是“基地”组织宗教极端分子的藏身之处。很快,白宫和五角大楼的高层人士,都把目光投向了那一隅。那里的有些村落实在太过偏僻,就连地图上也找不到它们的踪迹。

第六章 战争一触即发

“消灭护卫军,眼下正逢其时。”在一封致往兰利总部的信函中,法迪斯如此表示:“伊斯兰护卫军”野心巨大,妄图在国际社会上制造恐怖事件。而且,他们容留的阿拉伯裔宗教极端分子,已被证实与“基地”组织关系密切。更让人心惊的是,“护卫军”囤积了大批化学物质,随时可能危及欧洲或美国某地的城市安全。不过,要想消除这个威胁,手法倒也简单。法迪斯觉得,一次简简单单的清除行动,就可以灭绝此患。

如此计划是可行的。不过,布什等人却在举棋不定。这一次是否派军队出击?白宫内部产生了很大分歧。国防部长唐纳·拉姆斯菲尔德(Donald Rumsfeld)坚决主战。另外几位高官则给出了相左的意见。国家安全事务高级顾问赖斯(Condolezza Rice)也是反对者之一。赖斯等人表示:美国政府已经下定决心出兵伊拉克。战备完成之前,任何小小的摩擦都可能导致事态升级,甚至使战争不期而至,从而让美军自乱阵脚。另一些反对者没有这么深谋远虑。他们只是觉得:麦克利斯塔尔提出的方案有些大张旗鼓。“你这么搞,简直就像正式宣战了。”一位上司责难准将:“你是负责特种作战的,难道你就不会低调一点吗?”
最终,布什拍板决定:荡除“护卫军”的计划,暂缓执行。
“那真是当胸一闷棍。”接到总统命令的时候,法迪斯的感觉就是如此。“我们舍生忘死,就换来这么个结果。听到行动暂停的那一刻,大家都觉得有些不妙。我们清楚:当时如果不行动,日后可能悔之晚矣。如此耽搁下去,待到行动真正打响,敌营里的危险分子可能早已逃之夭夭。”
法迪斯心有不甘,于是,他再次上书总部。这一次,他制订的方案更为保险。库尔德武装将成为突击主力,而美军只消提供一点空中支援,外加几门150毫米口径的迫击炮即可。同时,中情局人员还会帮忙运送物资。至于摧毁敌营的任务,就交给当地友军去办。
“上帝保佑,麻烦出动两架B-52轰炸机。如果不行,派发几挺迫击炮也行。只消如此,敌人必然崩溃。”法迪斯恳请上峰,“军火明天到手,任务后天就能完成。‘基地’组织也好、‘护卫军’也罢,将会完全消失、化为烟尘。”
这一次,法迪斯的提议仍是石沉大海。

恐怖分子正在日益壮大。对此,白宫方面深表惊讶。2003年1月初,布什政府的高官们再次聚集到一起,就是否出兵扫除扎卡维及“伊斯兰护卫军”进行讨论。两个月后,伊拉克战争即将打响。几周过去,时任美国国务卿科林·鲍威尔现身联合国总部发表那篇著名的演讲。讲话中,鲍威尔为美国政府的军事行动竭力辩护。当然,战端开启之前,各位高官都不愿贸然行动,也不希望战争将临的事实为大众知晓。记者彼得·贝克(Peter Baker)执笔的《烈焰岁月》(Days of Fires)忠实记录了布什总当政的那些日子,并因此广受好评。那次关乎扎卡维前途命运的会议,在贝克的书中也有记载。据《烈焰岁月》披露,布什等人当时按兵不动,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理由:如若“护卫军”遭到清洗,鲍威尔即将发表的那篇演讲很可能失去立论之基。伊拉克国内的恐怖网络,将会因为扎卡维一伙的覆灭而不复存在。

当然,美国人的帮助并非无价。此前,布什政府一直在向约旦方面施加压力。布什希望,阿卜杜拉的国家能与自己共襄大计,一起参与到推翻萨达姆统治的计划当中去。如此的催促由来已久,2002年8月2日,阿卜杜拉二世出访美国的时候,布什就已有所提及。事情发生在白宫,而阿卜杜拉也记得当天的场景。国王眼中的总统一向富有魅力、活泼轻松。但是,那一天这个来自德克萨斯的男人却显得心事重重。对此,随从特地告诫国王:最近,总统心情有些不佳,全因为一家英国报纸批评他和他的执政团队“在伊拉克身上着了魔”,而且“一意孤行”、准备开启一场“足以打开中东潘多拉魔盒的战争”。
总统本人却对此表示否认。白宫椭圆形办公室里,宾主双方都已坐定。布什忍住烦躁,告诉客人,要不要介入伊拉克事务,自己还没有打定主意。他还向国王表示:“如果我准备行动,一定会及时通知您。”主人口中的萨达姆就是个“泼皮无赖”,绝对应该被好好教训一顿。“我要和他对抗一番。20年后,大家回首今日,我可不希望被人认为‘对萨达姆服软’。”布什如是说。
当天晚些时候,主人再次挑起话头,将注意力引向了伊拉克。这一次,总统干脆觉得:推翻萨达姆简直犹如天理一般不可逆转,而且有着无上的宗教意义。
“先王与家严,都是伟大的父亲。陛下和本人,也都非常虔心虔诚。”阿卜杜拉记得,布什当时来了一番表白,“这一次,我们正可以携起手来、匡扶正义。”
那一刻,阿卜杜拉异常惊讶。他很讨厌萨达姆,同时也清楚双方的力量对比。美军一旦出动,伊拉克强人的部队将会迅速崩溃、不堪一击。而后,阿卜杜拉秘密表示:约旦支持美军打击阿富汗塔利班政权。如果美方准备追击本·拉登,约方也会鼎力相助。但是,阿卜杜拉觉得,美军出兵伊拉克,并非一个正确决定。参与推翻一名阿拉伯国家领袖——哪怕他叫萨达姆,人缘差得出奇,也会引起中东局势的动荡,将约旦置于险境。不过,布什总统心意已决。回到安曼,国王立即召见手下重臣,吩咐他们立即准备应对。因为,“那场战争一触即发。”阿卜杜拉表示。
接下来的夏秋两季,美国政府的战鼓擂得愈发紧急。而且,布什等人鼓动约旦加入战团的声音,也是一天高过一天。不久,美方派出一队政府、军方高官访问安曼。来客鼓唇摇舌,劝说阿卜杜拉二世允许美军利用约旦领土完成集结,同时开放领空,让美国战机自由来去。副总统切尼更是打来电话请求国王提供跳板,为美军突击巴格达行个方便。战争的准备愈发紧急,弗莱之死带来的波澜很快便消荡不见,没了回音。
阿卜杜拉的姿态很是明了:保持中立、两不相帮。海湾战争爆发之前,他的父亲侯赛因也提出了明确的反对意见。当年的约旦领导人作出如此表态,自然有其原因。约旦一方面要结好华盛顿,另一方面也得将阿拉伯诸国的看法纳入考虑。美国这次若向伊拉克动武,约旦人民定然不会接受。因此,阿卜杜拉必须保持中立。因此,美军提出的大规模借道要求,也被国王一口回绝。不过,暗地里,国王答应向美军提供秘密支持。美方的秘密行动,约旦方面表态全力配合。

第七章 现在,他已红遍整个阿拉伯世界

“伊拉克政府给一群恐怖分子提供了保护伞。这些人高度危险,他们的头目叫做阿布·穆萨卜·扎卡维。此人是本·拉登的副手,也是‘基地’组织的一个‘合伙人’。”鲍威尔如是说。他话音未落,一张图片赫然闪出,映在会议桌前的大屏幕上,也照进了与会代表的眼里。图中这张胡子拉碴的脸,正是属于扎卡维本人。
巴科斯在办公室的一台电视机上收看了鲍威尔的演讲,这句话她听得很清楚,也使她深感不安。没错,扎卡维的确身在伊拉克。但是,那里是该国东北部的偏远山区,处在萨达姆军事力量的控制范围之外。说“萨达姆给扎卡维提供庇护”同巴科斯这个扎卡维问题专家所了解的情况完全是背道而驰的。这就好比指控美国第22任总统格洛佛·克利夫兰庇护了杰罗尼莫酋长(Geronimo)。当年,这个阿帕奇印第安酋长的大本营就在美国和墨西哥边境一带,他率领族人向来到西部拓荒的白人平民和军人频频发起攻击,名噪一时。

“伊拉克官员否认本国政府与‘基地’组织之间有所勾结。不过,他们的说辞并不可信。”鲍威尔说道,“去年,有一个基地分子公开夸耀,觉得伊拉克的情况‘很不错’——这是他的原话,他还说要想穿越首都巴格达也易如反掌。”
事实确实如此。但是,恐怖分子之所以能在伊拉克出入无障碍,到底是因为当地政府的纵容包庇?抑或得益于伊拉克那臭名昭著、腐败透顶而又漏洞百出的边防体系呢?恐怕后一个答案,才是实情。

最终,这次演讲不但玷污了鲍威尔的清誉,还给布什政府的名声带来了严重损害。所谓“伊拉克藏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论断纯属无稽之谈,几乎让美国和众多盟友完全翻脸。
事情造成的负面效应,远远不止于此。扎卡维本是个无名小卒,白宫方面仅凭一次演讲就把他塑造成为了一个世界名人,成为所谓伊斯兰运动的英雄。他的画像出现在联合国安理会的大堂之上,在各国领袖的面前招摇显眼。现场的媒体人员纷纷打开电脑,想从网络上找出这位神秘人物的确切身份。后来,又有大量的纸媒记者和拍摄团队涌入约旦,寻求素材。每个自称认识扎卡维的人,都得到了接受采访的机会。宗教极端分子自幼生活的扎卡小镇,也成了舆论的焦点。这个灰扑扑的工业城镇,似乎培养出了一名无与伦比的杰出青年。
面对这样的转变,许多约旦情报人员心里都是苦涩不堪。要知道,他们花费了许多年的时间,才渐渐阻止了扎卡维的恶劣影响广泛蔓延。情报部门的主管萨米·巴迪吉就是这些人中的一员。扎卡维的肖像出现在鲍威尔身后的那一刻,巴迪吉几乎一跃而起、破口大骂:“胡说八道!”他吼道。

事情的发展,甚至惊动了扎卡维的几个老朋友。他在安曼的同伙们,也对如此局势感到吃惊。鼓吹极端思想的网站上面,扎卡维的故事正在广泛流传。有关此人的众多小道消息,也是不胫而走。上世纪90年代,哈桑·阿布·哈尼耶就与扎卡维有过结识之缘。哈尼耶还记得:老朋友成名之后,无数鼓吹极端主义的博客都开始贴出文章,赞美他的人格、歌颂他勇气无边。
如今的哈尼耶,已经洗脱了宗教极端分子的身份,转行当了作家。他觉得:“正是由于科林·鲍威尔的力捧,扎卡维才获得了巨大的名声。此前,大家并不了解扎卡维这么个人。不过,既然世界上头号强国的国务卿都对他如此高看,那么此人肯定能力无边。他的‘声望’即将超越国界,蔓延到整个阿拉伯世界。从伊拉克到叙利亚,从阿拉伯半岛再到遥远的北非马格里布世界,扎卡维这个名字将变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许多极端分子会更加踊跃投奔‘基地’组织,只为了追随扎卡维的名号。”
这样的结局,还真是富有讽刺意味。对此,哈尼耶深表慨叹。美国人捧出这个默默无闻的扎卡维,原本只是想掩饰自己的战争行径。没想到,美方的无心插柳,造就了21世纪最为凶悍的一名宗教极端分子。

那是2003年3月,法迪斯正在伊拉克的某处荒漠当中执行命令。一周之前,美军刚刚开拨进入伊拉克境内。与此同时,布什政府终于下了决心,要向扎卡维一伙的营地发起攻击。数十枚“猎鹰”导弹从天降下,把极端分子的营地夷为平地。后者赖以制作弹药的种种器具,也在攻势中化为乌有。美军指挥官的行动,得到了数百名库尔德武装人员的支持。他们一路追讨,将扎卡维的一众喽啰逼入了山区绝地。只有少部分宗教极端分子能够跨越崇山峻岭,潜入伊朗境内。剩下的大多数人不是战死,就是成了俘囚。经过清查,法迪斯等人发现,扎卡维统帅的这支国际纵队来自五湖四海,从也门到阿尔及利亚,这些人的籍贯涵盖了十几个国家。不过,扎卡维本人却不见踪影。根据中央情报局事后分析,当时约旦籍恐怖头领已经逃到了巴格达,并在那里静候美军的来临。

第八章 昔日的胜利,今天的败局

萨达姆信奉世俗主义,对待宗教极端分子,他向来只以迫害与杀戮相迎。“基地”的诸位领导,自然不可能对萨达姆生出仰慕之情。两边的分歧之大,血仇之深,任何所谓的“合作”,都不可能进行下去。

这是一个星期四,约旦驻伊拉克大使馆的门庭外边稀稀拉拉,没有几个前来申请签证的人。8月上旬,日光酷烈,访客本就很少。不到10点,气温已经飙升到华氏100度。2003年8月7日上午,只有十几个伊拉克公民来到此地办理前往约旦的手续。他们沿着外墙排成一排,正好占据了荫凉的阴影。突然,几辆灰扑扑的出租车慢慢地靠了过来,几台模样老旧的四门老爷车也渐行渐缓、越走越近。车门一开,负责使馆安保的当地保安就扑了上来。他们一个个衣衫汗湿,口中大呼小叫,显得异常紧张。这怪不了各位保安。前一天发生的那件事情,足以让他们神经过敏、反应过激——就在24小时之前,使馆收到一张字条,有人藉此发出警告,声称这座建筑即将遭遇袭击。
面对威胁,使馆的安保人员自然非常重视。其实,接到这样一张字条,保安们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说来,汽车炸弹和自杀式“人弹”,确系巴格达的两道“家常便饭”。当地的许多集市和宗教场所深受其害,不少人因此殒命。但是,在2003年8月初的巴格达,类似的恐怖事件可还未曾出现。而且,保安们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找约旦使馆的麻烦?约旦,那也是个阿拉伯国家啊。论及历史与文化,它和伊拉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与情谊。作为建筑,使馆所在的二层小楼也算得上堂皇漂亮。附近,则是巴格达最为时尚的街区。使馆的访客,大多是准备前往约旦一游的伊拉克人。安曼的局势非常太平,地理上和伊拉克也很接近。长久以来,伊拉克中产阶级都把那里当成了合意的旅游胜地。过去,他们常去安曼采买物品。现在,不少人则准备前往避难。使馆门外那排高高的墙,正是因为访客而筑起。主人建立这么一道隔离设施,并非出于安全考虑。其实,约旦方面只是想要控制访客的人数而已。不过,使馆门前还是人流如织。使馆和绵长的签证申请队伍,俨然成了阿尔巴塔什大街上最惹眼的两道风景。
使馆外边,又一辆小货车正在逼近。车身通体泛绿,有些破败老旧。它的到来,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不过,倒也没人因此惊慌失措。司机年龄不大,他迎着使馆门口哨兵的眼光,将货车停在了院墙的一旁。建筑与车辆之间,只剩下几英尺的距离。车一停稳,司机突然跃出汽车,朝着街的另一旁跑去。他跑得很快,不多久,整个人就已经和停车地点远远隔开。保安们还来不及上前看个究竟,司机就摁下了远程遥控器。货车后座的炸弹,随即爆炸。

建立民主,不是一夕之功。爆炸发生的那一天,无疑是伊拉克最为艰难的时光。那个日子死去的人,比战争告一段落以来的任何日子都要多。就在那一天,恐怖主义进化出了新的形态。接下来,恐怖分子会将炸弹藏进汽车,并把目标指向平民。事态的真相,和白宫政客的说辞似乎正好相反。伊拉克并没有浴火重生,也没有走向民主与稳定。一切,都违背了赖斯的预期。

日后,当美国的情报专家与恐怖主义研究者回首伊拉克战争最初那些日子的时候,都会对扎卡维的战略眼光表示惊叹。也许,扎卡维确系英才;又也许,他只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不管怎样,他挑选的那些袭击目标,确实达到了散播恐怖的目的:他刺激了美国人的神经,让美军在伊拉克不得不长期驻屯下去。约旦使馆遭袭之后,阿拉伯诸国都对伊拉克局势呈观望态度。他们不肯参与伊拉克的重建进程,美国人标榜的战争合法性也就无法成立。此后的两起爆炸,更是“堪称妙笔”——这是布鲁斯·里德尔(Bruce Riedle)的评价。里德尔是中央情报局的资深特工。他长年浸淫恐怖主义的研究工作,并凭借这方面的专业知识辅佐过两位美国总统。
“运河酒店一案,几乎等于向所有驻伊非政府机构下了逐客令。此后,任何国家也不敢前往巴格达开设外交办事处了。”里德尔如是分析扎卡维的计策,“而且,扎卡维深知什叶派与逊尼派的关系。于是大胆出击制造纳杰夫惨剧。自此一来,宗派冲突将会不可避免。”
“因此,首先他要让美国在伊拉克陷入孤立境地。”里德尔思索着,“然后,他会掀起内战,让我们受困其中。”

第九章 你们认为这是一场叛乱?

伊拉克境内窝藏了不少恐怖分子。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但是,没人敢用“叛乱”形容当时的伊拉克局势。直到2003年8月30日,事情才有了变化。那一天,正是纳杰夫惨案发生的日子。深孚众望的哈基姆当场毙命,无数的什叶派信众也随之丧生。几小时后,中央情报局驻巴格达情报站站长格里·梅耶尔(Gerry Meyer)匆忙打开发报机,向总部发去了一封密码电报。按照情报界的俗语,这种发报机又被称作“灰狼”(Aardwolf)。中情局总部和前线情报站的正式联系,都需要“灰狼”牵线搭桥。算上纳杰夫惨案,梅耶尔见证了接连3起恐怖袭击事件。他很担心,恐怖主义即将在伊拉克进入一个新的阶段。接下来,其他国家的“圣战士”将会疯狂涌入伊拉克。他们要与美国占领军作战。在本地,他们绝对不缺合作伙伴。一些胸怀怨愤的旧政权人士一定会与他们勾结起来,危害社会稳定、破坏美军声望,还对那些追随美国人的势力进行惩罚。过去5个月的种种成果,都可能因为这次“叛乱”而毁于一旦。如上论断,全数出自梅耶尔的报告。他还预测:随着越来越多的恐怖分子来到伊拉克境内,此地的汽车爆炸事件将会变得愈加频繁。无论萨达姆落网与否,这种趋势都不会逆转。

假如扎卡维能够操纵美国政府伊拉克政策的走向,他一定会善加利用,为自己搭起一个完整的恐怖主义网络。其实,他根本用不着拥有这般神力,华盛顿当局在2003年春夏时节的种种作为,足以帮助他完成目标。
没错,在伊拉克问题上,美国政府确实犯过很多错误。比如,占领军未能维持巴格达的治安,放纵了当地的大规模抢掠活动;又比如,一夜之间,占领军当局就将萨达姆政权的所有武装力量悉数遣散;布雷默等人搭建的安全体系,更是漏洞百出。如此这般种种的不是,各种文章与书籍不知道数落了多少次。垒在一起,绝对称得上连篇累牍。当然,美国人之中,要数驻在伊拉克当地的情报官员与外交使节最是清楚本国政府的这些失误。毕竟,他们身临其境,一步一步见识了扎卡维团伙发展壮大的历程。

国务院的一名资深官员还记得自己随军第一次踏进伊拉克首都时的情形。当时,萨达姆政权刚刚倒台。当地的人们,果然对美国来客笑脸相应。这一点,并未出乎官员的意料。
“他们真是很高兴。”说话的人自称“迈克”(Mike)。因为从事安全工作,他恳请作者隐去他的真实姓名。“当然,没有出现投掷鲜花欢迎王师的场面,那是因为人家没有投掷鲜花表示欢迎的习俗。每天晚上,都有许多人向天鸣枪表示庆祝。我们在城中四处转悠,见到的都是一张张笑脸。”
不出几周,伊拉克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在这几周之内,治安迅速恶化,各种匪徒在城中大肆抢掠。所有的政府部门都倒了霉,博物馆里的无价珍宝不翼而飞,新建大楼的铁栏杆也是踪影难觅。没有警卫出来恢复秩序,美国军队也在袖手旁观。总之,美国人对于乱局毫无反应。一方面,美方确实无力管束。另一方面,他们也没有心思管束。伊拉克人陷入痛苦、遭受不公,似乎不干占领者的事。就这样,当地人民收起笑容,怀着隐忍的态度,打量起眼前这支占领军来。

萨达姆政权垮台之后,伊拉克国内竟然出现大规模的治安问题。这一点,确实让美军始料未及。他们未能担起保境安民的责任,倒还可以归为不察之失。相比之下,美军迫不及待地解除了萨达姆军队的武装,还对复兴党分子集体下了党锢令,可算得上一种适得其反的错误。在萨达姆时代,人们都喜欢谋求一份公职,比如学校的一校之长,或者警察局的头目,又比如情报机关的负责人。成为复兴党的一员,则是谋取这些公职的必要条件。一位青年想要升入大学,也必须先行加入复兴党。这样一来,复兴党自然是人丁兴旺。美军对于复兴党人的排斥,让成千上万的技术人员和官僚一夜之间没了工作。接下来,两个棘手问题凸显出来:其一,由于本地的军警人员集体下岗,治安自然无法保证,不法活动愈加猖獗;其二,失去公职、没了俸禄的伊拉克官员心怀怨愤。他们人数众多而且极易串联,不满之下,一股逆流渐渐形成。

这样一个伊拉克,当然最合扎卡维的意。一方面,没有任何强力机关可以管束他的言行。另一方面,他还借此招纳了不少得力的伙伴。曾在萨达姆军队中服役的上校与尉官,如今改为扎卡维卖命。一些人甚至得到赏识,成了约旦人的左膀右臂。有人为扎卡维提供住所,有人为扎卡维提供情报,还有人拿出武器金钱资助扎卡维一伙。事后调查证实:扎卡维刺杀哈基姆所用的空军军火和炮弹外壳,就是得自萨达姆爆破部队人员的馈赠。

“‘叛乱’分子横行无忌……大大加强了他们制造祸端的胆气。”报告中,梅耶尔如此写道。他利用“灰狼”把这份报告传回了兰利总部。谁曾想到,“灰狼”的密码早就被记者所知悉。不久之后,报告就落入了新闻界人士的手中。文中,梅耶尔指出了恐怖分子的两大“合作伙伴”:其一,因为什叶派得势而不满的部分逊尼派人士;其二,萨达姆情报机关的官员。两股势力合流,壮大了恐怖分子的声势。“逊尼派聚居的腹地趋于萧条和孤立。由于严格的“去复兴党化”运动,许多旧政权的军警职员在一夜之间没有了工作。纵观整个国家的大环境,经济发展不力,政治方向模糊不清。旧政权的守护者由此觉得自己有必要团结起来,重建昔日的系统。”

扎伊丹决定去一趟费卢杰,和驻扎当地的美军接洽一番。7月4日,他带着其他几位长老,不期而至造访了美军基地。此行,扎伊丹等人还为美国客人带来了礼物——几束鲜花。藉此,主人想对客人的国庆日表达敬意。不料,接待他们的那位海军陆战队官员很是失礼。扎伊丹等人丢了面子,自然非常生气。当然,美国人如此怠慢,也不是没有原因:每次这些部落领袖来到基地,背后都带着一定的目的。这种目的,多半是打着索赔的名义,求取一些金钱利益。事情已经过去多年,扎伊丹已经想不起那次登门到底所为何事。但是,对此后的不快经历,他倒是记忆犹新。
他还记得,那位美军军官突然出言轻蔑。在那人的口中,所有的伊拉克人似乎都有容纳恐怖分子的嫌疑。这一点,深深激怒了各位部族长老。一位长老立即出言反击。他把美军比作傀儡,只是为了艾哈迈德·查拉比(Ahmad Chalabi)而卖命。这个查拉比乃是什叶派政客,长期流亡国外。伊拉克境内藏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假消息,布什正是从查拉比的口中得知。
“大家都清楚,你们是上了查拉比的当,才一头扎进伊拉克的!”一名长老指出。扎伊丹试图打打圆场,可是没用。双方再也谈不下去了。美国人变得越发轻慢,一名长老干脆猛砸桌子,随后拂袖而去。
看着同伴站起身来,扎伊丹不觉心头一凉。他这才发觉,自己这群长袍加身的部落人士,和眼前这位穿着迷彩服的军人之间的鸿沟竟然如此之深。大家说着同样的语言,却没有互相沟通的能力。
长老们打算离开。这时,扎伊丹觉得,有必要给军官留下一句临别赠语。
“你们在伊拉克是待不下去的。”他告诉对方。
烈火,正在慢慢燎原。扎伊丹很清楚这一点。他下定决心,不会去阻挡这团火焰。
“那一刻,”长老事后回忆,“才是战争开始的一刻。”

第十章 我们正是要制造暴乱

又是一座建筑,士兵们照例推门而入。这次,麦克里斯特尔也上前一步,走进屋内。这里仍然亮着灯,于是,将军摘下夜视镜。他发现,自己的手下正在盘问一群睡眼惺忪的当地男人。另一个房间里,满满坐着一屋子妇女儿童。他们都只穿着睡衣,身上的毛毯裹得很紧,显然是为了驱走寒冷。孩子们抬起头,向门口这个高高瘦瘦的美国人投来了好奇的目光。那些妇女的眼神里,则有着完全不同的意味。即便在多年以后,麦克里斯特尔仍然忘不了那和她们对视的一瞬间。
“她们的眼里满是恨意,彻骨的恨。”他回忆。

20世纪下半叶,伊拉克人渐渐形成了统一的国家观念。一种超越宗派的爱国主义情结也由此诞生。而后,两伊战争爆发。持续8年与伊朗神权政府的对抗,更让这种情结得到巩固。萨达姆倒台之前,这里的宗派关系整体趋于和谐。什叶派与逊尼派在学校里打成一片。生活当中,两派信众比邻而居的情况也很常见。随着扎卡维的到来,整个国家也趋于分裂。昔日安定的邻里,变成了武装对抗的两方。每到夜晚,打着两派旗号的帮会活动都会进入活跃期。宗派仇杀屡见不鲜。道路上、运河里,尸体随处可见。
“扎卡维把自己的观念,灌输到了伊拉克人的头脑当中。”麦克里斯特尔分析道,“他觉得:伊拉克人之间没有同胞、同事、街坊之谊。在他看来,他们要么拥有共同信仰的兄弟,要么就是可怖的敌人。在相互的恐惧之下,以前的和睦荡然无存。”

一方面,扎卡维希望给伊拉克新政府及其美国盟友制造麻烦;与此同时,这个国家的宗派冲突正在迅速升级。扎卡维的某些对手,其实和他有着一样的品性。不少什叶派武装团伙开始在国内占领地盘,并据此向美国军队和逊尼派武装发起攻击。其中,巴德尔旅(Badr Brigade)甚至求助于伊朗革命卫队,索取金钱、武器和训练支持。自1979年霍梅尼执政以来,德黑兰当局和美国方面一直关系紧张。美方为与伊朗作对,甚至多次向萨达姆提供武器。伊拉克的乱局,让伊朗政府看到了抹黑老对手的良机。于是,他们也开始在伊拉克境内扶持代理人。不多时,伊朗制造的地雷犹如雨后春笋般在伊拉克的道路上“绽放”开来。地雷的目标,直接指向了美国人的悍马军车。
就这样,扎卡维掀起了一场三方战争。美国占领军同时与两个教派的武装分子为敌,而两派之间也在相互对峙。他把自己对“暴乱”的热情,全数抒发在了寄给本·拉登的信函当中,这种热情并非空穴来风,而是从一本叫做《善用暴行论》(《The Management of Savage》)的书中提炼而成。《善用暴行论》认为,宗教极端分子为求达到目标,完全可以不吝采用暴力血腥的手段。2004年,如此著作在极端分子聚集的网络上面广泛流传、风头很劲。

第十一章 他们比“基地”组织更凶残

恐怖分子的宣言,在约旦引发了全民关注。当然,有一个人对于案件的细节尤其挂心。按照极端分子的计划,此人应是恐怖事件的最大目标。他,当然就是阿卜杜拉二世。2004年4月的这起未遂袭击,无疑在国王耳边敲响一道警钟。如果贾尤西真在安曼市中心引爆炸弹,那么,他将把伊拉克战争带来约旦首都。
此前,阿卜杜拉已经多次表示,暴力局势不可能限于一国范围之内。伊拉克的诸多邻居很有可能受其连累。面对美方的高级官员,国王多次对美军入侵伊拉克的举动表示担忧。即便对方就是布什本人,阿卜杜拉也是如此坦诚。后来,美军闪电般击溃了萨达姆部队,却也未能打消阿卜杜拉二世的疑虑。相反,国王告诉友人,伊拉克战争很可能“引发一场数十年难以治愈的后遗症”。但是,就连阿卜杜拉本人也没料到情况竟如此惨烈。

而后,美国人的又一着昏招,再次给了宗教极端分子壮大实力的契机。就在扎卡维等人阴谋破产的当月,美国媒体曝出了军营里的一起虐囚丑闻。有照片为证,阿布·格莱布监狱的美军看守对囚徒施行了虐待。后者不是被套上狗链,就是遭到女狱卒的性侮辱。丑闻一经公布,即在阿拉伯各国引发了愤怒风潮。当年春天,阿卜杜拉再次访问华盛顿。其间,国王敦促美国总统为虐囚事件向伊拉克人民道歉。布什照办了。他表达歉意的时候,阿卜杜拉正站在身边。

美国官方一向标榜“要建设一个稳定、进步的伊拉克”。假若有人对此表示质疑,很多美方人员可没有布什那样的好性子。阿布·格莱布虐囚事件过后几个月,阿卜杜拉前往纽约参加一次晚餐会。席间,一些资深记者与工作人员询问国王,想要知道他对于伊拉克妇女的处境有何看法。一位宾客立即抢答:显然,自萨达姆倒台以来,伊拉克妇女的生存状况大有改观。虽然那个国家时有恐怖事件曝出,但瑕不掩瑜。
这样的意见,阿卜杜拉可不敢同意:“伊拉克妇女的生活比以前坏了10倍不止。萨达姆毕竟是世俗政权,在他治下,男性和女性拥有平等地位。”
国王的直白,引发了在场某些美国高官的不满。丽兹·切尼(Liz Cheney)就是其中之一。丽兹是副总统迪克·切尼的妹妹,曾经出任美国国务院的中东事务主管。听罢国王的表态,她立即找到了阿卜杜拉的一位助手。不等对方开口,她就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切尼想要助手转告国王,请他勿要在公开场合发表类似言论。当时,助手还以为这位女士只是开玩笑而已。没想到,第二天他又收到了丽兹·切尼的电话。切尼再次重申:自己已经和美国国防部的保罗·沃尔福威茨(Paul Wolfwitz)讨论过国王那番言辞。这位沃尔福威茨,正是布什政府在伊拉克政策方面的高参。两人一致认为,国王的那个观点不宜向公众传达。
得知此事。国王有些震怒。
“我的那番言辞完全符合实情。”阿卜杜拉在自传中表白,“未曾想到,美国政府的某些人士竟然如此不能忍受不同意见。他们的某些支持者也有同样的毛病。美国人向来标榜言论自由,为何又接受不了这些不入耳的声音?”

第十二章 屠场主人扎卡维

伯格是近视眼,不过,那天他脸上的眼镜不见了,嘴边倒是多出一丛浓密的大胡子。这样的装扮,反而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纪(26岁)年轻一些。他的语气自信而又友善,如此一来,熟人都能辨出:这个看起来有些陌生的颓唐男子确是尼克·伯格无疑。两个月之前,伯格来到伊拉克。当时,他确实有点自信过头,竟然想在伊拉克开一家通讯设备修理厂。后来,伯格遭到绑架。扎卡维看上他,主要是因为他的国籍。扎卡维想要抓一个美国人,什么美国人都行。在扎卡维看来,伯格的身上确实有些“美国人”的基本特征:这小子雄心勃勃、理想远大,对人有些轻信。而且,他对自己的能力是那么坚信不疑。哪怕他既不了解伊拉克这个国家,也对中东文化元素缺乏研究。他好像觉得,只要自己信念够强、点子够好,这些困难全都不成问题。好吧,这样一位来自费城郊区、怀着创业梦想的年轻人,最终成了扎卡维镜头之下第一位男主角。而后,扎卡维会凭借同样的手段,震惊整个世界。

声明当中,“团结与圣战协会”同时尊奉两位领导人。其中的一个当然是扎卡维。大家又叫他“谢赫”,意即“头领”。比起另一位领袖,“头领”扎卡维的地位更高一些。三个多月之前,扎卡维刚刚致信本·拉登。信中,他向“基地”提出结盟邀请。而且,扎卡维还夸下海口,发誓要整个世界听到自己的声音。这一刻,终于来临。伯格的死,加上宗教极端组织联合组成的“协会”,让扎卡维在宗教极端主义运动的旗帜上烙下了自己的印记。曾经,他只是在一个崇尚暴力的恐怖组织团伙里担任首领。不过,现在他的声望,足以与本·拉登匹敌。整个西方世界记恨于他,年轻一代的宗教极端分子则把他视为偶像。当然,本·拉登也会录制视频:这个沙特人会穿上金光闪闪的长袍、留着经过熏染的胡须,端坐案旁大讲道理。相形之下,扎卡维的视频中表现出的却是一个颇有魅力的年轻人形象,他身着日本忍者的服装,亲手杀掉了美国人质。

中央情报局的分析人员仔细研究了那出视频,又把声明认认真真读了好久。而后,特工们不禁生出一个想法:这个扎卡维,似乎有点得意忘形。曾几何时,没有受过正式教育的扎卡维并不被人看好。那时,大家觉得他眼光短浅而又智商有限,完全不足以成为大型组织的领导。而且,本·拉登能够出人头地,有赖于手下与教士阶层的鼎力支持。这一点,扎卡维完全不具备。本来,极端分子屠杀手无寸铁的无辜平民,又或者如制造自杀性爆炸事件的时候,总要寻找借口进行掩饰。本·拉登的周围,便有一些颇有名望的宗教学者相与拱卫。他们时不时发布“教令”,为“基地”组织的残忍行为给出“合符教义”的解释。但扎卡维可不需要这样的解释,他好像觉得自己能够掌控大局。指挥极端分子对抗美国军队的任务,他一个人就可以完成。

第十三章 了无希望的国度

2004年6月23日,美国外交官罗伯特·S.福特(Robert S. Ford)拎着行李踏上了一辆小货车。车身四周盖着装甲,而福特即将走完他这一趟旅行的最后一程。这里,他本不想再来。不过,现在反悔也晚了。还有25分钟,他就将抵达此行的终点站——巴格达的“绿区”。巴格达市区里,防爆墙林立四起,加上杂乱摆放的拖车,简直如同一座迷宫。天气湿热难耐,浓呛的柴油和腐烂的垃圾还在增加恼人的气息。这一切,福特都得忍受下去。6个月前,他才刚刚辞别巴格达。现在,却又再次踏上故地。他回来得真是时候,正好有机会目睹伊拉克这座“大厦”倾覆倒塌、沦陷到噩运深处的全过程。
机场公路两边散落的风景,似乎象征了这个国家的命运。高速全程不过10英里,路边却满是密密麻麻路障和检查点。貌似严密的安保措施,仍然无法阻止日夜不停的爆炸声与枪声。这条大道,被美国大兵称作“爱尔兰之路”(Route Irish)。当地人的称呼则更为直白:“死亡街”。一年之前,从机场前往“绿区”还算是一条坦途,只需搭上摆渡车就能到达。如今,若想保证旅途平安,乘客最好选择“武装出租”。这种出租经过改装,不仅配上了防弹玻璃,甚至还有卫队随行。以成本计,每趟行程都要花费1000美元。福特这种资深外交官,则有另外一种代步工具。美国大使馆的特制钢材小货车上面,给他留了一个位置。福特坐定之后,货车即刻启动。速度简直快得骇人。

2003年8月,福特抵达巴格达。此时,塞尔吉奥·维埃拉·德·梅洛遇刺身亡的阴影,还在城市上空未曾散去。入职之后,福特的第一项任务远在什叶派“圣城”纳杰夫。一支海军陆战队派驻当地,负责维护“圣城”的治安形势。福特的使命,就是为陆战队提供联系服务。不过,外交官很快发现,海军陆战队的各位官兵心思全不在工作上面,而是只想赶快逃离伊拉克。而且,当地什叶派武装派系林立,彼此之间仇怨很深。为了确保安定和平,美军打算把他们悉数缴械。

这一次,福特的工作性质略有一些不同。眼见伊拉克局势有失控之虑,布什政府不得不加紧行动,扶持当地人组成临时政府。临时政府组建后,从守土保境到组织选举的伊拉克各种事务,通通可以交付后者去处理。美国官员曾经轻视的“叛乱”,如今已经酿成大祸。无论在财政还是政治,以及人力等方面,“叛乱”造成的代价都在节节攀升。与此同时,美国大选的日子也是一天近过一天。因此,福特必须加倍努力工作。“我们需要全速前进,上面很想快点把主权还给伊拉克人,自己好早点抽身。”

2004年6月28日,政权交替正式完成。此时,距离福特二度降临伊拉克还不过一周时间。美国当局已经作出表态:一旦新生的伊拉克政府足以自立,美军就将全面撤离此地。不过,相关过程会拖到何时?却没人能够回答清楚。反正,几个月肯定不够。一年?也不能确定,大家都不知道准确答案。当时,巴格达西郊与北部的小镇俨然成了“无法”之地。“叛乱”分子甚至占据了费卢杰和拉马迪的部分城区。还有不少外籍人士潜入伊拉克,只为参与所谓“圣战”。上述地区的居民,大都是逊尼派教众。如果新生的伊拉克政府还想保持国家安定,那么他们亟需在逊尼派人士当中找到盟友。盟友一定要德高望重,要有能力让“叛乱”地区重获安宁。他们必须说服逊尼派部落参与民主进程,让逊尼派群众同意参加选举并拥戴新政府。当然,新政府也必须公平、公正,在逊尼派、什叶派和库尔德人当中毫无偏倚。福特的使命之一便是找到那些可靠的逊尼派人士,拉拢他们,让他们接受美国方面的指令。

“总之,伊拉克的逊尼派群龙无首、四分五裂,对待美军很不友好,互相之间也多有嫌隙。要想让他们达成共识,恐怕难过登天。”外交官的看法,同扎卡维曾经的判断是何等类似。两相比较,简直就像回音。
除却上述困难,伊拉克要想回归安宁,还有另一重障碍需要跨越。福特觉得,这个障碍最为可怕。费卢杰的西面的沙漠当中,扎卡维正在蠢蠢欲动。他也瞄准了逊尼派聚居的中心地带,也想在此地有一番作为。而且,同福特一样,扎卡维也在搜罗情报、拉拢盟友,他甚至也想到了伊拉克未来的政治问题。虽然他的目标和美国人正好背道而驰,不过,双方的努力方向却是那样“相似”。

死亡,在如今的拉马迪很是稀松平常。就连美国海军陆战队,最近也付出了16条军人的性命。而后,美国人仿佛滋生出了一种报复心理。哪怕就在大白天,他们也会在民居附近发起枪战。有时候,子弹甚至穿堂过屋,打进一家子休憩睡眠的卧室里面。惯骑快车的摩托手,常会沦为美军岗哨的活靶子。如果听不懂美国大兵的英语喝令,也可能遭到枪击身亡的命运。拉马迪附近的沙漠当中,更是发生过一起人间惨案。美军军机突袭了一座楼房,45个伊拉克人因此丧生。美方坚信,袭击地点乃是“叛乱”分子的藏身窝点。可是,伊拉克人却觉得,那不过是一处婚礼现场。至少,视频显示,事发之处,横七竖八躺了不少女人和孩子。他们都已死去,其中,甚至可以看到婴儿的尸身。
重重羞辱之下,拉马迪的逊尼派居民开始对那些反抗占领军的力量有了好感。一些外来客打着驱逐美军的旗号,也受到了当地人的欢迎。相比本地的“叛乱”力量,这些外国人组织严密,纪律也更加严明。而且,他们特别大胆,似乎无所畏惧。不过,当地人很快便明白了一点,原来这些外人图谋远大,打击的对象不仅仅限于美军。外来客霸占了许多房产,还向一些商家索要“税款”。他们大摇大摆开进街区,而后四处布置重型武器。这些地方,也就成了他们的“领地”。领地中的各种规矩实在严苛:吸烟饮酒一律不许,女性失去了接受教育的权力。至于西方的各种玩意,更是在严禁之列。即便留个西式发型,也可能惹祸上身。在拉马迪,某君仅仅因为点燃一根香烟,就落得个被宗教极端分子组建的“巡逻队”就地枪毙的结局。
当然,宗教极端分子倒也做过一些安民的“努力”。他们组织法庭,又恢复了一些基本的生活设施。不过,事实证明这帮人既无统管局面的能力,也没有维持政府的兴趣。各类商家自然是倒了大霉。各大通路之上不但有极端组织设下的重重路障,还存在无数颗潜藏着的炸弹。在这种情况下从事运输行业,无疑面临着盘剥与丧命的双重风险。扎伊丹这样的牛羊贩子,也都不能免于受难。城市里的情况同样糟糕,现代生活的种种痕迹渐渐褪去——垃圾清理、电话服务、电力,一项一项变得无踪无影。一些小店主本想努力营业,但却也苦于宗教极端分子立下的各种古怪规矩。比如,在某些小区,黄瓜和西红柿绝对不能同台贩售——原来,宗教极端分子觉得这两种东西酷似男女的“隐私”部位。摆在一起,大有宣扬“淫秽”不雅的效应。

2004年7月,布什政府发出了“悬赏令”。白宫方面宣称:如若有人提供信息,指出扎卡维的具体去向,那么,他将获得一笔巨额奖赏。原先,缉拿扎卡维所获的奖金就已经达到了1000万美元。这一天,相关的酬劳更是大涨特涨,升至2500万美元。如此一来,扎卡维项上人头的价值,已经和本·拉登等量齐观了。
眼见自己身价上涨,扎卡维似乎有些得意。他特地录制视频,上传到了宗教极端分子聚集的网站。视频中,他用上了自己的最新绰号——“屠场的主人”。他的声音,也显得自信而亢奋。他大谈特谈历史上那些英雄豪杰。穆萨·伊本·努萨伊尔(Musa Ibn Nusayr),一位参与征服西班牙的名将的名字,被扎卡维反复提及。话间,扎卡维仿佛在暗示:有朝一日,他的名声将和他口中的这些历史人物相提并论。接着,扎卡维激情饱满,向伊拉克各地乃至世界各国的宗教信众发出邀请。他希望他们能来到他的身边,和他一起共襄大计。
“这是我的呼吁,出自真心的呼吁。巴格达与安巴尔的雄狮,迪亚拉与萨迈拉的英杰,摩苏尔与北方的猛虎,请大家协力同心,准备战斗。”扎卡维表示。
他所谓的“战斗”暗指何事,他那些听众都是清楚万分。伯格惨死之后,伊拉克的舆论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到类似血腥案件的滋扰。事件的主谋,无一例外都是扎卡维。陆陆续续,约旦人的手下犯下了十数起割头惨案。其中的大部分都得到了录像存证。受害者中包括一名保加利亚籍司机、一名来自韩国的翻译,以及一名埃及雇佣兵。而后,又有几位美国、英国、日本、奥地利与意大利公民先后遭遇身首异处的命运。几名黎巴嫩人质交付赎金过后,最终侥幸逃生。不过,他们讲述的扎卡维一伙犯下的种种暴行,实在叫人坐立不安:几名外国工人无法偿付赎金,因此被暴徒用电钻慢慢折磨致死;扎卡维手下行刑人质的时候,往往会让其他俘虏陪同观看;暴徒会将俘虏倒吊悬挂,而后钳掉他们的舌头。那些响应扎卡维号召前来投奔的年轻极端分子,往往会被约旦人当作执行自杀式任务的炮灰。有时候,他们拼出性命所摧毁的东西,不过是另几条倒霉的无辜生命而已。若论战略价值,几乎等于零。

扎卡维本人,也对这种现象有过论述。他觉得,自杀式炸弹袭击乃是“我们武器库中最为致命的一项武器”。他的这件“武器”,可以“在敌人的肌体上画出最深的伤痕”。接着,约旦人还无不嘲讽地写道:“自杀式袭击省时省力,执行起来非常简单,而且成本也最为低廉。”那么,豁出性命的“人弹”,又会得到怎样的回报呢?这个问题,扎卡维在招募录像中也有解答。他给出的好处,无非就是“天堂”当中那几种。当然,扎卡维的“事业”最为吸引人的一点并不在此。约旦人一再吹嘘,声称自己领导的这项运动前无古人,即将创造历史。由此而产生的诱惑,可能才是许多宗教极端分子愿意追随扎卡维的原因。追求“穆斯林世界的解放”的目标,无疑已经足够诱人。不过,在扎卡维看来,如此目标只是他奋斗终生事业的第一步。他的宏愿,在于重塑世界秩序。“安拉保佑,我们会战胜美国。当然,胜利可能需要时间。”扎卡维表示,“因此,美国的可耻形象,还会继续被人唾骂很久。”

2002年,阿卜杜拉二世曾经提出警告:美国入侵伊拉克形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因为这番言论,约旦国王遭遇了美方的责难。而后,国王不幸一语成谶,而他本人也并不乐见预言成真。同时,看到扎卡维窃用宗教的名义滥施炸弹袭击,乃至对人质实施斩首暴行,国王深感恶心与憋屈。他特地召见了一些宗教学者,想要为自己的信仰证明。阿卜杜拉希望得到学者们的帮助,将两件事物区别开来:其一是伊斯兰教,其二则是扎卡维心中的妄念。此外,阿卜杜拉还想借由宗教的力量,戳穿扎卡维利用所谓“塔克费尔信条”(即叛教)指控他人“背弃信仰”,从而为各种杀戮恶行巧言辩护的伎俩。
国王的想法很好,实践起来却并不容易。罗马天主教与伊斯兰教什叶派都拥有架构统一的教士体系。体系之下,教士可以组织宗教辩论,从而促使参与者在思想上达成一致。体系的权威性,也得到了信徒的广泛认证。伊斯兰教逊尼派则不然。身为高级教士,逊尼派的教法解说人权力很大,他可以签发“教令”、引导思想。但是,各位教法解说人的思想并不统一。他们的看法,甚至可能针锋相对。同样一种行为,一位教法解说人可能视若犯罪,到了另一位教法解说人那里却又合乎情理甚至变成必为的人生义务。寄居伊拉克的扎卡维,正好利用了这种矛盾。他豢养的教士都和他臭味相投,他们滥发“教令”,为他施行杀戮、制造爆炸觅得“宗教上的理论依据”。相反,大多数理性的教士,都认为扎卡维的种种暴行有辱教门。

阿卜杜拉认为,唯有调动伊斯兰教各派的道德人心之力,彻底批驳扎卡维,宗教极端主义的流毒才能得到消解。当然,从开罗到喀布尔、从德黑兰到通布图,世界各地的教士学者必须协同努力、一致发声;相关的声明,应当得到两大宗派主流人士的认可与接纳。如此艰巨的任务,国王托付给了自己的表亲加济·本·穆罕默德亲王(Prince Ghazi bin Mohammed)。此人毕业于剑桥大学,是一位宗教学者。同时,阿卜杜拉二世将约旦的高层教士与宗教专家召集一堂。大家群策合议,准备起草一则宣言。宣言内容直指三个核心问题:其一,穆斯林的定义是什么?其二,什么样的教士才有签发教令的权力?其三,在何种情况下,一位穆斯林才能将教胞指为“叛教者”?
2004年11月9日,宣言撰写完毕,经由大法官伊兹·丁·塔米米(Iz al-Din al-Tamimi)之口而公告天下。法官讲话期间,国王一直在旁边安坐。阿卜杜拉希望,这份宣言能够成为样板。自此之后,教众不会再为扎卡维之流鼓吹的“叛教”所蛊惑。
“我们谴责极端主义、激进主义与某些狂热思想。历史上,伊斯兰一直在与这些极端思想作斗争。”塔米米朗读道,“我们以宗教与道德的名义,谴责一切形式的恐怖主义及其错误行径。此等行径危害人类的生命,其形式也违背了安拉的旨意。”
国王的宣言并未引发西方世界的关注。此前一周,布什再次当选美国总统。面对民主党候选人约翰·克里,布什的优势微乎其微,仅仅获得一场小胜。个中的原因与秘辛,才是美国各大媒体忙于分析的焦点话题。而后,法国又爆出一件大事,新闻界的目光随之聚焦而去。当时,亚希尔·阿拉法特罹患流感,正在当地接受治疗。宣言面世之后不到36小时,巴勒斯坦领袖溘然长逝。随后,阿拉伯世界陷入一片悲恸与惋惜之中。相形之下,阿卜杜拉反对极端主义的宣言完全乏人关心。
不过,阿卜杜拉仍在竭尽全力争取宗教界的支持与肯定。几月之后,200多名宗教人士齐聚安曼。他们来自50余个国家,沙特阿拉伯、埃及、伊朗、黎巴嫩皆在此列。各位教士此行同样是为了起草宣言。宣言同样旨在谴责某些打着宗教名义的暴力行径。由于涉及多国多地,达成协议的成本自然又高了几许。到了下个年度,共有500多名学者和7家国际伊斯兰协会正式认可了国王的宣言——或者说“安曼公报”(the Amman Message)。
“任何人都无权将其他信仰安拉的穆斯林团体指为‘叛教者’。”公报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有史以来,不同派别的宗教人士第一次共同发声,否定了“叛教”指责的合法性。对于正常的宗教信徒而言,此等宣言具有很高的约束效力。当然,没人指望一出宣言能够平息伊拉克的乱局。各种杀戮事件,仍在当地屡见不鲜。不过,阿卜杜拉事后回忆认为:当时自己已经别无选择。表面上,扎卡维的敌人是美国占领军与什叶派势力。但是,他蛊惑的主要目标是年青一代穆斯林。扎卡维希望,自己能够操控这些年轻信徒的思想。晚间新闻里每一帧记录炸弹袭击的电视画面,网络上任何一起关于袭击的视频,都会让扎卡维距离目标靠近一点。面对如此危机,整个穆斯林世界却少有反应。

“一小撮宗教极端分子,就可以通过暴行影响一大片人。对此,温和中正的信徒负有反击的责任。无论教派为何,大家都应该同声谴责。”国王表示,“大众沉默,宗教极端分子便会主导整个舆论。”

能够蛊惑年轻穆斯林的极端分子,当然不止扎卡维一人。另一位善于蛊惑人心的大亨,看待扎卡维的眼光已经温和了许多。其实,本·拉登向来很不喜欢扎卡维其人,而且,他从不掩饰自己的这点看法。不过,“9·11”事件过去已经3年,扎卡维的种种作为,似乎让本·拉登刮目相看。这位“沙特人”觉得,“约旦人”具备一种潜力,能为自己带来亟需的东西——那就是“胜利”。
当时,本·拉登过着流亡生活。当然,他这是作茧自缚。束缚中的本·拉登作为不多,只能写写邮件、派出使节,对几百英里之外的事务聊作遥控。假如,“基地”组织和扎卡维一伙联起手来,前者无疑可以分享后者的“胜利荣耀”。扎卡维的“明星光环”,也会给本·拉登等人带来好处。随着时间推移,“基地”组织说不定还能节制扎卡维的某些狂暴行为。
终于,本·拉登与扎卡维决定结盟。这个消息,还是“沙特人”亲自灌制音频进行公布的,而后由一家阿拉伯语有线新闻台负责发出。本·拉登行事一贯低调,这样的行为在他身上可不多见。音频中他表示,“基地”组织最近又新添了一家分支。分支的领袖之位,被本·拉登郑重其事地托付给了扎卡维。
“众所周知,我们的圣战弟兄阿布·穆萨卜·扎卡维,乃是‘基地’组织两河流域分支的领袖。”本·拉登表示,“两河地区的‘基地’弟兄,应当听从他的指示,遵从他的命令。”

就这样,“基地”在伊拉克的一家“分店”正式开张。那位出身扎卡小镇、言辞恶毒的凶狠流氓,也得到了一个最新头衔——“埃米尔”,意即“领袖”。接着,“领袖”旗下的“分店”很快得到了“总店”的最新命令:本·拉登希望扎卡维赶快行动,破坏伊拉克行将开始的全民选举。

第十四章 你抓得住他吗?

2005年1月30日,伊拉克历史上的一个大日子。这一天,这个国家将会举行有史以来的第一次议会选举。对于这次选举,本·拉登可不是那么欢迎。他曾在一次录音讲话中盛赞扎卡维,同时也向选举发出了严厉抨击。“所谓选举,不过是一起渎神的阴谋。”本·拉登表示。参与选举的人,自然是罪莫大焉。为了迫使选举流产,扎卡维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不用阻止人们前往投票点,只需要让广大的逊尼派信众惧而远之即可。或者,他可以煽动情绪,让逊尼派信众对选举结果产生质疑。总而言之,他要搞乱伊拉克,彻底破坏政治改革的环境。如此举动,似乎只为让美国驻伊拉克大使馆政务参赞福特的努力付之东流。那个冬天,福特四方奔走,就是想要劝说逊尼派政治家参与到选举中去。

哈什米有很多事情要抱怨。面对美国客人,他总是不吝其言。其实,大多数逊尼派都和他有着同样的伤感:萨达姆·侯赛因垮台以后,他们的政治地位也趋于边缘化。而且,在宗派混居的地方,逊尼派教众常常遭遇残酷迫害。十数年来,什叶派才是伊拉克当局的打压对象。如今局势扭转,对方终于得到一个机会,把痛苦还诸逊尼派身上。在巴格达和巴士拉,不少逊尼派居民被什叶派邻人逐出社区。有些逊尼派甚至惨遭虐杀,凶手中不但有打着什叶派旗号的帮派分子,甚至还包括什叶派警察。当然,两大宗派都在互相杀戮。不过,一些逊尼派人士觉得:美国军队完全没有阻止事态恶化的行动,让人不得不怀念起萨达姆统治下相对优越的地位。其实,美军不但未能维持秩序,还常常打着搜捕“叛乱”分子和武器的名义,在深更半夜闯进逊尼派信众的家里。此举破坏私人财物不说,还严重触犯了阿拉伯人的文化禁忌——陌生男人闯进妇女儿童栖身的房间,简直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2005年1月30日,伊拉克史上第一次选举正式拉开帷幕。数百万人参与其中,大量人群涌向投票点。电视新闻上,人们笑意盈盈。他们的手高高扬起,展示着指头上的紫色印记——那是投票之后留下的印迹。扎卡维也没有违背诺言。投票期间,“叛乱”分子制造的爆炸袭击多达百起,大部分发生在逊尼派聚居区。至少有44人因此丧生。
事后,美、伊两国官员都表示选举圆满完成。扎卡维虽然也搞了不少破坏,但他要伊拉克“血流成河”的叫嚣却已经破产。
当然,扎卡维并非满盘皆输。从另一个角度算计,“基地”组织伊拉克分支的领袖也算得偿所愿。纵观伊拉克全境,从临近叙利亚的边境沙漠再到波斯湾沿岸,大多数逊尼派民众都安坐家中,未曾外出投票。在安巴尔省,逊尼派参与投票的比例只有区区2%。其后的10个月内,伊拉克将会通过新宪法。宪法明确要照顾三大族群、3600万伊拉克人的共同利益,平均分配给他们石油资源带来的财富。但是,参政议政的热潮中,却听不见逊尼派人士的发言。伊拉克的政局曾经为逊尼派所主导。而后,他们的地位大大下降,似乎沦为了备受欺压的二等公民。由此而生的怨愤情绪,还会持续许多年的时间。

2005年2月的一条线索,险些就让扎卡维落入法网。巴科斯目睹了事件发生的全过程。她先是迷惑,而又紧张起来,最后,事情以她的怒不可遏而收场。一切,都要从街角的一台俯瞰式无人机监视器说起。
当时,美国人收到的情报大致如下:2月20日,扎卡维的一员重要副官将从费卢杰驱车赶往拉马迪。那天,副官需要参与一次会议。美方觉得,扎卡维可能一路随行。因此,这是一次将其缉拿的大好时机。于是,一台无人机立即待命,而所有的指挥官都在路旁守候,一边监看,一边待命。
当天下午,摄像头内出现了副官的座驾。只见他一路向西疾行,身后还跟着另外两台车辆。其中一台属于小型皮卡。皮卡紧随副官,不过,两车之间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车队沿着平直的沙漠公路持续行进,公路两旁都是农场和一片片的椰枣树林。
突然,前方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军方的检查点。车队猝不及防,猛然收住脚步。第一辆车很快落入士兵的控制之中。不过,随后的卡车却已经逃进了沙漠。美军发现,遁走的两辆汽车分别奔向了不同的方位。其中一辆皮卡车,已经走在返回费卢杰的路上。头上的无人机迅速推进,摄像头瞄准了卡车司机。无人机尖声叫嚷,发出高频警笛。对方却不为所动,只是将方向盘猛然一打,车身旋即回转。显然,他是想躲过可能的导弹袭击。而后,皮卡车半是打滑,半是抽搐着继续前进。好几次,它差点和沙漠上的汽车残骸或道路标志撞个满怀。司机还是那样拼命和疯癫,只为甩掉那紧追不放的无人机。
巴科斯盯着监控屏幕,几乎看入了迷。她想,扎卡维的“职业生涯”,看来是要葬送在这拉马迪公路上了。如果他能化为破铜烂铁里的一滩模糊血肉,那该有多好啊。
“我们干掉他了!”她喊叫起来,屏幕中的画面已经定了格。“他死了,死在车里了!”
她错了,他没有死。至少,那天还不到他的死期。疾驰的皮卡车再次来了一个急转弯,跃上一条土路向围绕在一片密密麻麻的棕榈树林中的一间不大的农舍驶去。接着,车门突然打开,一个身影跳将出去。皮卡车则继续前进,一直行驶到棕榈树下才猛然停下来。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扎卡维还是完全可能被美国抓住,但是谁能想到,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无人机却出现了技术故障。就在扎卡维穿过棕榈树林继续逃命的那一刻,监控机械突然死机、重启了。接下来,扎卡维从美国人的视野里消失了一段时间。于是,待到美军赶到树林,只能重新慢慢搜寻。他们不敢肯定,附近是否设了埋伏,又或者是地雷遍布。其实,那个时候,逃亡者早把汽车抛到树旁,逃之夭夭了。还好,士兵们找到了扎卡维丢弃的座驾。经过仔细搜查,他们又有了额外收获。汽车座位上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它的主人正是扎卡维。电脑旁边,还有不少金钱——币种多样,总额达到一万美元。看来,扎卡维等人走得实在匆忙,这些细软全都无暇收拾。

“我们在扎卡维的电脑里搜出了一封幻灯片文件,内容关于军事组织。可以说,我军最为优秀的指挥官,水平也不过如此。”看罢扎卡维电脑中的种种东西之后,一位军事分析人员提出一个观点:“扎卡维团伙组织严密,他们的行动顺序、地点、计划全都列在了文件当中。组织成员的名称,也是一清二楚。”
电脑中的一段文件,甚至完整记录了扎卡维团伙的一次会议过程。一开始,会议的气氛有些严肃,让人不禁脊背发冷。但仔细观看,却又能觉出一阵滑稽。只见一群冷血杀手围坐一起,认真得就像小学生。一个人开始吟唱歌曲,其他人则专心聆听;又一个人开始背诵诗句,其余成员还是报以关注与热情。他们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表演节目。轮到扎卡维了。这一次,“约旦人”以玩笑开场,而后又讲起了一个故事。他还谈起了自己关于伊拉克和中东局势的看法。他表示:“圣战”分子应当努力,大家要在一片废墟当中为宗教复兴打下基础。而且,在扎卡维看来,伊斯兰教虽然古老,却也历久弥新。
相比其他的“圣战”领袖,扎卡维的这番表态还真有些不一般。通常情况下,极端分子都不会大谈论未来,他们只是模模糊糊宣称要重建“哈里发”的统治,让伊斯兰回归“黄金时代”。在那个“黄金时代”,所有信徒都服膺同一个宗教权威。西方人强加在中东大地上的所谓国界,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当然,这些东西虚无缥缈、非常遥远。遥远的东西,扎卡维从来不谈。他口中的“哈里发国”就在现世,不久之后即将建成。他作为“解放者”的首领,已经带领部下走上了重塑“黄金时代”的征程。
“他正在干着他的‘大事业’。”军事分析人员指出,“他很有战略眼光,而且立足长远。”扎卡维的大事业,让巴科斯也大吃一惊。回到兰利总部,她仔仔细细回顾了扎卡维电脑硬盘中的种种内容。其中的那些影像与图片,让巴科斯的判断更加笃定:扎卡维及其核心追随者就像一个邪教团伙,他们举止怪异,怀有强烈的“救世”妄念。正因如此,他们与本·拉登一伙完全不是一路人。中央情报局的心理分析报告,同样支持巴科斯的结论。报告认为:扎卡维患有妄想症,他觉得自己就是英雄转世,是那些他仰慕的古代伊斯兰战士的化身。自大的念头就像肿瘤,正在扎卡维的思想中慢慢扩散。为了他那“宏大的抱负”,杀戮无辜之类的罪行自然无足挂齿。几个世纪的伊斯兰思想,对于他也没有半点约束之力。

“扎卡维的信件,我们看了一遍又一遍。他的那种语调,让大家都非常吃惊。”巴科斯回忆说,“他毫不谦虚、自信满满,他大胆地与扎瓦希里展开争辩。他觉得,他在伊拉克制订的策略,才能真正地弘扬‘圣战’。”
巴科斯不禁替扎卡维考虑起来。她想,站在扎卡维的角度上,又该如何看待整件事情?扎卡维身为千军万马的统帅,拥有无数忠心耿耿的士兵。为了他,他们可以随时牺牲一切,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阿富汗战争结束以来,扎卡维这般“成就”实在无人能及。他羞辱了一个超级大国,使之陷入游击战的泥潭;他获取了大量金钱、武器和自愿追随的士兵。他在一线与美国人及其伊拉克盟友作着斗争,相反,“基地”组织的各位领导人却都在自我放逐。根据民意调查,对伊拉克战争表示支持的美国人已经大幅下降。从这个角度上讲,扎卡维已经赢得了这场战争。
所以,他为什么要听从扎瓦希里的建议?
没错,他滥施暴行,得罪了不少穆斯林。但是,如此暴虐,难道真能伤害扎卡维的声誉?现在,巴科斯也不敢肯定了。每个月,都有100到150名宗教极端分子偷偷潜入伊拉克境内,只为了投奔“屠场主人”。这些死硬的“圣战士”愿为扎卡维而战,也愿为他去死。在网络上,扎卡维的声望也是节节高升。宗教极端分子认为他英勇无畏,总在毫不留情地扫荡那些“安拉之敌”。他在网上贴出的血腥图像,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也许非常血腥。不过,在许多年轻网民心目中,他就是偶像与英雄。他们认为:几个世纪以来,穆斯林一直忍羞受辱,扎卡维的出现,为广大的信徒出了一口气。有了如上的种种证据,扎卡维自然无需本·拉登的提携与认可。一些研究者认为,扎卡维的组织堪称“基地”组织本地化的成果。这样的看法,扎卡维可不会同意。他的组织才不是“基地”组织的分支,而是“基地”组织的2.0升级版本。

扎卡维其人,拥有一种“圣战士的气质”,他“既有暴力的一面,却又像个无上的领袖。”这一点,恐怕没人能够否认。如上的评价,来自麦克里斯特尔的书面回忆。将军觉得,扎卡维的魅力“已经照耀到了伊拉克之外”。
没错,麦克里斯特尔手下搜集的资料显示,扎卡维建起了一个严密的体系,涉及自杀式“人弹”的招募、运送、培训和任务执行等全过程。他选取的“殉道者”不仅来自中东,甚至还广涉全世界。一个“人弹”和扎卡维的初次接触,定然是从观看他灌制的宣传视频开始。任何拥有电脑而又能连上网络的人,都可能与之结缘。其后,他们会拿到对方提供的电子邮箱地址,并由此和扎卡维方面真正搭上关系。经过邮件联络,潜在的“人弹”终于见到了扎卡维团伙的一众干员。他在他们之间辗转来去,从一个隐秘地点奔向下一个隐秘地点。最后,他将踏上一程沙漠之旅,经由叙利亚边境潜入伊拉克境内。入境之后,“人弹”身上的钱财即被搜刮一空。而后,扎卡维一干人把“人弹”幽禁起来。其间,他几乎不能和外界接触。
“通常情况下,一个外国‘人弹’第一次看到的伊拉克人,就是那些即将死在他炸弹下冤魂。”麦克里斯特尔表示。

第十五章 这是我们的“9·11”

2005年的秋天,是个沉痛的时节。当时,正是那位当上军官的兄弟死去的周年忌辰。与此同时,巴格达也出现了第一名女“人弹”。后一件事情,让伊拉克官方大为恐慌。通常情况下,妇女面对警戒线都是畅通无阻。她们身上宽大的罩袍,似乎特别容易隐匿炸弹。伊拉克的传统观念认为,对女性搜身有辱人格。种种条件之下,妇女似乎成了天然的带弹工具。
因此,里莎维的自告奋勇,才会得到响应。

审问持续了几天,里莎维的价值也渐渐变得清晰。她从未见过扎卡维,也和“基地”分支里的任何重要人物没有关系。她不是情报局人员中意的那种俘虏。他们的安全屋在哪里?他们的走私路线又经过哪些地区?这些问题,她一概不知。对于扎卡维的行动,她也毫无头绪。实话实说,她有些笨。这个满心恨意的笨女人,倒是很合扎卡维一伙的意。她可以轻易上钩,为了一个不曾存在的理想而豁出性命。当然,就连这个任务,她也搞砸了。

“有些人从来和情报局不共戴天,如今却也选择和我们合作。”卧底特工表示,“每个人都在联系我们,想要把他们对他的了解一吐为快。扎卡维,现在真是众叛亲离。”
一起爆炸事件,竟然激起了成千上万的谴责与唾骂。扎卡维有些吃受不住。他觉得,自己应该寻找借口、粉饰强辩。接下来的几周,他显得非常收敛。一时间,世界各地所熟知的那个骄傲跋扈的扎卡维不见了。
眼见家乡人民也开始游行示威,反对自己横行暴虐,扎卡维隐隐害怕起来。他打算利用媒体扭曲事实,以求混淆视听。上一次,当安曼的化学袭击阴谋破产的时候,他也采取了同样的策略。于是,通过网络高调认领安曼连环爆炸案的几小时后,扎卡维忙不迭录制了第二段录音。借此,他撒了个谎,自己原本是瞄准了同一家酒店里的几名外国情报人员,没想到临时出了岔子,才害死了婚礼上的那么多人。自然而然,任何死于爆炸的穆斯林,都是出于“无心之失”。而且,婚礼上的遇难者虽有可能是被自己“刺杀外国人”的图谋所殃及。但是,谁知道美国人会不会特地在婚礼现场附近安置一枚炸弹,从而导演一出惨剧?
“我们的兄弟认真可信,他们分得清自己的目标。”扎卡维巧言狡辩,“安拉清楚,我们对目标酒店进行了两个多月的密切监视,最终确信它们已经沦为美、以两国特务机构的秘密据点。”
扎卡维大发谰言,就连“基地”组织也看不过眼了。不久之前的7月,本·拉登的副手扎瓦希里刚刚对“约旦人”有过一次温言规劝。这一次对扎卡维展开批评的人,则是“基地”领袖的另一位重臣阿迪亚·阿卜德·拉赫曼(Atiyah Abd al-Rahman)。拉赫曼原籍利比亚,他和本·拉登的战斗友谊已经超过了20年。对于扎卡维,他的言辞可比扎瓦希里严厉多了。拉赫曼觉得,“约旦人”的所作所为,已经让“基地”组织在逊尼派信众之中声誉受损。他操着命令的口吻,要求扎卡维立即停止对“基地”组织的抹黑行为。而且,由于“约旦人”不听指令、自行其是地组织了这次“安曼的酒店行动”,他又挨了拉登的一顿教训。拉赫曼由此正告扎卡维:以后,他的一举一动都需经过上级允许。

沉寂数周之后,扎卡维终于开始策划新的恐怖袭击事件。新的恐怖,大大盖过了他在安曼酒店制造的惨剧。整个阴谋雄心勃勃、计划严密,而且颇有一些戏剧性。伊拉克的暴乱就像一台绞肉机,随时都在吞噬人命。唯有这次阴谋,却显出了一点难得的精妙。扎卡维此前的种种作为,与之相比都不值一提。这次事件,彻底打破了美国人想要体体面面结束战争的希望。
2006年2月22日,晨光未现,5名身着军装的武装分子走进了阿斯卡里清真寺(Mosque al-Askari)的庭院。清真寺位于古城萨迈拉(Samarra)中心,拥有1000年历史以及很高的名望。这个早晨有些寒气逼人。一轮弯月,正好划破了云层。月光映下,清真寺的顶端闪闪发金。什叶派宗教场所之中,此地最为著名。武装分子行动很快,而且几乎未出声音。他们降服了清真寺的守卫,而后把炸弹沿着清真寺的屋顶轮廓摆放开来。
早上6点44分,两声巨响轰彻天际。整个萨迈拉都为之惊醒。大家冲上街头,却没有看见那著名的金色圆顶。圆顶矗立的地方,只剩下一堆碎石瓦砾。整面外墙都已倒塌,现出了空空荡荡的内里,以及残留的石桩、扭曲的钢筋。
没有人因此受伤,更没有人因此死去。这一次,没人再会谴责扎卡维夺取无辜穆斯林的生命。不过,随着清真寺变身废墟,什叶派与逊尼派的仇杀却在逐次升级。双方的争夺遍布萨迈拉各地。有时候,仇杀甚至可以毁灭整整一个社区。几天之后,萨迈拉的市立太平间收殓的尸体已经超过了13000多具。整个国家,也都因为清真寺被毁而陷入颤栗。美国大使馆里,罗伯特·福特所在的办公室连续召开了十几次会议。美方召见了许多两派要人,哀求他们一定维护和平。当晚,白宫收到一封密报。报告的名字很不吉利:“宗派冲突已达极点”。

情绪,实在无需再煽动。扎卡维煽起的宗派斗争之火,已然蔓延到了伊拉克各地。这团火焰,当时正处于全盛时期。安曼酒店爆炸案后不久,美军竟然在巴格达搜出了一处地下监狱。此地由几个出身什叶派家庭的警察开设。他们利用炸药炸出一个地窖,专门用于关押逊尼派囚徒。在这里,警察对囚徒拳打脚踢、滥施虐待。后来,美军一共发现了接近200名人质。他们个个皮包骨头,许多人每天都会遭遇毒打乃至电击折磨。
黑狱之外一个街区不到的地方,就是法拉赫·纳吉布(Falah al-Naqib)的住所。此人信奉什叶派,乃是伊拉克新政府的内政部长。部长事后承认:“此事我们也有错误。”调查显示:扎卡维挑起的零星冲突,最终导致了这起有组织的大规模犯罪。伊拉克政府中的一些官员,甚至对“黑狱”之类的报复行径大为支持。扎卡维杀戮什叶派的行为,遭到了一些极端分子的反对。可是,这些人不得不承认,“约旦人”的策略确实很有效果。

第十六章 大限将至

情报局向卡尔布利保证:他们会给他提供安全保证。接着,“他就像竹筒倒豆子一般,侃侃而谈、口若悬河。”官员回忆。很快,审讯人员的笔记本上已经写满了各种关乎扎卡维团伙组织结构的宝贵信息。这些信息,全数来自眼前这个局内人。官员回忆,卡尔布利在扎卡维团伙中的一大任务在于监督。他要守在扎卡维的炸弹工厂,然后监看材料的组装过程。由此,他对于伊拉克各地的恐怖巢穴都非常熟悉。
“他不懂炸弹制造,但他清楚如何正确安排材料,使之发挥作用。”情报局官员表示,“这个工作,类似于项目经理。”

“以前,伊拉克人都分不清何为什叶、何为逊尼?扎卡维来了之后,事情有了转变。”卡尔布利声称,“他来了之后,每天都在死人,每天都如此。”

军机掠过楼房、投下炸弹。出乎屏幕前人们的意料,小楼并未爆炸。于是,F-16战机再次开火。这一次,它丢投的炸弹属于“铺路者GBU-12型”,重达500磅,带有导航系统。接着,通过F-16的监控录像,大家看到小楼陷入了一团火球。三股浓烟冒起,烟尘充盈了整个画面。一股烟尘直冲天际,另外两股则扩散开来,覆盖了整片棕榈树林。100秒时间过去,又一枚同等规模的炸弹投下,再次击中同一个目标。
烟尘消尽之时,带着车库的两层小楼已经不见了踪迹。
20分钟过后,“三角洲”部队乘着直升军机姗姗赶到现场。直升飞机降落停当,特战队员们立即沿着辅路跑步前进。待到他们到达废墟跟前,正好看见当地警察抬着担架准备冲进救护车。汽车一旁的残垣断壁,曾是扎卡维的藏身之地。
很快,伊拉克警察渐渐退后,看着荷枪实弹的美国大兵接管整个局面。大兵们的目光则都聚向担架,盯着上面那人血迹斑斑的脸。这人胡须稀疏,一身黑衣沾满灰尘。他的左边面颊之上,一道深深的伤口涔涔冒血。如果大兵们观察入微,他们会发现伤者右臂上横七竖八的疤痕。那是祛除纹身的外科手术留下的遗迹。
他就是扎卡维。他受了重伤,不过还没咽下最后一口气。待他张开眼睛,只发觉身边都是美国大兵。只见他们朝向自己,投来关注的眼神。他惊呆了,口中念念有词。他说什么,他们完全听不清。而后,他跌跌撞撞想要滚下担架,似乎准备顺势逃走。不过,几只大手按住了他。
许多年过去了,参与那场战事的某些老兵曾经吹嘘:是他们齐心协力,把扎卡维送下了地狱。不过,尸检报告否认了这种可能性。当时扎卡维的生命已经无可挽救,只剩下几分钟的存活时间。在GBU-12型炸弹的威力之下,他的肺部和其他许多脏器都遭到严重损害。当时在场的美国军医发现,由于内出血过多,扎卡维的颈部动脉已经完全爆裂了。他最后的几次呼吸,每次都有鲜血从鼻孔和耳孔当中流出来。
但是,有一点应该是确定无疑的,直到美国士兵出现在扎卡维身边的时候,他仍然是有意识的,并且面对面地看到了他的敌人。
伊拉克时间7点4分,扎卡维死了!这一点,确切无疑。太阳落下,沉入棕榈底下的阴影。扎卡维的面色也暗淡下去。他那重建“宗教帝国”的梦想,自然也一并沉寂。

第十七章 人民希望推翻这个政权

在华盛顿,国务院的一众官僚被接踵而至的爆炸新闻弄得晕头转向。这些新闻,全都来自世界上最为动荡的那个地区。而且,国务院方面还想知道,叙利亚的这场风波到底会如何收场?阿萨德又会怎样予以应对?面对抗议者,约旦与摩洛哥王室誓言一定尽快启动改革进程。埃及的穆巴拉克总统则遭遇手下军人的集体逼宫,最终被迫下野。军人如此选择,也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利益。巴沙尔是否会效法前者?抑或落得和后者一样的命运?
叙利亚总统很快作出了自己的选择。叙利亚的精英阶层普遍认为,穆巴拉克之所以被迫交出权位,就是因为让步过多。因此,巴沙尔表示自己会强势一些。抗议者的种种诉求,他不会予以考虑。相反,他要用强力、大棒、催泪瓦斯和子弹带领国家走出危机。一周之内,70名抗议者死在了乱局之中。此外,还有上百人被抓进了监狱。据“人权观察”组织统计,叙利亚情报局一共设立了27个审讯中心。据称,他们利用棒击、鞭笞、电刑等手法折磨犯人。尽管如此,抗议却没有消减的迹象。

尽管奥巴马政府并未公开喊话,但福特还是可以不声不响地向示威者表示支持。示威初起之时,美国大使馆便派出官员同反对派的领导人举行了几次会面。会面很是低调,却也造成了一定反响。接着,大使馆的官方“脸书”页面上贴出的字句同样谨慎小心,但是对于反对派的鼓励意思仍然非常明显。当然,真正让巴沙尔政权感到恼火的事情发生在哈马。福特亲自现身那里,并阻止了一场杀戮事件。籍此,叙利亚当局作出判断,华盛顿已经站在了抗议者一边。

哈马位于叙利亚西北部,城中聚集了大批抗议人群。几个星期以来,当地的冲突与死亡事件一直持续不断。2011年7月3日,巴沙尔解除了当地行政长官的职务,并派遣军队进入郊区,包围了整个城市。高压之下,局势稍显安定。不过,3天之内,哈马市中心已经完全被抗议人群占据。至于城市近郊,巴沙尔的安全部队已经集结完毕。
一开始,福特只是远远观望。大使派出助手,前往哈马打探动静。助手是一名26岁的女性,她的这趟旅程非常顺利。路途中,助手仔细记录了她的所闻所见,抗议者的心声与目的也在她的镜头下得到了还原。回程之后,助手写下了一份报告,报告图文并茂、非常生动:哈马市中心,成千上万的人聚在一起,叙利亚媒体报道中的种种混乱现象,比如抢劫、斗殴、破坏公物、绑架、杀戮等全都了无踪迹——那一天,抗议者表现得很是文明守法。这份报告,很快就被大使传回国内,呈给了华盛顿当局。
“抗议者只是在放飞和平鸽和投掷鲜花。”福特说,“看起来,他们的行动很是克制平和。”
与此同时,城外的动作仍未停止。叙利亚政府还在打算用武力解决问题。情报显示:阿萨德有意派遣部队进入哈马,驱散示威人群。这一点,在叙利亚其他城市早有先例。对于欧美诸国的反应,巴沙尔显得很是漠视。福特仔细观察了局势,从而生出了一个想法:假若美国大使身在哈马城中,巴沙尔还会不会冒着风险继续打压示威人群?
一国大使不经申请擅自进入所在国的“叛乱”中心,这种举动,定然不受主人欢迎。对此,福特很清楚。因此,他的这趟哈马之旅必定需要低调一些。到了哈马,他不会出席任何活动,也不会发表任何演讲。但是,身为美国政府的全权代表,福特即便只是作壁上观,也会引发热烈的关注。而且,关注的目光,可能不仅仅来自哈马一地。
“我只是去观察局势的。”事后,福特解释道,“当时的我,只是个人身份。否则的话,我的举动将会失去公信力。”

按照计划,两位大使入住当地一家酒店,这家酒店也是他们此次行动的落脚点。接着,福特与谢瓦利耶来到一家医院。这里的许多伤者,都是和警察发生冲突而受伤的抗议者。医院里,大使们和伤员聊了聊天。随后,他们接连会见了好几个反对派领袖。会面的时候,没有记者在场。不过,福特仍然出言谨慎,努力不要让对方抱有太高期待。美国大使反复叮嘱:克制,非常重要。千万不要诉诸暴力以解决问题。
“如果你们做出任何暴力举动,那么美国人可帮不了你们。”福特表示。利比亚的先例可以证明,西方势力虽然有干涉当地政局的行为,不过,美国却不会派兵介入。假若叙利亚反对派有意挑起内战,他们也不要指望美军能够参与战争。福特表示:“有了伊拉克的前车之鉴。美国政府万万不会出兵干预叙利亚政局,绝对不可能。”

奥巴马确实在不久之后提出了要巴沙尔辞去总统职务的要求,时间是2011年8月18日,即攻击美国大使馆事件5个星期之后,这也是叙利亚当局和示威者发生第一次冲突5个月之后。这个要求是在美国联合法、德、英三国共同发表的一个声明中提出来的。
“我方一直强调,巴沙尔总统要么启动民主转型,要么就请下野。”奥巴马表示,“他已经不适合继续担任总统一职。为了叙利亚人民的利益,巴沙尔总统也该退居二线了。”白宫官员认为,总统的声明吊起了一些人的胃口。尽管美国政府并未承诺什么。但是,他们已经认为美方一定会对叙利亚事务作出干预。

不过,叙利亚总统并不打算辞职。而且,他还有王牌可以打。叙利亚当局也许无力压制“叛乱”,但却可以让“叛乱”的性质发生改变。2011年夏天,他的行动开始了。当时,哈马的混乱程度已经达到顶点。巴沙尔的讲话之中,也出现了一股新的调子。此前,总统只是把游行示威指为“滥施破坏”,抗议者则是“罪犯”;如今,他表示自己要和这些“塔克费尔分子”——也就是宗教极端分子斗争到底。
“时机一到,黑暗角落里的腐朽思想就会死灰复燃。”一次面向全国的电视讲话当中,巴沙尔总统说出了这样一番话语,“它打着宗教的旗帜施行杀戮,以改革的名义进行破坏,滥用所谓自由,四处制造无政府状态和混乱。”打着宗教
总统认为,哈马和达拉两地的抗议人群都是宗教极端分子。这番指控,似乎有些不合情理。实际上,抗议者来自各个阶层,逊尼派、什叶派、基督徒和库尔德人都参与其中。总统的一些阿拉维教胞,也加入了抗议的行列。不过,巴沙尔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叙利亚政府即将和宗教极端分子陷入生死之战。对方企图挑起宗派矛盾,想让整个国家倒退,进入中世纪状态。
抗议浪潮当中,宗教极端分子似乎没有露面。总统的说辞,好像因此失去了立论之基。谁曾想到,不到几个月,在两股势力(一股存在于叙利亚国内,一股则来自叙利亚之外)的努力之下,“塔克费尔分子”开始在“冲突”当中大行其道。叙利亚的国内危机,将会演化为一场国际灾难。

第十八章 你说的那个“伊斯兰国”在哪里?

“伊斯兰国”新的领袖刚刚得到提拔。本来,他只是集团中的三号人物。前两把交椅上的大哥都在美伊联军的突袭行动中丢了性命,晋升的机会才落到了他的头上。他的前任都算得上是斗士。可是这位新领袖却更像一个学者。他曾是教授,甚至还拥有博士学位。他今年32岁,性格沉郁。他特别在意细节,演讲中一点小小的差池,他也耿耿于怀;服饰上细微的不妥,他也不会放过。他原名易卜拉欣·阿瓦德·巴德里(Ibrahim Awad al-Badri),来自伊拉克萨迈拉,出身保守的教士家庭。投身“圣战”之后,他自行更名为“阿布·巴克尔·巴格达迪”(Abu Bakr al-Baghdadi)。

扎卡维的毙命,让他领导的恐怖团伙失去了一位魅力领袖。团伙主要的战略专家也由此一去不返。不过,“基地”组织伊拉克分支仍然保持了“高水准”。继承者制造暴虐的能力,似乎还要超过“约旦人”一筹。扎卡维死后的一年之内,美国军队在伊拉克的死亡率也到达历史高峰。当年,共有904名美军丢了性命。2006年7月,伊拉克平民死于袭击的比率也创造了纪录。当月,共有3266名伊拉克平民不幸丧生。那个时候,扎卡维已经被美军炸死一个多月了。
但是,战场的氛围正在变化。逊尼派部落早已厌倦了暴力和恐惧。于是,他们团结一致,自称“伊拉克之子”(Sons of Iraq)并结成武装组织。“伊拉克之子”驱逐了村落中的宗教极端分子。2007年,美国总统布什决定向伊拉克增兵。几千名美军的到来,几乎覆盖了伊拉克全境。当然,“熔炉行动”的大获成功,才是恐怖分子偃旗息鼓的主要原因。“熔炉行动”融合了情报人员和特种部队,当时,他们对于宗教极端分子的猎杀准确率又创新高。曾经,所谓的“逊尼三角”是扎卡维等人的庇护所和活动基地。现在,恐怖分子在那里已经愈来愈不受欢迎。有时候,扎卡维的继承人甚至会在那里落入危险境地。无论白昼黑夜,皆是如此。

每一天的搜索工作,都从使用电子监视仪器开始。这种仪器功能强大,几乎能够侦测伊拉克境内所有的电话、电邮和短信记录。巴拉德基地内,设有一个记载宗教极端分子资料的数据库。随着资料的完善,数据库也在不断扩大。其中的任何人只要拨打电话,技术团队便立即开始追踪工作。他们可以定位疑犯的位置,也能跟踪他的行动。美军的战机和无人机,可以起到天线塔台的作用。同时,只要搜到可疑信息,飞机可以立即跟进追踪。有了这些空中镜头,即便疑犯登上汽车或卡车等交通工具,美国情报人员也不会失去对他们的监控。

“2007年,我们的行动正式开始。”约瑟夫表示,媒体答应将他的姓名隐去,他才愿意在采访中发声。“我们要竭尽全力,打击‘基地’组织。我们的任务很明确杀死或生擒,而不是生擒或杀死。我们给予他们沉重的打击,每个晚上都有‘基地’分子被我们杀死。”
一日之计,往往要从日落开始。此时,负责监视的同事已经下班。“我们的早餐就是人家的晚餐。”约瑟夫表示,“而后,大家会得到简要的指令。出击的时候,我们会带上消声器和夜视仪。那个时候,每天晚上几乎都有枪战发生,无不如此。抓捕完成后,我们会先行审讯,建立自己的情报资料库。而后,根据已知情报,小队就可以着眼下一步的行动。这就是我们每天的工作内容。”
这种战术在多个方面取得了成效。由于美军夜间行动的高速高效,对手根本没有反应余地,更不能发起任何反攻。而且,每次突袭,都能获取海量的新鲜情报。恐怖分子招募新人、诱骗“人弹”的手法,自然也在情报之中。约瑟夫还记得,自己审讯过不少误入恐怖组织的年轻人。他们有的遭到洗脑,所以才加入恐怖组织;有的则看起来懵懵懂懂,脑筋迟钝——“笨得连数都不会数,”约瑟夫这么形容。
而且,特战队员还找到诀窍,可以轻易击穿恐怖分子的心理防线。当时,“叛乱”组织已经不是伊拉克最为致命、最为神出鬼没的军事力量了。于是,轮到恐怖分子人心惶惶了。约瑟夫和同伴们很快知悉了一个事实:“伊拉克伊斯兰国”的诸位武士的“武功”仅仅限于滥杀无辜,在战场上则不大管用。
“他们擅长恐吓手无寸铁的人,仅此而已。”约瑟夫表示,“他们觉得自己英勇善战。但是,每到夜半我去敲响他们的门的时候,他们都吓得屁滚尿流。”

每个人都很清楚:高压反恐,绝非长久之计。侵入、占领、重建和稳定,伊拉克战争的直接开销已经超过一万亿美元。如果加上各种非直接的支出,美国的纳税人还得再掏腰包,付出另外一万亿美元才够付清费用。一方面,大多数美国人都不再支持政府出兵伊拉克。另一方面,伊拉克人也希望美军早点离开。2007年底,美军开始从伊拉克逐步撤离。2011年8月,最后一批美军穿过伊拉克——科威特接壤的边境。这场战争由此结束。战争中,共有四千五百名美军士兵付出生命,另有三千二百多人遭受伤痛。至于伊拉克人民的牺牲,则可能达到美军伤亡数字的二十倍——这还是最为保守的估计。

“圣战”分子的新领袖巴格达迪是个野心勃勃的人。2011年是巴格达迪上任之后的第二个年头,当时,他的组织口袋空空,而他的豪言自然也是空谈。伊拉克伊斯兰国一无资源、二无人手、三无地盘。要命的是,巴格达迪甚至没有一个宏大的“目标”,完全不足以激励手下,更无法唤得广大信众前来投奔。

第十九章 这个国家,由扎卡维奠基

根据“伊斯兰国”的计划,祖拉尼等人将会拉起一支新的武装。武装将和其他反对派别一起,对巴沙尔进行打击。祖拉尼等人自称“努斯拉阵线”,从名字上判断,他们应是为了支持叙利亚反对派而来。不过,巴格达迪并无心思帮助叙利亚人。而且,“努斯拉阵线”日后会和“伊斯兰国”断绝关系,进而发展成为一个拥有独立战略、独立思想和风格的实体。不过,按照西方情报机构的分析,巴格达迪希望自己能在叙利亚建立一个据点,为自己治下的“哈里发国”打下基础。

曾有许多宗教极端分子为巴格达迪立传。这些传记无不称颂主人公才识过人,而且一向热心“圣战”。但是,西方情报机构的资料当中,却找不到佐证他才华与胆识的证据。巴格达迪的真名叫做易卜拉欣·阿瓦德·巴德里。早年生涯平淡无奇,既无过人的才智,也缺乏异乎常人的极端倾向。当然,他还是有那么一点近乎狂热的爱好——那就是“伊斯兰法学”(fiqh)。他喜欢钻研宗教典籍,研究其中的学说与警句。他学习“伊斯兰法学”的目的,就是为典籍中的话语寻找合法的阐释。他不是扎卡维那样的顽劣少年,也没有本·拉登千里奔赴阿富汗的豪气。要知道,大学一毕业,本·拉登立即移居巴基斯坦,只为了支持阿富汗的“圣战”。早年间,巴格达迪没表现出什么领袖魅力,也没有一点暴力倾向。熟人印象中的他为人腼腆。他是个近视眼,喜欢看足球,大多数时间都在独处。在他人生的头三十二年,巴格达迪在邻居眼中是那么不起眼。巴德里家的一位朋友觉得,巴格达迪“太文静了,人们甚至很少听见他说话”。

巴格达迪入住的监狱面积达到两平方英里。此地就像一个电线环绕、帐篷林立的小小城镇。那些帐篷,全数扎在平整而炙热的沙漠当中。这里靠近边境,距离科威特只有几英里。每到晚上,美军看守总喜欢驾着直升机,从营地上方飞过。如果您也有幸同行,那不妨看看当时的夜景。那时候的布卡营地,恍然有些拉斯维加斯的风韵。灯火摇曳之下,空旷的沙漠中仿佛冒出了一个大城市。其实,营地里的风景,还是和荒凉的大西部更为相似一些。
最初,是英国人建起了这座监狱。其中的第一批住客则是战犯。美军接手过后,营地规模大为扩张。论及容积,非常适合“叛乱”之后、“暴民”四起的伊拉克。根据设计,监狱一共可以容纳2万囚徒。不过,有时候,这里的“住客”会暴涨到2. 6万人的水平。他们全都栖身在沙地的帐篷当中。夏天,此地的温度可能高达华氏140度(摄氏42度)。加上波斯湾沿岸吓人的闷湿空气,无论囚犯还是狱卒,都有点不胜其热。“简直就跟住在微波炉里差不多。”一名舰长的伴侣前来探亲过后,对海军记者有了这样一番感叹。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管理者的努力,此地的硬件设施慢慢得到了很大改善。帐篷被撤走了,换成带有空调的板屋。此外,监狱里还专门开设教室,除了帮助不识文字的囚犯摆脱文盲身份,同时还教授一些就业和生活技能,从木工到汽车修理,几乎无所不包。不过,到了二零零四年,这个帐篷村落的主导权已经落到了宗教极端分子手里。首先,囚犯们要求分宗派进行关押,他们的愿望得到了满足。逊尼派的生活区域,很快开始实施严格的“教法”。这等教法不单依靠自律,还有专门的人员负责监督执行。一旦有人触犯“教法”或者出卖囚友、或者向美国人献媚,都可能招来严厉的责罚,比如一顿殴打,比如挖掉眼珠的刑罚等。三十区(Compound 30)内的住客,都是最为死硬的宗教极端分子。对待狱方人员,这些人当然很不客气。他们往往会向把粪便搓成球体、或者制造“茶石”(chai rocks)——把甜茶的渣滓和沙砾揉搓成团而后在太阳下晒干,然后把漫步经过的美国人当成活靶子来练习投掷。
营地的一位高级主管觉得,巴格达迪入狱时的布卡营地,有些功能已经失灵。而且,美军建立这座监狱,主要是为了教化那些参与“叛乱”的逊尼派武装分子。从实际效果判断,可能还正好适得其反。美国军队把极端分子和普通罪犯羁押一处,无意中,仿佛开办了一所“圣战大学”。宗教极端分子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培养教育新一代的“圣战士”。这一点,这位高级主管最是忧心。

巴格达迪的学究本事,不但赢得了囚友们的尊敬,还为自己早早地铺好了通向自由的路程。为了避免囚室过于拥挤,布卡营地常会把一些危险程度较轻的犯人释放出去。2004年下半年,狱方审查了易卜拉欣·阿瓦德·巴德里的资料,觉得这位深受爱戴的学者无甚威胁可言。于是,巴格达迪自由了。2004年12月6日,他正式出狱。在此之前,一支专门的医疗队用棉签从他的脸颊上取得了他的DNA样本,存入档案之内。以后,只要他从事恐怖活动,无论是死是活,美方人员都可以由此得知这个人的确切身份。
10个月的囚徒生涯中,巴格达迪和美国人打了不少交道。而且,他与美国人战斗到底的决心更加坚定。多年以后,他甚至把这点决心写进了祷词之中。“请让美国及其盟友落得失败的下场吧,安拉!”许多次在公开场合里,他都曾经如此祈祷:“请紧紧卡住他们的咽喉……让他们尝到最为惨重的失败的痛苦;请驱散他们那帮乌合之众,请分裂他们、肢解他们;请让我们对他们发起突袭!”

公开场合里,美国人取得了不少进展。联合国与阿拉伯国家联盟(Arab League)当中,对巴沙尔的非议愈加高涨。私底下,白宫及其盟友也在加紧劝说,他们希望巴沙尔能够主动下野,寓居外国。而且,大家都有一份心照不宣的默契——战争持续,似乎可以带来一点好处。只要争斗不停,战争继续下去,伊朗的经济和道德负担都会日渐加重。给巴沙尔的头号盟友放一放血,似乎也不错。这点共识和默契,当然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可以肯定,即便是奥巴马身边那些极力叫嚷的鹰派顾问,其实也不准备对叙利亚局势进行真正的军事干涉。美国政府甚至不想出动空中力量庇护反对派,也对小额的军事援助没有兴趣。毕竟,俄罗斯方面一再否决针对叙利亚的制裁动议。没有联合国议案的掩护,所有援助都谈何容易。现实中的障碍同样不小。叙利亚反对派与利比亚的同类完全不同。前者没有像样的根据地,自然难以安然组织战线。他们的手中只有小型武器,所有大型武器都掌握在政府军手里。巴沙尔垄断的武器力量,反对派远远不及。奥巴马当局只能给予反对力量一些人道援助和非杀伤性装备,比如药品、比如电脑和手机。反对派要想抵挡巴沙尔的进攻,只能寄望他人以寻找枪械、装备与弹药补给。而且,美国方面不愿再在中东重蹈覆辙,再卷入一场战争。如此情形之下,就连美国人自己也认为,向叙利亚反对派提供武装毫无意义。

2011年6月的一个下午,罗伯特·福特正在为哈马的乱局思虑烦心。同一时刻,许多美国议员和官员聚在华盛顿某处,准备出席一场听证会。听证会事关叙利亚局势,主讲人是三名美国公民。对于叙利亚的未来,三人都怀着浓厚的兴趣。其中最年轻的一位只有二十七岁,原本就是叙利亚移民,他已在国会山工作了不短的时间,已经是不少在座来宾的眼前熟人,他叫穆阿兹·穆斯塔法(Mouaz Moustafa)。当下的这份新工作,可能非常刺激,但也有些伤心——他要劝说这些美国高官,请他们向叙利亚反对派提供支持。
一个小时之内,穆斯塔法和同事们回答了不少问题。看起来,各位议员不但非常关心叙利亚事务,而且还很愿意提供帮助。其实,参与听证会并唤起民选官员的兴趣,可是穆斯塔法的专长所在。眼见对方如此热情,穆斯塔法深受鼓舞。

“一开始,我加入抗议队伍的时候,身边都是一样的男男女女。他们都和我一样,向往一个更好的未来。”阿梅厄尔说,“现在,我的伙伴已经不见了。巴沙尔离间了我们的关系。”

第二十章 气氛开始改变

祖拉尼的听众之中,有人远在叙利亚之外。“努斯拉阵线”的这番表态,他们很是受用。早在2012年初,波斯湾沿岸国家和北非各地的许多逊尼派信众已经开始行动起来。他们踊跃募捐,为“圣战”分子提供帮助。就这样,宗教极端分子也挤进了反对巴沙尔的队伍当中。从阿拉伯语有线新闻台的夜间节目里,沙特阿拉伯、利比亚和突尼斯等地的不少年轻人得知了叙利亚叛乱的场景,还目睹“教胞”惨遭杀戮的情形。而后,他们纷纷前往土耳其南部地区。此地比邻叙利亚,也是“努斯拉阵线”和其他“圣战”武装的募兵重地。远道而来的年轻人来到土、叙边境的这些小镇,很快就能找到下家。更多的阿拉伯人选择金钱资助。有的捐赠现金,有的变卖首饰,有的直接提供武器。其实,一些阿拉伯国家也在暗中向宗教极端武装提供武器。这些武器往往威力惊人、足以导致大量死命。
哈贾吉·阿兹米(Hajjaj al-Ajmi),科威特教士,也是极端武装分子最大的金主之一。为了向极端武装分子输血,他不但创办了私人基金,还在“推特”发起活动募捐。阿兹米希望,他的二十五万粉丝能将钱款打到某个户头里面,从而支援在前方“圣战”的极端武装分子。2012年,“教士” 又在视频网站Yutube上发布视频,鼓励大家“捐赠金钱,支持圣战”。一些人本着同样的目的,而把社交网站当成了“拍卖现场”。他们愿意献出汽车、游艇、度假别墅,换取资金当作叙利亚反对派的战争资本。此外,还有财大气粗的“天使投资人”直接飞抵战场,把巨额的金钱亲手交到宗教极端分子手中。一些反对派武装分子为了表示感谢,甚至让出组织的名称,而冠上金主的姓名。

2011年底到2012年初,约旦国王一直忙于“筑墙”,防止邻人之火烧进自家“庭院”。但是,约旦境内已经聚居了大量的叙利亚难民。到了2012年中期,仅扎阿塔里(Zaatari)一地,就有三万名难民落下脚跟。一年之后,数字更是暴增到了156000人。由此,扎阿塔里也成了约旦的第四大城市。正因如此,阿卜杜拉不得不扩编安全部队,同时在边境哨卡上设置检查站点,确保难民有序流入。因为这股庞大人潮,约、叙两国边界上的临时居所接踵摩肩、延绵不断,乍一看去好像一座座“新兴城镇”。叙利亚境内,随时可能爆出化学武器袭击的消息,叙利亚政府军的飞机,也有可能闯入约旦的空域。阿卜杜拉先后与美、英和阿拉伯多国军方人士举行会谈,共同商讨类似危机的解决办法。传说中巴沙尔手中的那些化学武器,最让阿卜杜拉不能放心。万一叙利亚政府陷入崩溃,武器很可能诱发灾难。为了防患未然,阿卜杜拉特地向美、英两国军队求教,请他们帮助约旦训练特种部队。危机一到,特种部队可以随时出击,以免化学材料流落外地。
西方各国政府倒是热心资助。不过,他们的捐赠来得很慢。由于人道主义援助迟迟不到,阿卜杜拉不得不四方求告,最终才为边境线上的叙利亚难民解决了冬衣问题。同时,某些西方国家希望约旦划出一片土地,以训练叙利亚反对派中的“世俗势力”。这个基地当然属于绝密,而约旦方面也有些犹豫要不要答应。当时,巴沙尔部队的主力都在东线和北线苦战。按照有关方面的计划,这些“世俗势力”将会成为所谓“南方前线”的主力军,他们可以从基地出发,乘隙直扑大马士革。最终,阿卜杜拉接受了这个计划。不过,他很担心,如此一来,自己的国家可能身陷叙利亚内战之中,并因此引火烧身。2013年,“南方前线”正式开启。与此同时,在土耳其的南部,美国中央情报局也在操办类似的活动。不过,白宫虽然对这些秘密计划大开绿灯,却又在训练内容、武器规模和弹药发配方面设下了多重限制。中情局支持的武装分子月俸为一百美元到一百五十美元不等,还不及宗教极端主义武装分子月收入的一半。他们的弹药也少得可怜。一名当地指挥官抱怨说,他的士兵每人平均只有十六发子弹。许多新兵因此很快便开小差,投入其他队伍之中,顺便还带走了手中的武器。一名由中情局支持的武装的指挥官表示:“我们本以为,跟着美国人就抱上了一条大腿,结果完全押错了宝。”

当然,对于阿卜杜拉而言,其他的阿拉伯国家领袖才是最为难缠的谈判对手。约旦的不少邻国拥有丰厚的油气资源,并因此攒下了泼天财富。约旦却没有。于是,经济危机爆发之时,约旦政府常常要向海湾石油富国借债度日。“吃人嘴短”,债主如今提出了条件。在叙利亚,海湾国家的不少王公贵族都豢养了一些私人军队。他们希望,约旦能够打开国门行个方便,帮忙向自家“私兵”递送一些武器和金钱。
这样的请求,让阿卜杜拉反应愕然。为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极端武装分子的目的,是要在中东大地上建立神权统治。他们的思想,可能还停留在七世纪。为什么邻国还要像这种组织提供金钱和武器?

滚滚的金钱、大批的武备仍在源源不断流进叙利亚。眼见此景,阿卜杜拉不禁想到了中东的未来,国王曾向属下提及未来的种种可能。有可能巴沙尔得到伊朗和俄罗斯的强力支援,最终夺取胜利——当时看来,这种情况几无可能发生;或者,那些“疯子”也就是宗教极端分子武装,最终成功入主大马士革——这种情况,似乎也有些过于遥远。如果老天保佑、中东有幸,也许各方面可能通过谈判解决问题。巴沙尔被迫下野,并将权力移交给联合政府。联合政府可以一方面筹备选举,另一方面恢复社会秩序,为叙利亚人民提供安全保证。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战争持续不断,前途遥遥无期。在这种可能之下,叙利亚将会慢慢解体。由此而产生的凄风苦雨,还会飘散到邻近的其他国家。未来的几十年内,整个中东都会不得安宁。
言谈之中,阿卜杜拉和臣下多次想象,一个四分五裂的叙利亚,又该是什么模样?它很有可能成为几个区域,分别落入逊尼派、阿拉维派和库尔德人的控制之下。每个派别的背后,都有外国金主在支撑扶持。当前,巴沙尔政权仍然控制着大城市和海滨地区,而内陆则已经变为宗教极端组织的天下。叙利亚的分崩离析,似乎已经不可扭转。“我们能够预见,叙利亚的武装割据时代正在来临。”国王的一名亲信表示。

当然,“莅临”叙利亚的宗教极端分子当中,有不少人毫无案底。美国方面对他们一无所知,由此也生出了疑虑与“恐惧”。其中,不少人都来自欧洲。数目最初只有几百,现在估计已经达到千余。他们大多出身穆斯林家庭,拥有欧盟或北美国家的国籍。正因如此,他们可以在世界各地自由来去。话到这里,介绍会的话题也变得广阔了些。大家不止担心叙利亚内战会危及中东形势。原来,还有几千名年轻人正在横越大陆,投奔宗教极端组织。也许,还有更多的“极端胚子”正在蕴育。顾问觉得,这个事实足够让最为老练的国家安全顾问战战兢兢、夜不能眠了。

那年夏天,希拉里和北约各国外长频繁会面。此外,她也接触了不少叙利亚反对派领导人。而后,国务卿变得“信心满满”,坚信自己的“温和派政策”定能有所收获。彼得雷乌斯的单位也制订了一整套方案,准备为“温和派”提供训练、武装和组建方面的条件。根据他们的构想,这支“温和派”武装足以推翻阿萨德政权。同时,他们还能深入宗教极端分子的地盘并驱而占之。八月底的一次会议上,希拉里向奥巴马提交了自己的行动方案。不料,一些资深顾问却觉得国务卿的计划并不可行。帕内塔正好持有这样的意见。
“我们恐怕无力干涉局面。”帕内塔表示,“叙利亚哪怕还有秉性温和的反对派,恐怕也对美国失去了信任。他们已经濒临覆亡,可我们提供的支持还是不痛不痒。”
帕内塔的看法不无道理。按照当时的局势,任何值得“托付信任”的反对派团体都有可能突然跳反。美式装备到了他们手里,更有可能成为杀戮的工具。毕竟,貌似友好的反对派团体,甚至可能把武器售卖给敌人。
“凡事皆有风险。”帕内塔表示。不过,面对总统,国防部长却对克林顿与彼得雷乌斯的计划点头赞同。“我觉得不妨一试。”毕竟,任由战局自由发展,也可能存在风险。帕内塔担心,那样一来,极端分子可能会攫取更大的生存空间。
根据出席会议的官员回忆,当时,奥巴马听得非常认真。然而,总统一开口,就在希拉里的计划之中大挑毛病。国务卿本人还记得,总统当时表示,历史上,美国政府为无数草莽游击武装提供过类似的帮助。结果,看似精妙的计划,却总是以对方反咬一口作为结局。既然如此,总统觉得,自己这一次完全没有必要重蹈覆辙。
总统确实不愿介入叙利亚事务。这一点,当天在场的本杰明·罗德斯可以证明。罗德斯表示,奥巴马非常担心,一旦希拉里遂愿,美国又将堕入另一重战争泥潭。

第二十一章 自此希望都已破灭

2013年4月9日,巴格达迪灌制了一段长达21分钟的音频,并将其上传网络。藉此,他宣布了一项有关结构重组的决定。巴格达迪代表“伊斯兰国”的领导层,正式解除下属团体“努斯拉阵线”的编制。接着,他宣布:两者将合二为一,变身“伊拉克与大叙利亚(Sham)伊斯兰国”。所谓“大叙利亚”,大致相当于英语中所指的“黎凡特”。此地位于地中海东岸,北达土耳其南部,包括今天的叙利亚、黎巴嫩、约旦和以色列。正因如此,英语世界的人常把巴格达迪一伙称为“ISIS”和“ISIL”,两者的意义完全相同。

更出人意料的事情还在后面。谁能想到,巴格达迪的“并购伙伴”竟然否认了双方合并的可能性。看来,“努斯拉阵线”的员工打算坚决维护组织。“阵线”方面也没有退出历史舞台的意思。巴格达迪发声之后两天,“阵线”领袖阿布·穆罕默德·祖拉尼出言反击。祖拉尼同样录好音频,一一批驳了巴格达迪的种种说法。“阵线的旗帜永在,无人能够改变。”巴格达迪的老战友表了决心。
而后,祖拉尼直接向世界上威望最高的“圣战”人士提出了仲裁申请。这位人士,当然就是“基地”组织的领袖阿伊曼·扎瓦希里(Ayman al-Zawahiri)。他曾在本·拉登身边担任助手,也曾因为扎卡维的种种暴虐行为而与之争论。扎卡维的后继者,同样不讨扎瓦希里的欢喜。2013年6月9日,扎瓦希里发表公开信。信中,他指责巴格达迪恣意妄为,“合并”这样的大事,竟然也不向自己报备。为此,“基地”首领给出的惩罚足够严厉——他决定将巴格达迪停职一年。十二个月之后,巴格达迪是否能够复职,还要视情况而定。而且,扎瓦希里还表示,自己并不否认到时“另选他人”的可能性。

2013年,“伊斯兰国”分子在叙利亚活动猖獗。他们的足迹遍布全国各地,从无法无天的东部荒漠到人口稠密的南北边境,就连大马士革近郊,也有他们活动的身影。当然,在叙利亚大展拳脚之前,巴格达迪出台了好些措施、准备先行巩固组织在伊拉克的营盘。
巴格达迪的第一项举措在于“行政”改革。他任命了一批“省长”、“教法顾问”和军事指挥官。“伊斯兰国”在伊、叙两国的各种任务,都有赖这些人员驻扎各地、监督完成。实际上,“伊斯兰国”的各项功能都在向真正的政府靠近。他们制作了事项审批的流程图,还设置了各类主管部门。管辖范围包括社交媒体、物流运输、金融、军事训练、人员招募等等。甚至,“伊斯兰国”还设有负责管理自杀式“人弹”的部门。部门人员必须小心谨慎,决计不能让“人弹”接触一般士兵,以免坏了“教化”。
第二项举措中,巴格达迪大大提高了组织的恐怖“调门”。而后,“伊斯兰国”连续制造炸弹袭击,大批无辜百姓因此殒命。很快,伊拉克各地太平间里一片“繁盛”景象,似又回到了扎卡维肆虐的时代。体育场和社区足球场成了“人弹”的目标,而清真寺、饭店和集市也在袭击范围之内。2013年10月,“伊斯兰国”分子甚至驾驶汽车冲击了尼尼微省(Nineveh)的一所小学操场。十三名在教室之外休息玩闹的孩子当场殒命。如此暴行,就连久经磨难的伊拉克人也不得不深感震惊。
最后一项举措,被巴格达迪称为“打破狱墙”。2012年,“伊斯兰国”分子冲进提克里特的一座小型监狱,并将其中的100多名囚徒当场释放。其中的一些恐怖分子,当时已经被判死刑。2013年7月21日,恐怖分子同时向伊拉克最大的两所监狱发起袭击。袭击发生在夜晚,“伊斯兰国”为此动用了多名“人弹”,而且还配上迫击炮助阵。其中较大的一起攻击的对象正是“臭名昭著”的阿布格莱布监狱,袭击造成五百多名囚犯逃脱禁锢。其中,更有不少扎卡维的旧部。

“伊斯兰国”与“努斯拉阵线”的小矛盾,渐渐演变成了明显的裂痕。带着扎瓦希里的和平愿望,阿布·哈立德·苏里仍在叙利亚观望逗留。苏里觉得,自己仍能找到方法结束两派争端。2014年,苏里正在阿勒颇附近某宗教极端组织的基地内休憩。这时,五个人端着步枪冲入房间。其中的一个拉响了背心中的炸弹。苏里死了,另有六个人也和他一起丧了命。
没有组织宣布对这次“惨案”负责。不过,经过此事,“基地”组织明确表示要与“伊斯兰国”划清界限。而且,“基地”组织不但要求属下远离“伊斯兰国”的影响,还鼓动大家对后者群起攻之。如此态度,前所未见。但是,“基地”组织的策略无济于事。巴格达迪的手下已经积聚了最好的武装和最有经验的士兵。他们是叙利亚反对派中的军力翘楚。而且,他们的势力还在壮大之中。

拉卡(Raqqa)——东方省省会,城市建筑破旧、临河而建。上千年来,外族的铁蹄数度蹂躏此地。希腊人最先到来,而后罗马、波斯、蒙古和奥斯曼帝国又相继入侵。如今,又轮到宗教极端分子涉足拉卡。2013年春夏之交,一组“伊斯兰国”人员驾着白色皮卡闯入城市近郊。经过几轮交战,“叙利亚自由军”渐渐退出拉卡。而后,这座小小江城正式成为“伊斯兰国”在叙利亚境内的总部所在地。城中的22万百姓,也成了第一批完全生活在宗教极端分子统治之下的城市居民。
新来者行动迅速,城中秩序很快安定。而后,他们开始推行新的规矩。迦拉广场(al-Jalaa改名“自由广场”,广场上的钟楼挂起了“伊斯兰国”的“黑旗”。统治者又急不可待颁布法令,对一系列“有辱法纪”的行为令行禁止。
阿布·易卜拉欣(Abu Ibrahim),拉卡当地的一位年轻人。他常常带着相机,为“伊斯兰国”在家乡的种种作为取照存证。他的身边,还有两位志趣相投的伙伴。拉卡易主之后的十八个月内,他们把偷偷摄下的影像与视频传上网络。由此,全世界都可以见证当地的实况。
对于“伊斯兰国”得意洋洋的入城仪式,易卜拉欣的印象非常鲜活。此前的一周之内,城市街头战火纷飞。极目望去,四周死尸遍地。大多数市民不想成为狙击手的活靶子,只好困守家中。商店与面包店被迫关门,许多家庭都因此绝了口粮。“当时,一块面包比100万块钱还要珍贵。”阿布·易卜拉欣回忆,“那也是最为艰难的日子。”渐渐,抵抗力量不是逃散,就是向“伊斯兰国”投降。战火也渐渐平息下来。忽然一瞬间,大批外籍官兵出现在了拉卡地界之上。事后,易卜拉欣才知道,他们大多是伊拉克人。市政厅前升起了“黑旗”,而“伊斯兰国”则宣布定都此地。
“他们举着枪械到处游荡,逢人就说:‘一切会好起来的。'”易卜拉欣还记得,“而且,他们很快开始收殓街上的尸体。”
当时,拉卡的许多居民并不知道这些人是何来路。一些人甚至觉得,只要战斗结束就算如释重负。店铺重新开始营业,城市里又有了安全感。这时,“伊斯兰国”的大清洗开始了。

极端分子对待孩子的态度,最让易卜拉欣不能容忍。“伊斯兰国”占领拉卡之后,各间学校一直大门紧锁。终于再度开学的时候,里面的一切都变了模样。原来的课程表与教科书统统不见了。在宗教极端分子的眼皮底下,容不得这些“异教徒的书本”。孩子们只能接受宗教课程。同时,城里的几百名孤儿全被抓进了军营。他们在那里学习操弄枪械和驾驶自杀式卡车。有时候,易卜拉欣会看见“伊斯兰国”的娃娃兵招摇过市。他们手握真正的枪械,身上的制服大得很不合身。

不过,在那个时候,“伊斯兰国”的战况还算节节顺利。巴格达迪宣布进军叙利亚之后,几个月不到,宗教极端组织的兵员总数已经扩张到了近10万人。其中,还有不少人不远万里潜入叙利亚,投到巴格达迪的帐下。这些国际纵队的国籍,据说涉及了近五十个国家。叙利亚反对派的其他成员——从“叙利亚自由军”到“努斯拉阵线”无不都在抱怨,“伊斯兰国”在招募人手方面总是占先。当然,这不仅仅因为巴格达迪开出了更高的俸钱。“伊斯兰国”方面吹嘘的宏大目标——那是一个远远大于叙利亚的目标,才是吸引众人来投的根本原因。

拉卡,城镇中心的集市里,胡子拉碴、手提枪械的外籍“圣战士”数目不少。有时候,他们似乎比本地人还要多。“伊斯兰国”的统治貌似毫不动摇,好像会千秋万代存在下去。如今,巴格达迪一伙金库中的存货迅速膨胀、越来越多。一方面,“伊斯兰国”旗下的产业愈来愈大。另一方面,巴格达迪一伙在叙利亚北部的沙漠中占据了不少油井。每一天,“伊斯兰国”可以售出四万桶原油。油井在手,自然赚得盆满钵满。易卜拉欣发现,几个月前急于攻下拉卡的“圣战分子”,目前似乎并不急于另辟新土。只有需要行刑的时候,他们才会焕发精神。鞭笞与枪毙犯人之余,极端分子也会去餐厅放松、去网吧上网——浏览的还都是西方网站。易卜拉欣甚至撞见过他们出入药店,购买仿冒“伟哥”的场面。
对于占领者来说,天堂一般的“伊斯兰国”无疑已经现于人间。当然,这个天堂可能有些寒酸。手持武器的宗教极端分子对现状似乎非常满意。无论如何,这都是他们的领地。但是,对于拉卡的其他人而言,生活就像易卜拉欣描述的那样——只剩下“恐惧与落后”,而思想之火已然熄灭。

夏末,巴沙尔的政府军使用化学武器攻击了胡塔(Ghouta)小镇。这件事情,短暂点燃了反对派的希望之火。他们似乎又可以寄望西方进行军事干涉。不久,美国情报部门拿出实据:证实巴沙尔的一支部队曾在8月21日向胡塔的住宅区发射了沙林毒气。此举,无疑跨过了美国的“红线”。奥巴马也誓言一定惩罚叙利亚政府。不过,虽然大众对于此事表示愤慨,白宫却仍然没有对于军事行动作出政治上的支持;国会也“控制”投票,不对空袭巴沙尔武装一事进行表决。英国一向在军事行动上与美国保持一致。但是,大卫·卡梅伦(David Cameron)的保守党政府虽然提出了空袭议案,但议会却也拒绝表态、将其搁置。最后,奥巴马和俄罗斯方面达成协议,美、俄两国将共同督促叙利亚方面销毁所有化学武器。军事干预的问题,再次成为过去。
叙利亚反对派的领导人觉得,西方国家拒绝干预的事实,比轰炸本身更加难以接受。哪怕是“胡塔事件”,也没能打动美国的心。这,简直是一种精神创伤。穆斯塔法表示,很多先前倾向“温和”的反对势力,如今已经投靠到了宗教极端组织的那一边。至少,宗教极端组织能给他们更多的钱。

第二十二章 这叫部族革命

自从阿布·穆萨卜·扎卡维举起那面“黑旗”,他手下这支武装,曾经有过许多名称:如恐怖分子、叛乱分子、宗教极端武装分子等,如此种种封号,全是外界赐予。不过,现在的他们是一支实打实的正规军。2014年春,“伊斯兰国”的正规军纵横伊拉克西部,似乎所向无敌。全世界的目光,都仿佛集中在他们的身上。他们以风卷残云的势头,连续击溃了伊拉克政府军的四个师;同一地区的六座军事基地,悉数遭到攻陷。就连伊拉克西部最大的军事要塞,也已经被他们攻克。一番征战过后,他们已经占据了全国三分之一的领土。

2012年下半年,逊尼派与中央政府的关系更趋恶化。12月21日,政府安全部队突袭了拉菲·伊萨维(Lafi al-Issawi)的家。伊萨维出身逊尼派,曾任伊拉克财政部长。他的民望很高,而且经常直言批评马利基政府。事后,几千名杜莱姆部人士涌上费卢杰街头。一些示威者甚至高举抗议条幅声称“抵抗仍在我们的脉搏中。”不久,全国各地的逊尼派都加入示威行列。游行风潮持续了一个月又一个月。
一年过去了,游行还在继续。终于,马利基恼羞成怒。于是,2013年12月20日,他派出安全部队进入拉马迪。示威人群遭到遣散,广场上的帐篷群也被悉数拆除。就这样,冲突爆发了。2014年元旦,示威者纵火焚烧了拉马迪警察局。二号,骚乱波及费卢杰。三号,一队“伊斯兰国”武装分子进入城市。在“圣战士”的帮助下,部落民众的气势压倒了警察。这一场街头骚乱,一共造成一百多人死伤。1月4日,政府方面的残余人员退出拉马迪。市政厅上,升起了“伊斯兰国”的黑旗。
“杜莱姆-伊斯兰国”联盟很快得到了其他逊尼派部族的支持。同时,由前复兴党分子(Baathist)组成的“纳合什班迪教士团”(Naqshibandi Order)也加入战团,与杜莱姆部和“伊斯兰国”并肩作战。为了争夺拉马迪等五座城市的控制权,逊尼派势力与政府军展开了拉锯战。经过苦战,“伊斯兰国”夺取了费卢杰的中心城区。此地的战斗也就此告一段落。恐怖组织完全占领一个伊拉克城市,这在历史上尚属首次。

当年,扎卡维带着小队的逊尼派人马进入安巴尔省时,同样获得了当地人的认同。扎卡维也出身部落,但和扎伊丹并非同族同宗。相反,巴格达迪是个纯正的伊拉克人,他就在萨迈拉张大。扎伊丹觉得,巴格达迪可完全可以为己所用。
“在这里,他是不敢妄谈什么教法的。因为他知道,部落容忍不了那种东西。”扎伊丹表示,“他们应该吸取了教训,不会再重蹈上次的覆辙了。”
扎伊丹错了。实际上,安巴尔省虽然欢迎“伊斯兰国”。但“伊斯兰国”入住安巴尔省之后,已经给了当地人几次下马威。阿卜杜拉扎克·苏莱曼(Abdalrazzaq al Sulayman)也是一名逊尼派族长。在拉马迪,他和扎伊丹住得很近。一天,阿卜杜拉扎克外出谈生意。此时,一车“伊斯兰国”士兵坐着卡车直扑他的农场。极端分子打死了阿卜杜拉扎克的几个保镖,捣毁了他的汽车,而后又用炸弹将他的家轰为平地。“安巴尔觉醒”期间,阿卜杜拉扎克曾是一位领袖人物。他配合美军打击扎卡维的门徒,并将他们驱逐出了安巴尔省。难怪,“伊斯兰国”会要报复。
“他们把我家里洗劫一空,而后又点火烧了房子。”阿卜杜拉扎克表示,“作为部族领袖,能与美军并肩作战驱逐恐怖主义,于我是责任也是荣幸。但是,现在我们觉得自己遭到了抛弃,孤零零一个人被抛在了大路当中。” 如今,他早已移居约旦。

“伊斯兰国”的下一波攻势直指领袖的家乡。巴格达迪所属的部族世世代代生活在这个地方。2014年6月5日深夜,突击队炸毁了萨迈拉(Samarra)南端的一处警察局。几个小时过后,一百五十名士兵搭着皮卡车、扶着防空炮,高声叫嚷冲进城里。极端分子很快占据了城市里的主要建筑,大学也成了他们的势力范围。政府警察退入阿斯卡里清真寺附近的据点里,而对方也在步步进逼。清真寺的金色穹顶十分有名。可惜,八年前扎卡维的一场阴谋,已把金顶化为灰烬。不久,政府方从巴格达调来大批军队,宗教极端分子方才撤出萨迈拉市区。不过,从费卢杰到叙利亚边境,六个沿线城市都遭遇了类似的攻防战。
与此同时,“伊斯兰国”的1500名精兵已经进入摩苏尔郊外待命。古城之中生活着180万民众,拥有25000名军人守卫。其实,当地拥有近10万驻军。事后,尼尼微省(Nineveh)的军政长官承认:当时,大多数军人已经开了小差。还有的警察根本从未上班,只是在单位吃空饷而已。战斗结束后,迈赫迪·哈拉维将军(General Mahdi al-Gharawi)向路透社记者介绍了其中的秘密。剩下的守军军需严重不足。当时,大批的装甲与重武器都配发到了南方。一月的时候,伊拉克政府曾经寄望南方阵线上传来捷报。他们认为,政府军能够夺回拉马迪和安巴尔省的其他城市。
狄亚卜·艾哈迈德·阿西·奥贝德(Dhiyab Ahmed al-Assi al-Obeidi)是摩苏尔驻军中的一名营长。提起装备,他告诉记者。“我们一整个营,就只有一挺机枪。”6月6号凌晨,“伊斯兰国”军队涌入奥贝德的防区。营长发现:“人家的每台皮卡车上都配着一挺机枪。”第一拨入侵者闯进了城市最北端的塔摩兹(Tammoz)区。他们驾着悍马、开着皮卡,利用机枪扫射冲开了政府军的防线。恰在此时,市内的“伊斯兰国”据点也用榴弹和狙击步枪开始响应。政府军节节败退。不到几个小时,几台“伊斯兰国”所属的卡车已经冲到摩苏尔酒店(Hotel Mosul)不远的地方。酒店,正是哈拉维的办公地点。
下午4点30分,一声巨响震撼天际。一辆满载炸弹的洒水车冲进酒店。爆炸之后、火光四起,大批伊军高级军官非死即伤。
奥贝德的腿也在爆炸中受了撕裂伤。他回忆说:“那个声音,震得整个摩苏尔都在摇晃。”
其余的守军很快放弃了抵抗。夜幕降临,不少军人和警察纷纷扔掉制服,换上平民服装。当了俘虏的人被命令排成一排,遭到枪决。
6月10日,攻势刚刚开始第四天。宗教极端分子已经控制了摩苏尔中心大部分区域,同时还占据了这里的机场。市区内的银行被洗劫一空,一家政府军基地也成了抢掠对象。从这里,极端分子获取了价值数百万美元的美制武器和装备。接着,他们冲进监狱,释放了所有逊尼派囚徒,又把剩下的六百七十名什叶派、库尔德裔人和基督教徒全数处死。一天结束了,伊拉克的第二大城市摩苏尔沦入“伊斯兰国”的占据之中。

有一些伊拉克人,尤其是像扎伊丹·贾比里那样的出自东岸部落的伊拉克人,也许会为了摆脱什叶派的统治和“伊斯兰国”达成某种妥协。但是,他们后来发现占据费卢杰和摩苏尔的这些宗教极端分子丝毫不必原来的统治者仁慈。他们集体处决了很多政府军士兵,又把尸体扔弃在下水道里。并且,他们还会录像留念。所谓“叛教者”随时可能遭遇谋杀。价值连城的巴比伦艺术品,被轻易地砸成碎粉。历代伊拉克人珍视无比的文化遗产,从此再不存于人间。少数极端保守的教士,倒是对这种行动表示欢迎。那些曾对“伊斯兰国”张开双臂的伊拉克人,又何尝想要承受如此严苛的“宗教法律”。他们可能后悔,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阿布·哈伊萨姆同样出身部落家庭。他很理解伊拉克逊尼派的矛盾心情。但是,“伊斯兰国”利用人民心理的阴谋诡计,仍叫他万分吃惊。
“坏事就像滚雪球。”他说,“首先,如果大多数人民都觉得政府不能代表自己的利益。这就是恶果的第一步。”
“伊斯兰国”非常善于利用这种情绪而从中取利。哈伊萨姆觉得:“从2003年开始,伊拉克陷入动荡,一切慢慢越滚越大。”
但是,坏事不仅发生在伊拉克。如今,自命的“行省”(wilayat)早已不限于“伊斯兰国”的诞生一隅。沙特阿拉伯、利比亚、阿尔及利亚、也门、阿富汗和巴基斯坦,也会一一翻开同样的篇章。宗教极端分子打着“赢得自由”的旗号对抗威权体制,呼唤“公正社会”以赢得人民支持。他们自命会遵守“神的原则”。结果,他们还给人间的,不过是一个军事独裁政权,充斥着腐败、残忍和死亡。

尾声

2015年1月1日,约旦飞行员遭囚禁之后的一星期,埃及总统塞西出席了一个逊尼派学者参加的集会。他趁此机会,呼吁发动一场“革命”,把一个古老宗教,从那些扭曲其核心价值的原教旨主义者和宗教极端分子手中拯救出来。塞西认为,“基地”组织与“伊斯兰国”的暴力行径,不过是一场更大危机所表现出来的现象而已,穆斯林世界必须面对并解决的这个危机。开罗的艾资哈尔大学(Azhar University)历史已逾千年,是伊斯兰教逊尼派的学术中心,也是伊斯兰神学和宗教问题的权威学府。那天的集会,正是在这里举行。塞西表示:“我们必须严肃认真地看待我们眼前的形势。如果我们遵从的神圣的意识形态,竟然导致我们整个民族成为全世界忧患、危险、杀戮和毁灭的策源地,那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塞西表示,问题并非在于伊斯兰教的核心价值,而在于“意识形态——那些几百年来被我们奉若神圣的思想和观点”。他认为,要对这些思想和观点提出挑战,无疑十分困难。
接着,总统又转向爱资哈尔大学的大伊玛目艾哈迈德·邰亚卜。他请求教士“对我们的宗教来一次革命”,由此引得全场掌声雷动
“安拉面前,您一定要负起责任。”塞西表示,“全世界等待您的发言。我们的文明长久遭受分裂、损害,现在正趋于毁灭之中。是我们自己,让自己面临灭顶之灾。”

但是,开除教士并不足以让“伊斯兰国”伤筋动骨。拉米·胡里来自黎巴嫩,一位专业记者,曾经潜心研究宗教极端活动四十余年来的起起伏伏。胡里指出:大多数投奔“伊斯兰国”的年轻人并非醉心神学和宗教之辈。他们如此行动,更多是为了打击阿拉伯世界的威权统治者——比如塞西之流。他还认为,扎卡维的变态行为,与宗教与意识形态关系不大,根本原因出自他的那一段监狱生活。
“‘基地’组织也好、伊斯兰国也罢,两大组织的关键人物都在阿拉伯诸国的监狱中完成了极端化的蝶变。”胡里表示,“美国飞机加阿拉伯监狱,这才是‘基地’组织和‘伊斯兰国’茁壮成长的原因。”

Categories: 历史
Date: 2019-12-01
Lastmod: 2019-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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